楓葉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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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三線”第二代的命途

(2013-02-03 10:14:10) 下一個

南方人物周刊:“三線”第二代的命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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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錄在此,紀念“三線”和有“三線情結”的網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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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刊記者 陳海 發自貴州

  20世紀60年代,中國政府為了應對複雜的國際政治局勢以及發生大規模軍事衝突的可能性,做出了“深挖洞,廣積糧,備戰備荒”的戰略性部署。其重點步驟之一就是在中國廣大的西部和西南部偏僻山區建設工業基地,特別是軍事工業基地。以期在戰爭爆發的時候,能夠保存工業的生產能力。

  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下,大批原來在東部相對發達地區的企業,向西部和西南部山區進行了搬遷。這種搬遷不僅僅是硬件設施,也包括這些企業的幹部和工人。政府提出的口號是“獻了青春獻終生,獻了終身獻子孫”,要求這些背井離鄉的員工紮根山區,一代一代地延續對國家的責任。

  1964年至1980年的三線建設,在中國當代史上,是一個規模空前的重大經濟建設戰略。長達16年、橫貫3個五年計劃的時間裏(如果算上三線調整改造,則延續到20世紀90年代),國家在13個省和自治區的中西部地區投入了2052.68億巨資(占同期全國基建總投資的39.01%);幾百萬工人、幹部、知識分子、解放軍官兵和上千萬人次的建設者,在“備戰備荒為人民”、“好人好馬上三線”的時代感召下,打起背包,跋山涉水,來到大西南、大西北的深山峽穀、大漠荒野,露宿風餐,肩挑背扛,用十幾年的艱辛、血汗和生命,建起了1100多個大中型工礦企業、科研單位和大專院校。形成了中國可靠的西部後方科技工業基地,初步改變了中國東西部經濟發展不平衡的布局,帶動了中國內地和邊陲地區的社會進步。

  由於曆史的原因,“三線建設”曾經是個神秘的字眼,直到20世紀80年代後期才公開見諸報端,如今也鮮為當代青年人所知。當年三線建設的決策是如何作出的?十幾年的三線建設是如何實施的?三線建設取得了怎樣的成就、存在怎樣的失誤?三線建設者的青春、命運和悲歡,有著怎樣的傳奇?

  這些問題,多數年輕人都找不到答案,也不曾引起更多人、更大範圍的關心。當然,部分疑問業已成為史家研究的課題。本刊記者近日前往“三線”,走進一個普通的三線家庭,試圖通過我們的筆觸,為讀者勾勒“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三線第二代人的命途。

  破舊的中巴車在貴黃公路(貴陽至黃果樹風景區)上重重地喘著粗氣。車廂內汙濁不堪,車窗呼呼地灌進涼風,多少減輕了刺鼻的氣息。察覺到我的埋怨,車上一位操著東北口音的中年婦女說,我們廠與十多年前輝煌的景象不可同日而語了,那時候,都是雲馬大客,準點發車,非常舒適……

  車到清鎮,下高速,過平壩,沿途很多當地農民模樣的人,上車,下車。在一條十來公裏長凸凹不平的泥路上顛簸半小時,中巴車便嘎然停在大山深處的黎陽機械廠(代號460廠)。中年婦女這時說,現在都是個體營運,廠裏的大巴早不開了;以前,都是憑廠牌上下車,地方上的人是不能乘坐的。

  從她的不滿裏可以判斷,黎陽人顯然不複當年的優越感。

  下雨如過冬,這是貴州民諺,盛夏的山裏這時陡添幾絲陰冷。這是一個三線老廠:雨中的黎陽廠是淒清的,人們的生活節奏出奇地慢,做什麽事情都是那麽慢條斯理。商店還是上世紀80年代中期的樣兒,封閉式銷售,貨櫃陳舊,透著一股腐朽氣息;需要什麽商品須得喚服務員從架上取下,不同在於商品豐富了許多。廠裏也沒有什麽娛樂場所,一個還算標準的足球場,草皮尚好,平時卻以“維護草皮”為由,不讓進去活動;舞廳在職工俱樂部底層,周五至周日,開放3天——這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黎陽公司工會女職工委員會主任羅娟說,這幾年不太有人愛這玩意了。

