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關田,字曼倬,浙江紹興人,師從陸維釗、沙孟海、諸樂三諸人。曆任中國書法家協會副主席、中國書法家協會評審學術委員會主任、中國書法家協會浙江分會主席兼秘書長、西泠印社副社長等。
既承家學,又有名師
顏真卿的書法藝術跟他的家學十分有淵源,因為他的曆代高祖皆善草籀篆隸。《顏家廟碑》中,他自雲祖先中能書者眾,如顏騰之、顏炳之、顏勤禮、顏昭甫、顏惟貞。
家風既然學古,初唐書學大家們的楷書亦逐漸成熟。出生在盛唐的顏真卿,先同初唐大家們學習,後來,除了向張旭請益,還和懷素切磋書藝。
顏真卿《顏家廟碑》局部
兼取民間營養
除了繼承初唐以來的書法成就,顏真卿還充分吸取秦漢諸碑和民間書法的營養,如篆籀的內疏外密和向勢,諸如《張遷碑》的古拙雄強、《李柏文書》淳樸,都有這個風格。
為何他的書法風格,會一路從科舉所推崇的工整美觀,轉變為古樸雄渾?這跟他以一介文生,深入基層,吸收民間風格,或與文壇上所崇尚的返古思想,即古文運動影響所致。
由於政治動蕩,影響文人思想,進而表現在書法上。
就書法本體來看,書風的形成主要是取法與創造決定的。取法是基礎,創造是升華。
學書視野寬廣
他的書法能做到多方取法、轉益多師。如他年輕時取法於褚書,並透過褚書,直取二王筆法,確切理解並掌握了二王以及魏晉以來的主流書法,體會其用筆結字的奧妙。
此外,他的學書視野也比別人寬廣。除上述,他還從民間書藝中廣取博采。
顏氏家庭中的先輩,多人如顏元孫等從事前人文書遺跡和文字的整理工作,因此,他可接觸到大量的魏晉以來民間書手的墨跡,甚至應有臨習這些作品的機會。
若從敦煌、樓蘭等地出土的晉唐民間遺墨,或魏晉南北朝其間的碑拓,一一與顏書相比較,可發現略有相似之處。
因碑而變,新創書風
顏真卿晚年載石以行,正因如此,他對筆墨與石的功用,理解得非常透徹,這對他寫碑,也就是說對其寫銘石書的形成,產生直接的影響。
他早期的《多寶塔碑》,實質上與當時的寫經體沒有多大差別,但後兩年的《東方朔畫讚》,卻是正宗的銘石書了。
顏真卿《東方朔畫讚》局部
銘石書有別於一般的手卷工作,它需要痕跡深刻,體勢要雄厚端莊。他吸收了秦漢諸碑的經驗,即書體的雄厚莊嚴,與碑的嚴肅性相一致。而妍美流麗的書體對書簡手卷之作最為適合。
於是,他采篆隸厚重的用筆,一變初唐瘦硬雋美的楷法,又取篆書體勢,外密內疏,這種新創的書風,一方麵便於深刻,使碑文字跡經久完好;另一方麵,使書法內容達到完美和諧的境界。
緣情而書,風格創立
盛唐曆史,賦予藝術以前所未有的氣候與土壤。隨著國力的強盛,一股充滿浪漫主義氣息的壯美華貴,取代了以往優美淡雅的風格。顏真卿緣情而書,因誌立意,從而一變為自己的風格。
如果說,初唐書法主要表現為一種奇妙的構思,精美的技法,和追求典雅的王家書風,同時,表現出一種端莊之美的審視,盛唐則主要表現為一種蓬勃壯觀的氣度與華美。
到了中唐顏真卿之手,這些現象均已不複存在,一切仿佛都是不加雕飾的坦率與真誠,一種充滿浩氣的存在感。直起直落,峻勁純樸,絲毫沒有書生式修邊幅的酸氣,自始至終是剛嚴、忠厚與務實精神的顯現。
他的美,不再是精致的庭台樓閣,柔情脈脈的美人嬋娟,而是一種五嶽式的壯美,完全出自天然的本性。
書到顏真卿,可謂對二王書風徹底的變種,並於此開創了一個時代。
附:
雄秀獨出的顏真卿——書法藝術及顏書的影響
朱關田
一、書法藝術
