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黃道炫
來源 | 《寧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24年第6期
一、洗澡的需要
洗澡,古代多作沐浴。明清以來,洗澡一詞開始普及。明末馮夢龍《醒世恒言》中寫道:
這潭也好大哩。水清似鏡一般,不論深淺去處,無不見底。況又映著兩岸竹樹,翠色可掬。少府便脫下衣裳,向潭中洗澡。
《紅樓夢》中也多次出現“洗澡”字樣,第三十回寫賈寶玉誤踢襲人後,“襲人隻覺肋下疼的心裏發鬧,晚飯也不曾好生吃。至晚間洗澡時脫了衣服,隻見肋上青了碗大一塊,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聲張”。 此外,安遇時《包公案》、李時珍《本草綱目》、蘭陵笑笑生《金瓶梅》等都使用過“洗澡”一詞。
黃胄《七仙女沐浴圖》
人類天然具有趨利避害的本能。洗澡之後,皮膚毛孔舒張,有利於身體循環,也可以給身體帶來舒適感受,很多哺乳動物都樂於洗浴身體。所以,洗澡首先是一種生理需求,源於人追求身體愉悅的本能。八路軍幹部王恩茂寫道:
二十幾天在外麵檢查工作,沒有換過衣,身上長了虱子,所以回來的第一個工作,即是與郭副旅長、羅科長等到澡堂裏洗了澡,換了一身衣,感到極大的愉快。
這種愉悅感,可以說是跨越時空的共同感受。
青海天浴
隨著文明的發展,洗浴不斷被賦予意義。法國研究者認為:
在西方文明中,我們更多是通過身體的浸入來獲得此種全部包含在沐浴象征體係中的再生的感覺:鑽進水裏,就是重返生命之源。按照精神分析學的說法,這就像重返子宮的生活;就是在經受短暫的倒退,幾乎是脆弱性的瞬間的同時:漂浮在一種安全的感覺中,以便隨後進入消除疲勞和再生的階段。
這是從精神和身體兩個層麵詮釋人類的洗浴要求。在東西文明中,沐浴後來都被賦予宗教性的神聖體驗,應與人類從中體會到的上述原始快樂相關。當然,無論東西方,都出現過對水和沐浴的禁忌。十六七世紀的歐洲人一度認為:
沐浴水會侵入人體,進行破壞,使之麵臨鼠疫以外的更多危險。
民國時期有些國人也相信洗澡傷身:
我們鄉下,洗澡必須要選定一個佳日,由村上稍富有而要有“浴鍋”的住戶,燒一大鍋的水,看作一樣大事情,東請西喊,人們就在這個鍋子裏洗澡,洗到後來水冷了,再用點柴燒一下,一鍋水往往要洗二三十個人。老年人說,“越挨到後一點洗,在這個別人一個個洗過的肮髒水裏洗起來,你的精神要比他們先洗的人好!”
Hippolyte Petitjean《晚上洗澡的人》
近世以來,總體上看,洗浴逐漸回歸人們的基本生活日常。明清時期各類話本頻繁出現的“洗澡”字樣,意味著洗浴不斷日常化。當年一般國人洗澡多在大自然中取材,上述《醒世恒言》提到的洗澡即在水潭中。《王恩茂日記》中也有河中洗澡的記載:
到南門河裏洗了一個冷水浴,因為洗熱水澡,燒水借東西困難。
南方地區水源充足,即便冬天,氣候也不是十分寒冷,洗澡更為便利。比如廣東幾乎不下雪,“一般人的洗澡都是在家裏的”。由於洗澡方便,廣東澡堂較為稀缺,以致時在廣東第一師範上學的陸地抱怨:
日光炎炎頗悶熱,乃乘暇往燒熱水處露天洗身。夫堂皇之省立學校,而際此暑天都無浴室,寧不笑煞人耶?