  多年沒放電影了,空曠的禮堂最近在搞黨員“保持先進性教育”,碩大的橫幅懸在舞台上方,周周正正。四周的飯館門可羅雀,了無生趣。

  好人好馬上三線

  回到40年前。1969年的珍寶島中蘇武裝衝突,將中國推向緊張的戰備狀態,因“文化大革命”而癱瘓半癱瘓的三線建設掀起了第二個高潮。


  王廣芝一家就是這一年來到貴州。

  2005年8月17日,73歲的王廣芝在家裏上網,通過新浪網和安順信息港,他想了解這幾天的“黃果樹瀑布節”和“中俄聯合軍演”的更多信息。“電視和報紙上都報道得太少,不過癮。”自從孫子王慧宇給爺爺裝上ADSL,王廣芝除了遛狗外,又多了一項新的愛好。

  王廣芝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四世同堂。父親王文治尚在世,93歲,一個人住在三區外的平板瓦房裏。40年前他們住沈陽大東區,王廣芝在黎明廠工作——這是張作霖建的一個兵工廠,後來成了新中國第一家兵工廠,第一台發動機和第一架飛機都是從這裏出廠的。5歲喪母,“戰爭,饑餓,動亂,一個不落,全趕上了。”

  父親王文治在廠裏(當地人稱“滿飛”)做車工,一生交給了航空工業,“那時節,一天出廠幾十架飛機,全往珍珠港飛,成了二戰期間日本人的殺人機器。”王廣芝1951年進廠做工,修理發動機;妻子高桂清1955年進廠當會計;1957年大兒子王敏華出生,1959年生女兒王麗華,1963年有了老三,兒子王敏瑞。

  王廣芝先家人3年來到三線,之前搞了兩年“四清”,“文革”參加工作隊,及後響應毛主席號召,“好人好馬上三線”。老人說,凡四清工作組成員都來了,被分散在011基地(黎陽廠屬011)各個企業,“像他媽拉屎一樣!”

  到了山裏,瞅著全是一人多高的荒草,常有狼豺虎豹出沒,還有猴和獐子,“心中裝著樸素的情感,所以從未叫過苦”。整個黎陽廠前期的水、電、風,都是王廣芝帶領著建設的。1966年9月,廠房建了幾棟,但幾十個建設者,仍然住在牛棚裏。

  給妻子高桂清的信裏,王廣芝寫道:“冬不冷,夏不熱,民風淳樸,這邊風景獨好。”揣著對新生活的憧憬,對“獨好”風景的向往,1969年3月,高桂清帶著王廣芝的父母(繼母)、4個孩子(其中有王廣芝5歲的妹妹),來到貴州。

  “一片荒山啊,”高桂清說,來了就後悔了,“抬頭看不出幾裏地,全是山,憋屈啊。”

  一家人開始了艱辛的生活:沒有家屬樓,住在廠房裏,用草席隔成十來個空間,每家一間,王家8口住一間,晚上睡覺8個人躺在一張大床鋪上。在廠房外的空地臨時搭個小灶台做飯,隻有一個公用自來水管,一逢雨天,水裏全是黃泥,接到盆裏要用白礬過濾,很難喝。沒菜場,得騎自行車到20多裏外的縣城去買菜。

  先後蓋了家屬房,高桂清說老頭子發揚風格,照顧困難的或者比他先來的同事,一再謙讓,王家兩年後才分到房子。高桂清至今後悔,“如果早來考察一下,我就不會來了。”

  令她後悔的真正原因倒不是生活的艱難,二兒子王敏瑞因醫療條件有限而落下的永久殘疾讓她抱恨終生。

  她至今不能原諒自己。敏瑞2歲那年發燒,醫生用青鏈黴素打針造成藥物中毒,母親發現兒子聾了、不會說話時,孩子已經4歲。1966年“文革”開始,醫院亂了套,沒人管,兒子的病無法醫治,等平定下來,一家人又調往三線。這裏可沒有醫院,沒有聾啞學校,就一小門診,職工看病還得到百公裏外的省城貴陽。

  高桂清耐心,勉力幫助兒子過上正常孩子的生活。剛上學時敏瑞還多少能說一些話,哼幾句曲子,但同學的嘲笑加深了他的自卑,索性不願講了,耳朵也慢慢失聰。母親給兒子配了助聽器,身邊的孩子們好奇,搶過來把玩,敏瑞更不願意戴了,便徹底聾了下去。初中時已無法跟上課程,退了學。

  “不來三線,至少可以(讓他)進聾啞學校,在沈陽,我還可以解決他的就業。”高桂清說。聾啞兒子一直在廠裏的服務公司工作,沒有正式編製。

革命時期的青春

  2005年8月20日。

  清晨4:50,王廣芝的大兒子、王敏華一家3口起床了,煮了頭天做好的餃子吃過,背上行李出了門。這一天是王敏華的兒子王慧宇上學的日子,舅舅開車送他們到貴陽乘火車。 88次,7:50開,武昌站下。

