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野花不採白不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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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 | 雨,沙沙沙

(2023-04-17 07:24:04) 下一個

雨,沙沙沙

王安憶

    天,淅淅瀝瀝地下起小雨。等末班車的人們,紛紛退到臨街的屋簷下。一個穿扮入時的姑娘沒動彈,從小巧的手提包裏取出一把折疊傘撐起來。路燈照著傘上的孔雀羽毛花樣,看起來,像一隻開屏的孔雀。雯雯也沒動彈,隻是用白色的長圍巾把頭包了起來。這顯得有點土氣,上海時髦的女孩子,有的已經在卷發上斜扣著絨線帽了。不過雯雯不在乎,泰然地站在“孔雀姑娘”身邊,一點兒都不回避這鮮明的對比。一同從農村回上海的同學,都迅速地燙起頭發,登上高跟鞋,見了雯雯就要說:“你太不愛漂亮了。”而雯雯就會立即反問:“誰說的?”她不承認。

    遠處亮起兩盞黃色的車燈,公共汽車來了。躲雨的人走出了屋簷,候在馬路邊,“孔雀姑娘”也收起了“屏”。可雯雯卻躊躇不決地退了兩步,她似乎在猶豫,是否要上車。

    汽車越來越近,車上的無線傳話筒清楚地傳來女售票員的報站聲,那是一種濃濃的帶著睡意的聲音。人們急不可耐地向汽車迎去,又跟著還在緩緩行駛的車子走回來。其實車子很空,每個人都能上去。可在這深夜,想回家的心情變得十分急切。隻有踏上了車子,回家才算有保證。雯雯不由自主也向車門跑了兩步。一滴冰涼的雨點打在她腦門上,雯雯的腳步停住了。

    “喂,上不上啊?”這聲音顯然是向雯雯嚷的,因為車站上隻有她一個人了。雯雯醒悟過來,上前一步,提起腳剛要上車,又是一大滴雨水打在腦門上。這雨點很大,順著她的鼻梁流了下來。是在下雨,和那晚的雨一樣。雯雯收起腳往後退了。隻聽得“嗤——砰!”一聲,車門關上開走了。“發癡!”是售票員不滿的聲音。在這寂靜的雨夜,通過靈敏度極高的揚聲器,就好像全世界都聽見了,在雯雯心裏引起了回聲。

    “發癡!我是發癡了?”雯雯文自己。一個人站在突然寂靜了的馬路上,想到要走七站路才能到家,而且夜要越來越深,雨會越來越大,問問不禁縮了下脖子。不過她又並不十分懊惱,她心裏升起一個奇異的念頭:也許他會出現在麵前,披著雨衣,騎著自行車……他不是說:“隻要你遇上難處,比如下雨,沒車了,一定會有個人出現在你麵前。”說完一登踏腳,自行車飛出去了。飛轉的車輪鋼條,在雨洗的馬路上,映出兩個耀眼的光圈。現在出現在麵前的該是誰呢?除了他,雯雯想象不出別的形象。

    雨點子很細很密,落在地上,響起輕輕的沙沙聲。雯雯把圍巾緊了緊,雙手深深地插進外套口袋,沿著公共汽車開去的方向走著。兩輛自行車從身後駛來,飛也似的駛去,一眨眼消失在蒙蒙的雨霧中。下著雨,人人都急著奔回去,可她——

