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林悠悠
------ 新橋學農軼事 -----
上一篇寫了蕭山學軍的往事,勾起了同學們對那段遙遠歲月的回憶,還有趣吧?好,我再來開一壇陳年老醋,同學們嚐一嚐味道咋樣?
(一)
初三的時候,我們到餘杭臨平新橋公社學農。新橋公社距離杭城大約有30到40公裏的路程。記得我們是坐火車去的,是坐那種沒有座位的 “棚車”,也就是運貨的悶罐車廂。“棚車”車票是當時最便宜的客車票。滿車廂的人像沙丁魚似地擠坐在堆滿鋪蓋卷兒及裝有臉盆的網線袋兒的地上,看上去比民工還民工。盡管如此,大家還是興高采烈,因為對很多人來說,這還是第一次坐火車。
我母親提起過她“大串聯”去北京見老毛時,坐過“棚車”,由此,我對“棚車”曾有過一種神秘的向往。然而,當車廂的鐵門“哐當”一聲關上以後,我才發現,我分明就像是小蟲兒爬進了大鐵盒,全然沒有想象中的浪漫。車廂裏幽暗悶熱,看不到外麵的光線、看不到美麗的風景,隻聽得見火車車輪撞擊軌道的那種單調乏味、沉重卻讓人昏昏欲睡的節奏聲。這種聲音在黑暗中帶給人的是那種不知駛向何方、不知何時到頭的茫然。那時我並不知道要坐多久才能到達目的地,於是在黑暗中,憑著火車的停止和啟動默默數著站頭。
沒想到路程並不遠,從艮山門數到第三個車站我們就下來了。感覺還沒有坐夠。
走了一段路,就看到了一片村莊,這就是我們的目的地---新橋公社五星大隊。
那是江南平原的一個普通村莊, 村裏有一條河,男生和老師們都住在河的北麵,女生分兩個組分別住在河南麵的12和13生產小隊。我住12小隊。我們被兩人一組分到農民家裏。誰和誰住,住哪家都是領導們安排的。
在這之前,我們曾有過幾次集體生活的經曆,這次是第一次住到老鄉家。就像坐“棚車”那樣,想象和現實其實有天壤之別。
(二)
我母親曾下放到臨安山區和農民“三同”過—即所謂“同吃同住同勞動”。母親天生脾氣好,沒架子、尊重老鄉肯吃苦,和房東關係搞得特好。我母親回杭後,咱家就成了“客棧”,山裏人遊西湖逛靈隱,喜歡成群結隊而來,一來就要在我家進駐至少一個班的“兵力”---十幾個人。我家那本來就不寬敞的教工宿舍總是被擠得滿滿的,我父母的房間擠滿不算,我和我姐的床上也要睡四、五個人,為了省空間,大家隻能一正一反、頭腳錯開地睡。山裏人也許沒有洗腳的習慣,也許是為了幫咱家節約用定量煤球票買的蜂窩煤燒的開水,總之,她們都很客氣地省略了這個程序。我睡覺的時候,一左一右,兩雙陌生人的大腳近距離地貼著臉,象燒餅夾油條似的,有點不習慣,但我決不敢流露出一絲一毫對客人的不敬。母親再再教育我們要尊重貧下中農,說她在農村時,房東和鄉親們把她視作一家人。母親的話,我恭敬並且從命。我們全家人對鄉親們的熱情接待,自然給了我母親的房東極大的麵子,純樸憨厚的她,不停地在同伴們麵前炫耀:“我沒的說錯吧?X老師是好人。” 鄉親們全都點頭稱是。農民給我們帶來了很多土特產,像山核桃啊、筍幹啊,全是我喜歡的,我母親也回贈他們肥皂、白糖等當時農村相當稀缺的物品,一時間,“城鄉差別”消除,共產主義在我家暫時實現。
我很羨慕母親和房東的這種親熱關係,心想隻要自己做得好,我也能給家裏整來一大幫“親戚”。抱著這種心態,我“屁顛屁顛”地去了房東家,一路上想著,我的房東大媽不像我母親的房東那樣,會來村頭翹首眺望,總會在家門口笑臉相迎吧?
長長的一溜平房,房前有條泥濘小道,我們踮著腳,生怕踩著雞屎。趙萱和列陽住進了最頭上的一家。我們繼續往裏走,一路上房子比較破舊,還有幾座茅草屋,同學們一對一對地都住進去了。最後剩下小旦、小芳、老米,還有我四個人,走到了路的盡頭。路的盡頭有座房子,磚牆黑瓦,外觀看上去是村裏最新的一座,我們眼睛一亮,暗暗高興,運氣真不錯!
這座房子有兩戶人家,是兩兄弟,小旦和小芳住進了弟弟家,我和老米住進了哥哥家,很快我們就知道,這兩家雖一牆之隔,但兄弟反目,老死不相往來。
房子外觀好,裏麵其實很差,泥地,光線黑暗。堂間和灶間連在一起,灶間裏堆滿著稻草,煙熏得黑黑的,灶台旁有隻大大的水缸。我們跨進房東家的時候,並沒有看到我想象中的笑臉。相反,一走進室內,就感到一陣陰氣襲來,令人壓抑。
除了男主人招呼我們外,房東家的女主人理都沒理睬我們。那家有一個大媽、一個媳婦,我恭恭敬敬地和她們打招呼,他們隻嗯了一聲,就閃身躲開了。男主人是生產隊副隊長,看上去憨厚能幹的樣子。但他也似乎心事重重,臉上的笑容有點勉強。
男房東找來一塊門板,要在堂屋間給我們搭床,堂屋間不大,除了一張吃飯的方桌外別無家具。他準備把方桌挪開搭床。方桌旁有一扇窗子,是室內光線最好的地方,在床上看書應該不錯。但我發現這扇窗子對著門前的土路,沒有玻璃,用紙糊著。窗子很低,如果把窗紙弄個洞的話,手甚至可以直接伸到床上。我擔心了。那時農村治安不好,流裏流氣的小青年拉幫結夥地在各個村子亂竄,要是他們盯上我們這些年輕女學生,到時他們愛怎麽窺就能怎麽窺,愛怎麽偷就能怎麽偷了。
我環視了一下堂屋,發現朝裏牆角有個小柴間,就問,我們能睡那個小柴間嗎?
