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6年7月3日是美國建國50周年慶典的前夜。在弗吉尼亞州的蒙蒂切洛(Monticello),獨立宣言的起草人和美國前總統,83歲的托馬斯·傑弗遜已經走到了生命盡頭。傑弗遜好幾次問,4號到了嗎?身邊的人好幾次告訴他還沒有。終於,他聽到了肯定的回答。在遙遠的馬薩諸塞州的昆西(Quincy),美國第一任副總統和第二任總統,90歲的約翰·亞當斯也在生死之間沉浮。4日下午6點 20 分左右,亞當斯去世。他的最後一句話是:“托馬斯·傑弗遜活過了我(Thomas Jefferson survives)。”其實,傑弗遜已經在幾小時前去世。兩個美國國父和前總統,雖未同年同月同日生,卻在同年同月同日死,成為美國曆史上一段佳話。而更有意思的,是兩人關係的起起落落,他們的競爭、敵對和友誼,及其折射出來的建國伊始就刀光劍影劇烈衝突,直到今天都影響各種政治辯論的兩種不同的治國理念。亞當斯出生於馬薩諸塞州昆西一個普通人家,父親靠務農和做鞋為生。作為家中長子,亞當斯接受了良好教育,從哈佛畢業後成了波士頓一名受尊敬的律師。
美國第二任總統約翰 · 亞當斯
傑弗遜的出生地離他的死亡地蒙蒂切洛也不遠。他父親是農場主和測量員,家境優渥,但父親在他14歲時就去世了。當時的人都是就近念書,所以他上了位於弗吉尼亞的美國曆史第二悠久的大學威廉瑪麗學院。畢業後他也當了律師。兩名律師都關心政治,都參加了反對英國殖民統治的運動,因此都在1776年成為國父們共商國是的第一屆大陸會議(First Continental Congress)的代表。當時亞當斯已經小有名氣,且能量爆棚,辯才無礙,在大陸會議上十分活躍。傑弗遜相對年輕稚嫩,加上生性害羞,算是小字輩。但傑弗遜之前寫過幾篇頗有影響的文章,以寫作才能著稱,於是被任命為起草獨立宣言的五人小組的一員。亞當斯也是成員之一,還有一名成員是本傑明·富蘭克林。另外兩名成員完全沒有參加獨立宣言的起草,我們就不提了。獨立宣言現在大名鼎鼎,但當時大家以為這不過是對他們正在從事的紛繁複雜又艱難危險的革命的一份小總結,並沒有意識到它會有如此重要的曆史地位。多少因為這一點,起草文件的具體工作落到了最資淺的傑弗遜頭上。
傑弗遜不負眾望,寫得非常好。亞當斯和富蘭克林隻對他的草稿做了一些小改動。獨立宣言中最著名的一句話是,“我們認為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賦予他們若幹不可剝奪的權利,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其中“不言而喻”(“self-evident”)是富蘭克林和亞當斯改的,傑弗遜本來寫的是“神聖而不可否認”(“sacred and undeniable”)。在第一次大陸會議共事,讓傑弗遜和亞當斯成了朋友。後來兩人又都在獨立戰爭期間出任美國駐歐洲大使,傑弗遜在法國,亞當斯在英國。這段時間兩人來往密切,更加深了友誼。1789年獨立戰爭結束後,華盛頓毫無懸念地全票當選為美國總統,亞當斯和傑弗遜都成為他的手下。亞當斯是副總統,傑弗遜是國務卿。內閣中還有財政部長漢密爾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按理說,這幫人因為帶領美國人民從英國統治下獨立出來的共同目標走到一起,是誌同道合的革命戰友。但開國大業剛完成,他們就分裂成兩派。一派是漢密爾頓為首的“聯邦黨”。漢密爾頓在獨立戰爭中曾親自帶兵打仗,當過華盛頓的副官,深受華盛頓賞識。聯邦黨的核心主張是發展工商業特別是製造業,支持強有力的聯邦政府,建立國家信用和集中的銀行係統,用聯邦政府的力量來辦大事。亞當斯和漢密爾頓個人關係不好,但也屬聯邦黨。另一派則是傑弗遜為首的“反聯邦黨”(後來被稱為民主共和黨)。傑弗遜派認為美國本是農業國家,應保持特色。聯邦政府也越小越好,應該盡量讓人民自治。華盛頓傾向於漢密爾頓的主張,與傑弗遜漸行漸遠。漢密爾頓的設想得以實行,帶來美國經濟的騰飛,為美國成為世界強國奠定了基礎。傑弗遜在內閣中是受打壓的邊緣人士,鬱鬱不得誌,任期結束前就辭職回了蒙蒂切洛。1796年,當華盛頓宣布不尋求第三任時,總統位置成為左膀右臂們角逐的目標。亞當斯領跑聯邦黨,而民主共和黨候選人則是傑弗遜。這是美國曆史上第一次有競爭的總統選舉。雖然主角是德高望重的國父,其口誅筆伐、爭鋒相對的程度跟今天的總統選舉也並無二致,當然主要是黨派出麵,主角們自己還是比較矜持的。