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淮海路房子的院子裏。左起:茹誌鵑,王安憶,王安諾,王嘯平
在家中。作者的父親王嘯平,母親茹誌鵑
人對自己出生和成長的地方有著特殊的感情,不管離開多久,它變得怎麽樣,在心目中就是與其他地方不一樣,有著如血脈般的親切感。從淮海路搬到靜安寺近半個世紀了,還是“養勿家”,就是看場電影,也必定舍近求遠隻奔國泰電影院,一是與淮海路親近親近,順便去舊居走走,二來現在的淮海路,隻有國泰電影院的外觀還保持著半個多世紀前的模樣。如步行,就沿常熟路走,淮海路轉彎,經汾陽路,襄陽路,陝西路,到茂名路國泰。如坐車,則是45路或94路,乘兩三站,45路停在淮海路襄陽公園正門斜對麵,94路停在襄陽南路新樂路口……先到陝西南路地鐵口下麵的麥當勞,買一杯咖啡一包薯條,穿過地鐵大廳往前,從茂名路出口出來,馬路正對麵就是國泰電影院。走廊邊的雙座,一個坐,一個放包包和外套,座旁的杯套裏放咖啡,舒舒服服享受兩個小時。看完電影,沿淮海路往東,走到思南路口,舊居就到了,進弄堂兜一圈,看看老弄堂和自己住的四號樓,鄰居的門是不敢敲的,已經不知道住的是誰了。順便上個衛生間,弄裏這個公共廁所,我住的時候就在,半個多世紀巋然不動,畢竟,再現代化,人的生理需求是不變的。下一站是陝西路口的巴黎春天地下一層,老地方,薩利亞,簡單而實惠的西式快餐,奶油蘑菇湯加披薩或者意麵。再出來,天就黑透了,淮海路華燈初上,車水馬龍,行人匆匆,街邊商店像一家家冒出來似的,齊齊閃著霓虹燈,走在五顏六色的燈光和人來人往的淮海路上,似夢似幻,暈暈乎乎,醉酒一般。走在現在的淮海路上,常常會回想當年的淮海路,這裏原來是家什麽店,這家店現在還在,當年是什麽樣子……好像彩色照片和黑白照片的互相疊印。 作者在居住多年的”小花園“留影
我是1955年隨從南京部隊轉業的母親來上海的,淮海路思南路口這條弄堂,曾是市文化局的宿舍,很多文藝界名人,如女高音歌唱家任桂珍、京昆表演藝術家計鎮華、滑稽戲演員王雙慶,吳媚媚等,都是我的同弄鄰居。弄口有個小花園,小花園後麵一幢紅磚房子就是我讀書的淮海中路小學,這幢樓裏還住有居民,學校教室,教師辦公室,東一間,西一間,分散在樓裏,有的與居民相鄰。後來聽我先生說,我公公解放前開的房屋中介就開在這樓裏。當時的淮海路兩側都是二三層、三四層的樓房,臨街是商店,商店樓上和後麵是居民住房。路兩側的梧桐樹茂盛卻不高大,走在淮海路上,一眼望去,天空是寬廣而遼遠的。那時出行坐三輪車。我家對麵的思南路口是三輪車站,停著一排三輪車,車夫坐在車上抽煙,一家出行,在弄堂口招手喊一聲“三輪車”,排在第一的車夫就扔掉煙頭,踏著車穿過馬路過來了,坐好後,如果天冷,腿上還會蓋一條毛氈,雨天,撐起車棚放下油布簾子。我比較喜歡晴天,坐在慢悠悠行駛的三輪車上,一路看淮海路的風景。上坡時車夫身子一左一右地壓著助力,後來在小說裏看到“一吊一吊”來形容,真是確切。長春食品廠就在弄堂斜對麵,最初,名叫紅旗,賣糕點糖果熟菜還有水果,水果放在一格格木框裏,顧客挑選好,營業員放在盤秤上秤,秤好後用厚厚的牛皮紙袋裝好。媽媽經常去買一種國光蘋果,個不大,又脆又甜,這品種現在沒聽說了。六十年代初,那店裏還發生過一個故事,一個小男孩躲在店裏,店關門後,就出來偷吃店裏的點心,次日開門被發現時已經不能動了,要喝水,結果死了。聽大人說,是喝水喝壞的,活活脹死的。那時淮海路有不少一開間兩開間門麵的小煙紙店,迎門櫃台上放著一排口朝裏的長方形玻璃瓶,裝著鹽津棗、話梅、鹹橄欖、伊拉克蜜棗等零食,店主用小勺舀出來用馬糞紙包成三角包,三分、五分一包,一角錢就可吃得很豐盛了。我在茂名路複興路口的紅星中學(現叫清華中學)上的中學,同學都住在淮海路一帶,順路叫上幾個,一顆鹹橄欖能津津有味地含一路。附近有綠野、複興、寶大、藍村等中西式飯店,六十年代,我在弄口的淮海中路小學讀書,放學時,保姆常常等在校門口接我到對麵飯店排隊吃蓋澆飯,米飯上蓋著葷素菜澆著湯汁,吃起來很煞渴。