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家屯與“六四”
(2009-01-27 01:3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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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碩鳴
許家屯說,他看到支持趙紫陽的前深圳市委書記梁湘在六四後被撤職軟禁,加上北京已開始查他,於是在九零年四月短短數天內,求助前《文匯報》總編輯金堯如,取得美國簽證,並聯絡星雲法師,直飛美國。受累於一九八九年「六四」事件,中共前高官許家屯出走美國,並非蓄意已久,而是臨時決定,走得很倉促。在接受亞洲周刊訪問時,許家屯表示,當年離開中國,目的就是為了有機會可以再回去,「如果我不走,可能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許家屯更表示,在他之前,海南省前省長梁湘和省委書記許士傑被誘騙進京遭關押,就是前車之鑒。
許家屯和前中共總書記趙紫陽關係良好,許家屯很自豪地說,兩人「不僅屬同輩,而且認識上、思想上都一致」。但「六四」以後,趙紫陽下台,北京開始搞治理整頓。有些人對許家屯的態度也變了,在短短不到一年時間裏,許家屯至少得到了十多個對他不利的消息。他曾經寫了一篇《重新認識資本主義》的文章,刊登在《求是》創刊號上,中南海要組織一些批判文章;大亞灣核電站興建事件,稍遇示威,即想遷核電廠,違背了鄧小平的指示;有港人提出以一百億港幣,向中國政府租借香港,自治十年,許家屯如實匯報,被指出賣香港等等。許家屯表示:「當時我就知道了,另外調動我的工作,要我退休,動作很大,是乘楊尚昆出國訪問,在北京突擊開會,宣布我退休,新華社正副社長都去了,北京的外交部港澳辦負責人,大大小小參加了二十多個人,宣布我退休。」
事後,北京在報紙上公布:經過人大常委會討論,決定免去許家屯的職務,由周南接任。許家屯認為,這個宣布不僅奇特,超越常規,而且是非法的。說是「免去」職務,而不是如宣布的「退休」,當時說「免去」是很不常見的,人大常委會又沒有開會啊!
那時,許家屯還兼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副主任,在離開香港前,還要到北京開基本法起草委員會的最後一次會議。在北京,許家屯向組織部長宋平提出,希望退休之後可以留在深圳,繼續研究港澳情況,周南跟北京反映,他不同意,許最後要求還是回江蘇,宋平同意了。
在北京開會時,就有人告訴許家屯,說周南組織了一個「審查許家屯項目小組」,新任新華社社長周南是組長,新華社副社長鄭華是副組長,主要審查許家屯的人財物。
對這個「審查小組」許家屯當時半信半疑。九零年四月二十一日回到深圳,就有人告訴許家屯說:「周南小組的調查報告寫好,並已經送到北京去了。」得到這個消息,許家屯大吃一驚:這麽快啊!他告訴亞洲周刊:「管我的項目小組,按照共產黨規定,要經過中央常委決定,或者是總書記決定才能成立。所以,背後的勢力很明顯,這不是周南的動作,周南隻不過是一隻馬前卒。」
聯想到,在香港召開各界歡迎周南的大會上,許家屯主持會議,周南隻字不提許家屯;事後,周南又派人把許家屯開到深圳的中港兩地牌照的汽車收回;同時宣布周南赴任到許家屯離開回江蘇之間的三個月過渡的工資不發了;還派人檢查並拿走了一批許家屯私人保管的文件。許家屯認為這都非常反常,不是對待一個同誌的做法了。