顏氏世代以儒雅傳家,偏重書記。其探討小學,留意翰墨,為立家明訓、莫不克遵是守,步趨惟謹。雖然如其《草篆帖》所說“自南朝以來,上祖多以草隸篆籀為當代所稱”,著名如九世祖顏騰之,因草書有風格,見稱於梁武帝;六世祖顏協以工草隸、有名荊、楚間,但五世祖顏之推卻視為雜藝,其《顏氏家訓》明言“此藝不須過精”,又諄諄告誡“勿以書自命”。顏真卿秉承家教,起初亦慎勿以書自命,其書契之作,意在適用記事而已。惟其性之愛重,所見亦多,玩習趨變,隨意自娛,不求其名而反顯其名。
顏真卿書跡,見諸著錄的最早是《雁塔題名》(《寶刻類編》卷二),而存世可見,最早且著名者是《多寶塔感應碑》(圖1,天寶十一年)。此碑用筆清勁腴潤,結體勻穩謹嚴,明代以往論書者有“近世掾吏家鼻祖”之謂。不獨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有稱刊“小遠大雅”,盛時泰《潤蒼軒碑跋》也評顏書為“最窘束”者。然而其勝處亦正在於端莊謹密,寓馳驟於規矩之中,自始至終,一無懈筆,誠如王澍《虛舟題跋》所稱“腴不剩肉,健不剩骨,以渾勁吐風神,以姿媚含變化,正是年少鮮華時意到書也。”其後所書《東方朔畫讚》(圖2,天寶十三載),蘇軾以為魯公諸碑之中“最為清雄”者。他說,此碑“字間櫛比,而不失清遠。其後見逸少本,乃知魯公字字臨此書,雖小大相懸,而氣韻良是。非自得於書,未易為言此也 ”。《竹雲題跋》也稱其為顏公中年得意之書,有“神明煥發而時出姿態,不失清遠”之評。這兩碑並為魯公中年時所書,相隔僅兩年。《多寶塔感應碑》,岑勳撰文,文章多誇飾之辭,其敘沙門建塔之事,光怪夢寐,雲物感應,大多不可致詰;《東方朔畫讚》,夏侯湛所撰,其生平極其恢譎而寓壺公薊子之意,然而魯公一一以方整之筆書之,幾無性情可見。其銘石記事,實類似秘書省楷書手謄錄善本,一筆一畫,意在文字,楷正為善。其方整腴勁、秀媚多姿者,實乃平常時書判寫牘之功夫。
圖1
《多寶塔碑》
圖2
《東方朔畫讚》
顏真卿幼承門業,並重真草,大抵唐代行草書,以二王為正格,自歐、虞以下,莫不善加摹習, 惟《聖教序》一出,斂入規矩,李邕以行作楷,趨於平實。開元、天寶間崇尚隸書,其豐茂碩厚,一改初唐行草筆勢,且張旭晚年(圖3張旭早、中、晚期作品),通變適意,除繁就省,由正複草,用筆亦由清健演為圓勁。顏真卿真草兼通,用筆大凡三變,初則清健,源於母族殷氏,而得力於張旭,上引兩碑及《金天王朝廟題名》(圖4)《離堆記》(圖5)約可見其梗概;廣德以後,趨於圓勁,楷書以《郭氏家廟碑》(圖6)《顏勤禮碑》(圖7)為代表,行草書則推《祭侄季明文》《爭座位帖》為傑作。
圖3
張旭早、中、晚期作品
《自言帖》 書於唐開元二年(714)
《古詩四帖》 書於唐開元後期至天寶間
《嚴仁墓誌》 書於唐天寶元年(742)
《斷千字文》 書於乾元二年(759)
圖4
《金天王朝廟題名》
圖5
《鮮於氏離堆記》
圖6
《郭氏家廟碑》 忠義堂刻本 VS 故宮藏本
圖7
《顏勤禮碑》
《祭侄季明文》(圖8),亦稱《祭侄文稿》,作於乾元元年(758),為祭其侄顏季明而書。季明橫遭殺戮,正當英年,且歸葬時已失身軀,僅存頭顱。撫今追昔,不由得顏真卿疾痛慘怛,哀思鬱勃。故其援筆作文之際,縈於忿激,血淚並進,悲憤交加,情不能自禁,其意固不在文字之間,而頓挫縱橫,一瀉千裏,終為千古絕調。此書之奇絕,論者以為《蘭亭序》之後惟此為高,故有“天下第二行書”之譽。《廣川書跋》稱:“峻拔一角,潛虛半股,此於書法,其體裁當如此矣。至於分若抵背,合如並目,以側映斜,以斜附曲,然後成書,而古人如此,蓋盡之也。魯公於書,其過人處,正在法度備存而端勁莊特,望之知為盛德君子也。”陳深《停雲閣帖題記》也說:“此帖縱筆浩放,一瀉千裏,時出遒勁,雜以流麗或如篆籀,或若鐫刻,其妙解處,殆出天造,豈非當公注思為文而於字畫無意於工,而反極其工邪!”
