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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鼎鈞:戰爭的教訓

(2024-02-15 15:38:32) 下一個

▲二戰時日軍轟炸宿遷城航拍圖

 

我不記得在宿遷住了多久。宿遷宿遷,到底幾宿而後遷?

 

隻記得進了宿遷教會之後倒地便睡,足足睡了兩天,偶然起來喝點水。

 

這兩天,簡直是神仙了,不用再支持自己的體重,不再抵抗地心引力,由頸部到腳趾的肌肉關節都放了假,這幾尺幹淨土,就是大同世界、人間天上。難怪俗語說:“好吃不過餃子,舒服不過倒著。”想那莊稼漢在一天胼手胝足之後,突然躺下來慶祝釋放,才發明了那兩句格言吧。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如今轉了個彎兒,讓我知道。

 

這是頭兩天。

 

 

空襲警報:“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隱藏的”

 

母親最愛《馬太福音》,說《馬太福音》是四福音裏的壓卷之作。

 

她對我說:“來,你是住在神的家裏,要天天讀一段《聖經》。”她教我讀《馬太福音》第五章:

 

你們是世上的鹽,鹽若失了味,怎能叫它再鹹呢,以後無用,不過是丟在外麵,被人踐踏了。你們是世上的光,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隱藏的。人點燈,不放在鬥底下,是放在燈台上,就照亮一家的人。你們的光也當這樣照在人前,叫他們看見你的好行為。

 

忽然,警報,空襲警報中的預備警報,日本飛機要來。

 

那時,小地方發布空襲警報是派人沿街敲鑼,大地方如宿遷城,是由臂力強健的人搖一個類似轆轤的東西,“轆轤”轉動達到某一速度,發出電來,警報器就嗚嗚地響起來。

 

除了入耳驚心的警報器,還有觸目驚心的警報球,一個球代表預備警報,兩個球代表緊急警報,三個球代表解除警報。

 

聽見預備警報響,我跑到大門外向天空張望,沒看見球,隻見大人怒氣衝衝把我拖進去。

 

教會有許多人口,大家慌忙進了教堂,他們是把這個高大寬敞的建築當做防空洞了。可是防空洞應該在地下。“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隱藏的”,大教堂的目標太暴露太突出了。城造在山上不一定就好。

 

 

躲警報的人進了教堂就跪下禱告。禱告完了,敵人的飛機並沒有來,空襲警報也沒有響。大家再禱告。天空依然很安靜,有些人就回家去了。

 

大教堂講壇後麵有一個夾層,頗似戲院的後台,有梯子可以爬高。我沒回家,偷偷地往上爬,從玻璃窗看見了屋頂。想不到,大教堂的屋頂是洋鐵皮鋪成的,他們用整個屋頂漆了一麵美國國旗,日光直射之下很鮮豔。距離太近了,幾乎蓋到我臉上,花花綠綠,令我眩暈。

 

這麵國旗想必是給日本飛機的轟炸員看的,他一定看得見。城還是可以造在山上。

 

這是第三天。

 

▲宿遷耶穌堂

 

▌大轟炸:活著和已死沒有多大分別

 

以後的日子很模糊。也許是第七天吧,沒有讀經的功課,我整天都在打算怎麽溜出去。毫無目的。總有些名勝古跡吧,也不知道去尋找。

 

如果這天下午我在外遊蕩,後事如何就很難想象了,幸而我始終沒有得到機會。

 

午後,警報響了。我們都進了大教堂,教堂裏的長凳子釘在水泥地上,搬不開,我們隻好趴在凳子下麵。

 

這回真的聽見了俯衝投彈的聲音,飛機忽然變了調,受了傷似地嚎叫,接著地動山搖。大教堂像個小舢板,尾巴往上一翹。

 

也聽見高射炮聲。炮彈和炸彈不同,地麵不會震動。

 

那時,一架轟炸機在翅膀底下掛兩顆炸彈,炸彈用黃色炸藥製造,威力小,要摧毀一個城市,得出動好多批飛機,一撥一撥輪番轟炸。我們在教堂裏,聽見飛機來了,走了,炸彈轟轟地響,附近的房子稀裏嘩啦,沉寂了,可是轟炸沒有完,還有下一撥。