許家屯遵循「大杖則走,小杖則守」的原則,他選擇了離開。因為有處理海南省長梁湘範例在。「他們對梁湘的處理,我感覺很寒心,不是一種正派的做法,不是按照黨的組織允許的做法。」許家屯清楚梁湘如何被整,不免興起兔死狐悲之歎。
一九八九年北京發生「六四」事件,深圳改革名將梁湘已是海南省省長,他隻是希望和平處理天安門事件,在海南省給中共中央寫的一封信上,他見省委書記許士傑簽了名,他也簽名了。治理整頓中,中央派監察部部長尉建行到海南檢查所謂梁湘的問題,到海南調查了大概幾十天,尉建行回北京匯報。臨走的時候,他跟海南省一個負責人講:「我回去交不了差。」
調查梁湘,卻沒有查出什麽問題,這位幹部是梁湘從深圳帶到海南,與梁湘私交很好,他看了報告,也把報告給許家屯看了。許家屯說,一共查出梁湘的「問題」有三個:一是梁湘出國在香港做了西裝,是公家給的錢,按規定西裝可以做一套,他多做了一套;第二,梁湘兒子在香港搞了一個公司,是海南特區的一個貿易公司,他是個副總經理,從海南帶了若幹金條到香港,他沒有說明是貪汙了呢,還是替公司帶的,很含糊;第三個問題是梁湘老婆在海南的一個房地產公司做經理,這個房地產公司捐了八十萬人民幣,八十萬是私人捐的,還是公司捐的,不清楚。「就以這麽三個問題,抓人了。」
北京後來以中共中央辦公廳的名義,要梁湘和省委書記許士傑一齊到北京開會,討論洋浦開發區的問題。許家屯也是洋浦開發區的參與者,當年他向鄧小平和中央建議,用香港的經驗、人才和資金去開發大陸,特別是建議海南建省,建立特區,鄧小平就批給總理李鵬,要他落實,所以梁湘聘許家屯做顧問。
海南建省一開始,就要搞一個洋浦開發區,李鵬遲遲不批準,不同意搞。為此,許家屯以顧問的名義為了洋浦開發區,三次找李鵬請求他批準。許家屯說:「當時香港有一個商人要參與搞這個開發區,李鵬說這個人財力不夠,不可靠。所以這次派專機邀他們兩個人開會,兩個人高興。」一下飛機,中央辦公廳警衛組就派人把梁湘單獨軟禁起來,連秘書都不帶,許士傑被接入京西賓館。許家屯感歎道,用這樣的辦法把一個高級幹部騙去:「我感覺對梁湘都如此,對我還不知怎樣,如果我不走,連辯論的機會都沒有,可能比梁湘更慘。就這樣,下決心出來,很倉促的。」
走得急,沒告訴老伴
下決心走,許家屯也沒告訴身在南京的老伴,他讓二兒子找已從《文匯報》退下來的金堯如,請他搞赴美簽證、找星雲大師。台灣的星雲大師第一次訪問大陸時,路經香港,許家屯招待了他。星雲也是江蘇人,兩人認了老鄉。星雲從大陸返回後寫信感謝許家屯的招待,並告訴許家屯,什麽時候訪問西來寺,他都歡迎。所以許家屯萌生先到星雲那裏暫時避住的念頭。
據許家屯表示,金堯如到美國總領事館,總領事館官員開始還不相信這是事實,他們將信將疑,表示要請示。時間緊迫,許家屯原來的設想是四月二十二號找到金堯如,他當天找了星雲。二十三日到美國總領事館辦簽證,要求可以讓許家屯四月二十五日就能走。許家屯怕夜長夢多。
美國總領事館經請示,一直搞到四月底。許家屯是四月三十號到香港的,為掩人耳目,他特地經羅湖在上水下車,有人接車到香港。這一晚,許家屯就住在金堯如家;乘五月一日的飛機離開香港飛往美國後直奔西來寺。
到了美國,許家屯才知道,中共中央辦公廳在四月三十日當天上午向深圳市委發了一個電報,內容是:要深圳市委派一個負責人去找許家屯,第二天要深圳派員陪同去北京開會。深圳市委決定由副書記秦文俊親自將通知送給許家屯,但因為他要開「五一」紀念會。秦文俊開完會到深圳貝居嶺許的居所去找他,他約八點多九點到,許已在八點鍾離開,前後相差不到一個小時。
