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馬佩璋女士,生長於官宦之家,外祖父馬維琪出身科甲,任興安縣令。母親是長女,有一位親弟弟,還有兩位庶出的弟妹。外公獨寵母親,視她為掌上明珠。
據說母親未出閣時,馬大小姐的襟上便掛了一串鑰匙開始掌家,外婆坐在牌桌上是不管事的。母親很年輕時就展現了她獨當一麵、拿得起放得下、巾幗不讓須眉的氣魄。
小時候,母親的祖母要纏她的足,母親腳痛,便去踢祖母的房門,鬧得全家人依她為止。從小母親就是一個不甘受拘、絕不屈服的人。
她讀過幾年私塾,可是舅舅說她不愛背書,不喜歡私塾那一套老規矩。後來母親又進了新式學堂——桂林女子師範,還去參加學生遊行,她的奶娘提了水壺跟著她一起走,怕大小姐中暑。
母親處於一個新舊交替的時代,她接受新思想,但遵從舊道德。母親絕不守舊,但她教導我們的,還是中國人那一套基本的做人法則。
是母親這種樂觀進取、勇敢無畏的個性,才經得起日後跟隨父親經曆驚天動地、一波又一波的曆史考驗。我們一家幾十口,母親是家中的擎天一柱。
一九二五年二月十四日,母親下嫁父親,當時母親二十二,父親三十二,兩人相差十歲。外公會“相法”,他看中父親日後有“宰相命”,才肯把自己的掌上明珠嫁給一位青年軍官。
馬家大小姐出嫁,當年是轟動桂林城的一件大事。按習俗,新娘上花轎前,照例要痛哭幾聲表示舍不得娘家,母親的四姑趕在後麵掐了母親幾下,她還是哭不出來。她剛吃完奶娘特別為她燉的一隻雞。母親一生不耐虛禮,從不做作,完全是個真情真性的人,到了老年,還是保持一顆赤子之心。這是母親最可愛可貴的地方,她是個“真人”。
母親自從嫁給父親後,就沒有過幾天太平日子。婚後才八日,父親便赴柳州迎戰入侵的雲南軍,而廣西老派軍閥沈鴻英卻乘虛進入桂林城,把外公一家捉去當人質,母親躲在德國醫院的地窖裏才躲過一劫。
婚後第二年,北伐開始了,母親跟隨父親由南打到北。一九二七年,“寧漢分裂”,孫傳芳軍隊反撲,父親指揮北伐著名的“龍潭之役”,擊潰孫部。
母親在上海聽到父親在南京陣亡的錯誤消息,與表哥海競強開車趕往南京。路上遭遇亂兵圍車,母親下令表哥:“開槍!”兩人還要爬越戰壕才衝過封鎖線,頭上的流彈滿天在飛。到南京見到父親,父親大吃一驚,說:“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多年後,表哥提起這段往事,還豎起拇指稱讚母親:“女英雄!”兩三年間,母親從一位金枝玉葉的千金小姐,經過戰火的鍛煉,已經轉變成一位經得起風浪的軍人之妻了。
一九二九年,北伐剛完成,“蔣桂戰爭”爆發,父親倉皇乘船從天津離走,來不及攜帶母親。母親聞知後,連夜雇車,懷中抱著在武漢出生的大姐先智,在大雪紛飛中趕到塘沽,乘船逃到香港。同年中央軍攻打廣西,父親與母親流亡海外,到安南(即越南)河內避難去了。母親命運的起伏,跟父親的一生榮辱,息息相關。
父親與母親結婚時,比母親大十歲,而且又娶到一位嬌貴的官家小姐,一開始他對母親就有一份特別的愛憐。又由於母親性情果敢、氣度大方,並非一般女流。對外,跟隨父親患難與共;對內,養育十個兒女,還要照顧七親八戚,龐大家族一手撐起。
父親對這樣一位相夫教子的賢內助,多少也存有幾分敬畏。父親在外統領百萬大軍叱吒風雲,回到家裏,那就是母親發號施令的領域了。
母親識大體,明大義,她甘於做個家庭主婦,十個兒女就是她的人生目的。對於父親的公務,她謹守本分從來不去碰觸。
有幾次,廣西各界要她出來擔任“國大”代表、婦女代表,母親拒絕。她知道這些公職加到她身上是因為父親的關係,並非由於她本身的資格贏得,她不要。這就是馬佩璋女士,她是個很有骨氣的人。這也是父親尊敬她的地方。
北伐後,母親回到桂林,此後十多年間,一直留在廣西,這是她一生中比較安穩順遂的時期。
母親在桂林風洞山的腳下,東正路上,經營了一個家,一幢兩層樓的洋房,一大片花園,園中百花齊放,屋後有風洞山作屏障,景致甚佳。
可是好景不長,日軍攻進桂林城,全城火海一片,家園也付於一炬。父親在前線打仗,母親率領白、馬兩家八十餘口,祖母九十,外婆七十,小弟先敬還在繈褓中,搭上最後一班火車,離開桂林,加入那浩浩蕩蕩抗戰史上有名的“湘桂大撤退”。
火車擠滿了難民,頂上也坐滿了人,因為過載,火車行動緩慢,日軍緊追在後,大家膽戰心驚。火車過山洞,有的難民竟被洞頂突兀的岩石刮下車來,身首異處。
外婆的妹妹光亞姨婆,火車停站時領著孫子下車去買食物,哪知回來竟擠不上車,火車一開,祖孫兩人竟被撂下,不知所終。火車走走停停,開了一個月,才抵達貴陽。最後到重慶時,很多人頭上都爬滿了虱子,因為很久沒有洗澡了。