在南方地區,一般的家庭多是在正屋旁建一個小隔間,用於洗澡:
在鄉間,暑天一般人都跑到溪澗或池塘去洗冷水浴,天氣冷起來了才在家裏洗熱水浴。洗熱水浴的地方則沒有固定,有在家裏天井的角落的(那是[時]小家庭的男人多這樣),或在廚房的一角,也有提了水到祠堂去的。在城市的,夏天也在家裏,用冷水抑熱水要看各人的習慣而定,洗澡的地方多數在天井的角落,用木頭或竹板做成的類似屏風式物以為遮蔽。大家庭或較有錢的比較考究一點:另設一間房子專供洗澡。但其目的在於避婦女的視線,是為瞻觀起見的。
當年調查者在湖南衡陽做調查時也發現:
這裏因取水方便,除冬季稍冷外,春秋兩季溫暖,夏季非常炎熱,農家多有洗澡的習慣。
中國幅員廣大,東西南北不同地區,資源、氣候、風俗有很大差異。相比南方地區,北方水資源缺乏,冬天氣候寒冷,洗澡困難度大增,因此,這裏的習慣和南方比,相差較大。調查者在山東鄒平調查時注意到:
鄉人很不注意,更不洗澡,尤其是北方人更厲害。就拿鄒平來說:全縣有十六萬五千零七十口(公共機關寺院及商店中之寄居人均不在內),僅僅城裏有個清華池,在半年以前,每隔四五日營業一次,現在是天天開了,可是水要三四日方換一次,生意總不發達。每天至多洗了二三十人,少的還不到十人,可見鄉人不肯洗澡的情狀了。
對鄒平第十一鄉都魯平村的調查顯示,該村:
每人每年半洗澡一次,已經算是幹淨了。如第五八戶,差不多每十九年洗澡一次,第五九戶,每十二年洗澡一次。不是很可驚異麽!該村離齊東縣城不過四裏路,城中本有浴室,還不肯去洗,省錢固然是一個原因,可是沒有洗澡的習慣,也是一個很大原因了。
豫南一些地方“不是遇到婚喪喜慶大事的話,普通以每年元旦、端節,是一年中二次沐浴時期”。艱困的條件下,老百姓不得不因陋就簡:
山東鄉間的老百姓……洗起澡來,真是很難,難到一定要遇到機會才可以洗。機會是什麽呢?就是夏天在田間工作,做得大汗淋漓的時候,順手把身上的肮髒擦掉一些,這是一個機會。還有一個機會,是利用夏天的陣雨,在大雨傾盆的當兒,無論大男小女,都把上身的衣服脫掉,故意的淋在陣雨之下,洗個爽快的澡。
抗戰時期中共在根據地所做相關調查注意到這裏民眾對洗澡的態度。1941年,中共中央西北局宣傳部部長李卓然帶隊在固臨縣調查時發現:
衛生方麵,這一帶的老百姓也是一樣的不講究,婦女常是整年不洗澡,無論男女冬季都不洗衣服,洗臉、洗腳的也很少,有病時用“法馬、敬神、許口願”等來代替醫藥的現象是很普遍的。
之後,張聞天主持的晉西調查留下大量資料,其中也涉及鄉村衛生問題。有段記載70多歲老太婆對劇團女演員洗臉洗澡反應的材料,頗能顯示鄉村民眾對洗澡的態度:
她們進了窯,門子不關,窗子不閉,真是可惜(!)了水啦!一天要洗兩回臉!這還不算!黑夜脫光光的,拿上手巾,在身上左擦右擦,最不幹淨的地方還要擦了又擦,你看這像什樣子?我活了七十大幾歲都沒能見過這種不像樣的人、不像話的事!
在中國西北這樣的嚴重缺水地區,洗澡成了一種奢侈,熱水澡尤其難得。紅軍長征進入西北後,洗澡成為嚴重問題:
急行軍快到半月,戰士們都未曾洗澡,各人都感到身上有點不大好受。恰巧這天,在圩上旁邊就有一條河流,我們經過時,一縱隊的戰士們都在河上洗澡和洗衣服了。……為求得相當的恢複戰士們體力,司令部決定次日各部留原地休息一天,故第二天清晨各部都準備有組織的,一班一班輪流出去五六裏路遠的山溝裏找水洗澡、洗衣服,洗一次澡、洗一件衣服都要跑五六裏路才有水,這是如何的麻煩嗬!
