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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 (159)
我自民國四年進清華學校讀書,民國十二年畢業,整整八年的工夫在清華園裏度過。人的一生沒有幾個八年,何況是正在寶貴的青春?
四十多年前的事,現在回想已經有些模糊,如夢如煙,但是較為突出的印象則尚未磨滅。有人說,人在開始喜歡回憶的時候便是開始老的時候。我現在開始回憶了。
我不想上清華,我要回家
八月末,北京已是初秋天氣,我帶著鋪蓋到清華去報到,出家門時母親直哭,我心裏也很難過。我以後讀英詩人Cowper的傳記時之特別同情他,即是因為我自己深切體驗到一個幼小的心靈在離開父母出外讀書時的那種滋味——說是“第二次斷奶”實在不為過。
清華分高等科、中等科兩部分。學生們是來自各省的,而且是很平均地代表著各省。因此各省的方言都可以聽到。一天夜裏下大雪,黎明時同屋的一位廣東同學大驚小怪地叫了起來:“下雪啦!下雪啦!”別的寢室的廣東同學也出來奔走相告,一個個從箱裏取出羊皮袍穿上,但是裏麵穿的是單布褲子!
有一位從廈門來的同學,因為言語不通沒人可以交談,孤獨鬱悶而精神失常,整天用英語喊叫:“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高等科有一位是他的同鄉,但是不能時常來陪伴他。結果這位可憐的孩子被遣送回家了。
在清華,不洗澡後果很嚴重
新生的管理是很嚴格的。齋務主任陳筱田先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天津人,說話幹脆而尖刻,精神飽滿,認真負責。
每天早晨七點打起床鍾,赴盥洗室,每人的手巾臉盆都寫上號碼,髒了要罰。七點二十分吃早飯,四碟鹹菜如蘿卜幹八寶菜之類,每人三個饅頭,稀飯不限。飯桌上,也有各人的學號,缺席就要記下處罰。
臉可以不洗,早飯不能不去吃。陳先生常常躲在門後,拿著紙筆把遲到的一一記下,專寫學號,一個也漏不掉。
學生有久久不寫平安家信以致家長向學校查詢者,因此學校規定每兩星期必須寫家信一封,交齋務室登記寄出。
學生身上不許帶錢,錢要存在學校銀行裏,平常的零用錢可以存少許在身上,但一角錢一分錢都要記賬。
在學校用錢的機會很少,夥食本來是免費的,我入校的那一年才開始收半費,每月夥食是六元半,我交三元,在我以後就是交全費的了,洗衣服每月二元,這都是在開學時交清了的。理發每次一角,手術不高明,設備也簡陋,有一樣好處——快,十分鍾連揪帶拔一定完工。
所以花錢隻是買零食。校內有一個地方賣日用品及食物,起初名為嘉華公司,後改稱為售品所,賣豆漿、點心、冰激淩、花生、栗子之類。隻有在寢室裏可以吃東西,在路上走的時候吃東西是被禁止的。
洗澡的設備很簡單,用的是鉛鐵桶,由工友擔冷熱水。孩子們很多不喜歡親近水和肥皂,於是洗澡便需要簽名,以備查核。規定一星期洗澡至少兩次,這要求並不過分,可是還是有人隻簽名而不洗澡。照規定一星期不洗澡予以警告,若仍不洗澡則在星期五下午四時周會(名為倫理演講)時公布姓名,若仍不洗澡則強製執行派員監視。
想要畢業,先學遊泳
清華對於體育特別注重。
每早晨第二堂與第三堂之間有十五分鍾的柔軟操。鍾聲一響大家湧到一個廣場上,地上有寫著號碼的木樁,各按號碼就位立定,由舒美科先生或馬約翰先生領導活動,由助教過來點名。這十五分鍾操,如果認真做,也能渾身冒汗。這是很好的調劑身心的辦法。
