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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孔堅:五千年未有之破壞

(2008-11-19 12:28:18) 下一個

五千年未有之破壞


   《中國青年報》記者董月玲報導/916日,中國城市論壇北京峰會進行到午後,一個叫俞孔堅的人的講演,讓困乏的聽眾為之一振。他使用了大量幻燈片,從航拍照片講起。

   "這是我從100米高空拍下的杭州,毫無規劃、雜亂的建築,水泥叢林,到處都是覆蓋物,看不到一塊完整的土地。哪裏能看出是杭州?哪裏還像人間天堂,簡直像地獄!
"
   "這是北京1984年和2003年的影像對比,城市無節製地快速蔓延,土地上都是建設區,大地景觀的變化,是多麽劇烈和讓人生畏。看未來北京CBD的電腦模擬圖,和國際大都市的另一位競爭者───上海的電腦模擬圖,它們對紐約與香港的認同程度,昭示了未來國人的身份和處境。
"
  "去年,'神舟'五號上天,中國人幾千年的飛天夢實現了,可是,看看這張從宇宙飛船上拍回來的照片:我們北邊的俄羅斯是綠色的,南邊的東南亞是綠色的,隻有我們的國土枯黃一片。我希望這張中國母親的影像,能喚起一個期待複興的民族的憂患意識!"   

   
演講中,俞孔堅笑容可掬,言辭犀利:
  "高速城市化擴張,使原來的農田、林地、草地等土地變成了單一的建設區。大地景觀正發生著'五千年未有'的變化,這種變化帶來的民族生存空間的危機、國土生態安全危機是史無前例的。在無知與無畏的態度下,我們在任意地虐待、糟蹋著有限的土地。

  "土地是活的,是生命的有機體!可我們現在把它當成了死豬肉,一塊塊切割掉、賣掉,被開發商一塊塊地瓜分掉,變得支離破碎,把土地的血脈切斷了,破壞了山水的自然格局。

   
古人說了,斷山斷水,是要斷子絕孫的。破壞了自然生態係統,我們的城市也將是死的。"

"這是一個盡情揮霍的年代,盡情地揮霍著土地、資源、納稅人的錢。看看要建的央視大樓,用十分之一的錢,就可以建同樣功能的建築。這是在建造一個展示性的傳媒帝國的形象。
    "
當西方人在炸掉他們的人工河渠,埋掉高架橋時,我們卻在花大把大把的錢,重覆著100年前美國人犯過的錯誤……"
  

  會後,我追蹤采訪,一路追到北大他的課堂上。
  

  俞孔堅,41歲,北京大學景觀設計學研究院院長。
  

 
"沒想到,'城市美化運動'的幽靈,如今飄洋過海地到了中國"
   "我當時特別著急,著急回國。"俞孔堅是國內第一個獲得哈佛大學設計學博士學位的學子,之前他學的是園林專業。1997年,俞孔堅回到了北京。

  

   "回來一看,中關村一帶擁擠不堪,路上跑的都是卡車,運磚頭、石頭,運建材呀,可以說是一種蓬勃的景象。但同時我又看到,行道樹正被砍掉,民工們正往河底灌水泥,給河道做護襯······"
  

   俞孔堅說自己當時有一種不安感。"我能看到一個將要發生的前景:一個改造整個國土麵貌的城市化過程已經開始了,但這種改造,又是多麽缺乏景觀設計的理念。合理地進行土地的設計,正是我所學的專業。"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美國有過一次很大的環保運動。卡爾森寫就了著名的書《寂靜的春天》,第二本與之媲美的就是麥克哈格的《設計結合自然》。
  

   "這本書對我影響非常大,使我從傳統意義上的園林,真正走向了大地景觀。麥克哈格說:大地是有內在價值的,土地是有生命的,它是個活的係統。這個活著的係統告訴我們在大地上該幹什麽,人跟土地的和諧關係是什麽樣的。思考方法是把僅有的生態學認識,通過疊加的方法,就是千層餅的方法,一層一層疊加,最地下的是地質、地貌、植被、水文,然後動植物的分布,人的活動,一層層疊加,進行土地的適宜性分析,根據這些告訴人們該如何利用土地,該保護什麽。"
  