圖8
《祭侄文稿》
《爭座位帖》(圖9),書於廣德二年(764),因其為維護朝廷綱紀,秉義直諫,既斥郭英乂之佞,複奪魚朝恩之驕,忠義之氣,粲然橫溢於字裏行間。書法亦隨意自如,天真爛漫,其淋漓揮灑處,如挾風雨而行雲空,橫斜曲直妙韻疊出者,尤見瑰異,米芾評之為魯公行書第一,《寶章待訪錄》說:“字字意相聯屬飛動,詭形異狀,得於意外,世之顏行書第一書也。”《書史》又說:“此帖在顏最為傑思,想其忠義憤發,頓挫鬱屈,意不在字,天真罄露,在於此書。”黃庭堅《山穀題跋》更見推重,直謂二王後嗣,他說:“觀魯公其帖,奇偉秀拔,奄有魏晉隋唐以來風流氣骨,回視歐(陽詢)(圖10)、虞(世南)(圖11)、褚(遂良)(圖12)、薛(稷)(圖13)、徐(浩)(圖14)、沈(傳師)(圖15)輩,皆為法度所窘,豈如魯公肅然出於繩墨之外,而卒與之合哉!蓋自二王後能臻書法之極者,惟張長史(旭)與魯公二人。”米芾、黃庭堅是宋代書壇巨擘,猶推崇讚歎如此,朱長文《續書斷》首列顏真卿為神品,蓋不無原由。
圖9
《爭座位帖》
圖10
歐陽詢 《張翰帖》《夢奠帖》《卜商帖》
圖11
虞世南 《汝南公主墓誌銘》
圖12
褚遂良摹 《蘭亭序》
圖13
薛稷 《信行禪師碑》
圖14
徐浩 《朱巨川告身書》
圖15
沈傳師 《羅池廟碑》
顏真卿自肅宗朝始,仕途偃蹇,不能盡信於君,尤其永泰二年(766)因忤權相出貶外郡,心灰意懶,不複有功名羈絆,其俯結隱逸,廣交文學,雅好攝生,尤佞佛理,且撫、湖之任,政簡務閑,既不外張,亦無自貶,悠然而具王謝之風,於詩文之外,多寄情翰墨,以書自娛。是故常常自采樂石,命吏幹磨礱,然後擘窠大書,由家童鐫刻之。綜觀魯公存世書跡,十有八九出於斯時。顏真卿於書遂始見矜練,力求文質並重,以臻適宜。所以《續書斷》有稱魯公大曆年間書法千變萬化,各具風韻,“觀《中興頌》則宏偉發揚,狀其功德之盛;觀《家廟碑》則莊重篤實,見夫承家之謹;觀《仙壇記》則秀穎超舉,象其誌氣之妙;觀《元次山銘》則淳涵深厚,見其業履之純”。朱長文之說,雖別具會心,然於魯公晚年之筆,不失篤論。
《麻姑山仙壇記》(圖16),顏魯公撰書於大曆六年(771)。宋時所見凡大、中、小三本。小字本,即孫承澤所謂“蠅頭小書”者,前人已斷為偽跡,黃魯直言乃慶曆中一學佛者所書,且猶能道其姓名。大字本,即臨川舊碑斷其一角者,王澍《虛舟題跋》認為“蓋已退筆,因勢而用之,轉益勁健,進乎自然,此其所以神也”。《宣和書譜》卷三及《續書斷》所評秀潁者,也是指大字本而論。中字本,即留元剛忠義堂刻本,文與大字本略同,字則介乎大、小本之間。孫承澤在《庚子銷夏記》卷六中評之雲:“字形大如指頂,筆筆帶有隸意,魯公最得意書也。”《虛舟題跋》也說:“顏魯公書,大者無過《中興頌》,小者無過《麻姑壇》,然大小雖殊,精神結構,無毫發異。熟玩久之,知《中興》非大,《麻姑》非小,則於顏書思過半矣。”
圖16
《麻姑山仙壇記》(大、中、小字本)
