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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分享的這篇文章是《寫作人:天才的怪癖與死亡》的後記。作者哈爾維·馬裏亞斯用放大鏡在才華裏尋找古怪,試圖用別具一格的角度,打破我們對那些久負盛名的大作家們的刻板印象。
俄國作家屠格涅夫精通多國語言,他長期生活在法國,跟莫泊桑這幫人感情非常好,與福樓拜的友誼直到晚年也絲毫不減。下文刻畫了福樓拜和屠格涅夫這對摯友晚年的部分生活事跡。同樣作為19世紀鼎鼎有名的作家,屠格涅夫性情爽朗外放,每日有花不完的精力,而福樓拜卻內向刻苦,日常陷入在糾結而內耗的折磨中。
這兩個性格可以說是截然不同的人,卻成為了朋友,他們最常交流些什麽呢?
老年人的娛樂
文 | [西]哈維爾·馬裏亞斯
歌手波琳·維亞爾多——又名加西亞——曾與伊凡·屠格涅夫交好多時,但對他的態度始終不冷不熱 (俄羅斯作家本人對她倒是十分殷勤,曾提議將倆人的情侶關係升級成夫妻關係。但維亞爾多太太從未徹底離開過維亞爾多先生) 。她有一次曾經評價伊凡·屠格涅夫為“人類之最悲哀者”。
屠格涅夫與他的摯友福樓拜之間有著長達十七年的深厚友誼,若波琳·維亞爾多有機會對後者有更進一步的認識,也許她就會把這個評價送給這位《包法利夫人》的作者,而非自己那個備受挫折的失意戀人了。
01
福樓拜時常閉門不出
屠格涅夫熱愛旅行
如果讀過兩位作 家的《 書信集》,讀者會感覺到,與波琳·維亞爾多的描述正相反,至少從倆人的通信來看,“人類之最悲哀者”卻更像一個世俗、世故、熱衷都市生活,甚至有點輕浮的人。
而與此同時,福樓拜隻在他故鄉魯昂附近的克魯瓦塞的家中閉門不出,頂多去巴黎和他的同輩們相聚幾日,或去阿爾卑斯山度幾個星期假,領略一番“與我們這樣的人不相稱”、“對我們來說過於龐大而不實用的存在”。
與此同時,屠格涅夫卻像一隻動作敏捷的鬆鼠一般在歐洲四處亂竄,從莫斯科、巴登-巴登、柏林、蘇格蘭、牛津或聖彼得堡等各個不同的地方給他的朋友寄信。其中有些旅行有正經目的,比如去處理財務問題或去領取某個榮譽博士學位,但其他的旅行則純粹隻為打發時間:他會參加一些貴族組織的獵鷓鴣和鬆雞的活動,這些貴族熱衷打獵,手指總是蠢蠢欲動地想扣在扳機上。
屠格涅夫與福樓拜
而福樓拜卻寧可把時間都花在硬啃那些浩瀚無限的書卷上,他唯一的愛好就是整理自己的那些小說和短篇故事集,像是為了完成一項功課。由於他每每需要花費數小時、數日、數周甚至數月才能寫出一個能令自己滿意的章節,他所擁有的閑暇時間確是所剩無幾。
在他的信中,他頻繁地抱怨自己的寫作工作: 有時候,他會在書桌前耗費十來個鍾頭陷入糾結,試圖解決自己給自己設置的障礙,但最終離成文仍是遙遙無期。在《布瓦爾與佩居榭》寫到一半的時候,他曾絕望地計算過,自己已經花了兩年時間,依然沒有擺脫書中那些愚蠢的人物。