小柴間很小很髒很亂,放滿了農具,門板根本放不下,房東為難地搖搖頭。我說沒關係啦,那我睡地上就可以了。房東看我實在不願意睡窗邊,就在靠小柴間門口的那個牆角為我們搭了門板,離方桌不遠。
我這個換位子的決定當時隻是出於安全的考慮,不曾想,三個星期之後,竟然“歪打正著”,成了我這一生中最“英明偉大”的“決策”之一!也是那個時候,這個堂屋的陰霾之謎才被徹底解開。
(三)
女房東不愛搭理人,我開始以為是她們“怕生”,就決定主動和她們“套近乎”。我想,“挑水、砍柴、掃院子”,做得比八路還八路,總會混個“魚水情”吧?然而,我們的一切努力看來都是瞎子點燈,白費!----她們根本不和我們答茬“拉家常”。
開頭幾天,我們吃飯也在房東家。那時正是青黃不接時期,很多人家裏都斷糧了。比如趙萱、列陽住的那家,家裏人口多,有“五朵金花”,但女的工分少,口糧也分得少,這時一天就頂多隻能兩餐充饑了,而且頓頓清水稀飯。那時的農民真很可憐,公糧不管豐收還是歉收,都必須交足,交不夠就隻能用自己的口糧頂。一到青黃不接之際,農民們就陷入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理”的挨餓境況。“種糧的沒糧吃”,讓我很困惑也很感慨,心想,什麽 “天大地大恩情大”啊,老百姓的忍耐力,才是比天大比地大呢!我的房東是管副業的生產隊長,家裏條件尚可。當趙萱等同學跟著房東一起挨餓的當兒,我卻能吃到他們默默遞送過來的盛得滿滿的白米幹飯-----盡管他們自己吃得不多。他們的表情還是一如既往的陰鬱冷漠,但這種款待客人的無言行動,卻已如冰在我的心裏釋成了熱流,讓我受寵若驚,讓我感動得直想流淚!
不久,隊裏考慮到學生都交了糧票和錢,卻因為房東家境的不同,有人吃得飽,有人吃不飽,不太公平,就決定為學生單獨開夥,集體吃飯,由帶我們的那位“貧下中農大媽”掌勺。
我們的菜千篇一律,就是-----青菜加鹹菜。沒有一星點油花,因此人人飯量大增。 不過,青菜倒是挺新鮮的。大媽把剛澆過糞的菜從地裏割來,“嚓!嚓!嚓!”快速切成小塊,放進一個大竹筐,“嘩啦!嘩啦!”地在那條黃泥色的、人們正在刷馬桶洗衣服的河裏涮了幾下,就算洗過了。然後倒進一口很大的鐵鍋,裝模作樣地翻幾下,“炒青菜”大功告成。親眼看到整個操作流程的我,實在沒辦法“眼不見為淨”,心裏直犯嘀咕,“這衛生嗎?”還好,很快,“理知”戰勝了感情----我的“理化知識”告訴我,細菌100度以上都會“光榮犧牲”。 可不是嗎?當那口大鐵鍋熱氣騰騰地打開的時候,牛頓的孫子的孫子的“牛逼第一定律“馬上得到了證明:在沒有油水的條件下,腸胃的“蠕動作用”一定會大於等於“心理作用”,而且方向相反!
菜吃到肚腸發青,飯卻常常不夠吃。尤其“嚴峻”的是,一個鍋裏吃飯,男生和女生的“階級鬥爭”上升成了“主要矛盾”。記得那柴禾燒出來的米飯真是好吃,尤其是那鍋巴,早早就被大家“吃著碗裏的,盯著鍋裏的”了。當大媽一聲令下,“可以去拿了!”,同學們個個猛虎下山,奮勇爭先!無奈,男生彪悍,每每爭得先手。女生搶不到,隻好“議”苦思甜,自歎命薄。不過,男生也有“比雷鋒還雷鋒”的時候,比如,那次極其難得的吃肉機會,不吃肥肉的女生都得到了男生爭先恐後的“幫助”。
吃飯還算過得去,上廁所最是麻煩,尤其是晚上。當地農民的習俗是把馬桶放在床頭,我和老米要上廁所的話,就得躡手躡腳,賊模賊樣地摸進房東的臥室。“潺潺泉聲”吵醒人家好夢不算,還要在人家夫妻倆的頭邊公開“亮相”,這個對我來說,不是一家人,實在難勝一家人。那時,農民視糞為寶,“肥水不流外人田”,農村治安不好,別說我們晚上不敢出門,“肥水”房前屋後的“出口轉讓”也是對房東的不敬。所以這事讓我們挺犯難。
離住處很遠的大路上有個“公共廁所”。那就算是給集體積肥吧,理由冠冕堂皇。但是農村的“公共廁所”實在很難讓人恭維。通常就是一個小茅屋,放一個大缸,墊一塊木板而已。估計人們把上廁所叫做“蹲茅房”就是這樣來的。廁所裏臭氣熏天,蒼蠅橫飛,我敢斷言這些黑頭將軍們和那些黑壓壓地占據灶台“高地”的“子弟兵”們有著密切的親戚關係,農民們說這叫“飯蒼蠅”,打不得,打死了要沒飯吃的。廁所沒有門,也就罷了,想不明白的是,開口明明可以背對馬路,蹲起來至少可以隱蔽一些,但奇怪的是,所有的廁所都是“麵朝大路八字開,有需人人可進來”。男女不分,公開透明,毫無隱私可言。
條件如此,我們也隻好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女生們約好集體行動------在廁所前“用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銅牆鐵壁”一圍,大家“輪流上崗”----這幾乎成了我們睡覺前必做的功課。
(四)
新橋公社是個蠶桑之鄉,除了種水稻外,養桑是他們的主要副業。我們剛去的時候,“雙搶”還沒有開始,我們的主要勞動就是采桑養蠶。
我小時候很喜歡養蠶,常常為采不到桑葉而犯愁,找到一顆桑樹就像找到寶貝似的。實在采不到桑葉的時候,還到離家比較遠的慶豐大隊的桑林裏去偷采過桑葉,每次都“做賊心虛”,提心吊膽。
現在,大片大片的桑林就在眼前,心裏就別提有多高興了。我小時候采桑葉,采到十幾片就心滿意足了,這回可是一大枝一大枝地剪下來,一大把一大把地擼下來,一大筐一大筐地抬回來。
一開始,我們覺得這活挺容易。但馬上,我們細皮嫩肉的手就吃不消了,沒擼幾把,手上就起了血泡。想“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也不行,效率明顯降低。
幸虧我們老“愚公”學得不好,沒有“智叟(授)”,還能“自學成才”。懶人自有懶人福,“懶”漢不吃眼前虧,我們找來了棍子,做成夾子。用夾子夾著桑枝一擼,不僅避免了皮肉之苦,效率也大大提高。一開始我們還擔心農民批評我們不好好磨練“鐵手板”,沒想到,他們“嘖嘖”議論,“依拉到底是喝過墨水滴啦!”