二十世紀這場異族入侵的大劫難,對於我們整個國家人民生命財產的損失,都是無法計算的。
八年艱苦的歲月終於熬過去了。抗戰勝利來臨,國民政府還都南京,這是全國人民最歡欣鼓舞的一刻。我們全家也跟隨政府回到南京。
打仗的時候,我們全家十二口人很少能聚攏在一處,趁著勝利,父親把一部分在上海念書的兄姐召喚到南京,合拍了一張全家福的照片。當日,父母親亦合影,於南京大方巷家中,父親時任國防部長,這是兩人最嚴肅的一張合照,大概兩人都感到這辛苦得來的勝利,其沉重的意義。
國民黨的命運變了,當然,父親、母親的命運也跟著有所起伏。
母親在台十三年,父親十七年,是他們所處的最長的一段逆境。到台灣之後,表麵上過的是承平日子,禮數也還顧到,但是暗地裏卻有一組特務人員,如影隨形,二十四小時到處跟蹤。這是件極可悲的事情。國民黨領導國民革命軍,曾經打倒北洋軍閥,打敗日本軍隊,即使敗給共產黨,也算磊落,怎麽到了台灣反而變得如此小氣起來,要用特務去監控一位身經百戰的老將軍。
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難為父親、母親兩位強人,在台灣歲月裏,始終都保持著一份不卑不亢、雍容大度的尊嚴。
一九五一年,鬆江路還是台北市的邊陲地帶,路中央是碎石子,隻有兩旁鋪有柏油。那一帶都是一排排木造屋,好像是臨時蓋起來的公務宿舍。我們家鬆江路一二七號是兩幢房子打通合成的。因為人多,單棟不夠住。
依我們家當時的經濟情況,大概可以住進一幢比較像樣的房屋的,那時台北的房價還很低。但父母親一向不很講究擺場麵,大家一克難,也就無所謂了。在這間木造屋裏,父母親在台灣度過了他們的晚年。
這棟木造屋,給我們留下許多記憶,克難歲月,也有溫馨的時刻。有一年強烈台風過境,傾盆大雨,一早我去母親房中探視她,發覺她端坐在床上,地上擺滿麵盆、鉛桶,原來我們那間木造屋,抵擋不住台風的侵襲,開始漏水了。
母親看我進來,指了一下屋漏,放聲哈哈笑起來。我看見這個場景,也忍不住跟著笑了。是母親的朗笑聲,把在逆境中遭受的一些不愉快,驅逐得一幹二淨。
廣西人有一句話“冇有怕”,不要怕,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意思。廣西兵會打仗,喊一聲“冇有怕!”就衝鋒上陣了。父母親就憑著“冇有怕!”這股廣西精神,渡過一生大大小小的難關。在台灣,雖然四周時有無形的壓力,但兩人仍舊抬頭昂首:“冇有怕!”
一二七號家中的小園子裏,父母親種植了許多盆栽,有不少人家送的素心蘭,但也種了一些多刺的仙人掌。
母親養育十個兒女,一生操勞,又經過許多顛簸離亂,晚年健康受損,患了高血壓症。
母親一向不喜官場酬酢,到了台灣,環境改變,台灣官場中的虛情假意,她更加不耐了。除了每年一次蔣夫人宋美齡的宴請外,其他官方應酬,她都托病一概推辭。母親甘於淡泊,她是冬日裏的“傲霜枝”。
母親所到處,都會帶來陽光與溫暖,也同情弱小,喜歡雪中送炭。
大伯媽有六個兒女,獨獨嫌棄桂英五姐。因為桂英倔強叛逆,常常挨打,母親看不過去,把桂英接到我們家,一直養育到大學畢業,跟我們一樣待遇。
有一回,一位晚輩來我們家鬆江路一二七號探望母親,晚輩的父親從前在大陸是一位高官,聲勢顯赫,上海家中派頭很大,出入座車是凱迪拉克,後來政治上受了打擊,家勢一落千丈,在台灣過得相當拮據。
晚輩騎著一輛舊腳踏車來,顛顛簸簸,滿頭大汗,而且還懷了孕。母親看著不忍,抱了她一下,說道:“妹妹,你怎麽懷了孕還騎腳踏車呢?”說著掉下淚來。母親憐惜那位家道沒落的官家千金,也同情他們家的遭遇。
母親有時很有幽默感。公家派給父親的座車,是一輛老得不能再老的道奇,開起來搖搖晃晃,父親就是坐這輛老道奇“搖”著去上班的。後來各個單位換車了,偏偏父親這輛老道奇遲遲沒有換,連我們的司機陳義方都開始咕噥了,他認為開這輛老道奇夾在其他新車裏挺沒麵子。
後來終於換了一輛美軍留下的雪佛蘭,是新款式,座盤低,車門矮。有一次父母親坐這輛雪佛蘭出去,母親俯首鑽進車門後,回頭向父親笑道:“老太爺,我還是喜歡我們那部老爺車,進車門不必低頭!”說完兩人相視嗬嗬大笑。
母親愛看京戲,常看顧正秋劇團的演出。
有一次,父母親帶我們一同去文藝中心看張正芬的《紅娘》。那晚大雨滂沱,寒風惻惻,我們的座車剛停在戲院門口,後麵那輛跟我們共存了很多年,車牌15-5429的黑色吉普車就跟了上來,車上的三個人,在寒風冷雨中縮在車內,沒有下車。母親往車外瞥了一眼,歎道:“真是辛苦了他們!”她對我說:“你去買幾張票,請他們一起到戲院裏看戲吧!”