 

兩撥轟炸之間,那一段平靜才教人觳觫。你隻知道逃過一劫,不知道是否逃得過下一劫。一根細絲把寶劍吊在你頭頂上。我是什麽感覺也沒有了,活著和已死沒有多大分別。

 

▲日軍轟炸宿遷時的影像

 

 

▌廢墟、死亡和殘酷的故事

 

警報解除,走出教堂,看見日色金黃。這次轟炸由午飯後炸到晚飯前,夠狠。

 

這一炸,我是嚇破了膽,再也不敢走出大門一步。以後幾年,我隻要聽見汽車馬達聲,立刻魂飛魄散。大轟炸後,日子過得渾沌,對日出日落全沒有印象。

 

不能忘記的,是斷斷續續傳進來的一些消息。

 

有些人失蹤。一個警察說,空襲時,他正在街頭值勤,敵機業已臨空,猶見一人行走。依照規定,空襲警報發出後,行人一律就地止步,但是,如果行人存心取巧,對攔阻他的民防人員撒個謊,伸手向前隨便一指,說“我的家就在前麵”,可以越過封鎖。

 

在那種情形下,為什麽千方百計要在街上行走?不知道。那時代,人喜歡賣弄自己的小聰明犯規。

 

警察說,他無法製止那個行人,他自己業已臥倒隱蔽,隻能注視那人,為他著急。隻見地麵裂開,射出火和塵土來,那行人從此蹤影不見了。那警察簡直以為自己白晝見鬼。

 

有很多家庭要辦喪事,喪家到處找棺材,找墓地。有人四出找一條人腿,他爸爸的腿。他爸爸死於轟炸,一條腿不見了,孝子希望找回來再入殮。

 

轟炸時,有兩個棋迷正在下棋。房子左右都落了炸彈了,棋子飛走了,棋盤也飛走了,兩個棋迷還望著歪斜了的桌子發呆。

 

警報解除後,兩個棋迷又拾起棋子棋盤,回憶那盤沒下完的棋,把殘局擺好,一決勝負。誰料在這個時候房子忽然塌了!好像老天跟他們開玩笑。

 

這次宿遷炸死許多人。那死亡經過平淡無奇的,在死者家屬吞聲時就湮滅無聞了,能夠傳到教堂院子裏來的,都有些曲折聳動。然後,再經過眾人過濾,百中取一,進入街談巷議,然後,千中取一,進入漁樵閑話。最後成為故事。

 

故事的存在和流傳,已不是根據受難者的需要,甚至也不是抗戰的需要,而是根據聽眾的興會。不能仔細想,仔細想就會發現殘酷。我在這裏很殘酷地記下幾則故事,可以在茶餘酒後流傳的故事,而遺漏了千千萬萬摧心裂肺的家庭。

 

▲圖為日軍轟炸後,燃燒的長沙市區

 

▌瓦礫、彈坑,還有活下來的人們

 

魏家老大忽然來了,我們有說不出的驚喜。

 

魏家和我們一同逃難,中途因意見不同分手。魏家兩兄弟,老二送我們南下,老大帶家人北上。我家的行李也因此分成兩擔,其中一擔由老大挑著走,暫時保管。

 

老魏突然出現,使人感到劫後重逢的情味。他對於我們帶著他的弟弟到宿遷來挨炸有些抱怨。他說,由他暫時保管的那一擔行李,半路上被強盜劫走了,有一番驚險。雖然他的臉色沉重,他仍然是我們非常歡迎的客人。

 

老魏也帶來兩個好消息:台兒莊會戰結束,蘭陵成為後方,可以回家了;回家以後,魏家將擇定吉期,為老二成婚。

 

 

動身離開宿遷,我才看見轟炸造成的瓦礫。每一片瓦礫,原都是這個家庭一代或幾代的愛心和奮鬥。碎瓦片是真正的廢物,什麽用處也沒有,垃圾不如。經過了幾天清理之後,瓦礫下不會再有屍體,也許有血,我看見狗在上麵用鼻子探測。

