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八點多,喬坐在辦公室。窗外是溫哥華早春常見的天氣,弗雷澤河上的霧像灰色的毯子未散。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剛泡好的茶,抬頭看了看牆上的鍾。
每天上班開始,喬先查看電子郵件,有來自上司的電郵,有從幾間中途之家(Halfway Houses)發來的電郵簡報。那些房子裏住著七八位他負責監管的假釋者,各有各的問題。多數時候,簡報裏隻有一句話:“一切正常。”像是例行公事,又像是刻意維持的平靜。偶爾,也會蹦出幾個插曲:某人宵禁未歸:某人回來時像吸了毒。喬看著這些字,心裏沒有波瀾,就像老醫生看慣了某種病的早期症狀,知道它可能發展什麽情況,也可能就此消散。他會根據經驗判斷哪些需要追問。有時一封簡短的回信就夠,有時要撥個電話過去聽聽對方進一步解釋。
今天有一個電郵簡報令喬關注:
> Derek J:
10:58 pm return—curfew breach, third in 14 days(德裏克·J:晚10:58歸,宵禁違規,
14天內第三次違規)看到後,喬並不感到驚訝。他從電腦檔案管理係統中調出德裏克的檔案,打開一個新的工作報告文檔,開始記錄昨夜德裏克遲歸的情況。德裏克這個名字,這段時間在喬的工作電腦屏幕上出現得太頻繁了。
他想,這次也許德裏克是真的完了。
德裏克的宵禁時間是晚上九點,必須在此之前趕回來,否則就被視為違規。他第一次違反宵禁是在兩個星期前。他說自己在女友梅麗莎那兒睡過頭了。醒來時天已經黑了,他慌亂中連鞋帶都沒係,就衝進車裏,趕回中途之家時,時間已經過了九點十七分——不多不少,恰好讓工作人員無法忽視。
工作人員沒說什麽,隻是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低下頭,在鍵盤上敲了幾下。那敲擊聲,聽起來像是在記錄他的罪行。
第二次違反宵禁,德裏克說車子沒油了。不同的是,這次他記得打電話,告訴中途之家的工作人員自己會晚一點。可事實是,他比上次晚得更多。走進門時,他的步子慢了下來,像是已經默默接受了將要麵對的懲罰。迎接他的,依舊是那套熟悉的程序:工作人員點頭,敲幾下鍵盤。沒有多餘的話,隻有沉默。而這沉默,有時比責備更讓他感到無所適從。
喬記得,德裏克第二次違反宵禁後,他把德裏克叫他到他的辦公室。那時喬的態度很明確,沒有一點繞彎子的餘地。他對的德裏克說:“我不想聽你解釋。”這話語裏藏著一種無奈和決斷。他接著說:“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再遲到,我幫不了你。你的假釋會被撤銷,你會被送回監獄。”
德裏克站在那兒,嘴唇動了動,像是想開口,卻最終什麽也沒說。喬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你下次撒謊,起碼編個我能信的。”
此時,喬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屏幕上出現一條短信,來自德裏克:
“對不起,喬。我想我搞砸了。”
喬盯著那行字,沒什麽表情。這種解釋他見得太多了,幾乎每一個違規者的求情都差不多:遲到、誤會、交通問題、手機沒電
……理由五花八門,內容卻千篇一律。
喬的電話響了。還是德裏克。喬停頓了一下,手指在接聽鍵上懸著,最終還是按了下去。
“喬,我知道我搞砸了。”德裏克的聲音低沉,透著絕望。“那事……不是你想的那樣。”
喬抿了抿嘴唇:“你在哪?”