《大唐中興頌》(圖17),魯公書於大曆六年(771)六月,後《麻姑山仙壇記》兩個月。文為唐代古文運動先行者元結所撰。文辭古雅遒勁,不愧為“老於文學”者的手筆。顏真卿為老友銘石恭書其頌國中興之文,方正平穩,大書深刻,用筆也瀏漓頓挫,雄厚端嚴,誠如王惲《玉堂嘉話》稱之謂“雄偉如驅千裏駿馬,倚丘山而立”。是故,後人論書並見仰重,不特錢邦芑《浯溪記》有謂,是書“為平原第一得意書,亦次山(元結)之文有以助其筆力,故與山水相映發耳”。郝經《陵川集》也說:“書至於顏魯公,魯公之書又至於《中興頌》,故為書家規矩準繩之大匠。”
圖17
《大唐中興頌》
《李玄靖碑》(圖18),撰書於大曆十二年(777)。“玄靖”為道士李含光道號。顏真卿自乾元二年(759)升州刺史任上與他結交以來,恩眷綢繆,神思往注幾近十年,且其親屬殷淑、韋渠牟並為玄靖門人,在湖州時,魯公又與其二人“曾接采真之遊,結聞含一之德”。魯公於文亟稱其德行,謂之“天下道學所宗”。此碑大書深刻,已見晚年氣象,《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三十五稱:“結體與《家廟》同,遒勁鬱勃,故是誠懸(柳公權)鼻祖。”而《虛舟題跋》以為“跌宕莫如《宋廣平》,肅恬莫如《家廟碑》。此碑風格正在《廣平》《家廟》之間,信是魯公極筆”。
圖18
《李玄靖碑》
《宋璟碑》(圖19),書於大曆十三年(778),方整虛和,後之論者大多以為出於褚遂良。其實斯碑乃健筆書寫,且多用腕力,不同於魯公平常之粗鋒飽墨。眾所周知,楷書結字,在初唐以斜畫緊結為主體,歐陽詢父子脫胎於北魏,顯得峻嚴方飭;虞世南、殷令名則平正和美,與隋代智永、丁道護一脈相承,出自二王。至褚遂良出,一改歐、虞舊習,由《龍藏寺》上溯北齊,變為“平畫寬結”。顏真卿楷書結法出自家學,其平畫寬結於晉代已露端倪,《琅邪顏謙婦劉氏誌》即是顏氏先祖遺則。殊途同歸,與褚氏同一法門,隻是顏真卿平常用筆圓勁,別有一番渾厚意趣。所以當他一改細挺,便似褚氏風韻,並非是他有意仿寫去追求褚家異趣的。
圖19
《宋璟碑》
大曆年間,顏真卿楷書出神人化,包羅篆隸,一變古法,行草書亦真、行相間,放拘並遣,篆筆隸格,提挈頓挫,沉雄奇古,誠如蘇東坡所謂“格力天縱,奄有漢魏晉宋以來風流“。其間《送劉太衝序》《裴將軍詩》,堪稱典型。
《送劉太衝序》(圖20),作於大曆七年(772)。劉太衝,蕭穎士子弟劉太真之兄,顏真卿平原首舉義旗之時,曾邀請他共拒胡羯,立下汗馬之功。大曆六年(771)顏真卿卸任撫州,南遊吳越時,又相遇於江寧,並得其資助,解除困境。這篇文章即記其事。此序書法曆來為論書者所重視,認為腴潤秀勁,是顏書之冠。董其昌《畫禪室隨筆》說:“鬱屈瑰奇,於二王法外,另有異趣,米元章謂‘如龍蛇生動,見者目驚’,不虛也。”《竹雲題跋》也說:“顏書多遒古,釵腳、屋漏之趣,時時流露於行時時流露於行墨之間。此敘獨秀潤有姿態,為顏書最宜人之作”,“此敘碧箋書。碧箋宜墨,故在顏書中獨為腴潤”。
