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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年春天

(2009-06-01 07:26:57) 下一個

八九年春天,我在清華上學,三年級。

八六年科大和上海的學生運動在北京有所影響,但是北京不是中心地帶。一向以政治中心自據的北京或許有些失落?到了八九年,終於鉚足了勁,轟轟烈烈地演繹了一場影響廣泛深遠的政治運動。

胡耀邦逝世後,北大三角地開始陸續貼出一些大小字報。從悼念胡,逐步轉向了對時事的不滿,主要集中在反官倒和要更多的民主和自由上。從清華到北大騎自行車也就是十幾分鍾的時間,我們幾個讀書不是很用功的同學晚飯後常常一溜就過去了。

慢慢地,清華也有不少大小字報出現。我們都看得很起勁。記得我還專門錄了一盤帶子,對著錄音機的話筒念。迄今對那副麻將的對聯,還有小康元年等等,印象深刻。現在也不知道這盤帶子扔哪裏去了。

北大成立自治會那個晚上我去了,深夜翻牆而入。現場有不少人,我在最外圍,聽不清楚中心地帶重要人物們都在說些什麽,在渾黃的燈光下,他們發言,念名單,隻覺得他們慷慨激昂。我想這或許是個曆史事件,好呆也見證了,雖然是遠遠地。

此後就有一些校內外的遊行。我一般都參加。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們提出的口號和要求都很合理,我應該以行動支持一下。我甚至去過清華自治會的總部看他們需不需要人手幫忙,他們都很忙碌的樣子,也沒有人來搭理我的問話,我也就不再去摻和了。

這個理由一直很明確地支配著我的行動。也因此我一向反對並且反感有人說學生受蒙騙,不知道背景,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盲目,被人利用,等等。其實這次運動的開始有很多的自發性質,而且,即使是被利用,如果是為了一件自己認為是正確的事情,那也算不得上當受騙。

現在對當時發生的很多事情都想不起來先後了,簡單寫一些記憶深刻的大事情,如同剪影一樣,就算對當時的同學和自己的一絲紀念。錯誤或許難免。

(一) 人民大會堂前請願

那天在廣場學生很多,尤其是清華人,好象最多,主要起壓陣腳的作用。有幾次人群騷動,清華人就齊聲喊,坐下,坐下,次序就穩定一些。

後來三位學生代表上了人民大會堂前的階梯。然後他們跪了下去。

學生們轟然往前湧。清華靜坐的隊伍也都站了起來。旁邊一個北京同學說,我回家去了,這樣要出事。

當時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對於政府的徹底絕望就在那時。我無法想象一個所謂人民的政府,麵對三個背後有幾萬名同學支持的學生,以極其屈辱的方式遞交一封沒有任何地方過分的請願書,而無動於衷,甘願做縮頭烏龜的。那時候大會堂裏應該有很多政要,門口也有若幹人遊離,但是沒有一個人有膽量出來把情願書接走。有一個代表過來擁抱了一下跪著的學生,他好像姓楊。

(二)大遊行

關於這一天的大遊行,通知早就以校內遊行的方式傳達給學生了。

早上遊行隊伍從更北麵的學校出發,經過清華時,我參加了進去。在北大校園轉一圈,往南途經人大,師大,外語學院,隊伍越來越長,浩浩蕩蕩喊著口號向天安門前進。途中遇到過一些警察設置的障礙,據說都是一衝而過。我們在後麵,一點也不清楚最前麵的隊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我中間還經常當學生糾察員,就是手拉手做成人牆,把遊行隊伍和觀望的市民隔開,這主要是為了保持次序,以及防止搗亂分子進入。整個運動期間清華在高自聯中沒有唱主角的,但是清華參加的學生數量一直比較多,基本上就做一些象糾察那樣的工作。

在長安街上隊伍停了好一會,後來知道是前麵的隊伍正和新華門門口的警察較量。最後衝過去的時候,大家大聲歡呼,覺得是個大勝利。

遊行隊伍經過天安門廣場的時候,大家全都喜氣洋洋。在廣場轉了一圈出來,繼續往東,說要沿二環走一圈。

後麵整個就是一個慶祝勝利的遊行,大家心情輕鬆而興奮。我旁邊有 一位美麗的維吾爾族女學生,施施然地走,偶爾擺擺她的脖子,大家就欣然叫好。

市民們和我們一樣興奮,把我們當作英雄一般。有人在天橋上往下麵扔麵包,有人不停地在路邊和遊行的學生握手。

興奮之餘,腳步越來越沉重。到四道口的時候,天已經暗了,稀稀落落的隊伍還在堅持走路。到了五道口,已近深夜。沒有參加遊行在學校裏呆著的同學們很多騎著自行車來接應。遊行者很多拒絕被載回去,高喊著“走回去”,“走回去”。後來一位騎車來接應的同學說,這幫人,象瘋了一樣。

是啊,整整走了十六七個小時,能不瘋狂麽?

