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一位大學的同班同學突然到訪我開的六藝茶館,找我。大學裏,我們無甚交往,畢業後也見麵了了,乍一見一愣,不知如何寒暄,隻能開門見山:“小夏需要換肝,希望同學捐款”。小夏是大學同班同學當時換肝需要30萬!06年的30萬,可以在內環邊買兩室一廳的房子,現在怎麽說也要500萬。我直截了當:如果讓同學們出全款,我開不出口。話裏鬆動,這位同學緊追不舍:“哪你有什麽辦法?”我說:請家屬出一半,我們同學出一半。那位同學“謔”地站起來:你憑什麽做到?其實是不相信。我咬咬牙說:“我先付十萬,然後願意捐的,每位2千”,當即草擬勸募信:“我們是改革開放的得益者,2000元不會降低每一位的生活質量,卻可以拯救一個同學的生命”,然後標注價格、賬號,幾天後,募集到17萬餘。民盟醫生多,民盟市委秘書長的方榮同學,請中山醫院頂級專家主刀,然後爭取肝源。手術前,我們到醫院探望小夏,他伸臂握手,露出的手臂已經發紫,說明他的肝髒漸失代償功能,手術的風險很高,我回來後默默的想:“哦,下雨了,但願能結成冰,流不走”,手術做了9個多小時,成功了!一汪活水,結冰了。小夏是條硬漢,手術後,大家再去看他,他麵容戚戚,但不流淚。大學裏,他沉默寡言,課餘時間喜歡戴著手套練拳擊,自己玩自己。有時為一個道德層麵的學術問題爭論,他的語速跟不上,居然拔出拳頭。如今,他依然像頭獅子,但乏力地躺在床上,像一張虎皮,無法自己翻動,看著我們,說什麽好呢?歉然地咧嘴,做出個笑容狀,很勉強,他不善言辭,像高倉健。我們班的男生,既要“開襟叉腰”,又要“獨立寒秋”,還要“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不過在水一方的文弱“滬”生,都想做萬人敵。偏愛文學評論甚於創作,因為評論比創作更能直抒胸臆,追求思想勝幹文字,因為促克(促狹的滬語發音),所以深刻,不像中文係,更像哲學係。一起去南匯海灘野炊,照片都是背影:拎著鞋挎著包,身後一串腳印直奔鏡頭,標題《路漫漫其修遠兮》,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平時分組討論,都是舍我其誰,誰都看不上誰。我的同室狄飛萬有句名言:“這個世界,倘若自己不吹捧自己,沒有人會吹捧你的”。寫畢業論文,隔壁寢室的王奇,評一位很冷僻的美國作家的書,洋洋灑灑,他驕傲地告訴我們,在中國,隻有兩個人看過:“一個是翻譯,一個就是在下鄙人”——指著自己的鼻子。我的同班男性,多為拿著榔頭找釘子的,各吹各的調,都是“自己的文章、別人的老婆”,全班四分五裂,個個七崴八斜。通過這次拯救活動,全班從此空前團結。我們班出國的特別多,占了1/3,不像中文係,更像英文係。凡有同學回國,全班國內同學接風。小夏每次都來,坐著不吃,連筷子都不提,怕別人犯忌,畢竟他是肝病,依舊沉默寡言,但多了一個表情:見人笑笑。疫情前的某一次,他悄悄的跟我說這次買單他來,我製止,他非常真誠的說:真的我來。我拿到一套動遷房,賣了。錢,一部分讓女兒澳洲留學,留下的,請同學們吃飯。這個我就無法阻擋了,否則他要憋死了。現在每次有同學從海外回國探親,他都席間買單,怕有人搶!他很感謝班級同學。如今他的麵色,一改大學時代的青灰,白裏透紅。後來大家體麵的提出:AA製,他還是堅持自己買單。不得不改成“一杯清茶迎遠客”,每次在我江浦路的六藝書繪館歡聚,樓下隔壁有城市食堂,豐儉由己,他,依舊站在收費櫃台側,總買單,索費不大,大家也心安理得。他,畢竟奔七的人了,還是要留些錢——老年分分鍾叫的應的朋友。今年四月又一片樹葉凋零,奚愉康是我們班級年齡最小的,與年齡最大的同學相差12歲。他曾經很輝煌,碩士畢業後,當《上海文學》在全國引領風騷時,他是總編助理。90年代中期下海,轟動上海灘的夜場:通通disco舞廳,他是總經理,電視台有一檔節目:“通通模仿秀”,他出資兼主意。常常請同學去那裏:“喝貝克,聽自己的”。場子裏,高挑女孩們,穿梭飄忽,如帶魚躍起飄飄欲仙。晚飯轉場到黃河路某酒家,永遠是555房間,因為他隻抽“555”。夜夜笙歌是他無數個句號。下午,到了三點,無人約請,起身在辦公室來回踱步,雙手插在褲袋裏,坐下又站起。到了四點,依然沒有,幹脆自己約人,吃飯喝酒,酒席上,敬酒、起哄、葷段子。進門來敬酒的公關經理,一臉風塵味,舉杯招呼:“高興不如高薪,高薪不如高潮”,就像按摩房裏的撩人的媽媽桑。相比之下,我們,活的像太監。後來行情變了,開始走下坡路,他也慢慢的與我們隔絕。他非常自尊,同學從海外回來,我們請他出來,一起接風,他找萬般理由拒絕。我知道他的豪車已經賣了,所以將接風預定在地鐵邊上酒店,這樣他坐地鐵來就順理成章了,但他也不來。