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些鄉野和畜牧站，你偶爾可能會看到一頭胃部置有大洞的牛。這是畜牧業一種常見的手段，通過人造瘺口，養殖者可以直觀觀察到牛消化的過程，甚至可以直接把手伸進去，對脹氣、積食等疾病進行治療。那麽，你是否能想象，把如此簡單粗暴的手段用在人類身上做實驗？有這樣一名醫生，他在 9 年時間裏對一名患者進行了 238 次人體實驗，改寫了曆史，也留下了爭論。1822 年 6 月 6 日，一聲槍響驚飛了碼頭的海鳥，也改變了馬丁的人生。彼時，剛剛二十歲的亞力克西斯·聖馬丁（Alexis St.Martin）在一家皮草公司做船夫，這天，他隨船來到美國麥基諾島。當馬丁正在皮毛貿易站搬運貨物時，距離他不到一米的地方，一把獵槍不慎走火。子彈擊中了馬丁的左側腹部，他的衣服瞬間著火，人也暈了過去。工友們迅速找來了在附近工作的軍醫威廉·博蒙特（William Beaumont）。威廉迅速對馬丁進行了檢查。檢查發現，子彈穿過了馬丁的胃部，留下了一個食指大小的開放傷口，並打斷了多根肋骨，還擦傷了橫膈膜和左肺下葉。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馬丁憑借頑強的生命力活了下來。根據醫生威廉的記錄，在最開始的 17 天恢複過程中，任何經口的食物都會從馬丁的胃部傷口中全部流出，因此，威廉選擇靠營養液灌腸來維持馬丁的生命，並希望通過紗布和繃帶來修複這個傷口，讓他重新恢複經口進食的能力。馬丁的身體逐漸恢複，但唯獨那處胃部的傷口遲遲沒有愈合，傷口和皮膚漸漸連接在一起，形成了一處永久性的瘺管。威廉著作中對馬丁胃部瘺管的描寫（圖源：The University of Toledo）
威廉很快意識到，馬丁的不幸負傷同時也是一次天賜良機。在當時，醫生們對於消化係統已經進行了幾個世紀的探索，卻始終沒有答案。食物被認為是體內熱量的燃料，而胃和腸則是在「烹煮」食物。一些醫生認為，消化是由發酵引起的，另一些人則認為是由腐敗引起的。而在 17 世紀和 18 世紀，歐洲的學者還在辯論消化到底是化學過程還是機械過程。當馬丁胃部的瘺管給了威廉一個絕佳的機會，通過瘺管，他可以直接觀察到馬丁胃內的完整消化過程。由於負傷，馬丁已經失去了船夫的工作，生活更加窘迫。威廉抓住機會，不僅免去了馬丁的治療費用，還為其提供了一份工作機會——成為威廉家的傭人，同時需要「簡單」參與威廉的實驗。在當時，學術界廣為流傳著這樣一個觀點：胃是將食物按不同種類分別消化的，而消化不良起源於同時攝入太多種食物。為了探討這個觀點的可信度，1825 年 8 月 1 日，威廉開始了在馬丁身上的第一場實驗。威廉正在進行實驗（繪畫作者：Dean Cornwell）威廉將風幹牛肉、生醃肥豬肉、生醃瘦牛肉、麵包和卷心菜等食物用絲線綁住，隨後依次通過瘺管塞入馬丁的胃部。1 個小時過後，威廉將絲線抽出，他發現麵包和卷心菜已經被大量消化，但肉類仍未看到明顯的消化痕跡。盡管馬丁已經開始抱怨胃部不適，但威廉仍執意將食物塞回馬丁的胃部，繼續觀察。又過了一段時間，威廉再次抽出絲線，發現風幹牛肉已經部分被消化，但生牛肉的表明僅有輕微的軟化，且胃液開始出現脂肪腐敗的味道。他覺得這依然不夠，再次將食物塞回觀察。又一次抽出絲線時，威廉發現食物的消化程度加深，且胃液裏開始出現脂肪腐敗的氣味和另一種刺鼻氣味。在馬丁的不斷抱怨之下，威廉終止了這次實驗。這次實驗是威廉對生理學理論的一次勇敢驗證，但對被實驗者馬丁來說，同時也是一場無比糟糕的經曆：為了配合威廉的實驗，他前後禁食長達 17 個小時，而且還要將裝滿了自己胃內容物的小瓶塞到自己腋下，來讓威廉觀察溫度對食物消化的影響。不過，威廉在自己的記錄筆記中表示，馬丁在實驗間期工作能力正常，也沒有抱怨過身體不適——他想借此證明，瘺管的存在對馬丁生活沒有影響。