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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壯:窯洞裏的史鐵生和他的兩個情結

(2024-01-07 14:56:42) 下一個

 

一個轉身,光陰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歲月便成了風景

     

人物簡曆

李子壯。邢儀素描

 

李子壯,1969年延安插隊,1973年蒲城當兵,1978年南京上學,1982年廊坊教書(轉業前職稱講師、職級正團、軍銜上校)。1993轉業北京後到全國宣傳幹部培訓中心任處長、副院長。2014年退休。

 

原題

金台夕照 絕地逢春

作者:李子壯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作者

 
困苦乃見才

不止必有得

 

延川縣裏有個清平川,川中部有個關家莊,離公社所在地關莊鎮有十裏地。在莊東頭崖畔上有兩眼窯洞,西麵住的是房東,一個婆姨帶著三個娃。男人在西藏是個“公家人”(幹部),而東麵那個窯洞,1969年住進了五位北京知青,五十年後回首一望,這個窯洞裏出了兩位名人,一個是孫立哲,一個是史鐵生。這兩位名人的共同點是:一是成名雖有早晚,但聞名全國的時候,都隻有初中二年級的學曆,二是都是既不可學習,又不可複製的“怪傑”。

於是可以成就一個對聯:此窯走出兩名人,走遍神州也難尋。橫批:洞中歲月。

有記錄為證:1969年元月16日從延安出發,中午到達延川縣馮家坪公社下車吃飯,下午步行到關莊公社。晚上重新分組。交通工具檔次一路下滑,已經探底。從此進入了“交通基本靠走,通信基本靠吼”的原生態。

“重新分組”成為對孫立哲進入社會的“當頭一棒”。我和立哲本來被安排在關莊大隊第三小隊,但和立哲同班的五名女生一致表示絕不和立哲在同一小隊,原因是立哲太“不安分”。立哲找到過去相熟的同學史鐵生和曹博,出於“哥們兒義氣”,立哲被他們“接收“到關家莊。順便也就捎上了我。

如果不是這一次成了“棄子”帶來的強刺激,孫立喆絕對不會成為“赤腳醫生“而名動天下,而他可能隻是一個“不太能受苦”的“哈慫”,等1977年恢複高考時考上大學走人了事。

理由是顯而易見的:同隊女生對立喆印象不佳,怎會讓他“行醫”?關莊是公社所在地,又哪裏容得他造次?再說,那裏有一批清華附中高一的老兵(1966年8月18日之前即參加了紅衛兵組織的中學生的“統稱”。清華附中紅衛兵由於該年8月1日毛主席給其寫過信而‘獨占鼇頭’ ),也輪不到立哲出頭。

“困苦才乃見”。這兩位名人的“大有作為“是由鐵生的病痛為“基礎”的。插隊不到100天,鐵生的“先天性脊柱裂”就發作了,疼得死去活來,走遍延川延安,均是無法。隻好由立哲陪著鐵生回北京就醫。

這次回北京,立哲“走後門“在酒仙橋職工醫院學習了三個月。當時孫立哲的姐姐在酒仙橋職工醫院當婦科主任。各醫院辦“紅醫班”成為一時風氣,當時有不少知青采取這種方式學習醫療技術。

而鐵生在京看病期間,也結識了許多過去不認識的知青同學,開闊了眼界。等他們返回關家莊後,隊裏照顧鐵生,讓他去喂牛。而立哲靠三個月的學醫經曆墊底,信心滿滿地開始了他的赤腳醫生事業。

立哲是當時赤腳醫生中技術最好的,這是毫無爭議的。但是鐵生也有個“第一”,卻不為人所知。就在他們1969年七月回延川之前,鐵生母親拿到了醫院開具的證明。靠著這個證明,就可以病退回京,可是被鐵生撕掉了。這在全體知青中是唯一的。我們當時覺得,他比那些高喊“紮根一輩子”的同齡人都偉大。而後來的事實也說明了這一點,喊一輩子的,大都先走了。

但是,這並不意味鐵生天生就是作家。在延川,鐵生不是第一個寫劇本寫小說的,那時還輪不到他。寫劇本或長詩的是校友陶正。後來曹穀溪搞《山花》時鐵生已經病退回家了,並未參與其中。鐵生是知青中第一個給老百姓畫箱子的,可他沒有成為一個畫家,沒畫箱子的校友邢儀倒成了一個畫家。這就是說,在延川插隊的校友裏,鐵生在哪方麵都談不上‘最突出’。是高位截癱後無路可走,生生把他‘逼’到這條路上來的。

從曆史上看,孫立哲和史鐵生是“共生”相伴的。缺一不可。成名雖有早晚,但奮鬥不分先後。二人的不同點在於,立哲是絕對的主動並極度自信被鐵生戲稱為“不要臉”精神;而鐵生的極度自尊,使他顯得相對被動。立哲老想走在曆史的前麵,爭做命運的主人;而鐵生則是麵對命運的挑戰,永遠不屈。立哲的大有作為確實得益於“廣闊天地”,鐵生的成功則是由於在自己的心魂和頭腦之間深入思考。他倆是“雙子星”,卻又互相獨立。

同村插隊的男生。一排左二李子壯,左三孫立哲,二排左二史鐵生

 

