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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曉陽 | 作家馬原、詩人阿堅

(2023-05-16 09:52:54) 下一個
 顧曉陽 顧曉陽東拉西扯 

小說家馬原

八十年代早期的一天晚上,北島來我家,帶來一位彪形大漢。大漢叫馬原,身高一米八幾,滿臉胡子,不修邊幅,一雙大而圓的眼睛透著聰明和漂亮。他是寫小說的,在西藏工作,回錦州探親,中途在北京轉車。北島介紹他在我家留宿一夜。我家在北京站旁邊,常有人來歇腳或借住。
馬原當時還沒成名,我對他一無所知。他斜靠在單人床上,我坐椅子,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他不善言辭,大概說是大學畢業後主動申請援藏,在拉薩。我的兩個同班同學情況跟他一樣,他都認識。他從上大學起周圍就有幾個小說癡魔,整天一起切磋技藝。說起小說,他忽然來了一句:“小說啊,應該寫得像《聖經》。”我聽了,立即斂衽危坐,對他刮目而視。這實實在在的幹貨,足夠我長久咀嚼。
臨走時,他留下一本《西藏文學》,裏麵有他一篇小說《拉薩河女神》,讓我看看。
這是一篇十足原創性的短篇小說,跟誰都不一樣,不是天才寫不出來。
再見麵,我第一句話就是:“馬原,你丫是中國第一。”
馬原也要看我寫的小說。看了第一篇,他說:“寫得真紮實。”再看第二篇,直言:“曉陽啊,你的小說觀念落後一百多年。”
我由是發奮,練筆幾十年,迅速縮短著差距。如今,離現代小說觀念隻剩下99年了。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須努力。
當時,我給《醜小鴨》雜誌做編外編輯,每月10塊錢編輯費。馬原把他的中篇小說《零公裏處》給我,我發在了《醜小鴨》上。這是一篇自傳性小說,寫少年在文革中到北京“大串聯”的經曆。在我看來不算好,可能是與馬原本人的生活太近,他沒能處理好二者之間的關係。
我還相繼讀了《疊紙鷂的三種方法》《岡底斯的誘惑》等一批他的小說,佩服得五體投地。《岡底斯的誘惑》結尾是一首詩,他給我朗誦過,“對著不圓的月亮,我們唱著憂鬱的歌……”記憶猶新。
批評家們終於發現了馬原,把他譽為先鋒派小說的代表人物之一,“作家中的作家”,紅極一時。