我去買了三張戲票拿到吉普車那邊,把票遞給車裏的三個人,說道:“我母親要請你們看戲呢!”三個情治小夥子慌張了一陣,不過還是接受了母親的好意,一同進戲院去觀賞張正芬的拿手戲《紅娘》去了。
一九五五年,父親母親結婚三十周年紀念。對他們來說,這是他們兩人結伴一同度過三十年一個裏程碑的日子。父親六十二,母親五十二,兩人互相扶持,已經走到他們人生最後一個階段。
這天父母親都著實打扮了一番,父親衣襟上別著一朵大紅色緞子花,母親發上也簪了朵大紅花,兩人最登樣的行頭都上了身,全身喜氣洋洋。那天親友、舊屬該到的都到了。
晚宴時刻,母親先致辭:“我和白先生結婚三十年,我們也算得上‘患難夫妻’了……”母親說到“患難夫妻”,不禁哽咽落下淚來。她那天晚上講了一番真情真性的話,親友們都為之動容。
三十年當然不算短,但對父母親來說,三十年恐怕特別長,因為這三十年間,兩人共同經曆過太多憂患、太多動亂,父親處在如此複雜的政治環境中,走錯一步即可能身敗名裂。
作為軍人之妻、將軍夫人,母親需要過人的勇氣、毅力、智慧、見識,才能應付各種挑戰,協助父親,使他無後顧之憂——這一點母親很稱職,都做到了。父親心中明白,對母親他是心存感激的。
父親忘情地伸過手去,摟住母親的肩,母親的感觸,他了解,而且感動。那晚父母親緊緊靠在一起的那一幕,是一幅極為動人的“患難夫妻”圖。
父親七十歲那一年年底,十二月四日母親逝世了。其實母親最後幾年身體狀況一直不佳,高血壓是她的老毛病,可是後來愈來愈難控製,有時波動起來,須住進醫院治療,病情緊張時,一夕數驚。
過完父親七十大壽,沒有多久,母親就病倒了,住進中心診所有半年之久。那期間,父親天天跑醫院,辛苦而又焦慮,而母親經過幾位名醫診治,卻一直沒有起色,母親的身體是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了。
母親過世前兩天,我去醫院探病,母親若有所思地對我說道:“老五,昨天晚上我夢見外公了。”接著她交代我去取一筆錢交給亦婆過活。亦婆是外公娶的姨娘,幾十年來一直是由母親奉養。母親病危,家中許多牽掛放不下。她肩上的擔子實在太重,強人也有不支的一天。
母親的病,醫生束手無策,會診的結果,決定開刀,開腎髒。十二月四日那天清晨,天氣陰寒天色灰蒙,父親領著我和先剛、先敬,還有三姐先明,在客廳中一起跪下祈禱,乞求真主保佑母親平安。
不幸母親開刀手術失敗,流血不止。母親身亡在手術台上。噩耗從手術房傳出來時,父親一時張皇失措,一臉茫然,這是他一生中所受最重的一擊,一下子竟回不過神來。
父親經過無數驚濤駭浪,他臨危不亂、處變不驚的功夫是出了名的。可是母親遽然辭世,那突來的劇痛,即使百戰將軍也難擔當。護士替父親量血壓,一下子飆到兩百多。
母親的死亡對我也是一次痛徹肺腑的分割,逼使我頭一次認知到人生無常的本質,因而對生命有了新的開悟。我在一篇文章中如此寫下對母親之死的感觸:
母親的死亡,使我心靈受到巨大無比的震撼。像母親那樣一個曾經散發過如許光熱的生命,轉瞬間,竟也煙消雲散,至於寂滅,因為母親一向為白馬兩家支柱,遽然長逝,兩家人同感天崩地裂,棟毀梁摧。
出殯那天,入土一刻,我覺得埋葬的不僅是母親的遺體,也是我自己生命的一部分,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接觸到死亡,而深深感到其無可抗拒的威力。由此,我遂逐漸領悟到人生之大限,天命之不可強求。
——摘錄自《驀然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