史鐵生的《清平灣》獲獎並成為名篇,並非一日之功。這是和他的飼養員身份分不開的。喂牛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觀察,也可以和老漢扯閑篇。關於“破”老漢的經曆和他當時的感想,鐵生早就記在他的筆記本上了。而關於兩隻牛的爭鬥,鐵生也和我講過多次,陝北的各種風俗,鐵生更知道了不少,對此樂而不疲,為他那篇《清平灣》積累了深厚的生活素材。

從1969年1月13日到1971年9月17日離開延川,史鐵生在延川也就不到1000天的時間。但就這一千天,成就了一個不同凡俗的著名作家。習近平講到延川的知青作家時,提了三個人的名字和作品,路遙、陶正和史鐵生。但隻是在史鐵生這裏,提到了他的《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寫的就是他插隊的那個村子關家莊。

為什麽?我推測:因為路遙、陶正的小說主角都是知青自己,而史鐵生寫的是陝北老鄉,是自己眼中的那山、那水、那些事兒。隻要把同時期的“傷痕文學”比較一下,就可以看出,史鐵生的小說主角和其他‘知青作家’的不同。

同村插隊的女生

夢裏成才千條路

早起還得“賣豆腐”

 

夫子曰:“未見好德如好色者焉”,在那個時代,則正好相反。最易受女生青睞的往往是“才高望重”的先進典型。

1970年,立哲因在窯洞裏動手術而出名後不久,有一我同班的女生不遠十裏,來到我村,要和孫立哲“學醫”。這也算是另類的“司馬昭之心”之心吧!好在孫立哲把清華附高三大哥陳小悅的三句話:“家者枷也,婚者昏也,愛者礙也”宣告於眾,並且反複吟詠,在花叢中倒還把持得定。 

後來,在本村女知青的強力勸阻下(主要說:這對立哲不好,會耽誤他的前途等等),她終於退卻了,回到了她原來的村莊。但此例一開,眾雌仿效。雖然可以拒絕知青,卻擋不住本地女子。有各類‘好學者’接踵而至,流言蜚語隨即而來。好在當時立哲有條不成文的底線:‘好學上進’不妨接待,結婚成家肯定免談。這類不走心的“愛情”(如今叫八卦),對十七八歲的少男少女來屬於“不可抗力”。攻之者說有,辯之者說無,是那時一道永恒的辯題。鐵生有篇《黃土地情歌》,就是專門描述那段時光的。

1971年的夏天,立哲被駐延安的北京幹部發現(1970年根據周恩來總理指示,北京市派出1200名幹部支援延安,參與管理北京赴延知青的學習勞動生活。)並定為“大有作為”的典型。選入延安赴京匯報團,名聲大振的同時也使上麵對此事的真實性疑竇叢生,各種調查團紛至遝來,於是我們在村的知青,就成了接待員。  

其實,這個夏天,在村的知青剩下沒幾個了。記得當時男生也就剩下我和史鐵生、鍾興華、陳繩祖幾個人,女生就剩下了小閔和小楊。由於在1969年我村的知青鬧了一場後,按性別分灶吃飯。雖然第二年經過談判,又合了起來,雇了一個老鄉給我們做飯。但裂痕尚存,基本上屬於說話聲相聞,但從無往來。

1971年夏日的一天,小閔突然對我發出邀請,要求男生出兩個人,今天晚上到女生窯裏去打“升級”。我受寵若驚,回去和同窯的史鐵生、鍾興華說了此事,鍾興華那時是基建隊隊長,帶著一幫女子在打壩,整天累的要死,馬上拒絕了。於是鐵生和我就一起去了女生的窯洞。打了一晚上“升級”,也記不得誰輸誰贏了。在打牌時看見炕上有一本歐.亨利的短篇小說集,於是要借回去看看。小閔很痛快地答應了。從這時開始,一來二去,男女生之間的壁壘打破了,關係‘正常化’了。當時我們還附庸風雅,借助中美之間的“解凍”,把這次活動命名為“撲克外交”。

也在這前後,北京幹部老傅找到我,要我給孫立哲寫發言稿。原因是我和孫立哲最熟,他為了使我接受這個差事。還誇我年紀雖小,但看書不少。同時,讓在張家河插隊的解明明到我們村來幫助我。因為他已經完成了同隊的女同學阮中健的材料寫作,老傅很滿意。該文的題目是《樂在槽頭幹革命》。具體事跡是當好飼養員,精心喂驢。我看了這篇“範本”,馬上就心生反感,覺得要講“槽頭”,史鐵生無論如何也比阮中健強。但老傅本身還兼著張家河大隊的駐隊幹部,而我們村又不好同時出兩個“典型“,隻好算了。    

當時我不滿十七,不知深淺,但隻要不出工又有工分掙,這等好事是絕對不能放過的。雖說上了中學以後作文就沒得到過什麽好評。但在窯裏“筆耕”,不僅免稅,而且還能少受苦呢!