他境遇不好,所以在群裏常常出言不遜,偏激過火,凸顯凹,因此折損過不少同學,但大家都諒解他。我們都明白:促狹是深刻的修辭格。這次澳大利亞有兩位同學先後回國探親,安排接風,4月23日呼他,他始終不接,微信也不回。平時深更半夜,他都在朋友圈裏發評論,憤世嫉俗,這些天朋友圈裏未見“屁話”,情況不好!幸虧他姐姐做過同學們的保險代理,有她手機,趕緊打過去,才知道他21日已緊急送到醫院,初步檢測血液有問題,我們幾位趕緊趕到醫院,方榮找到急救科主任,主任說來了,太晚了,太晚了,回天無力。我們問是不是血癌?醫生說化驗報告沒有出來,即便不是,危險程度也差不多。他,沒有家室、沒有積蓄。四位在場同學當即決定,由班長徐勳國在班級群裏募捐,數小時內募捐到七八萬,立刻彈出對話框,是“反詐騙與洗錢”的提示,同時阻斷匯入款,要求“上傳身份證提醒”,提醒理由:“個人身份證名下賬戶30天內累計收款、支付、充值、提現超過五萬元,需要上傳身份證照片”。也許匯款都附錄用途與祝福,當然也遵旨上傳身份證,不久恢複匯款,不幾天27多萬到賬。決議:凡自費部分,我們出半,每三天結一次賬。每兩天,總有三兩同學輪番去看他,輪到室友錢建忠,潛入重症病房看他,他努力睜開眼,呆呆地看著他,不認識,錢大呼:我是建忠,他的眼角淌出清水。5月6日下午五點,我們在重症病房門外,聽醫生一天一次的搶救報告,醫生說:很不樂觀。我們又無法進去看他,決定買錄音筆,隨即通知同學,打好腹稿,次日聚在六藝書繪館,每個人錄一段話,鼓勵他要堅持,隨即送到醫院,委托護士送到他耳旁。終於挺不住,5月8日晚上走了,我們幾位接到電話,趕到太平間,他閉目躺著,鼻子高高的,鼻孔仰視,我們封閉在地下密室裏,厚牆無窗,送他最後一程,抬屍推入鐵製冰箱的其中一格,深邃冗長,意味著陰陽兩絕。全班的鼓勵的錄音,護工說送到枕頭邊,也放給他聽,不知道他聽到了沒有。當夜同學成立治喪小組,因為他早已沒有單位了,我們就是娘家人,協助他姐姐籌辦追悼會,他一生要麵子,我們要給與足夠體麵。班長寫悼詞,規定我寫挽聯,錢建忠抄錄。有虛詞、有數詞,套著真情量身定做,尤其“飲恨一怒衝九天”蠻符合他的老卵性格。對聯非襲殯儀館的如挽聯簿裏的摘抄。最後,錢建忠出入魏碑的隸書,彌漫著崖壁上斧鑿的金石氣,暗合小康嫉世憤俗的性格。方塊字磊磊豎疊,穩若磐石,莊嚴肅穆。這副挽聯,是我們班級的集體創作:真誠而不敷衍。倘若挽聯交給殯葬一條龍,我們還算中文係的嗎?還不如殯葬一條龍,不配做奚愉康同學,小康,儂喜歡老亂,兄弟們沒有給你丟臉。如果不是因為通知他吃飯,奚愉康走了,我們至今未必知道。奚愉康追悼會後,同學們又開了追思會上,突然談起一位同學,夫人走了,班長曾住在他附近的時候,有空喚他一起逛逛公園,現在班長搬到鬆江別墅去了,如今他終日枯坐。每次接聽他的電話,他總是不斷的重複“我還有最後一件事”,讓你放不下手機。他真的很寂寞!他不斷地懷疑自己有病,同學們不斷地會幫他找華山中山的頂級專家,派車接送。但絕大部分的時間怎麽打發呢?於是我有個創意:在班級裏招募誌願者,每周一次,手機裏與他聊天。每一位兩三個月輪值一次,閑聊,取悅他人,滿足自己,班長排表做調度。做一個有溫度的活人,做一個有價值的老人,“有用”是老人的春藥。老人缺的不是錢,而是被利用的感覺,最大的寂寞就是無用:混吃等死活死人。我們創造了一個青春煥發的平台。感謝互助,讓我們的班級重新凝聚在一起。疫情前,我們組隊到澳大利亞遊,奧巴子們組群,做好一站站接待,從住宿到吃飯。疫情後,又要組織美國遊,住在某同學舊金山的山坡莊園裏,每天去一個地方,像陽光一樣來回輻射,晚上聊天爭論,直至微醺欲睡。其它州的同學來舊金山歡聚,然後有能力的,領著我們到他那裏。這裏是根據地。小時候怕死,過了60,常常杞人憂天,無數個意外就是常態,壽者多辱,不免後怕。幸虧有這樣的班級一一上海師範學院中文係七九級四班。直到今天,彼此還是小夏小方,一轉眼,都六七十歲了,我們還停留在過去、鎖定記憶框裏。十年前,我與七八級的兩位中文係的校友投資開了一家養老院——上海銀康養老公寓,三人的初心,就是照顧好同學、朋友的父母,然後照顧好我們自己。那時我們才五十多。現在我也過了六十,我想80歲以後,將一棟帶電梯的大宅,凡喪偶後願意抱團養老的同學,接來,讓養老院派員工支持,生活在市井社區中,互勉散步、一起聊天,獨處讀書,彼此關懷,彼此照應,想想也溫暖如玉。寫著寫著,一不小心,成為歐文,成為空想社會主義者。“故人好比中庭樹,一陣秋風一陣稀”,到了這個年齡,難免悲從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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