  天還黑著,小雨,路燈昏黃。偶有晨練的人,頂著傘,順著家屬區到廠區惟一的道路跑過。車出廠區,母親提醒兒子,“身份證、學生證、車票都帶上了嗎?別落下。”舅舅特意把車停穩,兒子順從地翻開手提包,取出證件檢查,確認無誤,再小心地放回去。父親一路都在叮嚀,火車上要小心,別輕易上別人的當。


3 南方人物周刊:“三線”第二代的命途

  車上,母子倆談論畢業找工作的事,詢問記者廣州本田、一汽大眾和神龍富康的底細,打聽北京、上海、廣州的就業情況,比較三地的消費水準,谘詢生活習俗,事無巨細。兒子在武漢理工大學念書,車輛工程專業。一線城市是他們的期望,不讓兒子回貴州,則是一家人的底線。

  3個小時後,戀戀不舍送走兒子。夫妻倆本計劃逛逛商場,卻沒了心情,鬱鬱返廠。

  王敏華長期患痛風,按他的說法,血液裏含酸太多,來回上下在血管裏串,天一涼,左右腿輪換著疼。他一瘸一拐給我斟茶,再一瘸一拐從房間取出一張《衛生報》,遞給我,一版碩大的標題:痛風等於不死的癌症。空氣頓時變得悲壯起來。

  這是一個堅強的漢子,1969年隨母親來貴州時隻有12歲,到貴州後,重讀4年級。沒想到重讀這一年,竟錯過了1972年的招工和技校招考,在他之前的同齡人,都進廠當了工人,王敏華1973年初中畢業,卻趕上了“上山下鄉”。

  那時候,子弟們惟一的出路,就是進廠當工人。附近的縣裏雖然有高中,但沒有人把孩子送去念書,當地人給這些來自東北的外鄉人的感覺是“野蠻”、“埋汰”(東北話:髒),而不願融合,廠裏自成係統,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幼兒園、商店、集市、學校、禮堂,甚至居委、法庭,絕大多數的人幾十年與地方上沒有絲毫往來。

  王敏華1974年11月下鄉,插隊的地方是個農場,山包包上蓋了幾間房子,成立了一個知青隊。他是抓生產的副隊長,凡事都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後。王敏華說,“我是頭,個個方麵都得帶頭,那時的思想是,不能落後。”

  1976年下半年,知青裏傳出風來,說馬上要招工、考試了,很多人開始看書,宿舍裏出現了初中課本,大家開始研討習題。先前成績不好的,四下裏散播讀書無用論。

  1976年底,廠裏有招工指標,因有名額限製,知青點上互相評比。1977年2月,王敏華因表現優秀,由知青點推薦,經群眾評議,帶隊幹部、廠裏招工人員的分別考察篩選,與其他3名知青進廠做了徒工,引來無數人的羨慕。他的工作是儀表測試,測試、校驗、維護飛機發動機成品。徒工幹滿3年才能轉正,王敏華兩年便提前轉正了,這一幹28年,從未挪過窩。

  在母親高桂清眼裏,她這個大兒子實在是敦厚老實,任勞任怨,“一心撲在工作上,完不成任務不回家”;生活卻極盡簡樸,別人開始穿的確涼襯衫時,他說有工作服就滿足了,其實那時候他“特別羨慕穿軍裝的”。

  王敏華說他那批知青進廠至今都是業務骨幹,為什麽?因為那時進廠很困難,所以備加珍惜這份工作。

  青工歲月

  在插隊的農場,進廠幾乎是所有知青最大的願望。雖然當徒工時每月隻有18塊錢的工資,但是鐵飯碗,“福利好,一生從此有了保障”。

  除了工作,青年王敏華幾乎沒有其他愛好。別人開始戀愛,他的心思全部都在儀表裏。加上性格內向,同女青年來往的機會並不多。後來陸續有人給他介紹對象,交往了幾回,不合,“所以算不算戀愛我不知道”。1982年別人介紹第三次時,成了,第二年便結了婚。父親王廣芝說他這兒子古板,不太想這方麵的事情,心裏隻有工作,“他受我的影響大”。

  那時的戀愛:去她家裏坐一坐,或者上一趟省城,到貴陽的公園裏玩。坐早班5點的火車,河濱公園兜一圈,照張相,吃頓飯,商店逛逛,坐晚班的火車回來。我家裏人多,她常到我家來,吃吃飯,搭把手。