    “我是發癡了?”雯雯在心裏又一次問自己,她放慢了腳步。可是又有什麽辦法補救呢?算了,走吧!反正末班車開跑了,確實沒辦法了。是啊,沒辦法了,和上次一樣。上次怎麽會“脫班”的?啊,想起來了,是老艾和她說話呢,一下子扯晚了。老艾是雯雯他們的車間主任,同時又是個慈祥的老阿姨。她喜歡雯雯,雯雯的媽媽又特別信任老艾。人家說老艾赫雯雯有緣分。老艾給雯雯介紹了一個男朋友,姓嚴,是高考製度改革後入學的大學生。媽媽對雯雯說:“可以互相了解了解。”雯雯輕輕地說:“為什麽要了解?”媽媽遲疑了一下說:“為了愛情。”雯雯更輕地說:“愛情不是這樣的。”她總覺得這種有介紹人的戀愛有點滑稽,彼此做好起跑準備,隻聽見一聲信號槍:接觸——了解——結婚。唉,雯雯曾對愛情充滿了多少美麗的幻想啊!哥哥說;“天邊飛下一片白雲,海上漂來一葉紅帆,一位神奇的王子,向你伸出手——這就是你的愛情。”雯雯對著哥哥的挖苦,不承認也不否認,隻是牽動一下嘴角。她不知道愛情究竟是白雲,還是紅帆。但她肯定愛情比這些更美、更好。無論是在海上,還是天邊。她相信那總是確確實實地存在著,在等待她。愛情,在她心中是一幅透明的畫,一首無聲的歌。這是至高無上的美,無邊無際的美,又是不可缺少的美。假如沒有它,這美被風吹日曬得漸漸褪了色。可是,那也決不是一聲信號槍可以代替的。不是,啊,決不!雯雯堅決地搖搖手。

    哥哥又說了:“天邊飛下一片白雲,海上漂來一葉紅帆……”不等雯雯牽動嘴唇,他就加快速度,提高嗓門接著往下說:“船隻進港,在吳淞口要受檢查,來曆不明進不來上海港。王子沒有戶口就沒有口糧布票白糖肥皂豆製品。現實點兒吧,雯雯!”這位七○屆海洋生物係大學生,學了一年專業,搞了四年“革命”,農場勞動一年後,分配在中學教音樂——天曉得。現在,他常常發愁沒有好海味來發揮他的烹調術,這也許他過去的愛好和專業,留下來的殘餘之殘餘了。

    聽了這一席話,媽媽重重地說了三個字:“神經病!”而雯雯“噗哧”一聲笑了。笑了,但笑得無可奈何而辛酸,好像是在笑自己的過去。那位小嚴同誌,看來也是個自尊的人,他沒有死皮賴臉地來纏雯雯,這也博得了雯雯的好感。她真的猶豫了,然而她在猶豫的階段停留得太久了。整整三個月,還沒給人一個準信。那天晚上交接班時,老艾拉住雯雯在更衣室裏,說:“那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等她把此人生平敘述完後,雯雯跑出廠門直奔車站,可末班車“嘟”的一聲跑了。天又下起雨來。……

    和這會兒一樣,開始是一滴一滴落在雯雯額頭上,然後就細細綿綿地下個不停。那“沙沙沙”的聲音,就像是有人悄聲慢語地說話。

    雯雯的額頭濕了,滴下冰涼的一顆水珠。她伸出舌頭接住水珠,繼續向前走去。不知不覺,一個站頭過去了。雯雯又問了自己一遍:“我是發癡了?”“不!”她很快就否定了。他說不定會來的,在人意想不到的時候,在人差不多絕望了的時候。就像那天——

    那天,雯雯朝著開跑的汽車叫了聲:“等等!”隨即就撒開腿追了。其實她很明白腿和汽車的速度懸殊,可她還是追了。這是她能做的惟一的努力,人總是不那麽容易放棄希望。隻要尚存一線,就要拚命地追啊追,盡管無望。一輛自行車趕過了她,但還被汽車拋遠。而雯雯仍然追著,又叫了聲“等等”!這聲音在深夜聽來,顯得絕望而可憐。汽車越跑越遠,而那輛自行車卻轉回了頭。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上,這聲“等等”是滿可以認為在招呼他的。自行車一直駛到雯雯身邊,停下了。

    “不不,我不是叫你。”雯雯搖搖手,眼睛望著慢慢消失的汽車尾燈,又下意識地抬頭看看滴滴嗒嗒沉著臉的天。

    “坐我的車也可以的。”騎車人說。他披著雨披,雨帽遮去了上半個臉,但能感覺出這是個小夥子。

    “坐你的車?”雯雯眼睛發亮了,可隻閃爍了一下,她立刻警覺起來,這會不會是無聊的糾纏?她搖了搖頭,“不!”