應該說,鐵生這時候還是比較封閉的。一是身體狀態,不能遠遊,二是交友不多,隻限於本班男生。這就是他的生活,除了喂牛,就是讀書。當時鐵生已經開始讀《資本論》第一卷,雖然看得慢,但是很入迷。也看了一些馬恩的著作(當時毛主席提出高級幹部要看六本書),他甚至還可以大段背誦馬克思的那段名言:“批判的武器當然不可以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質的力量隻能由物質的力量來摧毀。但是理論一經掌握群眾,也會變成物質力量。理論隻要說服人,就能掌握群眾;而理論隻要徹底,就能說服人。所謂徹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但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這種拮據聱牙的話也背的精熟,可見喜愛程度。而一旦接觸了馬克思的文筆,立刻就會對“整理材料”這種“雕蟲小技”喪失了熱情。

我曾試探地問過鐵生,是否可以參與整理立哲的材料,鐵生回答了兩個字:沒空!

事非經過不知難,真動手碼字,才知道這點工分也不好掙。寫得像小說吧,良心通不過;寫的像大字報吧,文體不合適;如實寫吧,“政治不正確”,加點語錄吧,又找不到合適的。解明明不定期地來幫助我,還把小閔拉了進來,初稿剛成,鐵生又老病複發,行動日漸艱難,隻好回京看病,於是我送他到延川乘車回京治病。當時他拄著棍還可以上坡,時間是1971年9月17日。當晚,我寫下了一篇小文:

當我從縣中學往下走的時候,我發現你正在吃力地向上走著。看見了我,你便停下了。一隻手扶著那條背叛了你的腿,從你那毫無表情的臉上,我從心裏感到了深深的內疚。這內疚把我帶回了三年來的每一幕……

雪地上,你喊著“參謀長”滾下永坪山的情景;夕陽中,你吆著一群吃的滾瓜溜圓的牛上“坷峒”的情形;油燈下,你孜孜不倦地讀著《資本論》;窯洞裏,咱們為一個問題爭得不可開交……這一切,都深深地留在你我的腦海裏。但他們都像流水一樣逝去了。

隨著這些愉快回憶而來的,是你第一次痛的徹夜難眠,在炕上翻來覆去;是你茫然若失的雙眼;是你踉蹌欲跌的步伐;是你那半夜突然發出的呻吟……這一切,擠走了愉快,使我回到了冷酷的現實。

是的,朋友:你具有一個背叛了你的肉體和一顆戰士的心和意誌,世上沒有一種悲劇比一個人兼有這兩者更悲慘了。我深深體會到你的痛苦,便想用無盡的恥笑怒罵來衝淡它,但這一切又使你陷入了更大的煩惱;於是我隻好閉口不語了。我為你那不聽話的肉體難過,但使我更悲哀的是你那心靈的創傷。肉體的缺憾或可能彌補,但巨大的心靈創傷又誰能治得好呢!

你蹣跚地走著,步履踉蹌。但我從那不聽話的肉體中,看到你那顆戰士的心仍在燃燒。永遠保持那顆心吧,朋友!隻要有了它,你就永遠不會落伍,在勇猛精進的隊伍裏,你的刺刀,仍和我們在一起。拋棄煩惱,打碎枷鎖,未來是屬於那些戰鬥著的人們的,是屬於我們的!

現在看此文,雖是真情實感,後兩段基本上都是“口號堆積”,多是空話大話。這也算時代烙印吧。

這篇日記寫完後,“心潮澎湃、忐忑不安”,什麽事也幹不成。不幾日,就把寫材料的事情“甩鍋”給小閔,由她和解明明、楊聖敏(後來的)共同操持,自己回京了。

金屋藏嬌空有願 

銀翹解毒苦自嚐

 

回京之前,我和小閔交代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是把立哲的事跡材料交給她,讓她接著“攢”;第二件就是讓她給史鐵生寫信,鼓勵他“和病魔作鬥爭”。

回京後不久,就接到了小閔的第一封信,信的內容是和我探討“理論問題”,什麽“共產主義能不能在一國實現?”“怎麽理解列寧的‘土地、和平、麵包’反戰的口號贏得了政權”等等,當時的感覺很像是一次 “盤道”,雖然我對這些問題也似懂非懂,但是家在清華,有不少師兄可詢,所以抱著有問必答的態度,給她回了信。同時,信中還問她是否給鐵生寫了信。當時想的很簡單,就是動員一切力量,轉移鐵生的注意力,免得鐵生想得太多。

鐵生當時住在前永康胡同奶奶家,拄著拐換尚可行走。處於求醫問藥幻想著“可以恢複原狀”,鐵生的父親從麗江幹校回來,照顧鐵生的生活,把鐵生的妹妹史嵐也帶回北京就學。在鐵生還未住院的時候,同學朋友經常去看他,不好說是門庭若市,但用史嵐的話來說,那時我家的門口,“就像一個存車處。”。因為房間實在太小,所以我們一去,鐵生的父親、妹妹和奶奶隻能出來,在那個大雜院裏溜達。

那個年頭,人的情緒不穩,攻擊性都強。小閔不知道給鐵生寫信說了些什麽,引起鐵生的詰問,於是小閔給我一信,信中還附了十元錢。稱鐵生太難伺候,寄上十元,可購月票,鐵生處請你代勞吧!我很不以為然,回信說:鐵生是個病號,你作為同學,不必如此計較。寄錢給我,是覺得我很窮嗎?當時也的確窮,父親隻發38元的“生活費”。

看鐵生的隊伍逐漸擴大。除了清華附的‘同班’和關莊的‘同插’,有些同學的好友也加入進來。不僅有男的,而且還有女生;為了轉移鐵生的注意力,插友兼插友的文津江拿了普列漢諾夫《沒有地址的信》(大字本)和一篇對其的質疑的文章來給鐵生看。鐵生看完很感興趣,認為此文“很有見地”並推測是男生寫的,當發現作者是個女生後,不知在什麽時候,H就成鐵生家的常客,七弄八弄,後來就成了鐵生的“紅顏知己”。

這是也許是那個時代副產品,有些戀愛是從探討國家大事開始的,能不能探討國家大事和‘理論問題’,成為一種“格”。

那時知青的手抄詩,也往往帶有“世界革命”的氛圍。曾經有一首現在我還記得幾句:“……正襟危坐南窗下,攻讀馬列正專心,……待到革命驚雷響,再聽公社萬歲聲!”