   回國後的幾年間,俞孔堅去了100多座城市。如火如荼的城建場麵,更讓他痛心和焦慮:"本來美麗的山林,卻被無知地'三通一平'掉了;本來非常動人的河流,卻被殘忍地裁彎取直,水泥灌底護襯,變成了人工河渠;好端端的糧田,一夜之間就被大筆一揮地劃為開發區,然後又被撂荒。在那些氣派的廣場和景觀大道背後,僅僅幾步之遙,就是臭氣熏天、肮髒擁擠的街巷和垃圾場······"
  

   "廣場風"在中國的大江南北盛行著,"中心廣場""時代廣場""世紀廣場""市民廣場",一個比一個氣派,一個比一個恢弘。而用俞孔堅的話說:造了一些"沒有人性的廣場""無人的廣場"。從7年前回國的第一天起,俞孔堅就對這些城市誤區不斷地批評。
  

   本來,為市民提供一些活動場所是好事,可是,許多城市廣場,根本就不是為老百姓建的。是為了美化城市,是為了展示、紀念或麵子,是為了炫耀政績,而不是為了功用,是為了廣場而廣場。
  

   "你會突然在郊外稻田裏,看見一塊花崗石鋪地的廣場;烈日炎炎下,廣場成了可怕的去處───能曬死你!是一塊連螞蟻都不敢光顧的熱鍋。沒有樹陰供人遮陽,沒有座椅供人歇息,鐵絲網將人拒草地之外;為了美化廣場,不惜巨資,修建大型噴泉、華燈以及各種莫名其妙的機關,但又不堪沉重的日常運行費,不得不閑置或偶爾做做展示。將戶外廣場當成室內廳堂來做,金玉堆砌,以貴為美,拋光的大裏石和花崗石鋪地,整得比抽水馬桶還要光滑。好了,下雪了,下雨了,成了溜冰場,老人孩子是決不敢上去的。因為將商業活動、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排斥在外,夜晚的廣場,華燈下也是一片死寂······"
  

   在掛著"為人民服務"標語的市政大樓前,廣場是一個擺設,市府主樓是最好的觀景點。"就像路易十四從凡爾賽的窗戶裏看到花園最好的圖案一樣。"
  

   廣場是人與人交流的場所,使用者是普通百姓。"他們可不是坐在市政大廈中俯瞰廣場的市長,也不是坐在空調車內繞場一周視察的官員和富豪。他們是生活在城市中的男人們、女人們、兒童們、老人們,還有殘疾人和病人們。廣場是為他們的日常工作、生活、學習、娛樂設計的,他們才是城市的主人。而那些講究氣派、展示性、紀念性、標幟性的形象工程,最後隻能成為失去意義的擺設,成為失落的場所。"
  

   在《城市景觀之路───與市長們交流》一書中,俞孔堅和他的夥伴李迪華直言不諱:實際上,是市長們在設計城市,建造什麽是領導說了算。在市長們的觀念裏,仍有封建專製意識在作祟。
  

   長官意誌。在當代的城市建設中表現為"誰官大誰說了算""聽上麵的"。惟官是從,官大於法,城市景觀變成了市長個人意誌的體現,才出現了種種講究氣派、展示和紀念性的城市景觀。
  

 
 草民意識。在封建專製社會,君主和官僚治理民眾如"放牧牲畜一般",馬克思說過,專治製度的惟一原則就是輕視人類,使人不成其為人。官僚們的潛意識會經常影響城市建設,使城市景觀根本漠視普通居民存在,不是為他們的日常生活和需要服務。為了獲得上級的歡怡、讚賞,可以犧牲萬民的利益。
  

   100多年前,美國也曾發生過大規模的"城市美化運動"。借著1893"芝加哥世博會"的巨大城市形象衝擊,呼籲城市的美化與形象改進。當時有一句流行的話:不做小的規劃,因為小規劃沒有激奮人們血液的魔力。要做大規劃,一旦實現,便永不消亡。但這場好大喜功的"城市美化運動",僅持續了16年就被叫停,代之以經濟、美學、健康的城市規劃理念。
  