  王敏華著實娶了個好媳婦,父母人前都誇,這媳婦跟女兒似的,貼心呐。結婚那年,廠裏要送愛人王敏到北京培訓,為了新婚丈夫,她把機會讓給了別人。

  妻子王敏家姊妹4個,當時隻有她有工作,3個弟弟皆待業,她還得照顧弟弟們。王敏性格好,從不和人吵架,與丈夫為數不多的幾次嘔氣,也是為了孩子的教育。白開水一樣的日子就這樣平平淡淡過來了,沒有什麽大的矛盾。在教育兒子的問題上,兩口子有不同的看法,丈夫信奉棍棒底下出人才,妻子反對粗暴以對,重徇徇善誘。孩子的學習方法是王敏華這二十多年來除了工作以外最大的情趣,朋友們來家作客,話題也止於此。“我是不是很沒生活樂趣?”王敏華問我。

4 南方人物周刊:“三線”第二代的命途

  因學曆低而吃虧開始在生活中全麵體現。盡管幹活比別人都勤力,分房子、評職稱、提幹、調資,處處都落人後。1985年以後身邊很多人脫產上了電大,車間卻一直不放他。他是業務骨幹,領導說脫產學習耽誤工作,就是不簽字。王敏華爭取了幾次,也吵了幾次,一次回家竟哭了,還是走不成。“現在想來,真是耽誤人。” 1989年王敏華憋著氣上了業餘電大,學機械加工,那時兒子剛5歲,身體不好,老是發燒感冒拉肚子,下了班接孩子,做飯,晚上上課,夜裏12點才回。煙也是那時抽上的,為了解悶。

  他現在的職務是,儀表室主任;技術職稱,副主任工程師。中級職稱也拖到2001年才評上,如果早一兩年評上,他能分到兩房一廳的房子。現在他們還住著一室一廳,兒子高三那年,夫妻倆睡了一年的客廳,把裏屋讓給了兒子。

  評職稱時碰上了全國統一的外語考試,“之前都沒這要求”。讀電大英語是選修課,所以沒學好,職稱考試王敏華考的是日語,臨時抱佛腳,考得不理想,獲“省內合格”。黎陽廠屬於國防工業,須得60分以上達到“國家合格”。第二年才勉強考過。長期從事軍工產品的測試,磨煉了王敏華認真負責品格的同時,卻也令他從此沉默寡言,以至於不善結交,不好吃喝,朋友自然不多。

  1979年,三中全會開過,三線企業紛紛在深圳、珠海設置窗口。父親王廣芝領著3個人去了珠海,任分公司經理(正科級),“那時珠海不及黎陽廠一半大”。廠房建了起來,開始生產,王廣芝卻回來了,“兒子有殘疾,父親‘文革’中留下了精神後遺症”,王廣芝丟不下貴州山裏的一家子。

  “那時借著父親的勢頭出去的話,很容易,但我沒想過。”王敏華說,我是長子,奶奶身體不好,弟弟有問題,萬一有什麽事,身邊沒人怎麽辦?

  總算有一家搞計算測控的公司看上他,卻已是20年後的2000年了。這家成都公司的老總把他叫到平壩縣城的賓館,讓他考慮考慮。王回絕了,這時的顧慮卻是,爺爺老了,母親身體不好,一大家子人,離不開我。其實私下裏還有原因:“商業公司,用我一時,不能照顧我一世。我學曆不高,他看中我無非是我的經驗——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兩年時間我帶出一支隊伍,我的用處也就完了。”

  深圳珠海從前的知青、同事多次邀約,“出來看看”,一一謝絕。“我這個年紀,不是創業的年齡了。廠裏如果覺得我還有用,就幹下去吧。”語含無比的滄桑。

  兒子王慧宇對父親的評價是,太保守。保守也有保守的追求,這個名牌院校大學生的父親幾乎年年拿先進,科協先進、雙文明先進、優秀黨員、先進工作者、五一勞模,一大堆證書,攤了一床頭。每月1300元的工資,屬15崗(按工資比例劃分為24崗),和新來的大學生差不多。

  值得這位48歲的父親欣慰的還是兒子,兒子就像他的作品,多年雕琢總算成了器。“我們廠很多長期在外工作的父親,孩子成績都不太好。”妻子王敏附和。

  如果人生可以多一次選擇的話——最近他常常這樣想——肯定要學習,要上大學。“自己做不到的,不能讓兒子耽誤了,所以一定要讓他出去,別回來。”