鐵生在《插隊的故事》很多章節寫了這種成長中的怪現象,裏麵幾乎有我們所有人的影子。尤其是這段‘心理分析’:“有一本心理學的書中說,少男少女在互相吸引之前,會有一段互相憎惡的過程,按我的經驗看,相憎絕不在相吸之前,保險在其中,那熾熱的相吸一時難於表達,便隻好找茬打幾回架。”這個判斷分明是源於我們頭年的分灶。

鐵生的病情每況愈下,不得不住進了友誼醫院,住院部探視有時間限製,並且僅限兩人。這當然不能滿足探視的需要。後來我們發現了從門診到住院部的地下通道,於是就大搖大擺地直插大廳。友誼醫院是蘇聯人設計的,有一個很大的大廳,擺著一長溜皮沙發,其條件比前永康好多了。我們下午接踵而至,動輒就超過十人。所以,在外人看來,很像一場病房裏的‘校友會’。那年頭,插隊的誰都不敢惹,醫護人員也同情鐵生,所以也就視而不見了。

小閔這時也回北京探家了,出乎意料的是,到京第二天,她就直接到家裏來找我,說請我幫助她去打掃衛生。第二天我便去了她家,其實隻有一間屋子,並沒有多少可幹的活。另外的屋子是別家在住,門是鎖著的。我一看就明白了。因為文革前我家有四居室,文革開始後,搬進來兩家人,把兩間大房子住了。過了不久,又把我們家6口人趕到了一個工棚裏。史稱西院附1號附2號,一共不足二十平米。這就是當年“走資派”的待遇。看來,小閔家隻會比我差,不會好。

由於我和小閔在談論時經常提到史鐵生,小閔的母親也來幫我們參謀,說:可以給鐵生買一個半導體收音機,解決一下胡思亂想的問題。而史鐵生字寫得好,所以可以為別人謄寫稿子,她們中科院生物所就有這種需求,隻是不知道鐵生的數理外的基礎如何?後來,小閔把這個意向和鐵生說了,換來一首詩:“我已半倒體,無須君相贈……”最後一句是“無非是蛋白質換了方式!”——這句話的出處是恩格斯的《反杜林論》。

1971年的冬季,我和小閔收獲了初戀,並告訴了鐵生。而鐵生的初戀也許正在發芽(鐵生後來在文中稱之為絕對不可成功的愛情)……雖然我們那時都是些“未癌直男”,也不知道愛情和婚姻分別由兩個器官管轄。但還是幸福得一塌糊塗。

蛇來筆下爬成字 

油入詩中打成腔

 

冬去春來,我又回到了關家莊,而鐵生則在友誼醫院‘每況愈下’。回村以後,書記高鳳劉找我的談一件事,就是讓我去村裏的小學任教。我自認學問不夠,推辭再三,但是高書記說,因為開學在即,小閔沒回來,急切間找不到人,讓我先頂替一下,等小閔回來了就交班。於是我就答應了。

學校已經有兩位外村來的老師,一位姓王,初中畢業,是負責人,一位叫做張揚,高中肄業。王老師進行了分工,因為我是新手,所以把人最少的班級給我。而他承擔人數最多的班級。張揚居中。我覺得這也合理,於是就接了下來。誰知接手後發現,我任教的班級,。是四五年級(複式班)。到了年底,有一半人麵臨升學考試。(當時陝西是五、二、二的學製)而王老師所謂的人數最多的班,則是一年級,教好教壞隻有天知道。

開學之初,時間比較富裕,我就開始了“兩地書”,一是給鐵生,二是給小閔,三是給家裏。給家裏的主要是提要求,比如要錢、要書、要教輔材料。給小閔的信不再涉及‘重大理論問題’開始向文學作品探討;給鐵生的信,保持了“論戰”風格,終極目的是要證明自己的正確。

有當時的日記為證:

5月19日 史鐵生來信了,對那些抽象的討論我好像覺得已經無味了……
7月3日 (接鐵生信)史鐵生的事真叫人心煩,千般煩惱,萬種愁緒,何時才能化為烏有?
8月19日……史鐵生的病又有了個新名字,再過三個月,那些大夫又會從不治之症的表裏挑出一個新名字給他安上……
8月24日 今天給鐵生寫了封氣很大的信,可能效果不太好。但是我的目的是要他回信,目的即達,手段不必拘泥。

現在回想起來,當年因為什麽發生爭論已經不記得了。但是那種“大批判”的風格卻跟了我們很久,原因也很簡單,文革中大字報的風格就是這樣的,就是戴“帽子”,挑毛病,好話偏不好好說。現在看來,這種’風格’用於談婚論嫁,失敗是必然的。