到寢室的時候已經深夜了,班主任還在宿舍裏等著我們,食堂師傅臨時加班,於是有同學主動去食堂買蛋湯來給我們喝。

很溫暖的感覺。

(三)六四早晨

後來就長住在廣場了。早上從廣場回學校,蛋湯和煎餅,睡覺。晚上從學校出發騎車到廣場守夜。因為晚上廣場相對人少,怕被清場,所以需要人。有一次 晚上下完雨,帳篷裏很潮濕,幾個同學就帶了一條毯子躺在一輛被廢棄的公交車頂,我的左邊是一個女同學,右邊是一個男同學,緊挨著依然冷得直打哆嗦。我們有幾個此後一直 很要好的同學,友誼正發展於這段時間。

絕食這種激烈的行為不符合我的性格,我沒參加。

戒嚴那個晚上,好像有口罩發下來,教我們如何防止催淚彈,告訴我們挨打時要彎腰抱膝,打不還手。我不相信真的會如此,但是已經做好了挨打的準備。那一夜吾爾開西聲嘶力竭要大家朝東郊民巷撤退,和後麵柴玲要大家冷靜,原地待命的通知我記憶很深。對柴玲印象不錯。

慢慢地就有點疲倦,身心都有。進駐廣場的也以外地學生為主了。五月底,正好一個在西安交大讀書的中學同學湊熱鬧來北京,回去時邀我去西安玩。我和同寢室的一位同學一起和他去了西安玩了一周。六月三號坐火車返京。

在車上總免不了談論。一位坐在不遠處的農民老大爺,過來訓斥我們,說我們學生胡鬧,說改革開放後農民的生活比以前好多了。我說,你那是縱向比,我們要橫向比,我們還可以做得更好。自然誰也說服不了誰。他氣呼呼地回去了。

回過頭來想一想,這位大爺的話很有代表性,說明了這次運動在老百姓基層基本上缺乏廣泛的共鳴。從本質上來說是知識分子的運動。

六四淩晨,火車進入北京站。旁邊正好停了一輛軍列,幾扇窗子開著。我們的車停穩後,我開了窗,問對麵的軍人,廣場情況怎麽樣了?他表情陰鬱,淡淡地說,你過去看看就知道了。

出車站,一到長安街上就覺得氣氛不對。市民們三三兩兩紮著堆說著什麽,評論著什麽。於是聽說了昨天晚上恐怖的一幕。說坦克如何壓人,機槍往地鐵通道裏掃射,死人成堆等等。我看到了地麵上有坦克履帶的印痕,但是依然沒有太大的感覺,問一位市民,廣場怎麽樣了?還可以去廣場麽?他說,如果你要不怕被剃頭,你就過去好了。

我一時沒明白剃頭的意思,歸心似箭就想去廣場,看看我們的帳篷還在不在,還有沒有同學在堅守。

臨近廣場大約三四百米的時候,人群越來越密,和我一樣好奇的人還是很多。這時突然有槍聲想起,然後前麵的人群轟然往後撤。我一下子如同受了驚的兔子,轉身撒丫子狂奔起來。

槍聲不時地響,仿佛就在耳邊,我覺得我的生命受到了極大的威脅。一輛三輪拉著一個受傷的男人,他的耳邊流著血。

我沿著街邊紅牆直往前跑,覺得這樣比較安全一點,一路上躥下跳,還努力低著頭,覺得背上的背包或許能擋一下子彈。

好不容易到了一個路口,不管三七二十一轉了進去,心想隻要離開了大街就好。但是槍聲又響了,聽著好象還在往胡同裏射,剛剛想歇一歇的腳立刻又一次狂奔起來。

一直轉過幾個胡同,終於遠離了槍聲,這才安了心。

有一些三輪車在街上停著轉著,叫了一輛送我到學校。沿路碰到一輛小汽車,大街小街地轉悠,據說上麵有一位小女孩的屍體,被打死的,母親帶著哭腔控訴。路邊還有一些被燒毀的車子。

回到學校,聽說要軍管,學校不同意。校領導已經通知大家回家。

三天後,我踏上了漫長的回家路。


(四)回家

我們幾個浙江寧波一帶的老鄉約好了一起回家。

據說北京站很不安全,我們就叫了一輛麵包車到豐台站上的火車。半夜裏火車停在山東或安徽境內的某一站,久久不動。據說是南京長江大橋被學生封鎖了,過不去。無奈,幾個人商量了一下,跳上了一輛去蚌埠的慢車,搖搖晃晃,停停開開,走了很長的時間。然後聽說杭州錢塘江鐵路橋也過不去,又決定繞道到蕪湖,坐汽車到湖州,再到紹興。

從蚌埠到蕪湖的火車上遇見了三位在蕪湖讀中專的小姑娘,聽說我們沒錢了,慷慨解囊借了我們數十塊,我們才得以支撐到家。秋季開學以後,我們把錢給還了,後來和其中的一位還有一段時間的聯係,再後來就失了聯係。

在紹興等車時,在附近轉了轉,滿大街的都是支持學運的標語。但是感覺好像和我們已經沒有太大的關係。

三天後到家,母親悲喜交加,說我就像個叫花子一樣,又黑又瘦又憔悴,但是好歹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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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oveHere 回複 悄悄話 想知道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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