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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左:王安諾;中:王安憶
風箏或許是永遠掙不斷線的,天下的母親都愛操心,我媽媽是天下母親中最愛操心的母親。在她眼裏,我們兒女全是還沒孵出蛋殼的雞,她必須永遠孵著我們。
小時候,姐姐上小學了。她最懼怕的是毛毛蟲和圖畫課。她畫出的人全有著一副極可怕的嘴臉,圖畫老師隻能搖頭,歎息也歎息不出了。有一次,她有點不舒服,可是有一項回家作業卻沒有完成。那是一幅畫,要畫一隻蘋果。她為難得哭了。媽媽說:“我來幫你畫。”吃過晚飯,媽媽拿來姐姐的蠟筆和鉛畫紙,在燈下鋪張開來。她決心要好好地畫一隻蘋果,為姐姐雪恥。媽媽畫得很仔細,很認真,運用了多種顏色。記得那是一隻色彩極其複雜的蘋果,一半紅,一半綠,然後,紅和綠漸漸接近,相交,匯合,融入。姐姐則躺在床上哭:“老師要一隻紅的。”
後來,搞“文化大革命”了,姐姐參加了紅衛兵,後來,紅衛兵分裂了,姐姐參加了某一派。這一派的觀點大約是要把她們學校黨的書記拉下馬。媽媽和姐姐作了嚴肅的談話,大意總之是,怎麽能反對黨的書記呢?黨的書記是黨的代表啊!等等。最後,姐姐在學校大操場赫赫然貼出了聲明,聲明退出這一派,而參加那一派。不久以後,真相大白了,姐姐退出的那一派是“革命派”,而重新參加的那派是“保皇派”。又過了不久,媽媽自己也靠了邊。緊接著,爸爸也靠了邊。這時,姐姐再弄不懂誰是“革命派”,於是就當了“逍遙派”。
媽媽時常輔導我們功課,尤其是算術。她不希望我們去搞文科,而要我們搞理工科。她明白理工科的基礎,在小學裏便是算術了。有一次,臨近大考,她輔導我“換算”。她一定要問我:“一丈等於多少米。”我說:“老師隻要我們知道一米等於多少市尺就行了。”可是,媽媽說,“萬一有一道題目是一丈等於多少米,你怎麽辦呢?”她的邏輯是對的,我想不出任何道理來反駁,於是便隻能跳腳了。
其實,她輔導我語文恐怕更合適一些,可她並不輔導,隻管製我讀書。第一次看《紅樓夢》是在我小學四年級,媽媽把那些不適於我讀的地方全部用膠布貼了起來,反弄得我好奇得難熬,千方百計想要知道那膠布後麵寫的是什麽。
後來,我和姐姐先後去插隊,終於離開了家。可我們卻像風箏,飛得再高,線還牢牢地牽在媽媽手裏,她時刻注意我們的動向。後來,我到了一個地區級文工團拉大提琴,媽媽凡是路過那裏,總要下車住幾天。有一次,我告訴她,我們去了一個水利工地演出,那裏有一座大理山,有許多大理石等等。媽媽便說;“這是個散文的意念,你可以寫一個散文。”這時候,我已年過二十,大局已定,身無所長,半路出家的大提琴終不成器。在我們身上寄托的理工之夢早已破滅。又見我一人在外,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反倒生出許多無事煩惱,便這麽勸我了。之後,閑來無事,寫成了一篇散文,不料想這成了我第一篇印成鉛字的作品,給了我一個當作家的妄想。
然後,我便開始舞文弄墨,每一篇東西必須媽媽過目,然後根據她的意見修正,才能寄往各編輯部,再次聆聽編輯的意見,再次修正。她比編輯嚴格得多,意見提得極其具體、細微。我常有不同意之處,可是總不如她合乎邏輯,講不清楚,於是又隻好跳腳了。
然後,我去了北京講習所,風箏的線仍然牽在媽媽手裏,每一篇東西總是先寄給她看。不過,與先前不同的是,媽媽同意讓我聽了編輯部的意見以後,再考慮她的意見。這時,我如同閘門打開,寫得飛快,一篇連一篇,她實在有些應接不暇了。終於有一天,她緊接一封談意見的信後又來了一封信,表示撤銷前封信,隨我去了。風箏斷了線,沒頭沒腦地飛了起來,抑或能飛上天,抑或一頭栽了下來,不過,風箏自己也無須有什麽怨言了。
這後一封信是在我爸爸的勸說下寫的,爸爸勸媽媽不要管我,隨我自己寫去。這是爸爸對我們一貫的政策,他對我們所有的擔心隻有一點,就是過馬路。出門必須說一句:“過馬路小心!”其他都不管了。似乎普天下隻有過馬路這一危機,隻要安全地穿過馬路,人平安無事地在,做什麽都行,什麽希望都有。倒也簡練得可以。長大以後,說話行事,人家誇,總誇:“你爸爸媽媽教養得好。”有所不滿,總說:“給你爸爸媽媽寵壞了。”似乎,對於我們,自己是一點功績也沒有的。或許也對。小時候,我喜歡畫畫,畫的畫也頗說得過去,老師總說:“和你姐姐一點不像。”可無奈大人要我學外語,請來教師,一周三次上英語課。我隻能敷衍應付。到了末了,連敷衍也敷衍不下去了,隻得停了課。
如今,我每周兩次,心甘情願地擠半小時汽車,前往文化宮學習英語,苦不堪言地與衰退的記憶力作著搏鬥,不由想,假如當年,父母對我拳棒相加,也許這會兒早能看懂原版著作了。再一想,假如當年,大人聽順我的誌趣,或許現在也能畫幾筆了。倒是這樣似管非管,似不管非不管,弄出了個做小說的夢。想來想去,兒女總是父母的作品。他們管也罷,不管也罷,都是他們的作品。風箏或許是永遠掙不斷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