作家高敏夫1938年8月參加抗戰文藝工作團,從延安到各根據地,一直到9月底才“到管理科洗了一次痛快的澡,離開延安這是第一次洗熱水澡”。匱乏的條件下,人們不得不製造一套話語克製身體的本能需求。中共在調查中注意到:
不衛生與迷信在農村中還相當盛行。衣服的洗滌很少,每天洗臉、洗澡的習慣是沒有的。據老百姓說:“衣服洗了容易破爛,不經穿。”窮苦的農民沒有衣服來替換,是不洗衣服的物質原因。“洗了臉容易使皮膚不結實”,是老百姓對不洗臉的解釋。“洗了澡容易傷風”,是他們不洗澡的理由。”
不洗澡的遁詞後麵實際是物質資源的極度匱乏。正因此,中共提倡清潔衛生的宣傳並不那麽難於被接受:
宣傳要他們挖廁所,他們馬上就動手挖,我們在那個地方也幫助他們挖;讓他們洗澡,他們也接受。從這裏證明隻要我們很好的進行宣傳工作,實際的給他們解決困難問題,他們的廁所也可以挖的,澡也可以洗的。
相比吃飯睡覺,洗澡能被抑製的重要原因在於,洗澡雖然也是人類的本能需求,但畢竟不像吃飯睡覺那樣不可或缺。因此,除了資源和環境造成的限製,怠惰也常常影響人們洗澡的熱情。有人觀察到:
北方人和內地人是不大洗澡的。我在川東四個月,就沒有見過房東洗過澡。疥瘡、皮膚病,往往而是。重慶附近的鎮上,夏天已經冰室林立了,然而沒有一家澡堂子,即重慶也屬不多見,慢說每條街有一所了。做過醫生的,大致總有過這樣的經驗:一塊消毒用的棉花,在打扮時髦的女子的臂上一擦,頓時變了色。
不僅僅是北方和內地,江南地區不大洗澡的案例也處處可見,阿英在浙江海鹽的澉浦觀察到:
此地城鄉的人,夏天過後,是絕對的不洗澡。初去的時候,正值夏天,在家裏洗浴,還不感覺到。到最近,天涼了,家內不能洗了,我便去尋浴堂,找不著。後來問問朋友,才知道此地的人過了夏地[季],絕對的不洗澡,為什麽原因,本地人也說不出,隻是習慣如此。我於是問,是不是有一部分人家有‘暖鍋’供給一家人在秋冬打浴,應覆是無論有錢無錢,‘暖鍋’是沒有的。我們在曆史上,是曾看到北方的某一部分人是不打浴,並且以誰的身上垢為榮,卻沒有想到在交通極便,而又靠近文化中樞的地方,也竟然保著這種不衛身[生]的習慣,真是令人奇詫不置。 江南這樣洗澡相對便利的地區人們為什麽也不愛洗澡,阿英甚為困惑:
固然中國人,也自窮,沒有餘錢,也自忙,沒有餘閑。但用一點水,洗洗身子,其實是不花什麽時間和金錢的。……顯然窮和忙是不成其為理由的。
寫這篇文章時,正是抗戰時期,作者甚至抬出了抗戰的神主牌,聲稱:
提倡洗澡……從狹義的潔身,進而為廣義的潔身,亦不失為抗戰建國之一助歟。
攝影:潘孟智
或許是為不願洗澡提供理由,江南有些地區洗澡傷身的說法頗為流行:
在安吉、孝豐等地方洗澡是在鍋子裏洗的,一個人在鍋內洗,一個人坐在灶下燒,像煮渾豬一樣,一鍋水要洗二三十人,先男後女,有條不紊,但是誰也不肯洗第一個。也不用肥皂,原因是“避免減少身上的脂肪質”。
正因為洗澡無法完全依靠自覺,而為養成洗澡的習慣,當時的學校多有強製洗澡的規定。如陶行知創辦的新安小學計劃“每年每人洗澡八十次到一百次”。 梁實秋回憶他在清華學校時的情景:
洗澡的設備很簡單,用的是鉛鐵桶,由工友擔冷熱水。孩子們很多不喜歡親近水和肥皂,於是洗澡便需要簽名,以備查核。規定一星期洗澡至少兩次,這要求並不過分,可是還是有人隻簽名而不洗澡。
二、洗澡的方式