   俞孔堅說:"沒想到,'城市美化運動'的幽靈,如今飄洋過海地到了中國。16世紀意大利的廣場,17世紀法國的景觀大道,20世紀美國的摩天大樓,出現在了中國的大大小小城市。
"
 
 如何幫助市長們避免有害的長官意誌,俞孔堅著書"與市長們交流"並為市長們講課,傳播生態與人文理念。因而被挽救的河流、被改建的工程也有不少。在廣東的中山、浙江的台州、江蘇的宿遷、山東東營……一些綠色項目正造福於民。
  

 
●他提出了"反規劃"理論:市長不是決定城市要建什麽,而是決定不建什麽!
  

   在北大的課堂上,有人問俞孔堅:為什麽說央視新址這樣的大樓,在西方,現在是不可能建的?
  

  "央視新址僅僅是這個揮霍時代的一個代表而已,它們看上去極現代,但不具有現代建築的本質,圖有其表而已。如果沒有現代精神,實際上都隻能是封建士大夫意識、封建帝王意識以及帝國意識的體現。這種意識再與橫行中國的城市化妝運動相雜交,生出了一個個城市景觀的怪胎。這樣的項目,就是國內的開發商也不會建,它們最終隻能讓國家背上沉重的包袱。"
  

 
 俞孔堅又解釋說,城市隻不過是後來植到土地上的,城市發展經曆過3個階段。
  

 
 第一階段城市是為神而建的,像中國的天壇、歐洲中世紀的神殿、南美洲的瑪亞神廟,等等。那都是神統治人的地方,人沒有地位,人是神的奴隸。
  

   第二階段城市是為君主建的,歐洲文藝複興後,君主取代了神,城市也不是為普通百姓建的,是為君主、為貴族建的。如巴黎就是為路易十四建的,中國的故宮也不住老百姓。
  

   第三階段城市是為機器建的。在資本主義工業時代,公路是為了跑汽車,摩天大樓用於商貿,追求高效快速,城市建設是管道型的,像紐約等城市就是這樣的。城市不是真正為了人的生活、居住,人沒有了步行、休閑的空間,人沒有了地位,城市也浪漫不起來。但西方現在已進入了後工業時代。
  

   "工業時代認為是美的東西,到了後工業時代,人們已覺察到不但不美,甚至是有害的。你們能想像出本世紀美國最大的城建工程,是什麽嗎?"
  

   在美國的波士頓,沿海灣地表上有一條架空的高速幹道,這條高速路帶來的噪聲、汙染,對城市影響很大。當地政府一直想通過大開挖,把這條高架路埋到地下去,在原地上建一條綠色廊道,自行車道。討論了十多年,2003年,這個本世紀美國最大的城市改建工程───波士頓環海高架路大開挖工程動工了。這一挖一埋,要花掉200多億美元。
  

   "波士頓人花這麽大的投資,把高架橋埋到地下去,而我們卻還樂此不疲地造高架橋。幾十年後,我們會不會也像今天波士頓一樣,花成百上千億元人民幣再把橋埋到地下去呢?我們是不是在花錢犯錯、犯傻。"
  

   "再說央視大樓,實際上,它是用一種暴富的心態來接受一種'帝國'的建築。當今,任何一個經曆過現代化發展的國家都不可能再蓋這種建築,因為,它違背了基本的現代精神───土地的倫理,理性、科學和民主的精神及現代建築原理。用十分之一的錢,就可以造一個具有同樣功能的建築。它是展示性的,它是那些'帝國'的建築師們,在現在的中國,實現他們的'帝國'夢想。"
  

   俞孔堅這樣評說他的國際同行:"請你們自重,請不要用你們的漢堡包、麥當勞、熱狗、法國油炸食品,來填塞處於景觀饑餓中的中國大地。中國的開發商和市長們,目前還沒有明確的甄別能力,很容易被張揚的、形式主義的建築和景觀設計所迷惑。國外來的設計師們,要尊重和珍惜中國的土地,如同尊重和珍惜自己的土地一樣;應該把自己國家的經驗尤其是教訓,坦白地告訴給中國城市的決策者和開發商們。"
  