而 屠格涅夫則與他 相反:他很少在信中聊自己是何時、如何寫出那麽多有待出版的作品的,而且在寫作之餘他竟還能找到時間把他朋友的作品翻譯成俄語。
02
福樓拜致屠格涅夫 :
我們這樣的摯友,見麵實在太少啦
改編自福樓拜同名小說《包法利夫人》
但在這部書信集中最動人的,還是福樓拜對他的旅人朋友的那些溫柔的責備。
在信中,他批評屠格涅夫來訪得不夠頻繁。後者不是因為被痛風所折磨,就是因為要去獵鬆雞 (或者要去陪維亞爾多,甚至要去參加某些聚會) ,而屢屢推遲既定的克魯瓦塞之行,古斯塔夫·福樓拜則對此深表遺憾,他在信中嚴厲地批評道:
“盡管您日程繁忙,但我隻求您來陪我一個下午。而且我相信這不會是您最後一次這樣對我。”
或者他會說:
“您不能想象我在思想上的孤單……全世界隻有一個人能與我相談甚歡,而那個人就是您!所以請您保重,不要再像之前那樣令我失望。”
甚至是堂堂正正地嚴詞責備:
“您在數月以前就保證會來看我,而您卻屢屢食言;就算偶爾來訪,我本以為總算能與您相伴一陣子了,您卻又沒過多久便再次離去。不,不,這樣很不好。”
在他去世前幾個月,他甚至對屠格涅夫這樣說過。
“像我們這樣關係非比尋常的摯友,竟然隻見過寥寥數麵,這太愚蠢了。”
而實際上,福樓拜自己也不願意出門,而且很不合作。他很討厭去巴黎旅行。1879年,西班牙人為穆爾西亞遭受洪災的災民募集捐款,在巴黎組織了一場慈善聚會,邀請福樓拜參加時他是這樣回複的:“我不會僅僅為了一些西班牙人而去巴黎跑一趟的,那樣太愚蠢了。”他對自己的一個朋友說得更加明確:為了擺脫此事,他號稱自己既不會跳博萊羅舞,也不會彈吉他 (時至今日,穆爾西亞人仍因此事而對這位知名作家懷恨在心) 。
然而,屠格涅夫似乎不是出於無禮或惡意而故意要擺架子。當他終於來到克魯瓦塞時,他與福樓拜聊個沒完,還耐心地聽他長篇累牘地朗讀自己正在創作的篇章。在周遊世界之餘,他還不斷地通過鐵路運輸給福樓拜郵寄各種紀念品。倆人曾連續往來了四五封信件,討論俄羅斯作家(屠格涅夫)寄給法國作家(福樓拜)的一件俄羅斯睡袍,這些信件堪稱全書中最動人的篇章之一。
福樓拜 寫道:
“等我看到那件著名的睡袍時,我估計會感激到流淚的。”
屠格涅夫 回複道:
“我曾希望能夠到克魯瓦塞把這件睡袍親手交給您……請告訴我您是否收到了。”
當這件著名的睡袍終於送到福樓拜手裏時,他的激動之情溢於言表,比他寫任何政治評論或文學作品時都更熱情洋溢:
“這件服飾令我陷入了對專製政權及窮奢極欲的生活的遙想之中。我想赤身穿上它,搖身一變成切爾克斯人。盡管眼下暴風雨肆虐,天氣十分悶熱,我還是立即穿上了它。”
說不定在亨利·詹姆斯那次著名的拜訪中,他穿的睡衣就是這一件。當時,福樓拜穿著睡衣接待亨利·詹姆斯,引發了巨大的醜聞。詹姆斯認為穿這樣的服裝待客簡直是傷風敗俗,由此他認定福樓拜的作品一定同樣地可憎,因為毫無疑問,它的作者所有事情都是穿著睡衣做的。這樣的人還有什麽藥可救呢?