    “不要緊,交通警下班了。萬一碰上,你看,我就這樣(他舉起左手),你趕快跳下車。”

    他的誤解和解釋,雯雯倒喜歡,這使她放心了一點兒。可她還是搖搖頭,頭發梢上甩下幾滴水珠子。雨下得不小,遠遠走七站路,確實是件要命的事。她不由回過頭看了一眼自行車。

    雨帽遮住他的眼睛,他沒看見雯雯的猶豫不決,催促道:“快上車吧,雨大了。”是的,雨越下越大了,“沙沙沙”的聲音幾乎變成了“嘩嘩嘩”。

    “你不上?那我走了。”那人淡然地,說著就跨上了車。

    “啊,等等。”雯雯急了。他這一走,這空蕩蕩的馬路上,就隻有她一個人,冒著雨,走七站路。她顧不上猶豫了,跑上去,果斷地坐上了車後架。

    他一登踏腳,車子衝出老遠,雯雯身子一晃,伸手往前抓,但又趕緊縮回來抓車架。她忽然緊張起來,這是個什麽人?他要把我帶到哪兒去?哎呀,雯雯太冒失了,她不覺叫出聲來:“你往哪兒去?”

    這聲音委實太響,而且太突然,嚇得他哆嗦了一下。他就慢了速度說:“順著汽車的路線,錯了?”

    沒錯,可他也未免太機靈了,這更加危險。

    “對嗎?”他轉過頭問,雨帽滑到腦袋後頭了。

    雯雯點點頭,不吭聲了。她看見了他的眼睛,很大很明亮,清清澈澈,好像一眼能望見底,雯雯的緊張情緒鬆弛了一點兒,但她仍然不能放心這個陌生人,盡管他有一雙城市的眼睛。眼睛?哼,雯雯自嘲地微微聳聳肩。眼睛能說明什麽?曾經有過一雙好眼睛,可是……雯雯不由得歎息了一聲。

    小夥子奮力踏著車子,頂風,又增加一個人的負擔,看來有點吃力。他身體前傾,寬寬的肩膀一上一下。而雯雯坐在這寬肩膀後頭,倒避避雨了。雯雯抬起頭,望著他的背影,腦子裏老是纏繞著一個念頭:他會不會有歹心?他完全可能拐進任何一條小路、小弄堂。馬路上靜悄悄,交通警下班了,可是他一直順著亮晃晃的汽車路線騎著,沒有一點兒要拐進小胡同、拐進黑暗中去的意思。已經騎過三個站牌了,在騎過一個街心花園時,他忽然鬆開車把,滿頭滿臉抹下一把雨水,一甩,不偏不倚正好甩在雯雯臉上。雯雯緊閉眼睛低下了頭,心裏有點暗暗好笑自己的多疑。

    “你家住在哪兒?”小夥子發問。

    啊,開始了,雯雯明白了,接下去就該問姓名,然後做出一見如故的樣兒說:“認識認識吧!”哼!雯雯在心裏冷笑了一聲。這一套她見過,過去那個人,進攻的方式要抒情得多,他第一句話是:“我好像見過你。”可後來呢!雯雯不無辛酸地合了合眼。

    “你家在什麽地方?該在哪兒停?”小夥子又問了。雯雯這才想起來這不是公共汽車,不是到站就停車的。但隨便怎麽也不能告訴他住址。她隻說:“停在前麵第三個站頭上好了。”

    小夥子不做聲了。雨下得小了點兒,可卻像扯不斷的珠子。盡管有人家肩膀擋著,雯雯的外套仍然濕透了,頭發直往下滴水。她幹脆低下頭閉起眼睛,任憑雨細細綿綿地侵襲。

    “真好看!”小夥子輕輕地讚賞著。

    什麽好看?雯雯睜開眼睛,這是怎麽啦?雨蒙蒙的天地變作橙黃色了,橙黃色的光滲透了人的心。雯雯感到一片溫和的暖意,是不是在做夢?