一筐桑葉超過了一百斤,我們挑不動,隻好兩個人抬。桑林裏溝溝坎坎,顧了筐子顧不了腳下,抬得跌跌撞撞的。趙萱帶頭唱起了“能挑一百斤,不挑九十九。……”,這個歌真管用,大家跟著一起唱,就像喊號子一樣,腳步齊精神足。烈日當照,我們的臉上洋溢出了“鐵姑娘”的“血染風采”……
我們剛去的時候,蠶很小,用不了幾筐桑葉。但農民們已經議論紛紛,擔憂桑葉不夠。我當時還有點不太相信,滄海桑田,大片大片的桑樹還沒有開摘呢,怎麽會不夠呢?後來,蠶長大了,不幸真被農民說中,桑葉果然產生危機!最後幾天真是驚心動魄,農民們為了“丟卒保車”,大匾大匾地把蠶往河裏倒。那些蠶都已經透明了,再過幾天就可以結繭。養蠶的同學心疼得哭成一片。
蠶結繭的時候,我們起血泡的手也結滿了繭。突然體會到,什麽叫付出血汗,什麽叫付出感情……
(五)
學農和學軍最大的區別就在於,在部隊時我們是被“強製管理”的,而在農村,我們享受到了“民主自治”。
我們的班主任叫王小武,很年輕,是個代課教師。小武老師溫和善良,幾乎沒脾氣,甚至還帶點害羞,我們女生都很喜歡她。但作為老師,她的個性也成了她的“缺點”。她缺乏威嚴、優柔寡斷,調皮搗蛋的男生就把她當“軟柿子”捏。學校擔心她管不了學生,就派了剛調來不久的張美卿老師來協助她。張老師其實也是個菩薩心腸的好老師,但那時職責所需,她扮演了“黑臉”角色,認真嚴肅,一本正經,學生們都有點怕她。好在男生頑皮,老師、工宣隊全坐鎮河北 “親理朝政”。河南,咱們“婦女”就得到了徹底解放。
我和趙萱打理12隊的女生,翁真和李敏負責13隊的女生。
趙萱是我形影不離的“哥們”。我倆小學就在一個班,中學住校時又是“床友”,飯菜票都不分彼此。我倆星座一樣,因此個性相近,意氣相投。趙萱聰明活潑、大度厚道,既像男孩子那樣貪玩,又有女孩子的穩重,人緣好,在同學中很有威信。她身上有一種很純的童心,這種童心似乎隻有我倆能夠相知相惜,共鳴共悅。我這個人有個特點,一個人的時候我膽小如鼷,一有伴的話就如虎添翼。換個比方,我就像是一個方向盤,沒有引擎的話,我寸步難行,而一旦有了動力,我可以駝著一車人橫衝直撞。趙萱於我,就是這麽一個“引擎”。我總覺得我們倆人有“靈犀之通”。記得有一回,我倆去看電影,回來遲到了,同學們都在等候我們主持一個班級活動。心直口快的翁真像小鋼炮一樣毫不留情地批評了我們,為了低擋她的“炮火”,情急之下,我和趙萱你一句我一句地編了一個古怪的理由。那理由竟編得毫無破綻,以至於幾十年以後翁真還記憶深刻、深信不疑。有趣的是,編那個理由前,我和趙萱都沒做任何商量,完全是信口胡扯。完了自己都覺得很奇怪,怎麽聽起來像是一個人說出來似的?
有件事更使我終身難忘。
我們學校有個老頭,一頭白發,戴著眼睛,非常儒雅的知識分子模樣。不知何故,這個老頭被發配管勞動,成天一個人挑糞澆水,刨地鋤草,埋頭幹著粗活。我和趙萱猜想他可能是因為什麽政治原因成了“牛鬼蛇神”,就有點同情他,想去幫助他。但這老頭很怪,我們幾次攬活都被他婉言謝絕。有一天,我們看到他一個人在廁所邊舀糞,就又去找他了。他說,“你們幹不了的,這糞要用三輪車運到黃龍洞的農田去。”黃龍洞離我們學校有一大站路,我們學校在那裏有一塊“學農田”。
趙萱怕又被他拒絕,急了,指著我說,“沒事,她會騎三輪車的!” 老頭一臉疑狐地看著我,明顯不相信的樣子。
我聽了這話也心裏一驚,因為趙萱明明知道,我根本不會騎三輪車。但由於平常我們想做的事,總會想著法子去做,這回兒,聽她如此一說,我猜想她可能想用什麽“計”了,就趕緊順著杆子往上爬,很肯定地吹牛說,“是的,是的,我會騎的。”
此“計”果然奏效!我們那年齡的學生會騎三輪車的很少,女的更是稀罕,老頭有點意外。看我倆態度誠懇,說辭又一致,老頭終於被我們說動了。他把一擔滿到幾乎要流出來的糞放到了車上,把三輪車交給了我們。
三輪車到手了,不會騎,那就推著走吧。我在前麵把方向,趙萱在後麵推。但是,當我們從廁所走到校門口,我就發現事情不像我們想象的那麽簡單。三輪車不能像自行車那樣貼著身體,推起來非常難。我發愁了,才走了這麽幾步路,就如此吃力,到黃龍洞還有那麽遠的路,咋推得過去啊?
這時,趙萱“蹭”地一下跳上了三輪車,說,“那你就騎吧!”
你瘋啦?我不會騎三輪車,要是我衝到路邊,翻到溝裏,把你摔了不說,你一身糞肯定無法幸免!我一點也沒嚇唬她。小時候,徐珊曾經把她父親的三輪車偷出來讓我們騎過,我一上去就衝到路邊的樹叢裏去了,自那以後我再也沒敢上過三輪車。
但是,趙萱說,“我相信你,你不敢把我翻到溝裏去的。” 她的臉上一副坦然的樣子。她的身邊,一大桶糞正在晃晃欲出。
就是這句“我相信你!”把我“逼上梁山”,我硬著頭皮上了。老頭那兒牛皮已經吹了,潑出去的水收不回,說了不做到更不行!