父母還常帶我們去複興、寶大(現在是紅房子所在地)吃西餐,色拉、豬排、羅宋湯……就餐券不夠用,就問人討或買,那時候,沒經濟能力上飯店的人家還是蠻多的,我們的口福全靠母親的稿費維持,正在長身體,母親在嘴巴上是一點不省的。每月月底,帶我們去陝西路淮海路口的工商銀行取錢,再過馬路到對麵的萬興食品廠買糖果餅幹,萬興隔壁是美心酒家,粵菜,蠔油牛肉味道鮮美。淮海路近瑞金二路有一家單開間門麵的咖啡館(好像還賣排骨年糕,還是另外一家,忘了)一排座,母親買兩杯咖啡,慢慢品著,看我和妹妹把配咖啡的牛奶喝下去。弄堂斜對麵有一家新華書店,還沒上學,母親就常帶我們去買書,一本本書是平放在玻璃櫃台裏和店員身後的書架上的,有連環畫,也有大一些的圖文並茂的圖書,看中哪本由店員取來給你。母親親自挑選,買回家先要求自己看圖理解,講給她聽,然後再翻著書細細講給我們聽。上學後認字了,就讓我們自己看。淮海路瑞金路口的泰山文具店,是我喜歡去逛的地方,主要去看鋼筆,那時,讀到四年級才允許用鋼筆寫字,各式各樣的鋼筆就很讓我眼饞,覺得能用鋼筆寫字是長大的標誌,大人都用鋼筆寫字,有的人還把亮閃閃的鋼筆別在上衣袋裏,很神氣的,所以盼著快念四年級也好買上一支。最吸引我的是國產英雄金筆,裝在精致的盒子裏,一看就很有派頭,但是比較貴,知道不是給小學生用的。淮海電影院隔條成都路在我家東麵,國泰電影院隔條瑞金路在 西麵,看電影幾乎就在這兩家影院。淮海電影院現在沒有了,但是給我印象更深,六十年代,越劇《追魚》上映時,我家保姆是徐玉蘭、王文娟的戲迷,清早帶著我來排隊買票,買票隊伍長得尾巴甩到成都路轉彎,而且一人限買三張。還有一次是跟妹妹兩人來看電影《夜半歌聲》,正值夏天,沒有空調,放映廳門口大箱子裏堆著紙板扇供觀眾取用,我和妹妹也一人拿一把,不過這扇子後來派上了別的用場,金山飾演的宋丹平毀容後出現時,我們嚇得躲在扇子後麵,從破紙洞裏往外偷看。那時流行蘇聯電影,父母喜歡,也常帶我們去看,印象深的是根據屠格涅夫小說改編的《木木》,一個孤獨的人與一條叫木木的狗相依為命,女奴隸主嫌棄木木,男主人公最後隻得親手淹死了這條小狗。看了電影一直回到家我還在哭,不知為什麽,很多蘇聯電影裏都有狗,不如八十年代的《白比姆黑耳朵》,溫情又傷感。更多的是二戰片,比如《一個人的遭遇》,蘇聯一貫的悲情風格。那時候的淮海路是上海一個充滿煙火氣、過日子的好地段,如果說,現在的淮海路是個打扮光鮮、現代化氣息濃鬱的時尚女郎,半個多世紀前就是個質樸而實惠的小姑娘。複興公園、襄陽公園如今還在,但是當年我們去玩總要帶著小桶小鏟,去沙坑造房子做蛋糕;長春食品廠、全國土特產商店、益民百貨還在,門麵和裝潢富麗堂皇了許多;大方綢布商店、泰山文具店、淮海電影院、新華書店、小煙紙店等,消失了,現在是大商場、名牌鍾表店、名牌服裝店,最後一次去舊居是四年前,我住的四號樓已成了高檔而小眾的會所……作者路經淮海路舊居弄堂口,左邊為華獅,華獅為過去的”小花園“
照片上的小男孩是作者的兒子,右二為叔叔,八十年代初首次從新加坡來(王安桅攝)
我一個住樂安坊的同學,從深圳來滬,要我陪她去淮海路逛逛,順便去樂安坊以及她出生的襄陽公園隔壁,現在是食品商店的樓上看看。雖然去深圳三十多年,但她心裏仍保留著淮海路上女孩的驕傲,”淮海路上的女孩就是不一樣,“她說,”外地人來上海去南京路,懂經的上海人才知道,上海最值得去的路段還是淮海路。“隨著時代的發展,淮海路變了,今後還會不斷變。但是,在這條路上走過童年和青少年時代的我,印在腦海深處的淮海路,仍是那張年代久遠的黑白照片。(完)王安諾,67屆初中生,當過知青,工人,教師,媒體記者和編輯,退休前為長寧時報記者,編輯。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寫作,在報刊發表散文,隨筆四十多萬字,出版傳記《母子兩代的人生故事》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