03
屠格涅夫致 福樓拜:
寄給您的魚子醬丟了,真遺憾
我們可以注意到,福樓拜與屠格涅夫很少在信中談到文學 (他們既不討論自己的作品,也不討論別人的) 。
在倆人的書信往來中最有趣、最引人入勝的段落多少都和他們日常的家務事有關。確實,在相識之初,為鞏固信任,倆人曾不遺餘力地互相吹捧。但事實上,即便在友誼日漸穩固之後,他們仍出自本能地互相讚美。
“多偉大的藝術啊!”一個人會說。
“多了不起的心理描寫!”另一個人說。
“多麽堅定的力量啊!”倆人異口同聲地說。
他們時不時地會對左拉評頭論足,議論他那些古怪的觀點,同時不懷好意地對他的失敗悄悄表示幸災樂禍。
改編自屠格涅夫同名小說《白靜草原》
屠格涅夫給他的朋友寄去過一套《戰爭與和平》,麵對如此大部頭的書冊,福樓拜一開始表示懶得讀,之後,他充滿熱情地讀完了前兩個部分,但對第三部分多有詬病。據他表示,最後這個部分愧對傑作之名。
他曾生氣地評價道:
“情節重複,充滿哲學思辨。”
而對於自己的弟子莫泊桑,福樓拜不太愛讀他的作品,卻喜歡津津有味地聽他講他那些驚人的冒險故事。
1877年的一天,福樓拜十分敬佩地寫道:
“莫泊桑在最近給我的信中提到,他在三天時間內做愛十九次!”
“這很好,但我懷疑這樣下去他會把自己的精子榨幹的。我的好朋友啊,我們可做不了這樣的事兒!”
當時,兩位好友已年近六十,盡管在有些方麵,倆人對自己的年齡仍能一笑置之 (“前幾天,一個來自布雷斯特的家夥因暴力侵犯自己的三個女兒和一個十六歲的兒子,在坎佩爾被罰作苦役。這是什麽體力!想必我倆可沒有這麽厲害的體能”) ,但在有些時刻,他們仍能感受到死神臨近的腳步。
屠格涅夫寫道:
“我的狀況糟糕極了……我感覺如此蒼老無力,疲憊不堪,備受痛風的折磨,一片昏暗而憂鬱的陰影降臨到我頭上,仿佛在給予我們某種警告……這些瞬間就像死神給我們寄來的問候卡片,好提醒我們不要忘記它。”
如果對俄羅斯作家屠格涅夫來說,痛風是他最大的敵人 (他在約有八成信件中翻來覆去地提到此事) ,福樓拜則對自己的時代深感不滿,並想盡力避免智力退化。但我們都知道,有時候怕什麽就來什麽。
“我對一切都感到厭煩,尤其討厭我自己。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正在變成一個癡呆,腦子裏像一個空的啤酒瓶一樣空空如也,什麽都想不出來。”
電影《希望的另一麵》
福樓拜比屠格涅夫年輕三歲,卻比他早了三年去世。屠格涅夫晚年在去世前備受病痛折磨,有一次他甚至請求莫泊桑下次來看他時給他帶一把自盡用的手槍。但就在福樓拜去世前的六個月,倆人還興致勃勃地往來了數封信件,討論屠格涅夫通過鐵路運輸寄送的一個新的郵包。
福樓拜寫道:
“慷慨的人兒啊,我還沒有收到您寄的魚子醬和三文魚。您是通過哪個郵政通道寄出這兩個罐頭的?焦灼的情緒啃噬著我的胃呢。”
屠格涅夫聞言開始擔心:
“真遺憾三文魚丟了,它那麽美味。”
但最後,包裹還是順利抵達了,狀態良好,福樓拜 說:
“昨晚我收到了罐頭。三文魚真是棒極了,魚子醬更是令我陶醉到大喊出聲。我們什麽時候能一起享受這些美味?……您要知道,我幾乎不配麵包都能吃掉這些魚子醬,就像吃果醬似的。”
倆人沒能再次聚在一起共享美味。事實上,他們從來都是聚少離多。但讀著倆人的通信,我們仿佛能感覺到他們最終實現了屠格涅夫的提議——那一次,他曾出於不祥的預感,憂鬱地對福樓拜說:
“是的,哎!我們都已經老了,我的朋友啊!這點不可辯駁!”
“至少,我們要像老年人那樣自娛自樂。”
本文節選自
《寫作人:天才的怪癖與死亡》
作者:[西]哈維爾·馬裏亞斯
譯者:姚雲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