  幸福嗎?先吃飯吧!王敏華招呼我吃飯,避開了這個問題。“家庭和睦,子女成長,還算吧。”妻子說。

孤獨的母愛

  李琳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在8月20日那天拿到了,母親王麗華卻高興不起來。女兒念的學校是武漢科技大學,屬於“二本”,學費高昂(每年1萬多)。女兒記得剛告訴媽媽考分(445分)的時候,“媽媽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但能和哥哥王慧宇在一個城市,李琳傑暗自欣喜。她並不明白媽媽的愁苦。

  此後幾天,王麗華坐著聾啞弟弟的三輪摩托車去5公裏外的白雲鎮幫女兒辦理戶口遷移,因有人與女兒的身份證重號,她連續去了3次,才算辦妥。還沒拿到通知書,就有朋友登門祝賀送禮金來了——女兒考得不理想,王麗華本不想辦酒(貴州風俗,逢大事辦酒宴客),卻推脫不過了——酒宴定在8月24日,川黔酒家——廠區最好的餐館。

5 南方人物周刊:“三線”第二代的命途

  丈夫李曉雲在女兒高考最後一天回了家,給女兒參考填誌願。呆了不到兩個月,8月1日又走了,這一次,去了合肥。

  從1992年6歲念小學始,李琳傑的假期都是在外麵度過的,深圳,惠州,海口,北京,北海,廣州,上海,父親在哪兒,母女就去哪兒。

  李曉雲是那陣席卷全國的“下海”潮中的一員,之前他在第二設計研究所(屬於黎陽集團)工作,搞測試。偶然在電視上看到大亞灣的招聘啟示,就趕了過去。那是一家房地產公司,剛成立正好需要人,李曉雲趕上了機會,居然聘上了。他走時是秋天,女兒剛好上小學。

  然後就在全國各地遊走,“我也說不準他平時幹什麽。”王麗華說,每次一家人聚在一起,都是不同的城市。今年上半年還在銀川,丈夫說他的公司“要收購銀廣廈”,下半年竟又去了合肥,說公司收購了一家純淨水企業,他在那裏當頭兒。

  王麗華那時候並沒意識到丈夫出去就不回來了,隻是覺得“一天到晚把時間耗在麻將桌上,不像個爺們”。離廠時請的長假。後來深圳公司決定要他,發商調函,黎陽廠卻不同意,索性辭職,辭職也不同意,後來是以“長期曠工”為名開除的,“之前該做的工作都做了,沒有用”。

  那時候,辭職或者被除名都不見得是光彩的事,卻得到了嶽父王廣芝的支持:“研究所,研究個屁啊,人家都是研究生,你還呆著幹啥?”也隻得到了嶽父的支持。

  這時候,李琳傑,坐在敞亮的家裏和我說著自己的理想,這個自稱周筆暢“粉絲”的女孩覺得也受了父親的影響,“在貴州,英雄無用武之地,我也要出去闖。”她不知道母親為了她,付出了多大的犧牲。

  3歲前幾乎每禮拜發一次燒,日後老生病,身體抵抗力差,廠裏流行啥病,小琳傑準得啥病。“我在身體上給她下太多功夫,學習上就忽視了,這孩子貪玩,我的要求也不太嚴格。”王麗華說她有點悔意,“她爸爸埋怨我,說是我給慣壞的。”

  孩子去年高考就沒中,複讀了一年。奶奶高桂清說,麗華上了火,鬧耳鳴。在廠裏醫院,開了很多中藥,吃了不管用,到貴陽醫學院附院治了一個月,才知道竟然患了“世界疑難雜症”,不知道病因,打了一個月吊針。醫生說必須要係統地治療,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康複的,女兒要考大學,她沒法讓治療成係統。接受我的采訪時她戴著助聽器,仍然不斷地讓我重複剛剛說過的話。她形容她的煩躁:腦子疼,耳朵嗡嗡地叫;晚上躺在床上,像聽見下雨的聲音;平日裏又像日光燈的電流聲,或者開水要開時的聲響。

  王麗華在黎陽廠(公司)社區工作部工作,類似於居委會的職能(工人們還是習慣把它稱作居委),她的工作是:居民管理、離退休職工管理、人民調解,具體到小區的治安情況、文明勞動、家屬區的亂堆亂放問題、鄰裏糾紛打架什麽的,經常,要下去解決。

