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碎影
失眠伴了我許多年。曾聽從醫生的建議吃過安眠藥,名字早已忘了,隻記得那是一粒小小的藍色藥片。藥效來的快,閉上眼,不消片刻便沉入睡眠。可清晨醒來時,卻總像還困在半夢半醒之間,頭腦昏沉,精神空空,仿佛整夜都沒有休息。那種疲憊,比徹夜清醒更叫人難熬。於是,不到一周,我便停了藥。
停藥以後,我也嚐試過別人熱心推薦的偏方,可惜沒有一種管用。慢慢地,我摸索出了自己的辦法:既然睡不著,那就幹點什麽吧。散步、做飯、洗車,這些事情未必能讓我立刻入睡,但總比在床上翻來覆去要好。漸漸地,散步成了我最常選擇的方式。不過,這些方法並不穩定,有時奏效,有時卻全然無用。
昨夜又失眠,我幹脆推開家門,走進深沉的夜色。大溫哥華的夏夜清澈而寧靜,街道上偶爾傳來幾聲遠處汽車的低鳴,空氣中彌漫著草木的清香,又混合著海風微濕的氣息。白日殘留的熱氣仍伏在地麵,像被夜風輕輕揉散,與涼意悄然交織,帶來一絲難以言說的舒緩感。
每一次夜行,我總刻意避開低層住宅區。深夜裏,獨自穿過一排排熄燈的房屋,總讓我覺得自己像個不速之客,隨時可能招來他人的戒備。我寧願走得遠一些,去到離家兩條街之外的天車(skytrain)站和公交終點站。那裏燈火通明,幾家通宵營業的小店透出一絲生氣。夜行者匆匆擦肩而過,步履急促,卻意外帶來一種安穩感。當然,這裏也總聚集著一些常人選擇回避的邊緣人,他們的存在,像城市的陰影,悄悄揭示著它不為人知的醜陋。
夜行伊始,我總會走那條近路——一段約百米的昏暗下坡小路。路兩側,多是廢棄已久、待拆的百年舊屋,唯有一家汽車修理鋪尚留一絲生氣。即便已打烊,鋪內機油與金屬的刺鼻氣息仍彌漫到街上。其餘屋宇,被瘋長的黑莓藤和野草緊緊攀附,仿佛隨時會將空屋一點點吞噬。偶爾,幾聲蟋蟀的鳴叫從陰影裏響起,細碎而孤獨。
下坡路的盡頭,是老城區的卡納封街(Carnarvon Street)。灰色磚牆與玻璃幕牆交錯,低聲訴說著歲月的疊加。多年前翻閱老地圖時,我發現這裏一百多年前緊鄰大溫哥華的第一個唐人街。可惜,早期的街巷與屋宇早已消失,隻剩街名留存著那段曆史的痕跡。。三十多年前,摩天大樓如鋼鐵巨人般在街道兩側拔地而起,天車軌道橫亙其上,宛若城市的脊梁。白日,街頭流光溢彩,人潮奔湧;角落裏,邊緣人蜷縮其中。夜晚,光影交錯,空街回聲裏,邊緣人不曾離去。
我站在街角,按下過馬路的交通燈按鈕。幾米之外,昏黃的路燈灑下柔和的光暈:一隻狗蜷伏在電線杆旁,毛色暗淡,宛如夜色裏的一團灰影,對我的出現毫無反應。它身邊有兩個人:一人蜷縮在紙箱裏,靜靜地蜷著身體;另一人靠在牆上,頭低垂。黑暗抹去了他們的麵容,卻無法掩蓋生活的落魄。
再往前,公交車終點站的長椅上,一名男子癱坐著。上身幾乎與下身重疊,頭低得幾乎觸地,那是常人難以維持的姿勢。路燈映照出他手中皺巴巴的錫紙和燒焦的吸管。他的動作緩慢而斷續,偶爾微微抽搐,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在提醒生命的脆弱。多年接觸毒品的經驗告訴我,這很可能是服用芬太尼或海洛因後的症狀。我確認他還活著,然後繼續沿著空曠的街道緩步前行。
到天車站時,已近淩晨一點。天車進出站台的轟鳴聲在夜裏格外刺耳,撕裂了夜晚的寧靜。站外空曠的場地彌漫著煙草的嗆烈、酒精的酸苦、大麻的濃烈,以及尿騷的刺鼻氣息——那是邊緣世界特有的味道。一家仍在營業的比薩店門口,幾個年輕人吞吐著大麻煙,笑聲和煙霧在冷清的夜空中緩緩散開。對麵已打烊的意大利餐館後牆下,一對男女裹著毯子蜷縮在一起,麵前披薩盒裏剩下兩片比薩。站口附近,一位老人顫顫巍巍推著裝滿空瓶和易拉罐的購物車,在垃圾桶旁翻揀。天車售票機旁,一名年輕人背著背包坐在地上,對著一隻紙杯低聲自語,不時抽打自己的嘴巴。
我走上通往天車站的天橋,夜風從橋下吹來,帶著淡淡的金屬氣息。橋下,一列由四節車廂組成的無人駕駛天車緩緩駛入站台。車門輕輕開啟,幾名乘客匆匆下車,隨後在寂靜中悄然關閉。明亮的車廂幾乎空無一人,燈光透過玻璃,投下幽冷的影子。天車再次啟動,伴隨低沉的轟鳴,如同一條黑色巨蟒沿軌道疾行,最終消失在夜色中。
我隨著下車的乘客走下天橋,穿過那片被社會邊緣人占據的空曠場地。夜風輕拂,帶著一絲涼意,把角落裏淩亂的紙片輕輕吹動。人們的步伐不由自主地加快,仿佛在與未知的危險保持距離。這並非冷漠,而是一種本能。在陌生與潛在威脅麵前,警覺悄然浮現,令身體不由自主地繃緊。
天車站是我夜行的終點。我沒有沿原路折返,而是沿著來時小路平行的寬闊街道回家,這條街正是皇家大街(Royal Ave)。街道筆直開闊,路燈將街麵照得通明,卻透著一股冷清。夜色愈深,四周愈發寂靜,我的腳步聲在空曠中回蕩,清晰而孤單。
一輛夜班巴士在路邊車站停下,放下一名乘客後緩緩駛離,卻又猛然刹住。巴士前方不遠,一隻母浣熊正帶著三隻小崽,有條不紊地穿過馬路,鑽進對麵的灌木叢。它們動作安靜而從容,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柔和,讓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生怕打擾這轉瞬即逝的溫柔。
困意終於湧上心頭。回家的路是上坡,腳步愈發沉重,呼吸也隨之急促。抬頭望去,近乎滿月的月亮高懸在深藍的夜空中,清冷而明亮。已是八月,我心中默默想著:中秋是否將近?掏出手機詢問 AI,它回答:還有一個多月。
回到家,我看了眼牆上的時鍾,這一程夜行耗時三十五分鍾。我脫下外衣,躺回床上,戴上藍牙耳機,點開油管上的一段催眠曲。低緩而單調的聲音,如夜風輕輕拂過,思緒漸漸模糊,緩緩沉入無聲的深處。夜行的碎影,悄然融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