    “你看那路燈!”小夥子似乎聽到雯雯心裏的發問。啊,原來是路燈,這條馬路上的路燈全是橙黃色的。“你喜歡嗎?”

    “誰能不喜歡呢?”雯雯真心地說。

    “嗯,不喜歡的可多了,現在的人都愛錢。錢能買吃的,買穿的,多美啊!這燈光,摸不到,撈不著。可我就老是想,要是沒有它,這馬路會是什麽樣兒的呢?”說著他回頭望了望雯雯。

    “豈止是馬路?”雯雯在心裏說。這時她發現自行車停了下來,小夥子下了車。他快手快腳地解下雨披,沒等雯雯明白過來,就將雨披掄出個扇形,披上了雯雯的肩。不知是小夥子看到落湯雞似的雯雯冷得打戰,還是這燈光的橙黃色使他溫柔了。

    “不要!不要!”雯雯抬手去扯雨披。隻是這時的推辭中,已經沒有戒備了,是真心感到過意不去。

    “要的!要的!我身體棒,雨一落到身上,馬上就烤幹。你瞧,都在冒煙呢!”真的,他的腦袋騰起一縷熱氣,“你家離站頭有多遠?”

    雯雯不假思索地告訴了他,幾條馬路,幾弄幾號幾樓,統統告訴了他。在這麽一個橙黃色的溫存的世界裏,一切戒備都是多餘的。

    “你看前邊。”小夥子壓低聲音說,好像怕驚擾一個美好的夢似的。

    前邊,是一個藍色的世界。那條馬路上的路燈,全市天藍色的。“我每天晚上走過這裏,總是要放慢車速。你呢?”

    “我都擠在汽車裏,沒有注意過。”雯雯老老實實地說,心裏不覺有點遺憾。

    “以後你就不會放過它了。”小夥子安慰雯雯。

    車子騎得很慢,顯出不勝依依。可是,這路畢竟隻有一段,不一會兒就過去了。從這天藍色中走出,忽然感到暗了許多,冷了許多。夜更深了,更靜了,而那已經克服了的戒心和疑懼悄悄地上了心頭。好在,前邊就是雯雯的家了。車子緩緩地停穩了,雯雯下了車,跳進門廊,動手就解開雨披,交給了小夥子,說;“多虧了你,謝謝!”到了家,她心裏踏實了,輕鬆了,不由也活潑起來。

    小夥子係著雨披,盡管一身濕透,但仍然興致勃勃:“謝什麽?不碰上我,碰上別人也一樣。”

    “真的!”小夥子認真地說,“我在農村插隊時,有一次騎車上公社領招工表。到了公社才知道,名額被別人頂了。氣得我呀,回去時,從壩子上連人帶車滾了下來,腿折了,不能動!十裏八裏也沒個莊子,不見個人,我幹脆閉上眼睛,隨便吧!忽然,貼著地麵的耳朵聽見遠遠走來的腳步聲。我想看看這人的模樣,可眼睛睜不開。隻感覺到他在我腿上放了一株草一定是靈芝草。我一股勁就站起來了。”

    “是個夢。”雯雯忍不住插嘴了,她聽出了神。

    “是個夢,不過這夢真靈。不一會兒,來了一夥割豬草的小孩,硬把我抬到了公社醫院。”

