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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叫江小燕的神秘女子,是荒誕時代的偉大良知

(2024-11-24 09:04:47) 下一個
“真正的光明絕不是沒有黑暗的時間,隻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罷了。真正的英雄絕不是永沒有卑下的情操,隻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罷了。”                     
                      ——傅雷
 
1
 
1958年,江小燕十九歲,正值青春年少,將於上海市第一女中高中部畢業。她寫得一手好字,還會彈鋼琴,成績門門優秀,步入一所好的大學不是問題。

然而,就在畢業前兩個月,校方把俄語教師柴慧敏打成了“右派分子”,江小燕非常喜歡這位老師,校方授意她提供書麵材料“幫助她,拯救之”——即搜集老師的罪證。

江小燕卻一心一意想‘救’這位教師,非但沒有寫揭發材料,反而為柴慧敏辯護。

結果,柴慧敏依然被劃成了右派分子!

而江小燕不願從命“揭發”,也受到批判。在她高中畢業的畢業鑒定上有如下判定:

“立場不穩,思想右傾。”還評為政治品德“差”。(注:這幾個字放進檔案,在當時就可以毀滅一個人的一生!)

她上大學夢破滅了,隻得在家從父繪畫。
 
2
 

1966年夏天,“文革”的急風暴雨凶猛而來,黃浦江畔不時傳來某某名人自盡的噩耗,有幾個與江小燕有往來的人也走上這條絕路。包括當年她辯護過的俄語老師,也跳樓自盡了。


9月初,江小燕正在鋼琴老師那裏學琴。鋼琴老師的女兒是上海音樂學院學生,帶回一個消息:“傅雷夫婦雙雙自殺了!”
 
( 注:1966年9月2日,因不堪紅衛的毆打、淩辱,傅雷與妻子朱梅馥在上海江蘇路284弄(安定坊)5號的家中雙雙自盡。自盡前,傅雷寫下遺書,將存款贈予保姆周秀娣,作為她失去工作後的生活費,還在一個小信封裏裝入53.50元,寫明是他們夫妻的火葬費。上吊自殺之前,他們還將棉被鋪在地上,以免自殺後倒地時發出聲響,驚擾他人。他們用體麵和高貴的自我毀滅,給後人留下了無盡的思考……)
 
這個難以置信的消息使她內心久久無法平靜。她看過傅聰的音樂演出,讀過傅雷翻譯的《約翰·克利斯朵夫》、《貝多芬傳》,無比敬佩他深厚的文學根底。出於義憤,她想給周總理寫去一封信,反映傅雷的事情。

為了了解情況,江小燕以街上的大字報大標語為線索找到傅雷的家,卻從傅雷生前的保姆周菊娣處得知傅雷夫婦的骨灰即將灰飛煙滅!

因為傅雷的兩個兒子,傅聰遠在美國,傅敏在北京勞改。骨灰隻有親人可領,更何況此時人人唯恐與“自絕於人民”的“黑五類”發生關係。

江小燕夜不能寐,最終決定挺身而出—— 冒充傅雷的養女去領骨灰。

第二天,江小燕戴著一個大口罩,隻露出一雙清澈的眼睛,來到上海西寶興路火葬場,自稱是傅雷養女,要保存傅雷夫婦的骨灰。

按情況本來是不可以的,但江小燕的情真意切讓工作人員動了惻隱之心。但是,她沒有錢購買骨灰盒,盡管江小燕已27歲,但因為高中畢業時的評語,她一直沒有得到工作。

於是,江小燕想方設法又找到了傅雷的內兄朱人秀。江小燕是戴著大口罩來到朱家的。朱人秀問她姓什麽,江小燕說自己姓“高”。朱人秀問她住哪裏,江小燕不肯說。朱人秀見她連地址都不肯說,有點不放心,就把錢交給外甥張廷騮,讓張陪著“高姑娘”去買骨灰盒。買好骨灰盒,領取並裝上傅雷夫婦的骨灰之後,“高姑娘”把骨灰盒帶回自己家中,暫且保存起來。

過了幾天,江小燕和張廷騮又一起把骨灰盒送往上海永安公墓,辦理存放手續。考慮到傅雷的名字太“醒目”,“高姑娘”從朱人秀那裏得知傅雷原名傅怒安,就在骨灰盒上署名“傅怒安”。
 
處理完此事後,她立即寫了“小民求告信”,希望總理管管這種局麵,為了安全並沒有署名。

10個月之後,1967年6月21日晚,江小燕依然被抓了,三個陌生男人將她帶上了汽車。

原來,那封為傅雷正名的信,沒寄出上海就被截獲了,並且當成一宗“大案”全力追查。江小燕被視作“現行反革命”嫌疑犯押到上海正泰橡膠廠審訊。

接受審訊時,江小燕表示從未見過傅雷,並用極其單純的口吻,反問了審問人員一個拷問良心的問題: “替人家收骨灰,落葬,這總不能算是缺德的事吧?!”