清末民初,作為清潔衛生的一部分,洗澡開始被社會關注,並得到提倡,城市地區大眾澡堂湧現,讓洗澡更為便捷。即便如此,這時候人們洗澡還不是很頻繁,女明星林楚楚“每日必洗澡一次”,會以“信不信由你”的方式報道出來,可見每日洗澡的稀罕。即便官居全國防空委員會廳長的黃鎮球,自己家擁有浴室,也不能做到每天洗澡。從黃鎮球1937年8月13日到11月24日的日記中,共檢索出“洗澡”29條。8月、9月夏秋時,他有時每天洗,或者隔一兩天洗一次,10月、11月後隨著氣溫降低,洗澡頻次下降,大約一周一次。這在當年應該算相當頻繁了。值得一提的是,黃鎮球的洗澡習慣在當年國人中頗為獨特,都是早晨“回家中洗澡”。
黃鎮球
由於洗澡還不是那麽普遍,當年的人們對洗澡頗為鄭重其事。陳果夫在1947年出版的有關提倡衛生的著作中特意提醒:
洗澡應察天時與環境宜否。如果天氣不好,或是冷熱不調,即不如不洗。如有好的設備,則應規定時間入浴。
在當年的中國,尤其是都市地區,像黃鎮球這樣擁有獨立浴室者,非常罕見。上海寸土寸金,擁有洗澡間的房屋鳳毛麟角。
上海的單幢的屋子裏,往往住上六七家人家,放在客堂裏洗好?放在灶披間去洗?屋小人多,攸關風化,似乎又是諸多不便。
很多人洗澡隻是:
向老虎灶上泡一點水,在家裏用一個大腳盆,就這麽的洗一下。有些苦力、單身漢,他們根本沒有那些設備,花了一千五百元的代價,跑到老虎灶附設的盆湯那裏,但洗起來,總覺得不夠舒服,不夠爽快。
部分家庭:
一家老小都擠在一間裏,媳婦要揩身用水,礙著公婆的麵,尚且脫不出來,何況洗澡。
為此,《大公報》曾刊登過一篇文章,教大家怎麽做家庭簡易澡堂:
到北京路去買三尺至四尺的舊白鐵管(大概一塊錢),一隻凡而(大概六毛錢),再到馬口鐵店裏去做一個蓮蓬式的鉛皮,蓮蓬頭直徑四英寸,大概二毛錢就夠了。再去請一個機器匠(或者托大房東去喊一個熟識的機器匠),叫他把白鐵管和凡而接在自來水管上,再叫白鐵匠把蓮蓬頭焊在白鐵管上,這樣經濟洗澡室就成功了。……洗澡時把後門和灶披間的門關上,那時你可將裝好的凡而一開,水便會從蓮蓬管裏源源而來,擦肥皂,洗肮髒是最便當不過的。
傳統灶批間
不僅普通人,當年大城市多數中產階級家庭也沒有完備的洗澡間,年底想要痛痛快快洗個澡尚不容易。因此,鬱達夫在春節前,隻好到旅館開房間洗澡,而且招來一班還算富裕的朋友,到他開的房間洗澡:
三四點鍾,遷入此房內住,Burlngton Hotel本係住外國人的旅館,所以清靜得很。晚上周氏夫婦和徐家三姊妹來此地洗澡,一直洗到深夜的十二點鍾……今天華林也來,他也在這裏洗澡,中國人住處,設備不周,所以弄得一間房間內,有七八個人來洗澡,旅店的Manager頗有煩言,也隻好一笑置之。
旅館的設備齊全、衛生。如時人說的廣東各大城市的大旅館:
都是每一層樓設一間洗澡室,裏麵裝有磁盆,水由自來水管輸送,冷熱皆有。……旅館的這種洗澡設備是為兜攬旅客而設的,故構成為一種例外了。普通都沒有這末考究的。
上海的高級旅館房間裏會有單獨的浴室、浴缸,鬱達夫和朋友們過年時鄭重其事地開房間,輪番洗澡,看上的就是旅館良好的設施。
到旅館洗澡,當年在中產階層中頗為時髦。當時報紙說:
旅館裏全靠雌雄檔、打牌和洗澡三種生意,才可維持下去。
這三種生意中,開房間洗澡是旅館方最不待見的。
雌雄檔來了便幹,幹了便去,再可賣錢,是最好的生意。打牌賞賜大,亦受歡迎。開房間洗澡,男男女女一大淘,阿姨、小姐妹、前樓嫂嫂都來揩油,從早晨到晚上,浴缸裏沒有空過,毋怪茶役聽客人問連浴室房間,要大搖其頭,說“沒有”了。
到旅館洗澡甚至形成一套生意經:
往往有一種人,他們開了一間沐浴房間,足足沐了二三份人家,這確是一個經濟辦法。譬如一間房間房金是四元,連小賬和捐款以及自備毛巾肥皂,一共六元足了。假使到浴室去沐浴,先後共有四十人,每人總扯僅一角三四分,真是便宜之至。
所以,不僅是鬱達夫住的酒店,很多酒店對洗澡客人都敬而遠之,但也無法拒卻,這畢竟是客人的自由。
揚州綠楊旅館內景
“開房間洗澡”,當時還有另外一種意義:
我們漢口市上,在衣冠稍為端整一些的人群裏,常聽到有“開洗澡房間去”這麽一句話。開洗澡房間的目的,當然是為洗澡了。可是實際上也不然,記者承各位朋友們不棄,也曾被請過到所謂洗澡房間裏去。一進房間,迎麵便是黑壓壓的一堆人,心想今天有這許多客,大概要挨了幾個鍾頭才洗得著澡……正躊躇間,主人卻大呼小叫地指揮茶房擺起桌子來了。接著豁郎一響,分明是麻將出匣的聲音;門簾動處,又含羞帶笑地塞進幾位時髦女士來,頓時全屋子裏,便來了一陣歡呼,至於洗澡,卻沒人提及。
說是開房間洗澡,實際卻是打麻將,這也正證明了開房間洗澡的時興,人們把附著於其上的其他活動,一概都歸結到洗澡這個大環節上了。
開房間洗澡雖然時髦,但所費不貲。即便是鬱達夫,也隻是在特殊日子才會去開房間,更多時候,還是去澡堂洗澡。澡堂是近代中國興起的沐浴集中地。隨著衛生觀念的普及,洗澡成為清潔衛生的象征,大批滿足人們洗澡需求的澡堂應運而生。澡堂一般多分布在城市地區,尤其像北平、上海這樣的大城市,更是密集。另外,北方冬季寒冷,水資源缺乏,洗澡難度大,相應地對澡堂的需求更大,而像廣東這樣的溫暖地區,“就是在熱鬧的廣州市也不能找到一個澡堂”。 澡堂的發展首先是緣於觀念變化,也和氣候、自然條件息息相關。
澡堂一般分大池和小池:
池有二種,一是單人洗的盆子,一是眾人同浴的大池(俗稱大湯)。
大池多人同浴,“具有兩個優點:(一)悶熱——這是別人最討厭的——進去可以出身大汗;(二)寬大,可以仰臥,可以遊涉”。 大池的最大問題是衛生缺乏保障。洗澡本來是為了清潔,可是洗澡時的清潔保障,卻又是個大問題。時人描述當時大池的齷齪狀況:
室內氣味尤為特出,如語人以“澡堂子味”則聽者未有不了解者。
民國澡堂舊影
“澡堂子味”後來成為漢語中的一個特定詞匯,可見當年澡堂的氣味給國人留下多麽深遠的印象。麵對肮髒的澡堂,有自暴自棄心理的不在少數。
雖然朋友勸告我洗大湯肮髒,沒有盆子幹淨,我說我每月洗澡一次,身上還清潔得來嗎?以齷齪之軀報齷齪之池,那真要歎“得其所哉了”。
不僅清潔無法保障,集中洗浴,還會產生傳染疾病的隱患。有人記載:
正在我放心大膽洗著的時候,從門外走進一位先生來,約摸三十多歲,胖胖的,混身長滿了一層癩瘡,有的在淌黃水,有的在冒花膿……這位先生則悠然自得,旁若無人地,先從涼池挨次向熱池洗著,未到五分鍾,所有四個池子的水,這位先生全沾過。
雖然澡堂管理者有掛牌提醒患有皮膚病等傳染疾病者勿入的義務,但出於攬客需要,多睜隻眼閉隻眼,患病者帶來的交叉傳染成為很大隱患。特別是公用品,如毛巾、拖鞋等,更是汙穢:
在浴堂裏,最齷齪的無過於大眾使用的公共毛巾了,幾十條白中帶黑的毛巾,大家輪流的揩著,揩麵孔是這幾塊,揩下部也是這幾塊,真是使人不敢領教。
所以,梁實秋說:
“早晨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怕的是水不僅包皮,還可能有點什麽東西進入皮裏麵去。
針對浴堂的衛生和管理問題,管理部門和浴堂本身也在設法改進。當時有人提出改進方案,比如:
浴堂一律用池堂,不宜過大,以便不停的換水,同時又不致過於耗費熱水,每一個隻能在池外用肥皂盡量洗淨,並以盆掬水洗滌清潔,然後再浸入池內,以使池水不致易於汙穢。
新生活運動中,相關規定強調:
上海市專門公布公共浴室管理規則,規定:
凡在本市開設公共浴室應先向社會局聲請登記,俟轉送衛生局審查合格後,方準給照營業。
20世紀30年代前後,澡堂衛生確有所改進,這和多方麵的敦促是分不開的。
電影《洗澡》劇照
淋浴也是防止交叉汙染的較好措施。人數眾多的地方,比如學校、工廠,常設立集體淋浴間。當時的清華大學就是淋浴:
要洗澡的同學們,在更衣室裏人聲嘈雜中脫了衣服,一絲不掛的走進浴室。浴室裏的人口的密度也不在更衣室以下;尤其是在噴水管底下的地方,這裏一方尺或者可以站兩個人,因為一個噴水管底下同時有好幾個學生洗著。
廣州的大學也多采用淋浴:
在學校裏因人數多了,都是另築一間大房子為洗澡室,裏麵用木頭或士敏土隔成許多格,那形式就有點像公共廁所,隻差的沒有墊足的和盛糞的裝置。格裏什麽亦沒有,什麽人要到那裏洗澡都得自己動手。廣州中山大學有蓮篷式噴水管送冷熱水供學生洗澡,那是非普通人所能享受的了。
淋浴可以避免共用洗澡水導致的交叉感染,但設施簡單,難以與擁有放鬆和社交功能的澡堂相提並論。
上海老澡堂
三、洗澡的社會和政治化
20世紀前半期,澡堂逐漸發展為中國人洗澡的重要場所。據1932年北平市社會局的調查,全城有浴堂140餘家,工夥三四千人。 著名的浴池——清華園新建樓房耗資即達數萬元。南京1936年的澡堂大小共有80多家,較之20世紀20年代中期翻了一番。 福州澡堂更為密集:“福州人是有洗澡癖的,城區之內就散布有五十多家的溫泉澡堂。” 就連冀中的高陽縣,作家高敏夫去訪問時,還可以到“設置完備的浴池洗澡,看到用美麗花紋的玻璃磚鑲的牆壁和地板,光亮的電燈”。
當時不僅私人去澡堂,公司也和澡堂簽訂合同,讓員工去澡堂洗澡。北平電車公司就與澡堂立約,規定:
第一條 凡公司工程處所屬各廠課工友,持公司所印製之沐浴券前往澡堂沐浴者,得準入內沐浴。一切待遇均須與普通客人相同,但隻供給白開水飲料,不另收費。第四條 沐浴券印有月份,每券隻限一人一次,在該月內使用。
舊日澡票
一些比較成熟的企業自己建有澡堂,比如天廚味精廠建有“洗澡室,這是工人洗澡的地方。有個男子澡室,也有一個女子澡室。內麵也很清潔,是工人自己掃除的”。 甚至有商場和澡堂合作,購買一定數量物品後即發放洗澡券,促進消費,這一做法被作為成功的營銷案例寫進書中:
每買五角以上之貨物者,即贈洗澡票一張,每買二元以上之貨物者,贈洗澡券四張。依此類推。方法極新奇。故摩登化人們,必歡迎之。普通洗澡,大約一角,因買五角貨物,即得一張洗澡票,可洗澡一次,顧客心理必非常快活也。
化妝店因與洗澡堂有特約關係,故洗澡票之折扣很大。每張實際上化妝店先付於洗澡堂者,不過六分錢或四分錢而已!洗澡堂之營業,藉此亦可發達。
南京老澡堂舊影
條件較好的監獄也開始修建澡堂。李維城1938年被國民黨政府羈押,初入獄時,洗浴不便, 他記載當時的狀況:
所中今日為在押人備木盆熱水洗澡,優待室同人,每人一盆,洗罷之水,由普通在押人服勞傾換。待一一浴畢,再令普通在押人輪洗之,但每盆水須同時供兩人之用,且時間以五分鍾為限,因盆少人多,照料為難,故惠而不實也。餘自在西安被羈禁,已共五月矣,用浴盆澡身,此為創舉。平日用臉盆盛水擦拭,深感不足,然無可如何,聊勝於無也。