   俞孔堅說他與多位市長交流過,感覺他們是那麽迫切地想通過城市景觀來建立政績,他們中的一些人又是在一種盲目和錯誤的理念指導下,設計城市、建造城市。在這種情形下,他提出了"反規劃"理論:市長不是決定城市要建什麽,而是不建什麽。城市規劃,就是要告訴土地的使用者"不準做什麽"。比如河湖、山林、濕地甚至農田等,首先要立法保護起來,誰也不能動。
  

   早在100多年前,美國的波士頓還是個小鎮,城市的決策者們在土地還沒大規模開發前,先廉價地購得郊外大片的土地。這片土地上有沼澤、荒地、林陰道以及查爾斯河穀,他們立法保護它作為永久的綠地係統。如今100多年過去了,城市擴大了好幾倍,昔日的郊外已變為市中心。現在,這塊寶貴的綠地,成為市民身心再生的場所,成為波士頓人最為驕傲的"藍寶石項鏈"
  

   "去年那場並不算大的雪,把北京搞成了什麽樣子,整個交通癱瘓。我們院裏的人晚上5點下班,走到家是第二天的淩晨4點。假如我們有一條綠色廊道,從北京城這頭到另一頭,騎自行車一個半小時足夠了。"
  

   "在加拿大境內,就有一條暢通的自行車道,從東海岸達西海岸。美國也有一條,從邁阿密一直可以走到最北端。像中國這樣一個人口大國,更需要建一條條暢通的綠色廊道,它們必須在城市形成前就保留下來,否則未來的代價太大,更何況石油危機遲早會降臨。和平崛起,意味著我們必須有不依賴小汽車的低能耗交通模式。全城範圍內的綠色自行車道網絡不但是健康和生態的規劃戰略,也是一種國家安全的戰略。"
  

   "城市開發的可持續性依賴於具有前瞻性的市政基礎設施建設(道路係統、給排水係統等),關於這一點,許多城市決策者似乎已有了充分的認識,國家近年來在投資上的推動也促進了城市基礎設施建設。同樣,城市生態環境的可持續性依賴於前瞻性的生態基礎設施,如果城市的生態基礎設施不完善或前瞻性不夠,在未來的城市環境建設中必將付出更為沉重的代價,決策者和學術界對此的認識和研究還遠遠不夠。
  

 
  "有了生機盎然的綠色和濃蔭,有了清新的水和空氣,城市也就有了美。一個生態基礎好的城市,就像一個人擁有健康的五髒六腑一樣;而一座城市的生態基礎被破壞了,這個城市也就完了,不可能有生機,更不可能持續發展。"
  

"我是不可能在這裏造白宮的,你另請高明吧"
  

   有一次在湖南,一個很有錢的開發商聽說俞孔堅是哈佛回來的,非請他做項目不可。開發商的那塊地上有山、有水、有丘陵、有林子,自然形態非常好,他想蓋辦公樓和別墅。
  

   俞孔堅說就保留原有的山水和樹林,再結合地形蓋些建築。但開發商不肯,他要有白宮般的豪華和氣派,房子造到山頂上,把山底的湖填掉,再在山上建人工水池、噴泉、廣場。
  

  "我根本下不了手。砍掉的樹讓我心疼,填掉的湖讓我心疼,削平的山讓我心疼。那些茂密的林子,至少要長20年啊!我說他,你這種做法國際上早不流行了,但開發商就是聽不進去。我說,我是不可能在這裏造白宮的,你另請高明吧。"
  

   "這是典型的暴發戶心態,體現在城建上,就是一種拜金主義傾向:追求昂貴、不講品位,什麽東西貴、奢侈,什麽就是好的。除了到處建摩天大廈、金堆玉砌的城市廣場外,還不惜工本地引進國外的名貴花草樹木。"雖然花了很多錢財,但城市卻不能讓人產生親切感,而是日益強烈的疏離感和陌生感。除了以"暴發戶意識"搞城建外,俞孔堅還歸結出"帝王意識""小農意識""慶宴意識""領地意識"等。
  