  她的經曆:1975年初中畢業,16歲插隊兩年,1977年“頂替”退休的爺爺進了廠,在廠辦幹打字工作,1995年到法庭幹了3年,當書記員(那時提倡企業辦社會。因人少,其實幹的是審判員的工作),1998年法庭移交地方,轉入居委。

  同哥哥王敏華一樣,當過知青,吃過苦,因而備加珍惜這份工作。其實青年王麗華有自己的理想,她想從醫——下鄉前在廠裏醫務室學了4個月的醫術,插隊後在農村當赤腳醫生派上了用場,給知青們處理一些小傷患,為老鄉看病,足夠用。

  進廠時麗華想繼續到廠醫院工作,不願幹打字,請求中層中部的父親走走關係。父親嚴厲地拒絕了,斥責她:無數人羨慕你這份工作,還不知足?

  父親王廣芝是家長製作風,雖不粗暴,但子女都畏懼他。有一次麗華和朋友到安順燙了個頭,歸家時晚了,沒有廠車,打電話向父親求援,父親叫了個車把女兒接回。回來後古板的父親看到麗華滿頭都是卷兒,氣得渾身直顫,大罵女兒,說“早知道你弄了個鬼頭,我才不去接你呢”。這是1979年,麗華剛參加工作。

  16歲下鄉,18歲進廠,這份“不喜歡的工作”一幹就是十多年。她也動過換崗位的念頭,領導唬了幾句,就不敢再吱聲了。“現在想來,當時如果主意正一點,堅持一點,是可以改變命運的。”


6 南方人物周刊:“三線”第二代的命途

  因為“這工作沒技術含量,學不到什麽東西,沒出息”,在農村耽擱了兩年,王麗華說該學習的時候什麽都沒有學到。1977年“不知天高地厚參加高考”,“差得太遠了,很多題都答不出來。我其實就想試一把,不甘心。後來就再也沒有動過這個心思”。之後參加了3次成人高考,最後一次過了關,1992年拿到黨校的專科畢業證。

  “那時想法單純啊,把工廠看得很重——不誇張講就是生命的一部分,把工廠看得很有前途,希望廠子好,廠也是我們全部的希望和夢想。一家人都在廠裏,靠廠活著,感覺誰也離不開誰。”王麗華說。

  她其後的丈夫,李曉雲,1977年知青返城後考了技校,進廠,念了電大——“屬於那一批知青裏的高材生”的李曉雲,最後還是“背叛了她的夢想”——他要成就她的更好的未來。王麗華,一生就談過這麽一次戀愛的王麗華,她愛他是不容質疑的。

  在妻子看來,丈夫的出走還因為——他工作能力還是很強的,但在廠裏很不得誌,評職稱,文憑不夠;分房,資曆不夠;與大學生、研究生相比,得不到重視和重用。

  丈夫離廠的好處,很容易在她們家裏體現出來——三房一廳,裝修華麗,家具時尚,有3台空調,是我本次采訪走過的七八個家庭裏條件最好的一家;丈夫離廠的壞處,也很容易在王麗華,這個中年婦女的身上找到——她看上去比現在的年齡顯老,不自信,謹慎猶豫。拿8崗工資,接近1000塊錢,“工作了一輩子,才掙這麽點錢,挺窩囊的。” 她甚至開始自我總結這一生,說,“太老實不好”。

  與丈夫分居的十餘年裏,王麗華也嚐試過改變現狀,早在1993年女兒念小學二年級時,她“心就活了”,辦了停薪留職,去了深圳——丈夫李曉雲的朋友幫她聯係了個出納的活。但一年後,王麗華就返回山裏,母親高桂清追問過幾次,麗華敷衍說是“牽掛琳傑”。“看來她是不適應。”高桂清判斷。

  與哥哥王敏華嚴厲管教兒子不同,王麗華說父親不在身邊,她對孩子有些放縱,好在父親與女兒關係不錯,“他們常在電話裏交流”。但李琳傑告訴我,父女間還是有些疏遠,父親每次回家來,她都“不太習慣”。

  按工齡算,王麗華明年將幹滿30年,然後辦退,“該想辦法解決兩地分居的問題了”。“孩子啊,還是要早點送出去,鍛煉成長,飛!我們以前的觀念落後了。”

  同樣問到幸福值,小姑王宏岩快人快語:王麗華幸福個屁!有事憋在心裏,憋出病來,耳朵都聾了。

殘缺的愛情

  8月22日上午,我和李琳傑到黎陽鍋爐安裝公司找她的小舅舅。“王敏瑞在嗎?”琳傑問門衛,沒反應,李琳傑又問:“啞巴,啞巴在嗎?”“有倆啞巴,你找哪個?二樓去吧。”