到了4月份,小閔回莊了。我想把學校的事“還”給她,她卻不接。此時大隊書記才跟我說了實話:公社教育專幹對小閔的印象很差,認為小閔瞧不起他,所以放下狠話,沒人教也不用她!後來我問小閔是何緣故,她說是公社民辦教師暑期培訓班,小閔一看水平太低,就不辭而別了,不知後果竟如此嚴重。有了小閔的教訓,我參加培訓班就比較老實了,程序全部走到,但考試總是第一,結果那位‘教育專幹’對我印象極好。在公社的民辦老師統一評工分的時候,我是知青裏麵的第一名(2700工分),隻比學校負責人王老師低100工分。和張揚處於同一檔位。

1972年對於我來說,是‘意外’頻發的一年。5月份,我入團了,同月,我又當上了大隊革委會副主任,“主管”科教文衛,實際上一切照舊,還是在學校當老師。到了12月20日,我又應征入伍了。入伍前和公社教育專幹結算,才知道民辦老師每月還有8塊錢津貼。比當兵的津貼還高。

我當時答應支書“願意當兵”隻是敷衍,誰知北京幹部以把知青送出去為己任,將我列為‘一號’種子。當公社通過以後,老傅心裏沒底,就過來找我,說:你是“一號”,別一不高興就跑了。我借此和他談判,要他把小閔也送出去。後來到縣裏報到時他見到我,告訴說:放心吧,信箱廠!

和鐵生的通信在部隊仍然延續著,和小閔的通信也延續著。和鐵生的通信延續到1975年,和小閔的通信延續到1976年。寫了些什麽不記得了,但隻記得當年自己寫的詩隻是口號的堆砌,連自己都看不下去。於是寫信請鐵生代筆寫了一篇詩歌,是信天遊體的,發給《解放軍文藝》,想投一機,但無果。之所以提到這件事情,是因為自己後來“碼字”的興趣,和鐵生的影響有很大關係。

到部隊以後,和村裏的老鄉的通信,和老插們的通信,和我在村裏教過學生的通信,堅持了數月到兩年不等,即停止了。一來是部隊上時間緊,二來是處境不同,逐漸變得無話可說。

1976年四月底,我當兵四年第一次回京。下火車就被曹博鐵生鐵良等人迎到天壇公園裏“宰”了一刀,讓我掏錢請客,因為那時我已提幹,月工資530大毛,是同學中最高。“當仁”該我掏錢。

這時鐵生已經坐上了手搖輪椅,是清華的孩子集資買的,共計367元。其實那時同學插友病退在京,哪裏有錢?‘善款’都是問家裏老太太要的。當年牽頭的張鐵良回憶說:“那時節我見人就要錢,結果到了330元就打住了。後來文津江知道了這件事,找到我,問我還差多少錢?我說還差40元。文津江爽快地說,這錢我出了!隨即我和文津江到醫藥商店,買了車,給鐵生送去。”之所以買完了才給鐵生送去。是怕傷了鐵生的自尊。鐵生一直記得此事,念念不忘。所以當他成了作家以後,聚會吃飯,一定是他做東。鐵生在《扶輪問路》裏專門有一段寫了這個輪椅,稱這輪椅“其實是二十位母親的心”。

這些男生的媽媽們給鐵生買了一輛手搖輪椅

 

登門新人多過客

傳中事實半非真

 

我的探親假是一個月,去鐵生那裏前後大概有十次。這時候,鐵生正在街道廠的彩蛋上畫侍女,或把箱子做舊後賣給老外。我發現到鐵生家裏看望鐵生的人已經起了變化。一個是同廠的工人李“長跑”,他體格強健,當時負責背著鐵生在上班時活動活動。一個是由同學劉瑞虎引薦的電影學院畢業的柳青(女,  名門之後,61屆電影學院畢業生。)在長影當導演,是她鼓動鐵生寫電影劇本並自告奮勇找老作家來看。

還有一位就是H。那篇對《信》提出質疑的女作者。記得那時她那時已經不在京郊插隊,到某藥店當了售貨員。長得漂亮不說,而且談吐不凡,可以看出家教很好。就我們而言,那年頭“鐵姑娘”遍地,從沒有見過如此裝扮得體又很有文藝範的“知心姐姐”。後來才知道,H的父親是僑聯的副主席,而她的姐夫是個音樂家。鐵生的此種“豔遇”,使我們這些禿小子很是羨慕。

總的說來,陰陽調和是人間至理。女性(包括所有比鐵生年齡大的女性)給鐵生的關心和幫助,比男生要細致得體得多,因此也更有效。在那個時代,知心姐姐式的戀愛不少,大約是困苦激發了母性吧。

這時候鐵生在自學英語,也幫助人抄稿子。後來就因為幫人抄稿子(手抄本)出了事了,被公安局盯上了,而把稿子給他抄的那位女士,恰恰是我的同學五一,一個不甘寂寞的女生。當時她在北師大上學。後來這件事被鐵生寫了一篇文章,編入了《我們懺悔·文革記愧》,成為那個集子裏最“無可挑剔”的一篇。