向北京提四不保證
走前一晚,許家屯已擬了一封給鄧小平、楊尚昆及黨中央的信,信中說:我同中央常委有些人意見不合,他們對我可能有些動作,我需要暫時避一避。許家屯說,我是外出旅遊休息,並向他們作出 「四不」保證:不搞政治庇護;不輕易見記者;不撰寫文章;不泄露黨和國家機密,希望鄧、楊見諒,並希望不要搞家屬,隻要相安無事,定會堅持這幾條。信由許的兒子代交給新華社香港分社轉黨中央。
許家屯在主政新華社香港分社時,對他在香港的「大膽妄為」,自我一套的做法,外交部和港澳辦的某些領導早就不滿。許家屯向亞洲周刊表示,早於一九八四年夏天,在北戴河召開中央工作會議,有人要在全國發關於港澳工作的通報,「表麵上不是針對我的,實際是把矛頭對著我」。時任港澳辦主任的姬鵬飛在前一天把通報給許家屯看,征求意見。許看完打電話給姬鵬飛,說:「我對這個通報有意見,明天在中央會議上讓我提出來嗎?」姬鵬飛當時沒有給予答複,晚上打電話來說,他跟中共中央常委胡啟立商量過了,不成熟、不討論了。「第二天開會就沒有討論,實際上要發一個批評我的通報。」現在想來,許家屯還有些不平。
一九八五年,港澳辦、外交部、國務院外事領導小組的主要幹部指定香港港澳工委三個領導人出席,許家屯一個,兩個副書記,包括李儲文和鄭華,開談心會,開三天。許家屯表示:「我也不知道,毫無思想準備,開會時要我先發言。我說我不知道要談什麽,還是你們先談。」港澳辦副秘書長魯平先發言,然後是港澳辦秘書長李後、外交部副部長周南,三個人發言都是批評。
第二天,李儲文和鄭華發言,許家屯說:「李儲文同他們一個調,鄭華也批評我,但替我解釋的多,其它人就不發言了。」到下午,姬鵬飛發言,講了十多分鍾。「我開始還以為他們做具體工作的同誌有意見,不滿意,待姬鵬飛做結論了,給我的帽子是犯了左的錯誤,不是右。」例舉有一次參觀九龍城,那裏有一個左派自治組織,他們表示,大陸來的人沒有身份,住在九龍城,擔心回歸後被趕回大陸。許家屯就講了幾句安定的話,指「隻要支持香港回歸,隻要愛國,可以不回去」。
結果引發軒然大波,評論者林行止批評「這是君令,君令香港」。本來不大管的港府也派人到九龍城,去幫助解決水電問題。港澳辦就發許家屯的通報,沒有請示,闖禍了,「左了」,姬鵬飛下了結論。許家屯本來答應第三天談談,但有人告訴許家屯,會議發的不是簡報,是詳報,好幾千字的紀錄,在副總理以上的都發了,一直發到鄧小平。許家屯心想,沒有辦法檢討,我沒有錯。「我開口講話,對他們所講的一一批駁。李後在會上嘀咕:一點都不檢討。」
晚上打定主意,第三天一早開會,許家屯就說不準備講了,「今後我大事請示,小事沒有辦法事事都請示,大事你怎麽講我照辦。我把臉拉下來了,表了態,他們麵麵相覷。」
第四天許家屯去姬鵬飛那兒,「我想問我是回香港,還是移交工作」。姬鵬飛對他說:「紫陽同誌讓你去。」到了趙紫陽辦公室,趙問:「你們的會開得怎麽樣?」許說:「當時我回答說,我沒有思想準備,談心會變成批鬥會,他說小平同誌講了,你還工作一段。我說,這個情況我怎麽工作呢,小平同誌既然這麽說了,我工作到十二屆五次會議召開,我請中央考慮讓我下來。」這時距五次會議召開僅幾天,趙紫陽一愣,說:「你們這樣子怎麽合作下去,鵬飛同誌和你在華東時不是老同事嗎,怎麽會搞得這樣呢?」許家屯當時沒出聲,他說:「我沒法回答他,不好說,我知道他們對我不滿意,想整我已經不是一天二天了。」
許家屯強調,不管怎麽整,出走美國隻是一個權宜之計。
《亞洲周刊》二〇〇八年第二十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