從我們校門口到黃龍洞有一段很陡很長的下坡路,路的兩旁都有水溝。本來我擔心下坡車速快,我會控製不了車子衝出路麵,但騎上車以後,我發現,因為不用踩輪子,我可以全神貫注地對付車把。我回憶了一下小時候那次失敗的經曆,悟出騎三輪車不能像騎自行車那樣用身體平衡,必須靠手勁來把握方向。我用這個辦法一試,果然如此。等我衝完了下坡路以後,我已經完全掌握了控製三輪車方向的技術,再踩輪子時已經做到了輕鬆自如,熟練得有點像老師傅了。就這樣,我學會了騎三輪車。
當我們把糞從車下安全卸下來之後,趙萱衝著我說,“我就知道你能行。” 我則望著糞,後怕得有點不知所措。 人的潛能真是不可思議,如果沒有趙萱那句 “我相信你!” 的信任,如果沒有她不顧安危敢作“小白鼠”的勇氣,我的這個“潛能”沒準就和我失之交臂了。蒼天在上,不用燒香跪拜,不用歃血盟祭,這種“過命兄弟”般的情誼,已經像那海碗濃酒,足以讓人陶醉一生!
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不得不感謝上天,在我生命的一個時期,給我派遣了一個天使般的朋友!那時,我們班成立了一個“學雷鋒小組”,全班同學基本都參加了,每星期一次的小組活動,實際上就成了每周一次的班級活動。我們堅持了好幾年。記得我們曾經到留下誌願軍英雄楊根思連參觀,曾經到玉泉茶室跑堂掃地,曾經到西湖麵館當營業員,曾經到植物園搬花除草,曾經到黃龍洞山上幫解放軍抬木頭,……,爬山、劃船、看電影,公園猜謎等等,各種公益活動、遊樂活動數不勝數。每次活動,都少不了趙萱這位“大將”的策劃和聯係。在十年動亂最無聊的年代,這些豐富多彩的活動,充實了我們的生活,充實了我們的心靈,給我們的青少年時代留下了許多有趣的記憶。更重要的是,由於老師從不參與這些活動,我們在“社會實踐”中早早學會了“獨立”。
所以,有趙萱和我一起,我底氣十足。有我們兩個人“維持”,“皇軍也大大地放心”,老師們偶爾會來我們村巡視一下,工宣隊則一次都沒“進莊”。
(六)
天高皇帝遠,猴子稱大王。 我們開始“瘋玩”。
農村沒有娛樂,也沒有書看,雨天或下工後,我們悶得慌,就玩起了撲克。一玩就玩了個昏天黑地,甚至把老師也“拉下了水”。
被我們“拉攏腐蝕”的對象是王小武老師。她一來,我們就拉她打牌,她不會,我們教。她打牌的“天賦”實在差,每次隻好她拿著牌,趙萱等人在後麵為她支招,小旦、小芳等同學則故意輸牌。小武老師一贏,自然是興高采烈,興趣更濃,最後竟求著要我們和她玩牌。
打牌不賭錢,純屬娛樂。然而,玩牌畢竟是個“賭博”遊戲,我們一開始還有點心心虛虛,生怕挨批評,老師“下水”後,我們就 “肆無忌憚”了。
臨平鎮離我們村很遠,我們想去玩,但擅自去,怕被工宣隊批評。我們聽說那裏有個日寇留下的“千人坑”,就讓小武老師帶我們去。她早就心癢癢想去鎮上玩,正愁找不到理由,一聽我們這“招”,正中下懷,於是就領著我們大搖大擺地去了。
那時的臨平鎮很小,很“鄉下”的樣子,不像現在,已經是個現代化的衛星城市了。我們去的那天不是趕集的日子,街上很蕭條。沒幾家店鋪,也沒什麽商品。短短的一條街,“11路小包車”一個“緊急刹車”,就從街頭停到了街尾。同學們都說還不如浙大後麵的古蕩鎮。我們的出現,像“西哈努克親王”似地在街上有點招搖,人們都好奇地看著我們。可見,分布在不同大隊的其它班級的學生沒有人像我們這樣“不遵守紀律”的。(注,11路小包車是我們那時對兩條腿的代稱)
轉了幾圈,不甘心空手回去,就買了一些鉤針和線,以防萬一打牌被禁止的話,還可以鉤鉤台布來打發時間。最後,我們去憑吊 “千人坑”,卻發現“千人坑”並不在鎮中心。於是,我們繞了很大的一個彎找到了那個地方。發現那裏其實就是一片農田,並沒有我們想象中的大坑,更看不到累累白骨。我們隻找到一塊很不起眼的小石碑。
回來,這個“自覺接受愛國主義教育”的“逛街行動”,還蒙了個工宣隊貧下中農的表揚。
玩,我們可以天馬行空,但有一個“緊箍咒”,卻讓我們不得不謹小慎微。那就是千萬不能“傷害”貧下中農的“感情”。
生活上,我們極其“識相”。我們不敢去用房東家的熱水,盡管他們並沒有對我們有什麽限製。但他們每天就燒一、兩瓶熱水,我們用了他們就不夠用,因此,我們洗臉洗腳都用冰冷的井水----像臨安老鄉為我家省煤球那樣為農民省起了柴禾。平原地帶的農民家家用稻草燒火,柴禾確實也挺緊張的。程紅和翁真同住,程紅的父母都是大學教師,一個是上海人,一個是印尼歸國華僑,家裏條件比較好,記得還有我們十分羨慕的手風琴。程紅每天用熱水洗腳是她“不二”的生活習慣,沒熱水她簡直活不下去,於是,“大小姐脾氣”一犯,硬要房東為她燒水。為此,她沒少挨翁真的批評。程紅很委屈,但遺憾的是,在那個年代,她的這種可憐但 “犯忌”的要求也得不到我們大多數同學的支持和同情。
盡管我們小心翼翼,不“惹事生非”,但一個意外,還是差點讓我們“陰溝翻船”。
(七)