   一年一度的"五一""十一"最能體現"慶宴意識"。俞孔堅不避諱自己出生在農村,正因為此,他說自己對小農意識有深刻了解。小農經濟下的人既貧窮又有窮奢極欲的天性。一年中至少可以有一次盡情消費───過年,就要把平時艱辛節儉而得的積蓄在幾天內消費殆盡。其中多帶攀比和顯擺意思,看誰家宴席最大,禮品最豐。
  

 
 有報導說今年的天安門廣場是從1984年開始,花壇擺放最高的一次,"神舟"五號發射架達到了174米,成為20年來最高的花壇。廣場中心花壇噴泉,直徑達72米,中心水池主噴高18……
  

  "花壇一個比一個大,一個比一個氣派,而且年年翻新。今年是五千盆菊花造就的彩鳳,明年是十萬株五色草堆成的巨龍。'大慶''獻禮'工程一個比一個豪華,一個比一個張揚。可是,幾天的節日過罷,花凋草枯,剩下的時間裏市民們必須麵對著缺乏生機的鋼筋水泥叢林。據可信的估算,用於節日設花壇宴的投入,足能為城市建一個不算小的綠地或公園。"
  

   俞孔堅曾提出保護和建立城市生態基礎10大措施,比如:保持山水格局的連續性,不幹斷山斷水的蠢事,讓生命的自然過程通道暢通。城市水係如河、湖,是城市最有靈氣和風韻的地方,是最美的部分,要保持它們的自然形態。
  

  "我們祖先講風水,無非是強調人與自然和諧相處。你們看看,這還叫河嗎?"俞孔堅指著一幅照片說。
  

   河道被做了水泥護襯,築壩蓄水,河岸做了鋪裝。水與土地的分離,導致河流失去自淨能力,加劇水汙染程度。流水變成了死水、臭水。光潔的水泥花崗岩護岸,使本來生機勃勃的水際,變得寸草不生。一條自然的河流,是城中多種生物的棲息地,現在連老鼠也不光顧。俞孔堅認為在大地景觀中,生態健全的水係統構成的綠色通道網絡,恰恰最具有蓄洪、緩解旱澇災害的能力。
  

  "那你說說什麽叫河?"有人反問他。
  

   俞孔堅一口氣地道:"我希望看到清沏的流水,河底長著水草、遊著小魚,而不是水泥,不是光亮的意大利瓷磚,不是整齊的美國草,不是漂亮的荷蘭鬱金香;相反,我希望看到的是當地的蘆葦、茅草、水蔥、菖蒲……淺水卵石、野草小溪,人們對河流的需要,並不再乎其水多,而在乎其動人的自然野趣。"
  

   曾經水草叢生、青蛙纏月、魚翔淺底的自然河流,被穿上水泥盔甲,城市最美麗的元素就這樣被糟蹋掉了,將來總有一天,人們要為河流鬆綁。西方國家已經掀起了一個把上世紀人工建設的"渠化"河道炸掉、拆掉,重新挖掘以往填埋的水係,恢複河湖的自然形態,再塑城中自然景觀的熱潮。
  

   "我們的城市建設,為什麽非要走這條老路?"
  

"到處是羅馬柱、巴洛克式屋頂,為什麽?因為隻認同別人,不認同自己"
  

   俞孔堅回國後做的第一個城市景觀設計,是廣東中山市的岐江公園───一個"雜草叢生"的公園。花幾千萬元人民幣,建這麽一個公園,上至市長下到百姓,能接受嗎?
  