再見到鐵生是1978年的暑假了。很多同學插友,此時大都通過那次77年的高考,正在大學裏攻讀呢,我也以連級幹部的身份上了南京炮兵學院。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情。但這個時段,正是鐵生和立哲的‘黑暗’期。立哲被一位高級領導定為“四人幫”的黑爪牙,可以說從天上摔到地上。而鐵生被柳青請葉楠看後認為基本達到發表水平的劇本,也因風向改變引來的‘問題’而告吹。

立哲那時經常“躲”在鐵生家裏,據史嵐說,那時兩人天天在罵人,罵天罵地,情緒極不好。立哲因“得罪人”而被帶回延安“關禁閉受審查”。這時鐵生不再進行創作,而轉為給立哲代筆寫申訴信了。眾人都來幫忙,最後真正發揮關鍵作用的,還是年長的柳青通過關係把信轉到中央領導處,才把立哲“放出來”了,讓他回京看病。立哲“日暮途窮”,憑初中二年級的學曆報考了首醫大的研究生,並以總成績第一名被錄取。可見,為老百姓做過好事的人是打不倒的,有真本事的人是壓不住的。這在過去樹立的“知青典型”中,立喆是“蠍子拉屎——獨一份”。

1978年鐵生的家已經從前永康搬到了雍和宮,而鐵生的母親則已經離世。鐵生第一篇在正式刊物(《當代》)上發表的作品是《法學教授和他的夫人》,這其實是一個標誌,史鐵生開始以身邊的人為對象來演繹他的“心結”了。那位夫人的形象就源自孫立哲的母親。但其中的“思想主題”卻來自南斯拉夫的德熱拉斯。1980年,鐵生毅然辭去街道工廠的工作,走上了靠稿費維持生計的道路。(根據文壇曆史來看,此路根本不通。中國作家中僅有巴金一人,而作家趙樹理在曾“大躍進”時試了一下,到了“三年困難時期”,就作罷了。)這也和鐵生當年扯碎病退證明如出一轍,叫做“人到絕處須放膽”。

自此以後,到鐵生家來的人,就增加了“準作家”“真編輯”那批人了。不少是77、78兩屆有過插隊經曆的在校生,這些人不少後來都成了“大家”,鐵生應接不暇,隻得在門上貼條,談話不得超過20分鍾。而我們這些同學老友,就知趣地“退居二線”了。

在這前後,H考上了暨南大學,對於“戀人”來說,異地實在是發生變化的“根據”,遠比海誓山盟要厲害得多。我們這些老同學都感到了這種變化。但又不好說破。有一天,鐵生跟我說起了這件事,講的是前文提到的五一,來和鐵生談“如何處理好和H的關係”。五一和H的父母都是僑委的。從小就熟,自認為有權管“這事兒”。鐵生很憤怒,對她說:“我會處理,不用你來教我!”實際上言外之意是:你懂什麽!因為鐵生早就認為“這是不可能有結果”的了。

後來,五一和H先後都去了澳大利亞,並且都和澳大利亞人結了婚。而兩人有一點是重合的,就是畢業論文寫的都是關於史鐵生的作品,凡是那個年代在”雍和宮”逗留過的,不論走到哪裏,談論的話題總少不了”鐵生”。 

這期間在鐵生家的訪客很雜,三教九流都有。值得寫一筆的是見到了《醜小鴨》的主編胡石英,西裝革履,很正式的樣子,和其他的訪客不大一樣。還送了鐵生一輛新輪椅。這使我很意外。後來鐵生和我說,這位主編的父親很有名,叫胡喬木。後來有知情者告訴我,胡石英和鐵生相識,也是柳青引薦的。關於輪椅的具體細節,鐵生在《扶輪問路》中有一段就是專門描寫這件事的,別有一番味道。

1982年我在京結了婚,對方當然不是小閔。那時我還在廊坊炮兵導彈學院任教,一個星期回來一次,和鐵生的接觸少了。此時鐵生的客人又換了一批,文藝青年為主。也有一些約稿的,比如在宜川插隊的王子冀,1992年就曾向鐵生約稿,想編一本《回首黃土地》,記述延安插隊。鐵生動員我也寫一篇,我寫了一篇《關家莊瑣事》,被采用了,並成為那本書裏最囉嗦的一篇。鐵生卻大加稱讚,說“就是應該想到哪兒寫到哪兒”。還說這叫“文散神聚”,是散文的本義。

1984年我有了兒子,名字是和鐵生翻著辭海共同起的。最後一致同意叫做“夢澤”,取自孟浩然的詩句“天寒夢澤生”,因為我兒子出生那天正好是“三九”第一天。這個名字,後來被許多人稱之為很有“文化範”。

鳥來鳥去山色裏 

人歌人哭水聲中

 

新朋友紛至遝來,但“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能讓鐵生高興的,還是我們這些老友。,因為鐵生有兩個情結,一個是知青情節,一個是母校情節。此情況在《插隊的故事》中還專門提及,大意是大家天南海北,各就各位,各有各事,共同的話題少了,但是隻要一提到關家莊,就像回到了當年。可以為了一個具體的細節而爭論不已。

史鐵生是我們莊插友裏始終和村裏保持著聯係的人,而村裏的老鄉進京,第一個要看的是也是鐵生。因為他最好找——他走不了多遠,出門時間不長。最重要的是《我那遙遠的清平灣》獲了獎,是關家莊成了“清平灣”,是那年頭唯一不見“傷痕“的”知青文學“。老鄉到他家裏就像串門。凡有老鄉來,他的陝北話就會脫口而出,而老鄉也口無遮攔,有甚說甚。在《插隊的故事》裏,每句老鄉說的話都是原話,隻不過把姓或名字改一下,比如書記姓樊,他改成了姓張。省得對號入座,引起不必要的聯想。