我們村有口井,同學們都在井台洗衣服。一群農民小孩也常常在井台附近玩。全村就那麽一口井,人多了要排隊輪流打水,我們不想等就跑回來繼續打牌,把衣服留在井台。誰知,回去時發現,有人偷偷拿泥巴放進了我們剛搓好衣服的臉盆裏,害得我們不得不重新洗。對此,大家都一肚子窩囊氣。有一天,小芳的衣服被放泥巴了,她剛重新洗完,一轉身又被放泥巴了。這回“人贓俱在”,她抓住了放泥巴的“罪魁禍首”-----一個十一、二歲的嬉皮笑臉的小男孩。俗話說“兔子急了也要咬人”,連著兩次被放泥巴,小男孩又拒不認錯道歉,一向脾氣溫和的小芬氣壞了,她抓起一把泥塞進小男孩嘴裏,憤怒地說,“你把泥放我的臉盆,我就把泥放你的嘴裏,看你還再敢放不?”小男孩嚇哭了。一群農民小孩全嚇得逃走。
我知道這件事後也慌神了,如果小男孩的家長是貧下中農,小男孩向家長告狀,家長再去找工宣隊鬧,這簍子可就大了。我們多數是知識分子子女,本來就是來“改造”的,人家稍稍 “上綱上線” ,說你是“階級報複” ,“用泥巴堵貧下中農的嘴”,那可是吃不了也得兜著走。
趕緊明查暗訪吧,看看是誰家的種兒!我們逮個小孩“審”個小孩,詢問小男孩的“出身”。可小孩子們誰也說不清楚,有的說是“貧下中農”,有的說是“富農”,搞得我們心神不寧。我們當時真希望這男孩是個“富農”小孩,這樣我們就不用擔心他老爹“控訴”我們了。可想想又不會啊,“富農小孩”一般會比較老實,隻有沒人敢得罪的“貧下中農小孩”才敢使壞。
查了半天查不出是誰家的,我們隻好提心吊膽。第二天我們到田裏插秧,突然水田裏出現了一條蛇,大家都嚇得逃開。我也很害怕,平常碰到螞蟥,我狠拍一下就能解決,要是被蛇咬了,蛇膽不破人膽先破!怎麽辦?回到水田有危險,不回水田,插秧的任務就完不成了。
就在我們一愁莫展的時候,那個小男孩又出現了。我想糟了,這小子別又來找我們什麽麻煩了。隻見他笑嘻嘻地說,我幫你們捉蛇去。不一會兒,他叫了起來“抓到了!”我看到他捏著蛇尾巴,使勁地掄著胳膊打圈,我嚇得大叫危險,他笑著說沒事。
我聽說過“打蛇打七寸”,沒聽說過“打蛇掄尾巴”,這讓我很驚奇,同時也有點擔心,他別“階級報複”,把蛇甩到我們身上來。就見他玩呼啦圈似地掄啊掄,最後那蛇果然一動也不動了。小家夥得意地解釋說他把蛇的骨頭掄酥、掄脫節了。
我鬆了一口氣,這小子真是又勇敢又聰明啊!我趕緊可著勁表揚他。小家夥被我一表揚,自豪得比蛇骨頭都酥了,“英雄救美”之情溢於言表。
這時我才知道,他被小芳那麽一“整”,知道了我們的厲害,正想找機會討好我們。而我們呢,也正想找他“和貧下中農改善關係”。謝天謝地,一條蛇在正確的時間、錯誤的地點出現了,以它寶貴的生命完成了“大使”使命,成全了我們的“和平會談”。“堵貧下中農嘴”的危機總算一笑泯千“愁”。
自那以後,這小男孩總是“姐姐長,姐姐短”地跟在我們後麵,我們在前麵割稻,他領著小孩們在後麵幫我們撿稻穗、搬稻草。他是小孩子的頭,他一安分,其他小男孩也沒人敢和我們作對了。真是“不打不相識”,感謝小芳,“該出手時就出手”!
這件事有驚無險地過去了,沒有想到,男生那邊卻真捅出了一個大“簍子”。
(八)
那天老師們外出開會,囑咐我照看一下學生。收工後,我去翁真和李敏的隊裏看了一下,然後獨自一人沿著田塍路往回走。傍晚的田野,空氣新鮮怡人。
新橋公社地處杭嘉湖平原地帶,四麵無山。視野開闊。放眼望去,美麗的晚霞和一望無際的綠色田野正在悄悄接吻,天和地像紙一樣在地平線對折。炊煙嫋嫋的村莊,就像精美玲瓏的玩具置立於這匹巨大的彩紙中等待包裝。遠處,一列黑色的火車駛來,猶如一把裁紙刀沿著地平線徐徐將包裝紙剪開。被剪開的天地仿佛不願分離,又跟在火車尾後漸漸合攏……
我走著看著,覺得自己也像是包裝紙中的童話小人,心想,太陽落盡以後,自己會不會被裹進黑暗裏呢?這樣想著,不由加快了腳步……
突然身後有人把我叫住,我回頭一看,三個背槍的人朝我急急趕來。
他們問我是不是學生,我說是的。那你趕快帶我們去找你們的男生。為什麽?他們闖大禍了!火車緊急刹車,車廂裏的行李、茶杯都飛了出來,車裏傳來尖叫聲。更嚴重的是,火車晚點20分鍾!有人報告,看到你們學生趴在鐵軌邊……
他們說,他們是鐵路民兵,奉命來抓人。現在強調“抓革命,促生產”,剛剛上台的鐵道部長萬裏正在狠抓鐵路,晚點一分鍾都要被嚴格追查!破壞鐵路運輸可以當反革命抓起來。
我腦袋“轟”地一下,腿都發軟了。他們來勢凶猛,口氣、表情灼灼逼人,讓人切切相信,此事非同小可!
民兵們的命令無可抗拒。不容我多想,我就被他們“押”著朝村子走去。
我在前麵走著,後麵的人扛著槍跟著,一霎那,我突然覺得自己像領著鬼子進村似的,心裏一陣緊張。他們說有“一群”學生,難道我們班的男生都去了?男生住得集中,他們這個時候通常會在我們平常開會的一個小禮堂裏“紮堆”玩耍,民兵這一去的話,準能“一網打盡”。那年代,被民兵當“反革命”抓去,當場打死都有可能。即使不挨打,被抓過的人政治生命也完了。
我想起我曾經在公共汽車上看到過的一幕,一個可能是剛從法院出來的母親,哭得死去活來的。從她斷斷續續的訴聲裏,我知道了她的還未成年的兒子,僅僅因為旁觀朋友打群架,就在“嚴打”中被作為同夥判了死刑。那個母親的哭聲是那麽地揪心裂肺,那麽地絕望無助……
老師不在,我本來是應該照看學生的,現在如果是我領著人把自己的同學抓了,那我以後還怎麽麵對同學,麵對老師,麵對家長,麵對自己的良心?我腳步沉重,心裏想著,“不行,絕對不行,我要想辦法讓男生躲起來!”