“在中途之家。我昨晚十一點多才回來。”
“以前我跟你說過,給我一個令我信服的理由。”喬問,語氣盡量保持平穩。
電話那頭的德裏克安靜下來。
喬握著手機,沒有催,也沒有打斷。他早已習慣這種沉默,在這行幹久了就知道,有些話,不能逼,逼了反而聽不到實話。
又過了一會兒,德裏克的聲音傳來,有點沙啞:“我覺得……很丟人。”
喬沒有接話,隻是靜靜等著。
那頭的德裏克像在猶豫,然後他繼續說。昨天下班後,他開車去看梅麗莎。原本隻是想見一麵,聊聊天。可她一上車,整個人就貼了過來。他當時在開車,於是拐進了一條偏一點的路,想著找塊地方停一下。可車子還沒停下來,她的手就伸進他的褲子。
說到這兒德裏克停了下來。喬沒出聲,不是不好奇,而是知道什麽時候該問。
過了幾秒鍾,德裏克接著說,他說,不知怎麽回事,車子掉進路邊的泥溝,卡在那兒,動不了了。沒辦法,隻好打電話叫拖車,結果一耽擱,就錯過了中途之家的宵禁。
喬忍不住在心裏發笑。怎麽斷片了?這家夥竟然把和女友親熱的高潮部分
“刪”了。要是補上那段,畫麵簡直太生動了。他覺得,相比德裏克前兩次宵禁遲到時給的原因,這場“事故”倒反而顯得可信些。
喬不想再多問了。話已經說到這份上,再追問,隻會讓兩人都尷尬。他正準備開口,告訴德裏克他的假釋很可能被撤銷時,德裏克卻插話,語氣急促:
“我叫拖車之前,就給中途之家打了電話,跟工作人員講了,說我出車禍了,會遲到的。”
他頓了一下,又補了一句:
“昨天我沒吸毒,也沒喝酒。”
喬沒有直接回應,但他心裏清楚德裏克插話的用意。德裏克很了解像喬這樣的假釋官,一旦出事,他們的第一反應就是懷疑,假釋犯是不是又吸了?是不是又喝了?這並非偏見,而是多年經驗的積累。德裏克自己也很清楚這套邏輯,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一旦沾上毒品和酒精,事情就遠遠不止“遲到”那麽簡單,後果往往更加嚴重。
喬語氣平靜地說,現在隻能等假釋局的回音了。他沒把話說滿——其實照規矩,下一步該是官家直接抓人了。沉默了一下,他又加了一句:“別想著逃跑,跑了隻會讓事情變得更麻煩,處罰更重。”
和德裏克通完電話後,喬靠在椅背上,盯著天花板沉默了幾秒,隨即拿起手機,撥通假釋局,報告德裏克違反宵禁的情況。那頭的人說:
“三次違規,已觸發假釋再評估程序。”
喬明白這意味著什麽:他可以通知警方,將德裏克逮捕歸案,等待進一步審查。掛斷假釋局的電話後,喬又撥了電話給德裏克,命他立刻到辦公室來。隨後,喬撥通了警方的電話。
德裏克是在十點半走進喬的辦公室的。他臉有些浮腫,頭發淩亂,一臉疲憊。
“你可以直接告訴我結果。”見到喬時,德裏克說道。
喬點了點頭,沒有責備,也沒有說教,隻是告訴他,警察會來的。
“中午想吃什麽?麥當勞還是賽百味?”喬突然轉移了話題。
德裏克聳聳肩:“都可以。”他明白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喬撥了電話,點了兩份麥當勞,一份給自己,一份給德裏克。餐袋送到後,兩人對坐著吃飯,默不作聲。
下午一點四十五分,警車準時停在喬的辦公室外。兩位警官緩步走進來,動作嫻熟而冷靜,像完成一場熟悉的儀式。例行公事地核對了身份信息後,他們掏出手銬。德裏克沒有任何抵抗,順從地伸出了手,表示配合。他轉過頭,目光短暫地與喬相遇,那一瞬間充滿了複雜的情緒——既像是在告別,也像是在默默接受即將到來的命運安排。
喬透過辦公室的窗戶,目送著警察帶著德裏克緩緩走向警車然後離開。窗外的溫哥華天色依舊陰冷,河麵上的霧靄早已散去。喬站在那裏,感覺時間仿佛在這一刻放慢了腳步。他回過神,回到辦公桌前,打開電腦,開始敲擊鍵盤,寫起了那份熟悉卻又令人疲憊的報告。報告裏的文字規規矩矩,句式簡潔幹淨,充滿了官方的冷漠和距離感,仿佛這份文字可以將情感與事件切割開來。
寫完後,喬靠在椅背上,深深地吐出一口氣,感覺胸口壓著的沉重稍稍放鬆了一些。他抬眼看了看牆上的鍾,時間已快到下午三點。二十分鍾後,按照預定計劃,下一個假釋犯就該向他報到了。喬的心裏,默默希望這次不會再遲到,不想再重複這無休止的違規處理過程。他多麽希望能有一刻真正的寧靜,不再被一條條違規記錄纏繞。他知道,工作還要繼續,而他,隻能在日複一日的規則與現實之間,
努力尋找那一絲絲可能的希望和寬容。
(草擬於2012年8月,修改於202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