馬原(圖片來自網絡)
朋友間有一些他的消息,聽到就記住了。比如:
他說:中國隻有兩個半作家,一個是北島,一個是馬原,半個是陳村。
顧城說有一次他去團結湖北島家,見樓門口立一壯漢,脫了鞋,把光腳踩在鞋子上。壯漢看看他,問:“你是顧城吧?”顧城點頭。壯漢自我介紹:“我是馬原。”“你也是來找北島的?”顧城望著壯漢的腳,“怎麽不進去?”壯漢說:“腳走熱了,晾晾,你們先去。”
多多在荷蘭見過馬原。他問馬原寫小說用不用懸念?馬原想了想,說:“玄機。”
在美國時,那是九十年代了,我從雜誌上看到說:馬原宣布罷筆了。
文人宣布罷筆,一般都靠不住,因為他們除了揮筆,也不會幹別的。所謂“殺人無力求人懶,千古傷心文化人”。做買賣則是自殺。
1998年冬,我回北京住在德勝門外一個酒店裏,阿堅和馬原來了。我認識阿堅的年頭更長。我與這二位都是君子之交,平時聯係不密,但心裏總是佩服著。要說馬原怪,那阿堅比他更怪。我打心眼兒裏喜歡怪人。
馬原說:“要是把我的小說譯成英文,跟海明威的放在一塊兒,也差不多少。”
還是那麽狂。
我討厭瞎混的,但有本事的人,自吹幾句不損大節。他誇自己時,總是那麽認真、平靜和執著,就像在闡述真理。我聽得津津有味。
我送他一本新出版的小說《洛杉磯蜂鳥》。過了些日子,他從南方(好像是珠海)打來電話,對小說稱讚了一番。馬原是不會說虛話的人,我自然是很高興。
2012年,在他宣布罷筆二十年後,出版了新的小說《牛鬼蛇神》。此時,他正隱居在雲南的大山裏,以同樣的自信,與癌症進行著較量。他自己設計建成了一座漂亮的紅磚住宅,同樣自豪。
我立刻買來這本書,一口氣讀完。然後在微博裏寫下簡單的讀後感:
非常棒!深奧,但讀起來津津有味,實在是會講故事,會寫。馬原語言素有魔力,這本書的語言比他20年前的更加精粹,在寫得最好的那些地方,簡潔樸素的幾行文字,讓人忍不住吟誦再三,韻味悠長。
書中的某些片斷,是他20年前小說裏寫過的。
但這不是問題。
問題是:社會的風氣變了,文學的風氣也變了。不論是寫先鋒小說的還是寫傳統小說的,都老了。他們的讀者也跟著老了,更要命的是,老讀者們現在隻看手機,不看小說了。
先鋒文學還是那麽好,但小說走上了另一條路。年輕人並非不看小說,隻不過是在手機上看的。有些人認為網絡小說是文字垃圾,不承認那是文學,進而宣稱文學衰敗了。也許說得對。但網絡小說分明是蓬蓬勃勃的,點擊量過億已不算新鮮事。也許,當今的互聯網,在某種意義上正等同於元大都裏的勾欄瓦舍、明清時期的市肆廟會。很可能,那裏麵在蘊育著什麽新的東西。
那就各自做自己能做的事情好了。
 
詩人阿堅
阿堅外號大踏,本名趙世堅,但是世人知有大踏,而不知有趙世堅也,本名早已廢棄了。他的事跡太多,反而不好寫;有的涉及隱私,不能寫;又有的我在別處用過,忌重複;剩下來的,隻有不那麽精彩的部分了。
他上大學前當過工人,大學畢業後當了一年中學教師。教課時,如果有朋友來找他,他就招手說:“來來來,你幫我講一段兒。”他的朋友也都是奇葩,走上講台就開講,一點兒不客氣。他則撒丫子開溜,跑到不知哪裏去了。一年以後,他辭去教職,再也不工作上班了,一輩子不治生業。
生活怎麽辦?住,有一間小平房,在靈境胡同,我沒去過,聽說有床。吃,反正朋友有的吃,他就有的吃,身體太棒了餓幾頓根本不算回事,何況這種情況不多。他外出不鎖門,朋友路過他家,會進去給他放兩條煙,或者囤下些幹糧,不留名不留姓。他的(一般意義上的)女朋友們,都知道他的尺碼,估摸著該添新衣了,就給他添新衣,但不能給他買太好的,因為如果有誰誇他的衣服好,他就脫下來送給誰。
他騎自行車不僅僅是代步,也代汽車代火車代飛機,通常一個“小距離”的半徑是北京到沈陽。他對走路和爬山不是愛好,是發瘋,迄今為止,已經爬遍了北京周圍所有的山,沒錯,所有的!他寫的《北京千米以上山峰手冊》這本書可以當證據。至於全國的山,我不知道有沒有統計數字,但用“踏遍千山萬水”來形容不是誇張。
他對女人好,這在他的詩、小說和文章中隨處都看得到,在生活中更是不辭勞苦體貼入微。他倒也不是隻知奉獻不求回報,讓他禍害的不少,打人家壞主意的事更多,但他從來隻搞陽謀不搞陰謀,一眼就能讓人看透,後麵的事由當事人自主選擇,選項很多,ABCD選哪一項他都依然對人那麽好。
在他剛成為無業遊民時我就認識他了,當時他二十多歲,高高的個子,寬肩,精瘦精瘦的,清朗俊秀,寫詩,愛音樂,特別會玩兒。他送給我一本自己的油印詩集,就是用兩個訂書釘裝訂的那種,他年年都得寫幾十首,年年印這麽一本,分送朋友。他成了我的一麵鏡子,一照鏡子,就看到自己身上的俗。他的生活方式,俗人連想都不敢想。
1997年夏天我回北京,周末的清晨,老魏先接上我,再接大踏,去爬山。雖然四十歲了,大踏還是那麽俊朗年輕,精瘦精瘦的,長年跋山涉水,身材矯健有彈性。我們倆十年沒見麵沒聯係,卻像昨天才分的手,聊起天來,好比撿起昨天的話題接著說。此後,每個周末我都跟他們去,少則十個八個,多時有二十多人,通常是由他引路,專往鮮有人知的山上爬。走到半山腰,他扯下一片樹葉,含在唇間,啾啾幾聲,滿山的鳥都跟著叫起來。遇到沒有轆轤的水井,他總有辦法找到繩子和容器的代用品,把水汲上來。能人兒真是什麽都會。