鐵生一如既往,始終在操心“清平灣”的未來。但是,有的時候,由於離莊太久,不免“雞同鴨講”。比如他寫信給大隊書記說,現在能吃飽飯了,還是要抓緊計劃生育。該書記回信曰:“現在政策好了,生多少都養得起”。

隨著經濟的發展,“村二代”的眼光也有了飛速的進步。走到金台路鐵生的新家中,居然感歎道:你這麽大的作家,怎麽住那麽小的房子?其實,鐵生的新居是個“舊房”,是為了落實政策給老幹部老知識分子蓋的(其中有一家住戶,和我掛點親戚關係,曾任水利部的總工程師)的住房,規格不低。當然,鐵生在說這件事的時候,他是欣喜的,因為第二代的眼光和上一輩的觀感已經大不相同了。

1984年,在作協的幫助下,鐵生終於回到了關家莊,那真是百味雜陳,其感想在《相逢何必重相識》一文中作了敘述,雖然隻是冰山一角,但我們讀後,知道文外之意很多,也很複雜。回京後,我問他為什麽不在村裏多呆幾天?他說,同行者身上發現了虱子,所以就“落荒而逃”了。他還說每天宴請,雞鴨魚肉,實在浪費。於是就提出是不是少幾個人陪,少幾個菜,結果被同行者勸阻了,說:“當地的陪吃,是上麵有人來了才有得吃,你以為是招待你?君子不斷人財路。”鐵生感慨,世道真的變了。最能說明鐵生這種“關家莊情結”的,是“來訪不得超過二十分鍾”這條禁令對關家莊的人無效。哪怕是“煲電話粥”,他也一直興趣盎然,不知疲勞。

還有一個情結,就是“母校情結”,或者叫做“校友情結”。

參加校慶活動。左二萬校長,右三史鐵生

 

對於老三屆來說,母校(中學)情結是很特殊的。因為他們在這裏經過了文革的全過程,然後就各奔東西了。進入社會以後,他們又深深感到了失學的痛苦和老師的不易。也後悔過當年的極端和荒唐。

在插隊的時候,隻要校友見麵,不用多久就會談到當年清華附中那蒸蒸日上日子,那一個接著一個的超越,感歎如果再有幾年時間,清華附中肯定獨占鼇頭,萬校長肯定大有作為。有次在談論時,一位資深“老兵”好像突然明白了,說:“如果萬校長壯誌未酬,那豈不是說紅衛兵罪該萬死?”全場靜默五秒,突然爆發出一場大笑。

清華附中的‘老三屆’對萬校長感情很深,因為在文革中他受的苦最多,但來外調時,從來不說學生的不是,隻是說“他們還是孩子”就一語帶過。更讓人佩服的是,萬校長是北京市唯一在曆經磨難後還在本校任教的校長。當年教育局征求他意見時,他表示“我從哪裏跌倒,就從哪裏爬起來!”他的學識人品和意誌,一直是鐵生和老三屆的所有學生特別敬仰的。

鐵生的母校情結我是深有體會的。每逢校慶,都要讓我借車(嶽父的甲A專車)接他去清華附中和同班校友聚會。都要問候萬校長和班主任老師,以顯得“正式”。鐵生平常不是一個講究的人,但是在校慶這件事上決不湊合。除校慶外,還有兩次用我的車,一次是那場老三屆組織的《共和國兒女》的演出,一次就是萬校長的告別儀式。

在萬校長的告別會上,鐵生向萬校長弟弟(左二)致哀

老校友見麵,清華附中的特點立刻顯露出來,這就是“自負”,誰也不服誰。鐵生很享受這種“校風”。作為作家的他,一般隻是在看在聽,隻是對往事的真偽進行考證,隻是從老友的爭論中觀察人性的變化,而絕不進入辯論。因為“事實有真假,觀點無對錯”是作家奉行的原則之一。

鐵生的這兩個“情結”,是鐵生成長的“原點”(出發基地),在這兩個地方,都既有“天天向上”,也不乏“走向深淵”。

不忘本心,“挖山不止”這也許是立哲和鐵生的“最大公約數”。

宇宙一車輪 

社會一戲台

 

鐵生在精神上變化,很長時間是我們這些老友的一個疑問。他變得越來越“淡定和從容”,少了許多過去那種突如其來的“戾氣”。後來我們這些“未癌直男”逐漸明白了,最重要的分界,是在1989年和陳希米結婚以後。鐵生此時當上了北京作協的合同製作家,每月固定收入已超百元。在此之前,成就鐵生的標誌物是地壇,(因為隻有在地壇,鐵生才能不被“打斷”)而之後,則是“金台路”那個鐵生的新居。

關於鐵生和陳希米結合的過程,現在傳聞不少,多是“想當然”,不實。他們倆沒有誰追誰的問題,隻是由於機緣巧合,談得比較投契,走到“在隔離中相互敞開”的境界,……然後發現對方正是自己“那一半”,於是就結婚相守。