親英的聯邦黨人極力將親法的民主共和黨人與法國大革命的血腥暴力綁在一起,民主共和黨人則痛斥聯邦黨人是保皇派要搞君主製。亞當斯贏了選舉。根據當時法律,得票第二的候選人自動成為副總統,傑弗遜尷尬地走馬上任。但他對這份工作興趣缺缺,把自己的職責限定為參議院議長:他才懶得去給總統出謀劃策。他和亞當斯政見不同,說什麽亞當斯也不會接受,屬於自討沒趣。四年後,亞當斯和傑弗遜再次成為競爭對手。亞當斯四年總統做得灰頭土臉,飽受詬病,加上與漢密爾頓的不和削弱了聯邦黨力量,傑弗遜贏了選舉,成為美國總統。亞當斯在傑弗遜就職典禮之前就急急忙忙離開白宮,回到馬薩諸塞州的家。之後12年裏,他和傑弗遜沒說過一句話。1812年,亞當斯和傑弗遜都是解甲歸田的退休總統。傑弗遜住在蒙蒂切洛,亞當斯住在昆西。這裏“歸田”不是一種修辭手法,兩人確實都以農耕為主業。
1811年對亞當斯來說是很悲傷的一年,好幾個親戚朋友生病去世,讓他的心變得柔軟,政治觀點也不如過去尖銳。正好他們的共同朋友也是獨立宣言簽署者的本傑明·拉什鼓勵他們聯係。於是,亞當斯給傑弗遜寄去兒子約翰·昆西·亞當斯的兩卷修辭學演講集,並附上一張便條。傑弗遜立即回信,兩人恢複了友誼。在下麵14年裏,他們一直保持聯係,亞當斯寫了109封信,傑弗遜寫了49封信。他們的信件是最高層麵的知識對話。他們在信中討論政府、政治、哲學和宗教,也感歎歲月的滄桑,交換日常生活的悲歡。從這些信件中可以了解他們生活的時代,也可以窺視兩位前總統的思想洞見。有時候,兩個老總統的通信中甚至流露出一種溫柔。比如傑弗遜寫道,隨著年齡的增長,“殘疾的手腕和手指使寫作變得緩慢而費力。但在寫信給你的時候,回憶起年輕和健康讓一切都顯得幸福的舊日時光,我忘記了這些感覺。”但他們政見仍是不同的。獨立革命那代人已逐漸凋零,作為碩果僅存的國父中的兩個,他們非常清楚自己在曆史上將有一席之地。他們希望曆史善待自己,至少千萬別誤解自己。但他們又珍惜這份老年的友誼,因此在通信中又盡量避開雷區。但他們對治理美國的不同看法,還是從字裏行間流露出來。傑弗遜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堅信個人自由,強調個人固有的權利和能力,而政府應該是越小越好。在州政府和聯邦政府的關係上,他主張嚴格限製聯邦政府的權力,盡量將權力留給州裏。亞當斯更務實一些。他認識到管理一個剛誕生的脆弱國家的複雜性,相信需要一個強大有效的聯邦政府來保護國家利益。亞當斯和漢密爾頓這些聯邦黨人爭取的聯邦權力,比如設立聯邦法院、建立國家銀行、政府有權發國債等,在今天看來真不算什麽。現在的人對聯邦政府擁有這些權力早習以為常。跟建國時相比,聯邦政府的權力經過美國內戰,經過二十世紀初的進步時代,經過羅斯福新政,又經過六十年代民權運動,已經一再擴大。今天的人還在爭論的,是聯邦政府是否可以提供全民醫保,是否應該保障女性的墮胎權。如果說聯邦和州之間的權力有一個理想平衡點的話,在傑弗遜和亞當斯的時代,我們作為事後諸葛亮可以知道這個平衡點遠遠沒有達到。把眼光放長遠之後,很多棘手問題的答案都很清楚。亞當斯和漢密爾頓要聯邦政府做的那些事情,跟傑弗遜給他們戴的君主製的帽子,差了豈止十萬八千裏。說得唐突一點,就是傑弗遜的觀點不對。美國發展的方向,跟傑弗遜的想法是相反的。在華盛頓執政期間,聯邦政府顯示出傑弗遜不願看見的強勢作風,漢密爾頓路線占了上風。1820年,密蘇裏作為一個西部州加入聯邦,引發成為南北戰爭預兆的著名“密蘇裏妥協”時,傑弗遜還在世。對於密蘇裏州是否可以有奴隸製,奴隸製的支持者和反對者之間的辯論,也以州權和聯邦權關係的形式展開。而主張密蘇裏州可以有奴隸製的一方,就援引傑弗遜關於州權的理論來為自己辯護。當然傑弗遜的主張也很有價值,直到今天都影響著美國社會及人民與政府的互動,一直是一柄高懸頭頂,讓美國人民警惕聯邦政府濫權的尚方寶劍。但傑弗遜和亞當斯雖有巨大分歧,他們認識到這些分歧是為了達到同樣目標的不同方法和策略。因此,兩個曾打得不可開交的勢不兩立的競爭對手和分屬不同黨派的前總統,才能在生命後期成為真摯的筆友,肯定對方對美國的貢獻,表達相互的尊重。尤其是他們同在美國建國50年這一天去世之事頗有傳奇色彩,簡直像一則神秘的政治寓言。在極度撕裂亂成一鍋粥的今天的美國社會,這樣的故事讓人感慨萬千,成為已經快要奄奄一息的爭鬥中求平衡、分裂中尋妥協的美國精神的隱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