阿堅(圖片來自網絡)
我十年沒在北京,陌生了。他邀我去西直門一個朋友家聊天。到了飯點兒,問我饞什麽?我說炸醬麵。他立刻動手和麵,沒有擀麵杖,把一個空啤酒瓶子洗幹淨當擀麵杖使,擀出來的麵條又細又薄還筋道。肉切方釘兒,炸的醬已達世界水平。當然,在我的朋友中,能炸出世界水平的醬的人,指不足數,人才還是很多的。
我的小說《洛杉磯蜂鳥》印出來了,送他一本。沒兩天他就看完了,大老遠騎車來找我,我不在。他給我留了張紙條,大意是:寫得不錯,給你打70分吧。
幾年後我的另一部未出版的小說《花開也有聲》要拍電視劇,投資方邀集一些人開會討論,也有他。他發言說:“你這小說的語感啊,比王朔差十年,比狗子差五年。”
電視劇順利拍攝完成了,但遭到了與小說同樣的命運。到了今天,更加看不到出版和播映的希望。投資方複製過幾套錄像帶和光碟送給朋友消遣,不知道大踏看過沒有?他看不看影像這件事我一直存疑。
老鐵是北京五中的地理老師,也是個怪人,但怪的地方跟大踏不一樣。他對北京的山也是如數家珍,每次爬山,必帶地圖和望遠鏡,遠遠望見山就讓停車,然後端著望遠鏡仔仔細細把這座山看一遍,看完繼續前進。問他看什麽?也不答。有一次隻有老魏、老鐵、大踏和我,爬了蓮花山。有幾段根本沒有路,老鐵大踏在前麵披荊斬棘,我踏著他們的足跡走。在1500多米的山頂,吹著舒爽的涼風,我們四個一人一瓶“小二”,喝得真美。
爬了幾年山後,這夥“山友”中有人出了別的事,大家情緒都受到打擊,慢慢就不再聚眾去爬了。
有一年,大踏突然給我打電話,說他和老鐵想我了,要跟我喝酒。我第二天趕飛機去美國,辭不能赴,約以後。可這倆是要不幾年不見,要見就必須馬上見,軸勁兒一上來,不講理。我隻好約到我家附近的一個餐館。大踏已經改成隻喝啤酒了,他有一個小圈子,都隻喝啤酒,一箱一箱地喝,喝完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我和老鐵陪他,也喝啤酒,速度飛快。這倆還有一個癖好,喝著酒要唱歌。這家餐館像個農村大食堂,很大,人也多,他倆幾瓶酒下肚,旁若無人,引喉高歌。大踏唱完老鐵唱,老鐵唱完,說輪到我了,非要我也唱,我唱完他們再接著唱,無窮循環。我說吃完了吧?到我家裏去唱吧,啤酒管夠,也不怕吵。他倆正在興頭上,“不行!就在這兒唱!以後再去你家。”大踏用意大利語唱我的太陽、重歸索蓮托,老鐵用俄語唱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末晌兒,我就隻能唱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兒了。唱到9點多鍾,客人都沒了,隻剩下我們一桌。幾個服務員小姑娘在旁邊站成半圓,看著我們,一是可能看這仨老大爺出洋相感到新鮮,二提醒我們要下班了。大踏扯著一個姑娘的手說:“來來來,咱倆合唱一個!”我說:“嘿!嘿!這兒可不是夜總會。”反正喝了酒,他想把什麽地方當什麽地方就能當成什麽地方。那天晚上一直唱到11點才盡了興,大踏腳邊的空啤酒瓶碼得曲裏拐彎,像藍色的多瑙河。
那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老鐵。不久以後,鐵生就從世人的視野中永遠消失了。他去了哪裏呢?多半在天堂。隻有我和大踏認為:他可能躲在某個地方看著我們暗笑。反正神人就是神人,不僅有神思異行、神癡怪癖,還必須有個神歸宿。
在飯桌上,大踏交給我一部他新寫的小說《美人冊》,是打印稿(後來出版了)。第二天我在飛機上把小說看了,寫得很好,看似散漫,但傾注了很深的感情。迄今他一共出版了多少本書?我不知道。少說十幾本,其中遊記最多。詩應該是他最看重的,寫得也很多,可是出版機會小。
老家肉餅這個飯館你知道吧?哪兒都有,我常去,可一直沒細看過招牌,有一天我細看了一眼,發現是阿堅題的字。他還會書法啊!以前我竟不知道,寫得還不錯。