圖20
《送劉太衝序》 忠義堂帖刻本 VS 墨跡臨本
《裴將軍詩》(圖21),或疑非顏所書。但觀《忠義堂帖》所收該書,大氣磅礴,正非魯公莫屬。參閱《忠義堂帖》行草諸帖,尤其《劉中使帖》,筆力雄健,其縱橫遒古,一如是帖。是詩,蓋書於湖州任上,與《劉中使帖》相先後。明清論書家如王世貞、王澍重此帖。《弇州山人四部稿》說:“顏魯公《送裴將軍詩》多感慨踔厲,是公合作語……書兼正行體,有若篆籀者,其筆勢雄強勁逸,有一掣萬鈞之力,拙古處幾若不可識。然所謂印印泥、錐畫沙、折釵股、屋漏痕者,蓋兼得之矣。”而王澍以為有勝於《爭座位帖》,其《虛舟題跋》直稱:“書兼楷行草,若篆若籀,雄絕一世,餘題為魯公第一奇跡,不虛也”,“米海嶽論《爭座稿》,謂‘其字相聯屬,詭異飛動得於意外,最為傑思。’黃山穀雲:‘奇傑秀拔,奄有魏晉隋唐以來風流氣骨,回視歐、虞、褚、薛,皆為法度所掩,豈若魯公肅然出於繩墨之外,而卒與之合哉。’二公推 許《論座》如此,餘謂特未見此書耳。此書詭異飛動出《論座》外,蓋自右軍來未開此境,其心目中不複欲存右軍一筆,蓋所謂善學柳下惠,莫如魯男子者也。然非有一段忠義鬱勃之氣發於筆墨之外,未由臻此”。高論如是,自寓深意。存世另有故宮博物院所藏墨跡本,低劣不堪,疑偽之說,或由是而生。
圖21
《裴將軍詩》 忠義堂帖刻本 VS 墨跡臨本
大曆十四年(779)五月,代宗去世,德宗即位,顏魯公執掌吏部,兼任禮儀使,階高二品,權勢並重,且“太後(沈氏)崇徽,外家相屬”,身為皇帝遠房親戚,恩榮並殊於常人。所以魯公躊躇滿誌,顧盼自雄,自撰《顏氏家譜》敷衍家聲,改敦化坊祖宅為顏氏祠堂,又為父立廟,並撰書神道碑銘頌揚之。此即後世所稱道的《顏氏家廟碑》(圖22)。建中元年(780)八月,魯公蒙恩升任太子少師,子侄八人又同時封爵,興奮之餘,複撰《碑後記》(圖23)。此碑李陽冰題額(圖23),楷碑篆額,世稱“雙璧”。王世貞《弇州山人續稿》卷一百六十七曾評之說:"今隸中之有玉箸體者,風華骨格,莊密挺秀,其書家至寶。”王澍《虛舟題跋》也說:“評者議魯公書,真不及草,草不及稿,以太方嚴為魯公病,豈知寧樸無華,寧拙無巧,故是篆籀正法。此《家廟碑》乃公用力深至之作……年高筆老,風力遒厚,又為家廟立碑,挾泰山岩岩氣象,加以俎豆肅穆之意,故其為書莊嚴端愨,如商周彝鼎,不可逼視。”其實,此碑魯公最晚所書,年事高邁,精力殫竭,且稱述祖德,意緒肅敬,二乖並遣,終難奇絕。後人論魯公書法,也大抵以《顏氏家廟碑》為其極限。其後之書,由盛人衰,已不見有魯公佳品。
圖22
《顏氏家廟碑》
圖23
李陽冰篆額及碑陰楷額
二、顏書的影響