半年後,“監中新築一個浴池,今日開始洗澡,全體職員看守洗罷之後,再輪到在監人,這池膏湯,自然十分肥沃”。 雖然衛生狀況不容樂觀,但浴池的修建,還是讓洗澡更為便利。
澡堂的社會化為洗澡增加了清潔之外的額外功能。有人回憶:
在北門橋街的巷子裏有個澡堂,秋冬之間,我常常和同學們在下午課少時請假去洗澡。那裏的擦背非常痛快舒適,洗過澡之後,懶洋洋的,在靠椅上躺一會,吃點冰糖蓮子或白果,這時候,沒有苦惱來擾,但覺滿足無求。
西北科學考察團發現,新疆烏魯木齊的澡堂,條件頗為不錯。
迪化最好的澡堂,一屋外有坐可脫衣,內小間有木座位兩層,有冷熱水管,澡盆甚小,取水自洗。室內甚熱。仆役為一哈薩克人,然頗能漢話。洗澡者男婦皆有。
作家陸地進入東北城市後,立即想到的就是洗澡:
6時許即起床赴新華池洗浴。剛換的熱水,一淨數月來的積垢,痛快得很。出澡塘後去豆漿房吃了豆漿,又理了發,一氣即花去千數元,一月的津貼一下全完了。立刻感到進城住下來,生活風格就有很大差別。……但在今天戰爭期間這一點點零吃,洗澡等等也就算是奢侈了。
澡堂功能遞增,某種程度成為一個社交和休閑的場合。
鄭州的流氓吃講茶,及會客談事等,大都是在洗澡堂裏麵的。因此鄭州的洗澡堂,生意十分興隆,而且價目亦很便宜。每一個人洗澡及茶錢,僅8分大洋,連小賬也隻一隻角子。
安徽蕪湖的鳩江:
朋友來訪,家中不便敘談,則邀入浴堂洗澡,且以為敬客也。裸身銑足,箕踞相對,如此敬禮,大足發笑。而尤難堪者,擦背之堂倌,身不掛一絲,非獨擦背時然也,即在客座出入時,亦作此狀。此邦人民,不以為怪,初來之人,不習其事,鮮不為之掩麵者。
甚至有人到澡堂睡覺、躲債:
除夕之夜,送窮無計,躲債無門,澡堂之中尚可以上賓相待,三十餃子,四兩白幹吃罷,於爆竹聲中悠然睡去,再醒則年關已過,再見討債人盡可長揖拜年不談前事了。
由社交衍生的還有色情。有報道說:
哈爾濱的浴室裏,有一種名目,他處是沒有的,這個名目叫“洗對盆”。所謂“洗對盆”,就是男女同浴於一室,青年夫婦,如洗對盆,原亦無傷大雅,假使是孤客,去洗澡而要洗對盆,那末可由堂倌找伴浴的女子……這種伴人共浴的女子,既不是妓,又不是娼,土人稱她們為“大坑”。
如果不是這種特殊狀況,女子進入澡堂,尚不容易。當時社會性別上不平等,女子澡堂遠遠不如男子澡堂普及。按理說,女子需要保護更多的隱私,對洗澡地的隱蔽性要求也更強,所以女子比男子更需要擁有獨立洗浴的空間。但北京直到1914年才有第一家女澡堂即潤身女浴室開張,而且很長時間裏獨此一家,北京的女子出外洗澡隻能去潤身女浴室,比如女學生李靜儀就記下“與母親赴潤身浴室洗澡”。1928年後,清華園等澡堂才開設女部。到1926年,天津尚沒有單獨的女澡堂,“女澡堂都附設於男澡堂內,惟出入之門,各不相混”。 上海的情況也類似:
上海有一家龍泉浴室,也有女子浴池,但是到那邊去的女人,卻並不普遍,大多數的女人沐浴,還是在旅館裏舉行。
為此,專門有人論述過女子洗澡問題。
女人在社會中要占人口的半數,少數貴族化的公館和大飯店、旅館裏,雖有衛生設備,有‘錢’的人可以隨意應用。但大多數的平常家戶人家的女人,尤其是一般有生產能力的勞苦女工們,是決享不到那種‘福’的。……因此我以為‘女澡堂’是本市衛生當局積極倡導的。……本市至少要辦五所女浴堂,並由公安局派女警察去按戶勸導入浴。
而之所以如此,文章有一個判斷:
因為現在的女人多數還沒有開化,出來洗澡,怕難為情,由女警開導,則一定很有效果。