阿堅(前),圖片來自網絡
一天上午,老魏給我打來電話,很焦急,說大踏的兒子腦出血了。“啊?他兒子才上小學吧?這麽小怎麽會腦出血?”老魏說大踏接到學校的電話,兒子已經送醫院了,大踏很著急但離學校遠,請老魏先過去看看。我說有什麽需要幫忙的隨時叫我。老魏已經在去的路上了,說我先看看,回頭再告訴你。
沒多久,老魏的電話又來了,這回他笑了,說大踏遇到的是詐騙。原來,大踏早起接到一個電話,自稱教導主任,說孩子突發腦出血要送醫院,讓他先打過5000塊錢來。大踏一急,先給老魏打電話,打完心裏踏實了點兒,忽然想起兒子有手機,馬上就撥通了。兒子聽完慈父猴兒急的詢問,隻說了一句話:“爸,你有病啊?”
真是令人噴飯!像他這麽雞賊的人居然也能中招兒,而且是初級班水平的詐騙。看來不僅愛女人能降智商,愛孩子更能。幸虧他沒錢,有的話,5000塊錢早打進騙子的賬戶了。
去年冬天,老魏請吃晚飯。我和大踏好久沒見了,老魏特為我們張羅的。可等我到了一看,這孫子醉醺醺的,隻會胡言亂語。我很生氣,說:“你他媽怎麽喝成這樣兒了!這怎麽聊天?”他笑嘻嘻地,口齒不清:“不兒……中午吧,有一飯局,有一二十多歲小姑娘,挺好的,我一興奮,喝多了點兒……”“你都多大歲數了,看見小姑娘還喝高哪!”“不兒……真挺不錯的,那姑娘……”
大踏終於有些老態了,身材不再那麽精瘦,多了一層肉,大了小半號,但還不到肥的程度。臉也豐滿了,胡子拉碴的,皺紋像刻痕,很深。看來,多棒的身體,也經不住歲月的剝蝕。古人說人生五十始衰。大踏牛逼,自六十始。
他繼續著他的旅程,現在的目標是各“三省交界”之地。仍然在寫書,送給我一本新出版的。第一次見他的丹丹禁不住發出疑問:“他是怎麽把孩子養大的呢?”丹洵說:“這你算是問到點子上了!我們給養大的呀!”眾人大笑。
丹洵告訴我:“大踏對你評價特高,把你排在前×名裏,還是全國的。”這我可是頭一回知道。敢情他對人當麵不說好,在背後說。現在多數人正好是反著的。
我本來想抽他,聽到這話,揮起的巴掌輕柔地落在他肩頭,對他說:“大踏啊,下次少喝點兒吧,注意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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