隨後,她又列舉了父親曾通過教會的幫助,為無錢買棺的鄰居包辦喪事的事例。因為父親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自己隻是受了父親的影響,故而替傅雷收骨灰,談不上什麽目的。這些單純的理由,加上江小燕沒有工作,未走上社會的原因,讓她逃過了一劫。
 
多年後,江小燕自己認為,她非常幸運。

因為審訊她的人不是什麽有文化的人,而是工廠裏的工人師傅。江小燕深知中國底層工人曆來有忠厚善良的美德,如果換做是讀過書的人,江小燕說:“極可能這個人(自己)也許已不存在了……我一張口,萬萬敵不過一群有文化、無頭腦的人的口。”

釋放回家後,江小燕向一無所知的父親如實交代了一切,父親沒責怪什麽,隻說她做得對。

父親同她一樣,無法外出工作,抗戰時曾參加國民黨軍隊,如今成為了有曆史問題的人,隻得留在家畫畫維生。

這件事雖然過去了,但是巨大的恐懼籠罩著江小燕的生活。隻要家樓下傳來汽車的喇叭聲,她的心就狂跳的厲害,生怕是來抓她的。偶爾被戶籍警瞟了一眼,當晚就會徹夜難眠。

精神壓力百上加斤,就害怕哪天就崩潰了,最後不得已,她又去工廠找了當年審問她的工人,訴說幾年來惶惶不可終日。那人再次向她保證,“我答應過你,不向你裏弄派出所去反映的!”
 
3
 

1972年,江小燕父親去世,家中無人工作,生活無著,江小燕被裏弄安排到了社會最底層的生產組。此時已經34歲。距離十九歲那件事,她已經在家困頓整整十五年,江小燕後來說:除了管過傅雷那一次閑事,自己無所作為。


??1979年的四月,那個昏暗的年代已經遠去,傅雷先生的兒子傅聰回國,當他得知自己父母的骨灰還保留了下來,不禁感動不已,於是和自己的胞弟傅敏四處打聽這位陌生的好心人,但是江小燕行事極其低調,傅敏始終未能如願。最早見到其本人的唯一一個采訪者,估計隻有葉永烈先生。
 
1979年追悼會後,傅聰手抱骨灰盒,傅敏手捧遺像,前往公墓。

葉永烈先生在撰文中提到,江小燕拒絕采訪,對當年的事也不願多談,覺得小事一樁,不值一提。

再三懇求下,江小燕才同意談一談,但前提有個要求,她對葉永烈說: “我的心是透明的,容不得半粒沙子……請不要透露我的名字,我淡於虛榮!”

於是,公眾得以知道了一些塵封的舊事。此後,葉永烈和江小燕成了好朋友,一直保持聯係,同時恪守承諾。
 
自傅雷追悼會後,傅家人就一直尋找江小燕,總想找機會報答

1997年10月,傅敏夫婦來上海,通過葉永烈先生的關係,終於見到了恩人江小燕。傅敏提出合影一張留念,但被江小燕婉拒了。葉永烈說:“她從來不讓我拍照。這些年,她唯一答應我的要求,是允許公開她的姓名——江小燕。”

對於傅家的感謝之情,江小燕退避三舍,淡然處之,百般推卻下,僅僅出於禮貌接受了一張傅聰寄給她的音樂會門票,音樂會剛剛結束她就悄然離去。

江小燕最後一次詳實地道出為何保存傅雷的骨灰一事,是在1998年刊登於《書屋》的一封信,其中談到內心感受的一番話,令人肅然起敬:

“我記得,也未曾對傅家的人寫過什麽,這根本沒必要。我既然能在他們惡運覆頂之際為之申訴,當然也能對他們今天的聲譽日隆視若無睹,這往往是一件事情的兩個方麵。

看看那變幻如雲的世事吧!若不能解決靈魂的歸屬問題,那麽,得到再高的名,再大的財,都是空的!”
 
江小燕的寫生作品
 
讓人欣慰的是,1985年秋,江小燕終於圓了大學夢。彼時她已經46歲了,但仍熱血澎湃,報考上了上海第二教育學院中文係本科班。兩年後,她拿到了本該在一九六二年就應該拿到的本科文憑,然後就職於上海電視大學總部編輯室,任報紙副刊編輯。後又調入上海大學美術學院當老師,直到一九九四年退休。

回首人生,十九歲困守在家,三十四歲參加工作,年近五十考大學,什麽都比別人晚一大截,就連戀愛成家,也因為“性質”問題在大好年華中錯過了,所以她終身未嫁。

江小燕說:“多少年來,我的努力,我的掙紮,真是一言難盡。”但她仍然一再強調,對自己所做的一切並未後悔,因為一個人內心的平安是任何名利所換不到的。

許多年後,再談當年的非凡之舉,江小燕將自己評價為——一個連自己吃飯問題都無法解決的一介草民,卻想為他人的冤屈一振細臂而呐喊!
 
至於那封寫給總理的小民告信,她自嘲道: “我很幼稚,很單純,是吧!”

人性都是有一好一壞兩麵的,但壞的一麵,從未如此集中地暴露在一個時代——知識分子蒼白失血,文人風骨蕩然無存,熱血青年瘋狂破壞……

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卻懷揣一絲微光,照亮民族良心,伸張世道正義。

如今,這位勇敢女性,單身住在上海遠郊,閑時繪畫,興時書法,或誦詩詞,亦奏音樂,過著與世無爭的平淡生活。她有一句奉行一生的處世格言:

得意淡然,失意泰然,自處超然,群處藹然!
 

她是一個平凡無名的女子,卻當得起“偉大”這兩個重逾千鈞的漢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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