清華園浴室
出動警察引導洗澡,頗能體現國人的心態——洗澡代表文明和開化,政府有責任予以勸導。正因為洗澡被認為代表著文明的生活取向,所以1934年蔣介石發起新生活運動時,洗澡即成為其中的一項重要內容。蔣介石在闡述新生活運動發起原因時批評:
再講普通一般中國人的穿衣,十個有九個,是鈕扣不扣齊的,帽子歪戴的,還有,對於自己的身體不僅不知洗澡,甚至連臉也不洗的。
河南省的新生活運動章則明確規定:
夏天每日要洗澡一次,夏(疑為春)秋冬三季,要每星期洗澡一次。
在中國共產黨的話語中,洗澡也沒有缺位。八項注意的早期版本中,最後一條就是“洗澡避女人”。 這說的是洗澡中的禁忌。同時,中共也非常重視衛生話語下的洗澡,八路軍行軍宿營時要求:
大小便能找廁所或自己挖,行進中自找掩蔽處,或離開道路較遠的宿營地,每個人員都能熱水洗腳,早上也能將臉洗了。休息時能洗衣、洗澡。
相對固定的營地中,一般要修建澡堂,“周圍十五裏中士兵總是輪流使用著,每天指定歸一個單位享用”。英國物理學家班威廉(William Band)記載他在晉察冀根據地洗澡的情景:
裏麵原來是一個狹長的房間,布置很像火車裏的餐車;這是更衣寶,再進一道門,就是浴池。更衣室裏掛著一個布幔,幔內換衣服,幔外坐著一排軍官等候洗澡。房間裏很溫暖,皮爾決定一試。……浴池大得很,足可供十餘人同浴,水亦很清潔,但是有一陣羊肉的臊味使人起疑,皮爾洗過了澡,自己也不敢說到底幹淨些沒有。直到多日之後才曉得,這裏所用的肥皂是用羊油所做,所以有這陣氣味。
在中共高度政治化的環境中,有時洗澡還會被當作一種權利和得到照顧的象征。比如,炊事員“身體容易髒,所以除集體洗澡外,把幹部的澡票給他們,叫他們抽暇換班去洗,另外每月再解決幾塊肥皂,這樣來照顧他們”。高敏夫的日記記載,為體現對日本俘虜的優待,特意組織他們洗澡,而俘虜洗澡某種程度也成了宣傳:
葉文津帶兩個日軍俘虜到城內去洗澡……一方麵是優待他們,另一方麵有意讓群眾看到他們。此間傳說八路軍不打仗,這一批一批的俘虜就是鐵證。下午4時葉文津回來,據說城內人山人海,圍觀俘虜。
結語
人類文明的幼年時代,由於自身力量的弱小,需要給一些基本的事物賦予特別的意義,借此獲得超越的能力,洗澡一度被賦予超出人倫日常的儀式和宗教意義。隨著人類的成長,開始可以更平實地麵對世界,洗澡由此回歸日常生活。正因此,關於近世洗澡的討論,注定會是一個淺顯直白的生活史話題,人倫日常就是生活本身,生活不需要那麽多強加的意義的籠罩。
近代中國,作為後發國家,物質條件發展不夠充分,國人的很多基本生活需求無法得到保障,洗澡在中國也是千姿百態。自然環境更多決定著洗澡的方式和頻率。不過,要注意的是,由於澡堂的興盛,洗澡在近代一度又具有社交功能,還無法完全回歸個體生活日常的洗澡,在組織化的大背景下,有時也被賦予社會活動的意義,澡堂成為滿足近代化導致的更為頻繁的社會流動和社會交往需要的場所。而且在政治不斷日常化的大背景下,洗澡一度還被納入政治的軌道,國共兩黨都有介入洗浴業的動作,國民黨把洗澡作為新生活的一部分,中共則以洗澡為移風易俗的手段。這是洗澡在走下神壇時的一個小小曲折。真正讓洗澡徹底回歸到洗澡本身,還應在私人洗澡間幾乎已經實現全覆蓋的今天。也正由於此,站在今天的基點上,回顧一下近代中國人洗澡的曆史,或許更能體會到百年來中國的巨大變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