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身於一個號稱“王三盛”的大家族。我在十三、四歲的時候,看到家譜,才知道“王三盛”的來由。原來在清朝末年太平天國革命運動時期,我家的祖先王維嶽在武漢開店發了一注大財,這店舖大概是當舖、錢莊或藥舖,我記不清了,店舖的名稱就是“王三盛”。
王維嶽發財後,回家鄉餘姚買了幾千畝田,造祠堂,修宗譜,成了瑤瑚苑有名的大地主。其子王星斎有二個兒子,一個叫王蓧斎,一個叫王之藎,各分得一千多畝田產。這個王之藎便是我的曾祖父。王之藎有四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未成年即死亡,無嗣。二兒子王孝和就是我的祖父。他十八歲結婚,十九歲生下我的父親王浙聲,二十歲就因病逝世。王之藎的三兒子王叔平、四兒子王季卿,都是守產渡日的土財主。加上王蓧斎的兒子王讓亭也是同樣。這樣,在我出生時,瑤瑚苑就有四戶大地主。一戶是王讓亭,有田一千多畝,人稱“大房”。一戶是我家,有田四百多畝,人稱“二房”。一戶是王叔平,有田七百多畝,人稱“三房”。還有一戶是王季卿,有田五百多畝,人稱“四房”。他們之間是兄弟、叔侄關係。
我的祖母是前北京大學校長蔣夢麟的姐姐。一本大陸出版的《蔣夢麟傳》說:“蔣夢麟上有三個哥哥,一個姐姐。長兄夢蘭,二兄夢桃,三兄及姐姐名不詳。”這“不詳”我可以補充說明。我的三舅公即蔣夢麟的三兄名夢鳳,他也是我的老伴的外祖父。我的祖母即蔣夢麟的姐姐名佩昭,在清末民初是一個新派女性,曾和蔣夢麟一起辦學。蔣夢麟在自傳《西潮》中,記載 1917 年的回鄉見聞:“十五年前左右,姊姊和我創辦的一所學校現在已經改為縣立女子學校。大概有一百名左右的女孩子正在讀書。”對祖母辦學的事,我也略有所聞。在我童年時,常有一個戴眼鏡的中年婦女前來探望祖母,她名叫毛體健,是祖母過去的學生,時任學宮小學,即餘姚縣立第三小學(簡稱“三小”)的校長。她是餘姚教育界的頭麵人物,對祖母執弟子禮甚恭,可見祖母當年辦學,在學生中還是頗有人緣和威望的。學宮小學辦在孔廟旁邊,由是得名(孔廟當時被人稱為“學宮”)。這所小學基本上是女校,但也招收某些男小孩入學。我的小學低年級就是在學宮小學讀的,當時是通過毛體健的關係入的學。記得有一次學校文藝演出,我穿上裙子混入女孩隊中一起唱歌跳舞,此事被家人和一些親戚傳為笑談。
祖母蔣佩昭青年守寡,獨自撫養幼子長大成人。後來我的父親王浙聲到德國留學,獲得柏林大學醫學博士學位,回國後在上海開了一家私人診所,名叫“浙聲醫院”。父親和我的母親戚淑貞結婚後,於 1924 年生下我的大哥王家瑚和二哥王家璉。這是一對雙胞胎。可惜王家璉不滿兩歲就夭折了。接著我於 1926 年 9 月 26 日 出生,算是頂了王家璉的缺,成為老二。我的原名是王家簠,解放後才改名王家甫。哥哥和我的名字,都是外祖父戚翰臣所取。戚翰臣是清朝末年的翰林,學識豐富 。據說我們兄弟的名字來源於“瑚璉富貴,簠簋文章”這句古語。瑚、璉、簠、簋都是古代祭祀時用來盛裝糧食的祭器。大概瑚、璉上有玉飾,比較貴重,故而象征富貴;簠、簋的花紋比較精巧,故而象征文章。可惜王家璉童年早逝,王家簋也來不及出世,我的父親王浙聲就患神經病成了“瘋博士”。
父親是在我出生的第二年,即 1927 年神經失常的。患神經病的原因據祖母和母親告訴我說,是一場傷寒病引起的。但一個老女仆後來告訴我的女兒說,那一年我父親的一個朋友被關進監獄,該人是重刑犯,禁止探監。於是我父親便以醫生看病的名義前去探望,在監中受到刺激,以後就神經失常。我想 1927 年正是蔣介石在上海搞“四一二”大屠殺的時候,我父親在德國柏林大學讀過書,說不定有同學或朋友是共產黨人,在當時的上海被捕,父親去探監受刺激因而得病。但這事已隔多年,又無法查考,隻能作為懸案了。
父親得病後,因是“武癡”,神經病發作時要打人、傷人,所以隻得整天關在一個房間裏。我在童年時見到家中有個房間長年關閉,房門上有個洞可以開閉,能夠把飯菜放在此洞內側的一塊木板上。房內有個臉色蒼白、頭發蓬亂的中年男子整天躺在床上。房內除桌子、椅子、便桶、便壺外,別無他物。每當父親肚鋨時,便會喊:“阿方,吃飯。”這時我家的仆人便會把準備好的飯菜放入門洞,置於木板上。等父親吃完飯,會把空碗放在門洞內側的木板上,由仆人拿出洗滌。便桶、便壼每天需仆人進房取出去倒掉並清洗,這時便須二、三個人一起進去,以防止他打人行凶。隔段時間理發、洗澡、換衣服、換被褥,更是如臨大敵,戒備森嚴,需要幾個精壯漢子在旁協助和監護。“阿方”是父親未瘋時的仆人,早已離去。然而父親每逢要吃飯,始終叫“阿方”拿來飯菜。有時在白天或黑夜,父親會自己打自己,打得驚天動地。這時誰都不敢進去,因進去便要挨打。父親患瘋病將近五十年,文革期間逝世。我時常想:如果父親不瘋,可能成為著名的醫科專家,我和哥哥可能也會學醫,成為他的接班人。
我的祖母和母親都吃素唸佛。我想這也是一種精神寄托。祖母青年喪夫,好不容易含辛茹苦,把懷中嬰兒撫養長大,得博士,開診所,正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轉機時期,兒子又突患不治的瘋病。這個打擊實在是太大了。隻能一切歸諸命中注定。母親也是一樣,父親一瘋,她成為一個“守活寡”的女人,還要千方百計照顧父親,精神上和生活上都承受巨大壓力。她的跟婆婆吃素唸佛,我想是在父親得瘋病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