  敲開二樓一間辦公室,王敏瑞迎了出來,吱吱啞啞比劃著。李琳傑大聲地湊到他耳邊說,記者來看你。第二次見到我,憨厚的王敏瑞顯得很高興。工人們在房間裏打麻將,他給我們找了個屋。辦公室女同事說,從沈陽來看敏瑞大哥啊?真好,怎沒人來看我呢?她還說,王大哥對人挺好,就是有點脾氣,沒人惹他,我們都尊重他,他辦事踏實,很好的。

  可這個有點脾氣辦事踏實的王敏瑞是母親高桂清心裏永遠的痛。他的工作,他的愛情,甚至他的愛好,他們為此操碎了心,卻都沒有善果。“我們曾經想過辦法,還是解決不了進廠指標,隻能到服務公司,修汽車,修鍋爐,什麽都幹。”

  沒進過聾啞學校,王敏瑞不會手語,與他交流,要朝他耳邊大聲喊:“吃飯啦!買菜去!上貴陽去!”他能聽到一點兒。“還小時,眼巴前的話他也能說一點,說不好,別人聽不明,就不愛說了。”母親說。雖然念到初中,卻年年全班最後一名,現在也認不得多少字了,不忍心逼他學,“他要是個女孩就好了”。

  但王敏瑞人緣好,朋友也多,有求必應,小哥們兒常在一起,買包煙大家一起抽,吃頓飯他搶著付賬。尤其喜歡車,修車一看就會,就愛。

  “誰都知道黎陽廠的啞巴開車開得好。”高桂清說,所以兒子生她的氣,她不讓他去考駕照,母親擔心他出事。每次修完汽車他就要開兩圈,在廠裏兜一兜。


7 南方人物周刊:“三線”第二代的命途

  1978年開始修車,直到去年,服務公司不景氣,修車業務撤了,合並到鍋爐安裝隊,維修、安裝鍋爐,做一些簡單的工程。

  高桂清說兒子對他們的埋怨有二,一是沒有正式工作,二是沒有駕駛執照。“所以我們對他很內疚,總覺得對不住他。家裏人都讓著他,他心情好一點,我們也會好一點。婚姻失敗對他也有些影響。他這人啊,心高命薄,以正常人自居,比如‘誰誰開車沒我開得好啊’。”

  如今,啞巴兒子,41歲的王敏瑞,住在爺爺原先一房一廳的房子裏,孤獨而淡然。“不想再娶”的他曾經也有個貌似幸福的小家庭——1996年經人介紹,與一位聾啞女青年小紅結了婚,喜事辦得很隆重,請了很多桌,車接車送的。

  小紅娘家在不遠的170廠(後並入黎陽集團),也是從沈陽內遷三線。她會織毛衣,手也蠻巧,家務活都能攬著幹。1998年有了孩子,男孩,取名王慧強。

  母親奶水不夠,喂牛奶孩子吃得不好(不愛吃),就放在奶奶這裏幫著照看。“媳婦也挺明事理,孩子長得挺好。”

  甜蜜的愛情稍縱即逝。倆人開始吵架,怒目相向,小紅把孩子抱著回了娘家,一個月回來後,孩子滿身的濕疹。1998年的初夏,一個工人阿姨匆匆跑來告訴高桂清:“快來呀,小紅要跳橋了!”

  高桂清趕緊通知小姑王宏岩,小姑腳快,跑到廠門口的黎陽天橋,小紅站在橋上,比劃著說她“鬧心”,這時孩子剛四個多月。

  大家好不容易把她從橋上勸下來。這之後,吵架打架於夫妻倆是常事,小紅不斷帶著孩子回娘家,來回折騰。“我兒子就有點煩了。”高桂清說。

  有一天,小紅的哥嫂、父母開來了好幾台麵包車,闖到家裏來,說“你兒子打了我姑娘了,今天來要解決這個問題”。越說越僵,大家都說了氣話,最後不知誰說:到底過不過,不過就分吧。

  後來是在平壩縣法院判離的,理由是“感情不和”,這是1998年8月。此後高桂清就再也沒見過孫子。老人給我找她孫子王慧強的照片,口中念念有詞:“想想該7歲了,念小學了吧。”