可我在民兵的控製之下,一個人,分身乏術,怎麽辦?
這時我已經冷靜了許多,開始搜腸刮肚地想辦法。我想我可以先到我們村,找個女生去通知男生。可是以什麽理由去我們村呢?怎樣才能不讓民兵覺察到我事先通知男生了呢?我突然想到了我的房東,我的房東是生產隊副隊長,我心裏一亮!
我對鐵路民兵說,“我知道男生住哪個村,但他們分散住在農民家裏,我不知道他們住在哪家。要不這樣吧,我的房東是管民兵的隊長,我領你們去找他,讓他叫些人幫你們去找學生好嗎?”他們聽我說得有理,就同意了。
就這樣,我把他們帶到了我們村。第一家是趙萱的房東家,我假裝問趙萱的房東有沒有看到我的房東。趙萱的房東如我所期回答說沒看見,但他一看到帶槍的鐵路民兵很好奇,就問他們怎麽回事?鐵路民兵就把路上對我說的話向他重複了一遍。趁他們說話的當兒,我趕緊去找趙萱,正好碰到來玩的阮玲娟。阮玲娟和王小武老師同住,是我們班唯一一個住在河對麵男生村的女生。她對男生的住處比我們都熟。我立即讓阮玲娟趕快回去通知男生躲起來。
這裏,我繼續領著民兵一家一家地問過去。每問一家,人家就會好奇地探問緣由,民兵就不得不停下來解釋一番。最後,我估算時間差不多了,才把民兵們領到我房東家。
這時我已經放心了,房東領不領民兵去找學生都沒關係了。我了解我們班的男生,像金翔、劉鍵等男生班委都是非常機靈的家夥,以前男生和女生在山上玩“抓特務”,男生躲在我們女生眼皮子底下,我們也找不到他們。隻要這幾個人通知到,那他們肯定可以組織大家及時隱蔽的。男生隻要躲起來,拖到老師工宣隊回來就好了。
我的房東領著民兵走了。後來我知道,房東帶他們去找了工宣隊,沒找到,就直接去了公社。公社那天連夜開會,各大隊的工宣隊、老師、貧下中農負責人全去了,搞得很緊張。聽說他們開了一夜的會,可以想象他們和鐵路方麵的談判不那麽輕鬆。這也難怪,那輛列車是上海開往廣州的49次特快列車,是當時國內最快的列車,事故造成了當日滬杭線和浙贛線全線晚點,影響不小,在狠抓鐵路的關頭,鐵路方麵的壓力可想而知。
通報事件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是我們班一幫平常比較搗蛋的學生闖的禍。他們不知道從哪裏聽說,2分錢的硬幣被火車一壓,會變成5分錢的硬幣。“財迷心竅”的他們就去試了。當他們把錢放到軌道上,趴在旁邊看的時候,火車司機誤以為有人想臥軌自殺,就緊急製動了。
那些同學最後因為學校的極力保護,沒有被抓走,但部分同學受到了當時最重的處分,被上綱上線地一頓猛批,領頭的郝愛國被開除送回了杭州。我當時就歎氣,缺乏常識啊!火車的氣流那麽大,硬幣能在軌道上待得住嗎?幸好火車上沒有人員傷亡,否則後果更加不堪設想!然而,這種好奇,不正是我們那個年齡的孩子會有的嗎?
(九)
這個風波甫定,我的“噩夢”卻開始了。
那天,我和往常一樣,和同學們在房前的路上打牌,突然發現,不斷地有一些陌生人進村來,他們都挑著擔子。他們的擔子裏放滿了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奇型糕點,比如,做成元寶狀的糯米糕團。我感到非常奇怪,那時農村很窮,大家都吃不飽,走親戚不至於帶這麽多點心。當時也不是過年過節的,怎麽會有這麽多人挑吃的東西來呢?更奇怪的是,所有挑擔的都是衝著我房東家而去。
咦?我房東家有什麽好事情?我問村民,但大家都神神秘秘地閃爍其詞。仿佛想瞞著我什麽,我更疑惑了。
終於,平時和我們玩得比較多的趙萱房東家的女兒偷偷告訴我,這些人是來做“五七”的。
什麽叫“做五七”?我一頭霧水。小時候和母親去過“五七”幹校,沒見人挑吃的呀。那女孩告訴我,“做五七”就是人死了五個星期後要做法事。說人死了靈魂還沒死,“五七”時要回來。 “做五七”以後,鬼魂才會真正離開,人才算真死。
我那時還沒有碰到過死人的事,完全是白紙一張。聽到這裏已經心驚肉跳了,再聽下去更把我嚇得呆若木雞!
我的媽呀!原來,我房東的兒子在我們住進去的兩個星期前死了,而且,是上吊自殺!自殺的位置就在我睡的那間房間。具體地說,就是站在那張方桌上麵----房東當初準備給我們搭床的位子吊死的!乖乖!我已經陪著“沒死的鬼魂”共眠了三個星期!當初要是沒有挪床的話,我每晚躺在床上,豈不就會眼睜睜地盯著頭上那根吊死過人的大梁浮想聯翩了?
怪不得,我一走進這間堂屋就有一股陰森之氣!怪不得,我的房東一家那麽陰鬱寡歡!怪不得,所有的人都躲躲閃閃地瞞著我什麽!
按照農村習俗,這天半夜12點鍾,他們要在死者吊死的位置,也就是我的床邊,燒他生前的衣服和用品,同時要嚎啕大哭,向靈魂告別。 我要命的想象開始折磨我了!燒衣服的臭味,會不會和燒屍體的臭味一樣?當子夜哭聲大起,那個冤魂拖著舌頭來臨,自己會不會魂飛魄散?
我隔壁的房子是個茅草屋,光線幽暗,農民說那房子的梁上有條大蟒蛇,這已經有點嚇人;李玲的房東家有一口壽材,李玲她們就睡在那玩意兒旁,我每次看到都心驚膽顫;現在,“吊死鬼半夜三更要回到我的床邊”,我的心理防線簡直要崩潰了!