 

一個一個家庭,不招誰,不惹誰,就這樣毀了。飛行員大概從來沒有機會看見他留下的彈坑,難怪他英俊瀟灑,一塵不染。

 

瓦礫場並不是很多。大轟炸時,簡直以為全世界都毀滅了,其實不然,宿遷隻是像一張床單上灑了些墨水。我真希望能指給飛行員看,使他明白他的伎倆不過如此。

 

日上三竿,陽光逐漸強壯。宿遷,我有點舍不得離開,它是我麵對世界的第一個窗口,使我看見人生多麽複雜。

 

陽光下,一個一個宿遷人和我交臂而過,一臉前仆後繼的悍然。

 

▲圖為淞滬會戰時,在日軍的大轟炸中受傷的一名老人和一名孩子

 

 

▌日本兵的放縱和教會裏難民的反抗

 

回程完全照老魏的意見行事,出宿遷,經東海,轉赴郯城,到南橋。

 

這些地名從小就熟識,古時的東海郡,後來的海州,現在的江蘇東海縣。古時的郯國,郯子故裏,曾子講學處,“感天動地竇娥冤”的故事產地,現在的山東郯城縣。

 

老魏帶我們走小路,東海和郯城的縣城全沒看見。我隻記得滿眼的小麥。

 

投宿是在小村莊的街巷露宿,大人輪流值夜,一路所到之處非常寂靜,真空一般的寂靜,若不是莊稼長得那麽好,你真以為沒有人煙。

 

歸程十分從容,魏家兄弟倆輪流挑著行李走,不挑擔子的那個就抱著弟弟。一路不斷休息,母親能趕得上大家。看來光景美好,隻是大戰後的寂靜還有壓力。

 

沿途休息的時候,老魏談說家鄉最近發生的事,他提到臨沂的教會。

 

從三月十三日開始,國軍和日軍在臨沂附近打了五十天,最後圍城,攻城,巷戰,雙方抱在地上打滾。傷兵運不出去,全送進美國教會,臨沂醫院的醫生護士也都跟了去。

 

日本兵進了城,見人就殺。他們沿街敲門,趁裏頭的人開門的時候用刺刀刺死,大街兩旁,幾乎家家門框門限上有血。他們要教會把傷兵交出來,教會沒答應。那些傷兵總不能老是在裏頭躲著呀,怎麽個了局呢?

 

老魏也談到嶧縣的教會。嶧縣縣城在蘭陵之西,隻有五十裏路。對蘭陵影響重大的兩個城市,一個是嶧縣,另一個才是臨沂。

 

日軍先到嶧縣,後到蘭陵。嶧縣南關的教會收容了很多難民。有一個日本兵喝了酒,帶著刺刀,來敲教會的大門。

 

大門裏頭院子裏坐滿了難民,有個人站起來把門打開。日兵一刀把開門的人殺了,衝進去又殺死一個老頭兒。他大喊“花姑娘的有”,意思是要找妓女。院子裏的人慌成一團;不敢回話,那日兵又順手殺死一個老太太。

 

那一院子難民裏頭當然有許多壯丁。他們看那日本兵殺了一個又一個,眼也紅了,就到廚房裏一人拿一根木柴,一擁而上,把那個小日本鬼兒亂棍打死。

 

這可不得了,日本人能罷休嗎?

 

日本人到教會去調查過,最後承認是他們自己的錯。

 

我鬆了一口氣。可是老魏說:教會隻有巴掌大,能藏幾個人,還得中國人不怕死,跟他拚,跟他幹!