下午四時至五時有一小時的強迫運動,屆時所有的寢室課室房門一律上鎖,非到戶外運動不可,至少是在外麵散步或看看別人運動。我是個懶人,處此情形之下,也穿破了一雙球鞋,打爛了三五隻網球拍,大腿上被棒球打黑了一大塊。
清華畢業時照例要考體育,包括田徑、爬繩、遊泳等項。我平常不加練習,臨考大為緊張,馬約翰先生對於我的體育成績隻是搖頭歎息。我記得我跑四百碼的成績是九十六秒,人幾乎暈過去;一百碼是十九秒。其他如鐵球、鐵餅、標槍、跳高、跳遠都還可以勉強及格。遊泳一關最難過。
清華有那樣好的遊泳池,按說有好幾年的準備應該沒有問題,可惜是這好幾年的準備都是在陸地上,並未下過水裏,臨考隻得舍命一試。
據同學告訴我,我當時在水裏撲騰得好厲害,水珠四濺,翻江倒海一般,否則也不會往下沉。這一沉,沉到了池底,我摸到大理石的池底,滑膩膩的。我心裏明白,這一回隻許成功不許失敗,便在池底連爬帶遊地前進,喝了幾口水之後,頭已露出水麵,知道快泳完全程了,於是從從容容來了幾下子蛙式泳,安安全全地躍登彼岸。
馬約翰先生笑得彎了腰,揮手叫我走,說:“好啦,算你及格了。”這是我畢業時極不光榮的一個插曲,我現在非常悔恨,年輕時太不知道重視體育了。
我的清華,我的愛情
臨畢業前一年是最舒適的一年,搬到向往已久的大樓裏麵去住,別是一番滋味。這一部分的宿舍有較好的設備,床是鋼絲的,屋裏有暖氣爐,廁所裏麵有淋浴,有抽水馬桶。不過也有人不能適應抽水馬桶,以為做這種事而不采取蹲的姿勢是無法完成任務的。可見吸收西方文化也並不簡單,雖然絕大多數的人是樂於接受的。
我必須承認,在最後兩年實在沒有能好好地讀書,主要的原因是心神不安。我在這時候經人介紹認識了程季淑女士,她是安徽績溪人,剛從女子師範畢業,在女師附小教書。
我初次和她會晤是在宣外珠巢街女子職業學校裏。那時候男女社交尚未公開,雙方家庭也是相當守舊的,我和季淑來往是秘密進行的,隻能在中央公園、北海等地約期會晤。
我的父親知道我有女友,不時地給我接濟,對我幫助不少。我的三妹亞紫在女師大,不久和季淑成了很好的朋友。
青春初戀期間誰都會神魂顛倒,睡時,醒時,行時,坐時,無時不有一個倩影盤踞在心頭,無時不感覺熱血在沸騰,坐臥不寧,寢饋難安,如何能沉下心讀書?“一日不見,如三秋兮!”更何況要等到星期日才能進得城去謀片刻的歡會?
清華的學生有異性朋友的很少,我是極少數特殊幸運的一個。因為我們每星期日都風雨無阻地進城去會女友,李迪俊曾譏笑我們為“主日派”。
到了畢業那一天(六月十七日),每人都穿上白紡綢長袍黑紗馬褂,在校園裏穿梭般走來走去,像是一群花蝴蝶。我還是代表全班的三個登台致辭者之一,我的講詞規定是預言若幹年後同學們的狀況,現在我可以說,我當年的預言沒有一句是應驗了的!
例如,謝奮程之被日軍刺殺,齊學啟之殉國,孔繁祁之被汽車撞死,盛斯民之瘋狂以終,這些倒黴的事固然沒有料到,比較體麵的事如孫立人之於軍事,李先聞之於農業,李方桂之於語言學,應尚能之於音樂,徐宗涑之於水泥工業,吳卓之於糖業,顧毓琇之於電機工程,施嘉煬之於土木工程,王化成、李迪俊之於外交……均有卓越之成就,而當時也並未窺見端倪。
至於區區我自己,最多是小時了了,到如今一事無成,徒傷老大,更不在話下了。
拿了一紙文憑便離開了清華園,不知道是高興還是哀傷。兩輛人力車,一輛拉行李,一輛坐人,在驕陽下一步一步地踏向西直門,心裏隻覺得空虛悵惘。此後兩個月中酒食征逐,意亂情迷,緊張過度,遂患甲狀腺腫,眼珠突出,雙手抖顫,積年始愈。
清華八年的生涯就這樣地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