    “真的。隻要你遇上難處,比如下雨,沒車了,一定會有個人出現在你麵前。”他說完,一登車子,頭也不回地消失了。

    ……走過第二個站牌了,並沒有人出現在麵前。雯雯不由停下了腳步,朝四下望了望,她發現自己太傻氣了,也許那小夥子隻不過是隨便說說,她怎麽當真了。他的話固然挺動人,可是雯雯在十來年的生活中失去的信念,難道會被這陌生人的一席話喚回?誰又知道他這些話是真的還是編的。雯雯責備自己怎麽又被這些話迷惑住,她早該覺悟了。當那白雲紅帆送來的人對她說“我們不合適”的時候,她就該醒悟了。

    白雲紅帆送來的人啊!不知是從天邊,還是海上來的。他氈子滿地的碎玻璃片上,陽光照在玻璃上,將五光十色折射到他身上……

    那是“複課鬧革命”的時候,雯雯背起久違的書包,高高興興來到學校。而學校剛結束了一夜的武鬥,教學大樓上一扇扇沒有玻璃的窗口,像失去了眼球的眼睛。雯雯拎著書包,踩著碎玻璃慢慢向校門走去。

    這時,她看見了他。他沒戴紅袖章,也拎了個書包。他在等什麽?是在等雯雯?不知道。當雯雯走過他身邊時,他也轉身隨著雯雯一起走出了校門。他忽然說話了:

    “我好像見過你。”

    “一個學校嘛!”雯雯淡淡地說。

    “不是在學校裏見的。”他又說。

    雯雯困惑了,停住了腳步。

    “在什麽地方呢?”他認真地想著。

    雯雯困惑之極,卻恍惚覺得是在別的什麽地方見過。

    “在夢裏。”他嘴唇動了一下。不知確實說了,還是雯雯在想。反正,雯雯微笑了。

    他們認識了,相愛了。他們不用語言來相互了解,他們用眼睛。那是雙什麽樣的眼睛啊!真誠、深邃,包含著多多少少……透明的畫,有了色彩;無聲的歌,有了旋律。雯雯全身心地投入了這愛情,她是沉醉的,忘記一切的。忘記了自身的存在,忘記了時間的存在。可時間在走,一屆屆的中學生,莫名其妙地畢業了。他焦躁不安,當接到工礦通知後,又欣喜若狂。雯雯也高興,是因為他不再焦愁。

    很快就輪到雯雯分配了,一片紅,全部插隊。雯雯有點難過,因為要和他分兩地。堅貞的愛情本來能彌補不幸的,可是他卻說:“我們不合適。”這真是雯雯萬萬沒想到的。愛情,就被一個戶口問題、生計問題砸得個粉碎。這未免太脆弱了。可卻是千真萬確、實實在在的,比那白雲紅帆都要確實得多。雯雯哭都來不及,就登上了北去的火車。心中那畫呀、歌呀,全沒了,隻剩下一片荒漠。可是,不知什麽時候起,這荒漠逐漸變成了沃土,是因為那場春雨的滋潤嗎?

    自從那場春雨過後,雯雯晚上出門前,總先跑到陽台上往下看看;下中班回家,離這兒有十幾步遠時,也總停下往這邊瞧瞧。生怕哪棵樹影裏、哪個拐角上,會閃出那人,一臉懇切鍾情的樣兒:“我們又見麵了!”現在的人可狡猾了。他們付出,就是為了加倍地撈回。那雙眼睛,看上去倒是十分磊落,可誰敢保證?

    不過,那人並沒有露麵。十天,二十天,一個月,一直沒有露麵。雯雯慢慢地放鬆了戒備,可她還是常常從陽台上往下望。或許這成了習慣,然而,在這習慣中,還包含著一點,一點期待。為什麽?不知道,或許就因為他不再露麵。雯雯開始想起他們的分手,分手前的幾句話……在她的思緒回溯中,那緊張和戒備,全都無影無蹤。照耀始終的是那橙黃和天藍的燈光。