 

▲圖為抗戰時期,法國羅馬天主教教會在徐州建立的一處難民收容所

 

▌毀滅不僅來自敵人,也來自貪婪的人

 

對於回家,我缺少心理準備。

 

蘭陵城外有許多鬆柏,參天並立,排成方陣,遠望很有幾分森嚴。蘭陵王氏在明末清初發跡,開始經營祖宗陵墓,這些鬆柏,就是古人的傘蓋,這些鬆林,也象征祖宗的餘蔭。

 

戰後歸來,那些鬆柏全不見了,每一棵樹都在齊腰的高度鋸斷,剩下一根一根木樁。鋸樹的人為了省力省事,沒有坐在地上朝根下鋸。戰爭來了,又走了,四鄉的窮哥們兒緊緊踩著戰爭的背影,搶伐搶運,一夜之間就光景全非了。

 

鬆柏不流血,你殺了它它冒出來的是香氣,事隔多日,還有鬆香附在塵土上逐人。

 

這種樹林叫“老林”,老林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俗語說誰動了誰家老林的土,那表示誰對誰有不可解的怨恨。唉,唉,這些事情現在都發生了。

 

回到家,大門,二門,房門,所有的門框門板門限都沒有了,窗也沒有了,桌椅家具當然更沒有了,總之,所有的木製品蕩然無存,出入暢通,毫無關防,完全不像私人住宅,完全不像。

 

那時的房屋,門窗上端有一塊橫木,叫“楣”。照例使用極好的木料。起朱樓蓋華屋叫“光大門楣”,人的氣運衰敗叫“倒楣”,可見“楣”之重要。現在,我家的每一處“楣”都沒有了!看樣子,有膂力強的人來,使用十字鎬一類的工具,硬生生地破牆取去,所以,每一個門窗都成了一個大洞,四周圍著犬齒形的磚塊。

 

▲本文作者:王鼎鈞先生

 

還有,院子。

 

院子裏本來有一棵棗樹,我曾在樹下念誦:“我家院子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還有一棵也是棗樹。”也曾透過蕭瑟的固執的棗枝仰望奇怪而高的秋空。

 

院子裏本來有兩棵石榴,我曾在樹旁學會了“五月榴花照眼明”,數一數幾朵雄蕊幾朵雌蕊,計算能結多少石榴。

 

戰後歸來,棗樹沒有了,石榴樹也沒有了,院子裏的土被什麽人翻過,好像準備在這裏種菜。

 

那些人從四鄉來,闖入有錢的人或者曾經有錢的人家中,檢查室內室外每一寸土地。他們用一根木棒撞擊地麵,聽那響聲,如果有共鳴,咚咚似鼓,地下一定埋著一缸細軟,馬上動手挖。

 

通常,埋在室外院子裏的東西體積很小,例如玻璃瓶裏裝幾件首飾,得用另外一個方法檢查,那就是學農夫翻土,翻到埋東西的地方,土的顏色不一樣。如果院子很大,就把耕田用的牛和犁使上,小東西埋得淺,說不定犁刀過處它就跳出來。

 

我家的院子就像犁過的一樣。我聯想到成語“犁庭掃穴”……

 

那時,我就應該想到,階級鬥爭完全是可能的。

 

當天早晨弟弟聽說要回家,很興奮。他雖小,對舊家必定也有些記憶吧,站在院子裏,他一再問:“這是什麽地方?這是誰的家?”

 

母親望著我:“這一回,咱家可是窮了!”

 

然後,她奮然說:“魏家老二結婚,我一定送一筆厚禮,厚得教別人沒有話說!”

 

 

以上摘自王鼎鈞回憶錄《昨天的雲》第八章。

 

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堪稱20世紀中國百年史的博大題材,能真實呈現,就殊為不易,而鼎公的文筆,以台灣散文“崛起的山梁”著稱,以格局和氣象見長,更讓這部書洛陽紙貴。

 

因曆經1940年代各種戰爭,王鼎鈞先生看到了人性最可怕、最醜惡的一麵,可以說識盡人間愁滋味,他洞徹人生和人性,但不否定人生和人性,他永遠堅持純潔,但絕不是天真。真乃智者。

 

王鼎鈞還完整經曆了那個年代長途奔波的曲折和坎坷:遼沈戰役、平津戰役、在天津被俘、俘虜營訓練、徒步行走膠濟鐵路全線至青島、最終從上海遠走海外……一路上,各種危機、衝突頻發,各種艱難、意外互相糾纏,一個個場景震人心魄。

 

王鼎鈞說:“我沒有那麽重要,我是想借自己的受想行識反映一代眾生的存在。希望讀者能了解、能關心那個時代,那是中國人最重要的集體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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