顏真卿的書法,尤其楷書穩實端莊,盡合字學,不獨可以陶冶性情,適合於官場文書的應用,而且便於題署書丹,書寫大字,所以,顏書一出,學者不絕。士大夫祖述魯公書法者,除顏頵等顏氏子孫外,著名者始見於李德裕。李德裕(787-849),武宗朝宰相,曾有《追和太師顏魯公刻清遠道士遊虎丘詩》。其後柳公權(778-865),出入顏真卿,兼收歐陽詢的峭勁、虞世南的圓融、褚遂良的疏朗,以方拓峭險,別開生麵。
柳(圖24)書出之於顏魯公的論點,始於宋蘇軾。他在《書唐氏六家書後》引題記說:“柳少師(公權)書,本出於顏,而能自出新意,一字百金,非虛語也。”朱長文《續書斷》也說公權之學,“蓋其法出於顏,而加以遒勁豐潤,自名一家,而不及顏之體局寬裕也”。範仲淹《祭石學士文》稱頌石延年書法,有“曼卿之筆,顏筋柳骨”之句,“顏筋柳骨”遂為定論。後人則多以“顏柳”並稱,且以此視顏、柳為一路,至解縉《春雨雜述》則直記柳公權為魯公嫡係,有“(顏)真卿傳柳公權”之說。斯說是否確論,似可研究,然顏、柳形質差近,風韻幾同者,亦係事實。按柳公權身處晚唐書法衰敗之時,雖耿介獨立,卓然而起,希圖轉益多師,力挽頹勢,風骨亦見峭峻,然終因時代局限,未能盡脫顏字之樊籬。自此可見顏真卿這種提摯時代的書體是不易突破的。
圖24
柳公權 《神策軍碑》
五代之世,幹戈頻仍,國家幾無寧日。當是時,書壇凋零,文采風流掃地。然而由於時代銜接,三唐流風所漸,積習未能盡忘,所以尚有一二梟雄間出,其中楊凝式(圖25)書學顏真卿,尤其行草,得力最多,天真爛漫,縱逸類似魯公,尤見稱於北宋諸家。歐陽修嚐有稱自唐亡至宋興,一百五十餘年間惟楊凝式為“一時之絕”。蘇軾認為自顏、柳歿沒,筆法衰落,五代之季,獨楊凝式,“有二王、顏、柳之餘,此真可謂書之豪傑,不為時世所汩沒者”。
圖25
楊凝式 《神仙起居法帖》
宋初帖學興起,行草書規模二王,惟其大都臨拓轉刻或即出贗鼎,失之毫厘,差之千裏,書法為之淩遲。至慶曆、元豐間(1041-1085),蔡襄、蘇軾、黃庭堅、米芾四家始摒棄閣帖,師法唐碑,且上溯晉魏,遂使書學複興。米芾《書史》稱:當時“韓忠獻公琦(圖26)好顏書,士俗皆學顏書”。由此,顏書在宋最為珍重,流行之廣,摹習之眾,可說空前未有。楊慎《墨池璅錄》說:“若夫宋之蘇(軾)、黃(庭堅)、米(芾)、蔡(襄),群公交作,極一家之盛,其構勢雖各不侔,要之於理,又不能外顏、柳他求者也。”馮班《鈍吟書要》也認為“宋人行書,多出顏魯公”。大概流俗好尚,逐時異趨,如韓琦學顏就是一例。韓琦(1008-1075)書法,如陶宗儀《書史會要》卷六所稱“師顏魯公而頗露芒角”,雖非上乘,但影響所及,石延年、蘇舜欽、蔡襄(圖27)、蔡卞(圖28)以至朱長文輩,一代文士莫不效顰,競仿顏氏。尤其蔡襄,端莊穠豔,卓冠一代,蘇軾以為宋季書法卓然追配前人者,惟其一人,有謂“天資既高,積學深至,心手相應,變態無窮,遂為本朝第一”。《忠義堂帖》所收至和二年(1055)十月廿三日題記七行三十字(圖29),純見顏氏風韻,不愧蘇氏所評。
圖26
韓琦 《信宿帖》
圖27
蔡襄 《澄心堂紙帖》
圖28