我找到張美卿老師和小武老師,請求她們幫我向房東請一晚上假,去別的同學處住。誰知,兩位老師死活不答應,說現在正是貧下中農最悲痛的時候,我們一離開,會被認為是“對貧下中農缺乏無產階級感情”。天哪!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半夜裏,我在現場,滿屋子的人都在捶胸頓足、呼天搶地地嚎啕大哭,我不這樣哭,會不會也被認為是“缺乏無產階級感情”啊?
看到連老師也不肯“拉兄弟一把”,我失望之極,絕望之極,心一橫,說,“你們不去說的話,我就扒火車回家了,我來的時候已經記住了有幾站路!我回得去,也絕對說得到做得到!”
在老師眼裏,我一向是理性的人,這是她們第一次看到我如此之倔,一下被震住了。我要是“臨陣脫逃”,一定會轟動全年級,動搖軍心,影響惡劣,老師深知後果。她們隻好很不情願地去找我房東了-----我知道,她們想幫我,但她們確實不知道該怎樣和房東說才好。
路上正好碰到我的房東。老師小心翼翼地一開口,敏感的房東就說了,“老師啊,你們不要客氣,我的那些親戚有地方睡的。” 他理解成了我們是想把床讓給他的親戚睡,竟客氣地推將起來。老師也愣在那裏不知說什麽好了。
我心裏那個急啊,沒法形容!一眼看到小武老師身後的阮玲娟,脫口而出,“老師今天晚上要去公社開會,同學生病沒人照顧,想派我倆去看護。”老師趕緊點頭稱是。
房東當然不相信這種“巧合”,但他更相信了我們“善意的謊言”是為了舍床禮讓,頓時感動萬分,握著老師的手像感謝親人解放軍似地說,“謝謝你們啊,謝謝你們為我們想得這麽周到!”
沒想到,我期望已久的“魚水情”竟在這樣的情形下實現!我既高興又慚愧,高興的是,我終於“逃難”成功,不僅沒有傷害貧下中農的“感情”,而且還意外地“賺”了一把他們的“感情”。慚愧的是,我的“感情”,不好意思,“大大地壞”。
那天晚上,我和老米擠到阮玲娟那裏去睡了,與我房東家一牆之隔的小芳和小旦一夜沒有睡著,隔壁房間裏驚天動地的哭聲把她倆嚇得心驚肉跳、魂飛魄散!第二天我和老米回到房東家,發現我們的床果然被人睡過了。房間裏一股燒布料的惡臭味,直到我們離開時都沒有消去。
(十)
這就像做了一場夢,仿佛田園風光的美好和浪漫,突然被活生生的生活現實粉碎。我慢慢知道了房東兒子自殺的原因。
他是村裏最有文化的青年,公社的先進典型,獎狀證書裝滿一箱子。但“秀出於林,風必摧之”,就在我們去他家的兩個星期前的某天,他騎車去公社開會,半路上到一片玉米地裏解手。玉米地裏,正好有個神經不太正常的女子在方便,女子驚叫了起來。驚叫聲被一個過路人聽見。那個過路人正好是個十分嫉妒他的人,就去公社告他“強奸婦女”。百口莫辯的他為了“明誌”、“求清白”,就選擇了自殺。
他是我房東的獨子,小孩才二歲。本來幸福美滿的一個家庭,就這樣陷入了無盡的悲痛和陰鬱之中。更可悲的是,因為自殺是“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全村人都遠遠地躲著他們,沒有人敢給他們安慰!
當我知道這事以後,我對房東家的同情漸漸壓倒了我的恐懼,我隻想到“鬼”沒想到“人”的無知,讓我內心深深自責。自那以後,我對“死亡”不再逃避。在以後的經曆中,我親眼見過上吊的、觸電的、跳樓的、車禍的……,那些不幸逝去的靈魂,喚起的隻有我對生命的敬畏,對死者的尊重,和對死亡更理性的認識。
我的農活幹得很好,年年參加“雙搶”,插秧割稻速度一點也不輸農民。我對農村生活的適應能力也還可以,稀裏糊塗一下總能混得過去,後來也去過農村多次。總之,農村生活對我來說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那麽,那次學農對於我來說,印象最深刻的,當屬這種超越於體力勞動的,對於現實體驗的一種心靈心理上的折磨和衝擊。
其實,真正看到死人倒不可怕了,像馬葉她們那麽膽小的同學後來都當了醫生。真的看到鬼的話我想大約也是如此。問題就在於,“牛逼第二定律”告訴我們:人的想象力和心理作用在沒有看到死人,沒有看到鬼的情況下對人的恐嚇反而更為強大!
我們這些城市孩子,對農村的習俗毫無所知,遺憾的是,那時缺乏“人性”的管理,沒有給我們任何的心理準備,使得我們的“精神細胞”,在突如其來的驚悚中慘遭修理。許慧同學告訴我,她和許華住的那家也有一口壽材,壽材正好放在她們床邊。第一天沒發現,第二天覺得不對,翻開蓋在壽材上的席子,嚇得就像馬上要把她倆裝進壽材裏似的。她們也是第一次親眼看到這個東西。漆黑的房間裏不見五指,也沒有燈,半夜裏突然感覺床上有什麽東西在動,以為真有鬼從棺材裏爬了出來,汗毛倒豎90度立正。結果是貓鑽進了蚊帳和她們“共度良宵”。
在我寫這篇回憶的時候,我收到原四班班主任胡蓮老師的來信,她那年才二十多歲。她說她住在一個帶她們的女農民家裏,女主人和一個下鄉知識青年結了婚。男青年長得很帥,很聰明。他們每天早出晚歸參加隊裏的勞動,晚上回來又要忙著幹自留地的活和家務活,到了晚上已經完全累癱了。胡蓮老師當時就在想,這對青年夫婦晚上還有力氣過夫妻生活嗎?自己將來決不願意過這樣的生活!
我看了她的信,不禁莞爾。我們那時小,還沒有想得這麽多,而她,作為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老師,在學農中所受到的心靈震撼原來並不亞於我們,隻不過,我們各自的角度不同而已!
胡蓮老師說,“我已經記不得他們的名字了,但是你相信嗎?在我以後的日子裏,我每每碰到困難,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這對青年。想起他們,我就有了麵對困難的勇氣。”
這點,我百分之百地相信!