  平日裏,王敏瑞在母親這裏吃完晚飯,便回去睡覺。“哪家都有難唱的曲兒。”高桂清感歎,“他一個月300塊錢的工資,夠他零花,抽煙喝酒,不夠時我會給他一些。再給他找媳婦,他心氣高,我們看好的他說不行,一般的人還看不上,算了算了。”

  從王敏瑞哥姐那裏我得到證實:想找個健全人,有一個健全的婚姻,這是王敏瑞一直的夢想。家人後來也慢慢理解了他對婚姻不滿的根由。

  第三代·未來

  回武漢之前,王慧宇帶我去看望太爺爺。在廠區西側、最老舊的平房裏,93歲的王文治柱著拐杖,蹣跚著在院子裏踱步,呼吸很粗,要對著耳朵很大聲地說他才能聽見。

  “太姥,你這裏怎麽了?”曾孫子指著太爺爺青紫的右臉頰,急切地問。“前天進雜貨屋,被櫃子絆了。”老人口齒尚清楚。王慧宇要幫老人移開礙事的床頭櫃,太爺爺急了:“別動它。”

  曾孫子無助地看著我。牆上的時鍾有些年頭了,嘀噠嘀噠,聲音清脆。窗前是一片玉米地,風一過,嘩嘩響。

  王慧宇要走的頭晚,爺爺奶奶照舊召集全家人聚餐。孫子要回武漢念書了,爺爺王廣芝最舍不得,他所有的情感又將寄托在“歡歡”身上——“歡歡”,是王慧宇從貴陽給爺爺買回來的哈巴狗,“和爺爺最貼心了”。

  除小姑王宏岩和丈夫周永興因加班沒來,一家人都在。吃罷飯,孩子們要回家看“超級女聲”五進三的直播,爺爺家裏又冷清下來。“習慣了。”王廣芝說。

  這之前,王慧宇幾乎天天陪著爺爺,他的手機裏有大學女朋友的頭像,他取出來給爺爺奶奶看,老人們隻顧笑,“好啊,好。”老人明白,孫輩們日後再難與他們過上朝夕相處的日子,他們的世界,在大山的外麵。

  從初三開始,王慧宇就有危機感:考不上高中就沒有出路,考不上大學就當工人——這是老師們常掛在嘴邊鞭策學生的話。“廠裏太落後了,貴州太落後了,那時我就下了決心,一旦有機會,就再也不回來。”王慧宇覺得,爸爸這代人,根本就談不上幸福——生命中除了工作,加班,加班,就再沒有其他。

  整個暑假,妹妹李琳傑都掛在QQ上,和同學聊天——這是最沒有負擔的一個假期,唱歌,看小說,看自己最喜歡的郭敬明的《夢裏花落知多少》、《左手倒影,右手年華》、《1995-2005夏至未》,無拘無束地熱愛“超女”周筆暢……

  她甚至等不及了,她想象著武漢、長江的模樣,憧憬著即將開始的大學生活。而這個廠,這個該死的廠,她的確呆煩了,膩了,“沒什麽娛樂,沒電影,沒KTV,沒夜市;連白天都要停水,洗頭洗了一半,水沒了;有時接水忘了關,晚上來水時家裏沒人,屋裏全淹了……”她數落著廠裏的多般不是,激動起來。

  每天晚上,女工部主任羅娟都領著二十來個青工在工會三樓排練舞蹈,在兩個身材姣好的文工團演員的示範下,身材不一的工人們舞著手中的手絹,在老式錄音機裏放出的陝西民歌中,誇張地扭動著腰肢。他們還有一周的訓練時間,然後到貴陽參加貴航集團的比賽。

  我采訪的當口,正值黎陽公司第二屆職工文化藝術節,21歲的女職工張瑩參加詩歌朗誦比賽。8月23日這天,她在工會宣教室排練,和著鋼琴曲《秋日的絲語》,張瑩充沛、洋溢的聲音在大樓裏回響:

  ……

  年輕的朋友們,你可知道?

  肩上有千斤重擔,

  腳下有遙遙征途,

  讓我們共同托起黎陽明天的輝煌,

  讓機器隆隆的優美旋律,

  永遠回蕩在黎陽山穀!

  ……

  黎陽機械廠是國家60年代在貴州三線地區建設的渦輪噴氣發動機生產線之一。當時,按照“靠山、分散、隱蔽”的統一指導思想建設。現為中國航空工業動力裝置的重要生產基地,位於貴州平壩縣境內,現有職工3000餘人。工廠生產以航空發動機為主的軍工產品,是中國航空工業第一集團公司下屬國家大型企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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