陳希米進入鐵生的生活,據鐵生在《扶輪問路》裏說,1988年他“又一次搖進了愛情,就再也沒搖出來”。但是結婚頭幾年,我們這些老同學的確感到“不適”。希米比鐵生小十歲,跟我們不是一代人,又沒有插過隊,“資格不夠”,和鐵生有多少共同語言?最直接的“不適”,就是希米結婚後立刻擔負起鐵生的“守護者”的角色。直來直去,毫不妥協。有時搞得我們很沒麵子。比如,鐵生得了尿毒症後,鐵生同班(初643)同學湊了一點錢,想捐給鐵生,被希米嚴詞拒絕,那些大姐們在背後說希米是“小辣椒”,(鬥犬)很難對付。像我這種老交情,後來要見鐵生也要先向她“請示”。得到批準才能造訪。

不久,我明白了,“有恒產者有恒心”,陪伴者才最有發言權。史鐵生的“主權”歸屬是陳希米的,隻有她才真正地知道鐵生最需要什麽。並且默默地幫他“創造”。而我們這些老朋友,隻能敲敲邊鼓,合在一處,也不過是個“偏師”。

使我感悟的,是鐵生的老妹史嵐跟我說的一句話:“希米來了以後,我們家的氣氛起了很大的變化。”

那麽以前是什麽樣的呢?史鐵生在《秋天的記憶》裏已經有詳細的記述,在此不再贅述。大約是訪客麵前,強打精神,客人走後,喜怒無常。父母從不敢‘招惹’鐵生,史嵐就成了父母的“出氣筒”,整個家庭處在一個緊張的氣氛中。

由此我推論:鐵生從作家到哲人的轉變,有那麽多對與生命、愛情、原罪等等人的本原問題的思考,大都源於這種“生態”之轉變。因為,始終處在激情狀態的人可能成為作家,但絕不會變身哲人。鐵生從描寫社會百態而變成自己在那裏“悟道參禪”,向人的本原發出詰問,代表作就是《務虛筆記》,他是如何想的,在《給柳青的信》中已經進行了“答疑”:

“某種小說的規矩是可以放棄的,在試圖看一看心魂的真實的時候,那尤其是值得放棄的。就是說,對《務》的角色,不必要弄清楚誰是誰,……還是玻爾那句話的翻版:我無法告訴你我是誰,我隻能告訴你,關於我,我能夠怎樣想。”

這其實就是鐵生走上形而上的宣言,也是和過去的思維模式和寫作方式的告別。而這一切,都發生在結婚以後。

從這個意義上說,在“地壇”鐵生開始了他的思考,而在金台路的新家中,他把思考變成了文字,是又一次的“鳳凰涅槃”。有了陳希米的“家”,就是鐵生的第二個地壇。(也許相當於王陽明的龍場)

鐵生在給李建鳴的信中也說過:“在我看來,愛情大於性的,主要是兩點,一是困苦中的默然相守,一是隔離中的互相敞開。”在默然相守的論述中,講的就是他和陳希米從發現尿毒症到找到錢可以透析的那段日子。而和H的那一段(也許還包括我和小閔,)大概屬於“隔離中的相互敞開”。

當然,這些困苦終結於2007年,鐵生被北京作協確認為駐會作家。每月固定收入過了千。更重要的是,從此有了製度保證,透析所需的款項再不用由某公司讚助了。

鐵生和希米既有“默然相守”,也有“相互敞開”。而鐵生和H,則因為隻有第二,沒有第一,(鐵生自己形容:是搖進去了,後來又搖出來了)所以,隻能止於愛情,而不能成就婚姻。婚姻的和諧,是需要長期陪伴的。也許可以這樣說,沒有隔離中的相互敞開,也就不大會有“大於性”的愛情的發生,而沒有困苦中的默默相守,也就沒有“大於性”的愛情的永恒。或者換一種說法,兩個“大於”之和,才是人走了,愛情還活著,這就是陳希米所著的書名:《讓死活下去》。

總之,作為作家,鐵生隻是把你帶入一個特定的場景,他和你一起在觀察和體驗;而作為哲人,鐵生則請你進入他的心魂。就像他在《病隙碎筆》一文中所寫的:“史鐵生是別人眼中的我,我並非全是史鐵生”

這,才是史鐵生在作家圈裏鶴立雞群並受到普遍尊敬的原因。

 

 

史鐵生: 問心有愧的一件往事
史鐵生:她叫吳北玲
霍秀:同學史鐵生,
他坐在懸崖的邊緣
龐沄:清華發小與史鐵生最後聚會
龐沄:鐵生,你從未走遠!
史鐵生和我們一起找回自己:
知青一代的迷失與覺醒
孫立哲:我和史鐵生的少年往事
孫立哲:想念史鐵生
孫立哲:史鐵生筆下的法學教授夫人
陳衝:史鐵生和他的鐵哥們
史嵐:我和哥哥史鐵生
陳希米:要嫁就嫁個世上最優秀的
徐曉:我的朋友史鐵生
克明:永別了地壇;永別了鐵生
我與史鐵生在陝北插隊的日子
陳徒手:重逢史鐵生
作家史鐵生和他的妻子陳希米
史鐵生:46歲第一次回去涿州老家
蘇煒追念史鐵生:豆青龍泉雙耳瓶
史鐵生:寫作者的艱難和光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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