   "不接受,連專家,也是90%的人反對。"俞孔堅笑著說。
  

   公園建在一座廢棄的老船廠──廣東中山粵中造船廠裏,這座船廠曾紅火了幾十年,當年,中山人以能進這家廠當工人自豪。但上世紀80年代末,船廠開始走下坡路,最後不得不解散。1999年,中山市政府決定在船廠的原址上建一座岐江公園。這個設計,是俞孔堅對國內傳統城市景觀理念的一次反叛,帶來的衝擊是巨大的。
  

   "造船廠的麵積有11公頃,在我們之前,有的設計師想在這裏搞房地產開發,有的想把這裏搞成小橋流水、亭台樓閣的嶺南園林。總之是把老船廠清理掉後重建。"
  

   俞孔堅說自己頭一次去老船廠時,感受到一股社會主義工業運動的震撼的力量。
  

   "船廠挨著一條河,河邊有一個湖,船塢麵向湖麵。空中,懸掛著各種電線,地上,到處是生鏽的破銅爛鐵,野草啊,磚頭瓦片啊、鐵軌啊、燈塔啊、船塢廠房都在,斷壁上還能看見'抓革命、促生產'的標語,但就是沒有人。這個場景,本身就是一個令人震撼的故事,裏麵藏著一段記憶。我強烈地感覺是要把這裏保留下來,我提出,最好能保留船廠的味道,用現代景觀語言改造成公園。"
  

   在論證會上,有90%的專家反對。他們質問俞孔堅:你把原來破爛的、生鏽的廠房、船塢、鐵軌、機械、齒輪等保留下來,用野草美化環境,這不是胡鬧嗎?你是不是太超前了,你對中國傳統園林態度懷有敵意······
  

   "我用的完全不是傳統做法。中國園林強調曲折幽深,我全用直線;中國園林強調亭台樓閣,我用的全是現代工業的建築。這是一種觀念衝突,我相信我的設計對解決中國問題是有好處的。為了這個方案,我堅持了整整一年,毫不動搖,說服市長、規劃局長,最後他們都支持我,實施了。現在幾乎沒有一個人說它不好。"
  

   建成的岐江公園呈現出這樣的景觀:髒的、亂的、不安全的遺留物被舍棄,當地原有的水係和植被、護岸被保留。堤岸上的水塔,經重新包裝,成了照亮過去50年歲月的燈塔;舊鐵軌下鋪滿了潔白的卵石,兩側長著綠草,獨具韻味。公園裏的噴泉不足一米高,小孩子伸手就能夠著水……
  

   回到"足下文化與野草之美",俞孔堅現在竭力呼喚景觀設計的"白話文運動"
  

   "現在到處是國外的奇花異草,到處是羅馬柱、巴洛克式屋頂,為什麽?因為隻認同別人,不認同自己。認了個巴黎爹、羅馬爹、紐約爹,卻恰恰忘記了自己是重慶人、武漢人、山東人,最後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不知道誰是自己的爹娘。人迷失了,沒了根,最後隻會感到空虛。"
  

   白話的建築、白話的景觀、白話的城市,決不等於西方現代建築和景觀的形式,而是科學、民主、平民化的精神。這是一個告別帝王和英雄的時代,這是一個拋棄帝國和封建主義的時代。科學和民主,人文和生態理想在催生設計學科的革命,它將使我們徹底拋棄帝王和貴族的"異常景觀""而我也從當代中央領導人和許多城市的決策者的言行中看到了希望。"俞孔堅說。
  

"百個國家大劇院、千個央視大樓……隻能使城市景觀,離平民越來越遠,離現代化越來越遠"
  

  要想真正回到"足下文化",設計師就得"認識人性、閱讀大地、體驗生活"
  

  1999年,俞孔堅要在邯鄲做一個廣場項目。到了邯鄲,卻找不到感覺,找不到地方特色,找不到設計靈感。他和助手決定晚上到郊外露宿,他們住到一個黃土台地上,周圍全是農田、草丘,還有好多墳墓,很冷。他們隻帶了兩床從賓館抱來的被子,露天睡在趙王台的廢墟上。
  

  "夜裏起風了,四周的農作物在長,小動物們也都出來了,整個土地上發生的一切,這一夜我們都感覺到了。"淩晨,天蒙蒙亮,一幅遼闊壯觀的畫麵在眼前展現:黃褐色的土地從腳下延伸而去,一望無際的粟壟伸向天邊,這是華北平原特有的種植方式和景觀,早起耕作的農民三三兩兩,拉著驢子,犁地、撒種。
  