蔡卞 《題唐玄宗鶺鴒頌》
圖29
蔡襄 《顏真卿告身帖跋》
顏書在宋最為顯赫,一代書家無不受其影響。編次魯公文集之風也隨其而起。起初吳興沈氏采掇魯公遺佚,編成十五卷,由劉敞作序。嘉嘉祐年間(1056-1063),又有宋敏求編次《顏魯公文集》十五卷。其後宋室南渡,沈、宋之集,多漫漶不全,留元剛於嘉定七、八年(1214、1215)複加編集,“乃以史傳諸書,碑跡雜誌,銓次年譜,係以見聞,參異訂疑,搜亡補失” ,分為十五卷,以符合北宋沈、宋二家的卷數。後之編次魯公文集者,如明都穆十五卷本,清黃本驥三十卷本,莫不因其增輯而廣大之。留氏不獨有功於魯公文章,魯公遺跡也賴其收錄。永嘉(今浙江溫州)忠義堂所刻匯帖其中有不少精本、稀見本,即使所收平常之帖,以其刻工精善,較之他刻也神采奕奕,傳真程度很高,對於當時以及後世研習顏書者,具有重大的影響。後二年(1217)鞏嶸續刻顏書七種,合為四十五通,終於成為我國輯錄顏書最早最完善的一部專帖——《忠義堂帖》。
元初,沿襲兩宋餘風,也多宗法顏氏,但大都刻鵠類鶩,無一人能出類拔萃,趨變適時。明代以往,帖學複興,書學大抵不出趙孟頫範圍,其間二百餘年,學顏而能獨樹一幟者,惟李東陽(1447-1516)(圖30)行書,用筆矯健,不失規矩。
圖30
李東陽 行書五言詩
至清朝嘉慶、道光之後,帖學由盛入衰,且宣宗整理文字,崇尚唐之字法,魯公乃偕歐陽詢、褚遂良複為世俗所重,習顏之人也隨之日益增多。綜觀清一代書家,學顏書而能入其堂奧者,有劉墉(1719-1804)、錢灃(1740-1795)、伊秉綬(1754-1815)、何紹基(1799-1873)、翁同龢(1830-1904)數人。劉墉(圖31)學顏,參用北碑筆法,雖然結體森嚴,但得和宛通靈之氣。錢灃(圖32)學顏,旁涉褚氏,其得顏書“神密”之氣,沙孟海先生《近三百年的書學》說:“尋常學顏字的,隻知聚,不知散,隻知含,不知拓,他可是能散能拓的了。”伊秉綬(圖33)雖然以隸書擅名天下,但他從李東陽上溯顏真卿,且用隸筆書寫,氣渾韻厚,深得魯公三昧。以學顏著名,何紹基(圖34)為尤,楊翰《息柯雜著》說:“貞老書專從顏清臣問津,積數十年功力,探源篆隸,入神化境。”他寫的顏字,寓有隸意,尤其運筆空虛灑脫,與其隸書筆法一致,十分高明。其後,翁同龢(圖35)由錢灃上攀顏氏,結體參北碑體勢,用筆又多取隸法,所以氣度渾厚,堂宇寬博,亦不愧為顏氏嫡係。
圖31
劉墉 臨《蔡明遠帖》
顏真卿 《蔡明遠帖》
圖32
錢灃 臨《鹿脯帖》
顏真卿 《鹿脯帖》
圖33
伊秉綬 臨《奉命帖》
顏真卿 《奉命帖》
圖34
何紹基 臨《爭座位帖》
顏真卿 《爭座位帖》
圖35
翁同龢手劄
※ 摘自江蘇教育出版社《中國書法史——隋唐五代卷》(朱關田 • 著)
Scan to Foll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