    ……

    透過烏蒙蒙的雨霧,雯雯看見了第四個站牌。雨停了,“沙沙沙”的竊語聲悄然消失,屋簷上偶爾滑下一顆水珠濺在地上。雯雯輕輕地歎了口氣,從頭上放下圍巾,然而心中又冉冉地升起了希望:也許他預料到今天這場雨不會下大,不會下久。也許是下一次,下一次,真正是下雨的時候,真正是碰上難處的時候……唉,連雯雯自己都不能解釋。這希望,怎麽會是這樣不滅不絕的。這隻是自己一個美麗的幻想,而她卻是怎樣地信任這個幻想啊!她把任信毫無保留地交給了他。

    那個星期天,雯雯對難得上門的小嚴同誌說:“我有朋友了。”小嚴走了,不難過也不動氣。這人倒實在,不虛假。隻要不裝,他們的分手本不會有難過或動氣。他剛走,在廚房炒魚片的哥哥就衝進房間,說:“雯雯你瘋了!你哪來的朋友?”

    雯雯不耐煩地說:“給你說有了,就有了嘛!”

    媽媽溫和地勸雯雯:“老艾對你們雙方都了解。這樣認識的朋友比較可靠。”

    “我有了!”雯雯抬高了聲音說。她又想起在那橙黃的燈光下,小夥子說;“這燈光,摸不到,撈不著。”

    “啊,我知道了。在那天邊,在那海上……”

    雯雯忽然發火了,怒氣衝衝地打斷了哥哥的話:“我說你倒該回到海上去。你曾經做過多少海的夢,現在它們都到哪兒去了?哪兒去了?油鍋裏去了!”

    哥哥被妹妹的搶白嗆住了,張大著嘴說不出話來。他在毛絨衣外頭係了條嫂嫂的花圍裙,樣子很可笑。可他隻愣了一小會兒:“這就是生活,生活!而你是青天白日做大夢!”他走到妹妹麵前,伸手抱住雯雯的肩膀,懇切地說:“你不能為那朦朧縹緲的幻想耽誤了生活,你已經付出過代價了。”

    雯雯掙開哥哥的雙手,轉過身子,將臉貼在陽台的落地窗上,她的眼睛下意識地在陽台下的樹影中尋找著。

    ……

    幾架自行車載著鄧麗君軟軟的歌聲和一陣笑話,從身後駛來。小夥子的車後架上各帶了一位姑娘,也許是剛結束舞會。人去了好遠,還留給寂靜的馬路一縷歌聲:“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

    雯雯重重地搖搖頭,濕漉漉的短辮子打在腮幫上。不知什麽時候,細雨又悄無聲息地下起來了。生活中是有很多樂趣,一定也包括著夢想的權利。雯雯別的都不要,隻要它。盡管她為它痛苦過,可她還是要,執意地要。如果沒有它,生活會是怎麽樣的……而她隱隱地但卻始終地相信,夢會實現。就像前麵那橙黃色的燈。看上去,朦朦朧朧、不可捉摸,就好像是很遠很遠的一個幻影。然而它確實存在著,閃著亮,發著光,把黑沉沉的夜,照成美麗的橙黃色,等人走過去,就投下長長的影子。假如沒有它,世界會成什麽樣?假如沒有那些對事業的追求,對愛情的夢想,對人與人友愛相幫的向往,生活又會成什麽樣?

    雯雯在這柔和親切的橙黃色中走著,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心裏充滿了期待。他會來嗎?也許會,他說:“隻要你遇上難處,比如下雨,沒車了,一定會有個人出現在你麵前。”

    “你是誰?”雯雯在心裏響亮地問道。

    “我是我。”他微笑著。

    “你是夢嗎?”

    “夢會實現的。”

    前邊那天藍色的世界,真像披上了一層薄紗,顯得十分純潔而寧靜。雯雯微笑著走進去了。

    雨,綿綿密密地下著,發出“沙沙沙”的悄聲慢語。雨水把路洗得又幹淨又亮堂,使得這個天藍色和“沙沙沙”組成的世界明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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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梅 回複 悄悄話 寫的真好,生動感人。欣賞了,平安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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