  "這時,我的靈感一下出來了,腦海裏跳出兩句詩:一萬年粟壟連天,三千載古道成河。我們的設計就在這兩句詩上做文章。為了表現一萬年粟壟連天的意境,用了大片的茅草代替人工草坪做廣場綠化,中間縱橫交錯著行人通行的白色石板路,一直延伸到高處的台地上,而台地建築就是邯鄲的會展中心。但很遺憾,這個設計最終沒能實現。"
  

   俞孔堅對"野草"情有獨鍾。他說搞綠化,引進國外的花草,很可能水土不服,需要施肥、精細管理,費用也昂貴。"現在生態環境價值觀是'雜草叢生',茂盛生長的鄉土物種,就是最好的綠化。我說的雜草野樹,就是指鄉土物種。像北京,就是楊柳、榆、槐、椿呀這些鄉土物種。"
  

   在北京,俞孔堅做過一個住宅景觀項目,開發商想用幾百塊錢一棵的銀杏樹搞綠化。俞孔堅說服他用白楊樹,開發商一聽用楊樹,說:我們這可是高檔社區,應該種銀杏這種名貴喬木才對呀。"我們堅持用楊樹,他同意了。原來銀杏500塊錢一棵,現在這麽粗的楊樹,30塊一棵。楊樹林生長得非常茂盛,走進住宅區感覺很好,透出一股獨特的北方氣質,既有特色又很樸素。"
  

   在北京,他還做一個體現北方河灘的景觀設計,再現了亂石河灘的自然景色:夏天,雨水豐潤,有清澈的流水;冬天,河岸上裸露出滿穀的卵石,給人留下清泉的想像。
  

   哪些是尋常景觀,比如哪些東西代表著鄉土的北京?
  

   800多年來,北京一直籠罩在金碧輝煌的宮殿廟宇所構成的景觀中,對這種不尋常的景觀紀念,幾乎讓人忘了平常、真實的北京───平民的北京。無垠而平坦的華北平原,曾經肆虐的風沙災害,春夏秋冬分明的四季,勤勞智慧的平民百姓;還有高高的白楊林網,灌渠荷塘,方整的旱地水田,連同四合院、胡同······北京,應該流露出北方的樸實與大氣。

  在"奧運"森林公園及中心區景觀設計方案中,俞孔堅他們設計的方案"",脫穎而出,位列三甲。
  

  "怎樣用最小的投入、最經濟的方法來營造奧林匹克這麽大的綠地,來營造北京鄉土的特色?當時我們想到了這個字''。我們的造價,是其他入選方案的三分之一。好多人也許會懷疑這個''的方案,能不能實現,因為我們的城市才剛剛擺脫田,怎麽又跑到城裏種田呢
"
  

   俞孔堅說中國人種了五千年的田,最懂得種田了。用種田的方法,造大規模的綠地最經濟,可以解決費用問題、灌溉問題,水的利用問題,濕地的利用問題、管理問題等等,最後,還可以獲得豐收啊。
  

   "這個方案最後能不能實現,我現在也不敢說。當然,讓大家接受還要一段時間,但我想過了,如果北京接受不了,我再到別的地方去,我一定要實現把''種到城市裏的夢想。"

   "一百個國家大劇院、一千個央視大樓、一萬條世紀大道、十萬座巴洛克式的市政廣場、千百萬個用以展示政績的、移植堆積大樹而形成的中央公園,都隻能使我們的城市景觀,離平民越來越遠,離科學與民主越來越遠,離現代化越來越遠,離和諧的人地關係越來越遠。

  
   "回到人性與公民性,回到土地,回到人們日常的需要。一片林陰、一塊綠地、一條河流、一塊讓人身心再生的場所。那裏潛藏著無窮的詩意,它一定會使人重新獲得詩意的棲居。
"
  
   眼下,身為北大景觀設計學研究院院長的俞孔堅,正和同事們忙著招收景觀設計學專業的研究生。"我們國家太缺這方麵的人才了!"
  

   2005年起,北大將利用國外師資力量,培養中國的景觀設計高級人才。 

    (原載《中國青年報》“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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