就這樣，馬丁在威廉家不僅需要做著砍柴、提行李等工作量不小的體力活，同時還需要頻繁參與到威廉的實驗中去。而威廉，則陸續在馬丁身上進行了 238 次類似研究，並於 1838 年出版裏程碑式著作《胃液和消化生理學的實驗和觀察》（Experiments and Observations on the Gastric Juice and the Physiology of Digestion），顛覆了當時醫療界對消化係統的認知。在著作中，除了對消化生理學的一般原理介紹之外，威廉還詳細描述了他通過馬丁的胃瘺進行的 238 個實驗及 51 條推論。威廉發現，胃通過收縮來輔助消化食物，他觀察到了不同食物在胃內消化時間的差異。同時，威廉還對胃液的性質和分泌提出了一係列重要的觀點，包括：胃液是胃部消化食物的重要工具，胃液含有低濃度鹽酸以輔助消化，胃液在體外可以溶解一些有機物，以及胃液由胃黏膜分泌等等。威廉的絕大多數觀點，不僅在當時被視為超越時代的成果，部分內容直到今天也完全正確。這本書一舉奠定了威廉在生理學界的地位，他在隨後不久被聖路易斯大學醫學係聘為外科學教授，並被後人譽為「胃生理學之父」。然而，在威廉成功的陰影下，馬丁的生活過得並不如意。他和威廉的合作並非一開始想得那麽簡單和順利。在威廉的實驗記錄中提到，當將幾袋食物放入胃中時，馬丁會抱怨「胸部有些疼痛和不安」，其他實驗也記錄了馬丁感受到的其他症狀，包括上腹窩的沉重和不適，以及輕微的眩暈和視力模糊。不堪折磨的馬丁曾趁著和威廉一起外出訪問時偷偷逃回過加拿大老家，但最終又因為家境窘迫再次回到威廉身邊。直到 1834 年，一封馬丁從加拿大老家發給威廉的信中提到，他拒絕返回威廉家，將不再參與其他實驗。
馬丁於 1834 年寫給威廉的信（圖源：Washington University School of Medicine）隨後，威廉曾多次試圖勸說馬丁繼續實驗，但無果。1853 年，威廉因在冰雪覆蓋的台階上滑倒而去世，他人生的最後十餘年，沒有再拿出比《胃液和消化生理學的實驗和觀察》更耀眼的成就。馬丁則活到了 1880 年，死後，他的家人特意推遲下葬時間，任由屍體腐爛，以防他被其他別有用心的人挖出來繼續研究或屍檢。在一些記錄這段曆史的文章中，作者會將馬丁和威廉的關係描寫成「一場神奇的合作」，但從馬丁三番五次的拒絕來看，這一係列實驗帶給他的痛苦，顯然遠遠高於所換取的報酬。馬丁沒有趕上好時候。盡管《醫學倫理》一書已於 1803 年開啟了現代醫學倫理學的先河，但直到 1847 年，美國醫學會才製定了首部醫學倫理守則——威廉的實驗在此之前完成，因此逃脫了潛在的各種調查和指控。
隨著現代醫學倫理觀念的發展，越來越多人開始認為，威廉在馬丁身上進行的實驗並不人道。例如在 1979 年，外科醫生理查德·塞爾澤就專門出書批判威廉，認為馬丁的傷口在當時的醫療條件下並非不能愈合，瘺管的形成完全是威廉有意為之。醫學史學家格特·布裏格也在一部著作中，批判這一係列實驗中威廉讓馬丁參與是「有意為之」，並驚訝於威廉的著作中關於實驗的內容在當時竟無人進行醫學倫理審查。1962 年，加拿大生理學會評估認為，馬丁雖然是被動參與實驗，但確實為消化生理學研究立下不可磨滅的功勞，通過馬丁的後人找到墓址並立碑，寫道：茲紀念亞力克西斯·聖馬丁，生於 1794 年 4 月 18 日，卒於 1880 年 6 月 24 日。1880 年 6 月 28 日葬在這座石碑後麵的無標誌墓地裏。馬丁 1822 年 6 月 6 日在密西根州馬奇諾因霰彈槍走火受傷，在美國醫生威廉·博蒙特照料下奇跡康複。愈合之後的傷口留下一個通往胃內的通道，威廉醫生因此得以在胃生理學方麵做出開創性研究。馬丁經曆了痛苦，但是服務了人類。1962 年 6 月加拿大生理學會謹立此碑。受傷後的馬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