(十一)
“五七”過後,房東家的親戚全走了,死者的靈魂也應該離開了,房間裏除了氣味讓人反胃外,一切似乎又重歸寂默。
我比以前更勤地參加打牌,試圖用玩耍平複自己受驚嚇的心情。在同學們的眼裏,我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人,沒人能覺察也不會有人會理解我內心的虛弱和恐懼。與我一起睡的老米肯定也受驚不小。她把我當“靠山”,事事跟著我,我得盡量裝得像“爺們”。老米小時候膽子很小,過個一米寬的小橋都要同學們連推帶拉地化好大勁才弄得過去。但這次我驚詫她怎麽沒有被“撅倒”?相反,我覺得她在這方麵的心理素質比我要強得多。在那個陰森森的堂屋裏,她成了我內心最好的靠山。
我更“瘋”地打牌,打得最起勁的小旦卻突然“癟”了下來,吃不下飯,直喚“惡心”。這讓我們感到奇怪。我們都在一口鍋裏吃飯,我這個腸胃最容易拉警報的人都沒報警,她怎麽會鬧肚子呢?
唯一和我們不同的是,我們發現她的小嘴近來成了“紫進城”。那時桑林裏的桑葉已經采得差不多了,桑枝剪掉,沒有桑果可采,我們在桑林裏到處找都找不到桑果吃。但農民屋前屋後的自留地裏還有些桑樹,她不知從哪兒“偷”來了桑果,一個人吃起了“悶食”。
小旦很聰明,打牌賊溜,沒有她可不行!趕緊找醫生吧!
找來了赤腳醫生,水平一點也不比我們“赤腳護士”高, 一來就同意了我們的“診斷”結果,小旦是吃桑果吃壞了!小旦雖然承認她吃了很多,但“拒不交代”她的“作案地點”。
我在美國讀博士的時候,去校園的路上有幾棵很高大的桑樹。桑果熟透的時候,我就情不自禁地停下來采著吃。一邊吃一邊還在想,小旦當年一個人偷偷吃桑果,不肯告訴我們在哪兒采的,不是怕被人告發她“偷”農民桑果,就是怕我們和她“爭食”。現在多好啊,這麽多桑果,我一個人享受!老美難道沒人知道這玩意兒可食嗎?誰知,我正吃得高興時,一位美國老太喝住了我,“不許吃!”我嚇了一跳,是她家的樹?趕緊道歉。老太認真地告訴我,這不是她家的樹,但你不能隨便采果子吃,因為你不知道這樹有沒有被灑過農藥。
我後來想,我當年好笨啊!怎麽就沒想到農藥呢?不然,小旦再“堅貞不屈”,也會被我嚇出實話的!不過,我們那時雖然也很饞,但看到她這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就是請我們吃,我們也不敢吃了。
《十萬個為什麽》裏,好像沒有“桑果吃得多為什麽會吃壞肚子?”這一條,我對我們的“診斷水平”確實也有點懷疑。回到杭州後,小旦去醫院一檢查,我們才知道她原來是得了黃疸性肝炎!曾在一個鍋裏吃飯的我們,頓時虛驚一場,怕被傳染。最緊張的就數和她一起住的小芳,小旦吃不下飯的時候,小芳“近水樓台先得月”,挺得意地把小旦的剩菜剩飯“米西”得幹幹淨淨!
(十二)
曆代文人對桑蠶留下了很多詩文,如劉克莊“詩人安得有青衫,今歲和戎百萬縑。從此西湖休插柳,剩栽桑樹養吳蠶。”還有陶淵明的《歸園田居》“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陸遊的“老雞喔喔桑樹顛,明星磊磊茅屋邊”,李群玉的“若為失意居蓬島,鼇足塵飛桑樹枯。”,盧仝的“出山忘掩山門路,釣竿插在枯桑樹。”等等,等等。可惜啊,我們那時不學文化,隻知道乖乖地接受“再教育”,身處“世外”不知福,缺了“比文人還文人”之情懷,真是辜負了那片美麗的桑林!
很多年以後,我回國“走在鄉間的小路上”,終於又看到了桑樹和雞群,一陣激動,一陣“滄桑”,“啪啦”掉出一句:“尋得桑鮮不見蠶,忽聞雞歡林深處。”
詩意的生活也許是要靠想象才可升華,但是缺乏現實基礎的想象未必完美。
人們耳熟能詳的唐朝詩人李商隱的名句“春蠶到死絲方盡”比喻感情之生死不渝可謂精彩,後人引伸到讚美無私奉獻更無可厚非。然而,仔細想想,“絲方盡”的時候,“蠶”真的死了嗎?不就是換了一副麵孔,成蛹了嘛,蛹變成蛾,蛾破了繭,下了籽以後才會正式“翹辮子”。唉,沉痛悼念中竟然發現,蠶的責任心原來還不如咱們人類,咱們人類至少要把孩子養大才肯死去。
嗬嗬,隻有養過蠶的人才會這般“較真”!也許,這就是“經曆”和“想象”的不同?
桑林悠悠,歲月悠悠,往事悠悠,過往的經曆已經封存在記憶的“老繭”裏,像蛹一樣地休眠了很多年了!現在啃破繭子,抽出纖絲,是否也可以織一幅錦繡?
知足吧,自我欣賞吧!因為,一段特殊年代裏的艱苦而有趣的歲月,隻屬於我們。
最後,為了和學軍那篇拙作遙相呼應,勉強拿一首不太滿意的舊作權當結尾。
夏日
陽光光合出的大地
是一片望不到齒緣的桑葉
縱然我以箭魚的姿勢在高速路疾馳
我仍渺如蠶蟲
緩緩在
某段葉脈蠕動
所以,我不和季節爭食
這頓晚餐,即使遠方
地平線那端,晚霞
被挖土機毫無節製地吞齧
我也情願,慢慢啃著
屬於自己的領地
撿一截望斷的炊煙
剔著那咀嚼不盡的綠色
饗我牙祭
當滄海桑田
記憶像薄荷一樣迎麵撲來
我無法抗拒
春蠶,從牙膏管擠出
蠶食我的
一個個清晨
……
(全文完)
(注:文中同學的名字用了化名。)
想起那時我爸下鄉, 也是交了一堆農民朋友, 他們後來每次來我家, 都送土產,活魚, 新鮮荔枝....
謝謝武術!這些都是真實的經曆,平常不去想,一旦想起來,寫下來覺得也蠻有意思的。我們今天的每一天看著平凡,也許多少年以後,回頭看看也會別有風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