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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建明/文
大約是1970年,我那時擔任了生產隊政治隊長(我是1967年畢業的初中生,屬於“老三屆”),有一天我接到大隊黨支部副書記通知,說我所在的隊又分配到一個女知青,已經在公社,馬上去接。我便騎車去公社。公社負責知青辦的一名幹部向我約略介紹了情況:該女知青原分配在另一個公社,因為生產隊長窺探她的美貌,特意將她安排在四周無鄰居的倉庫裏居住,以便在對她圖謀不軌時無人能來救應。
因此現在重新插隊。
我那時近二十歲,實在是不懂得什麽的。我去接她的時候,她露出真誠的微笑。她的身材修長,眼睛很黑,而牙齒很白。我想她笑的時候是很能打動人的。可惜我那時朦朧無知。“我叫若男,周若男。”她不但朝我微笑,並且伸出手和我握手。她的大方讓我感到溫暖。盡管我對她的身材有看法,根據我的經驗,她這種小姐身體是絕對適應不了農村繁重的體力勞動的。我讀過《紅樓夢》,知道林黛玉的削肩蜂腰。問題是,瘦削的肩,怎麽放粗寬的扁擔?細細的腰,怎麽產生爆發力將一二百斤的擔子挑起來?所以審美觀實在是因時而論的,當一個人或者說一個男人需要付出繁重體力勞動才能生存時,他找女人做老婆的第一個標準就是強壯。
可是周若男不強壯。不但不強壯,而且文弱。挑擔的時候,她會用雙手托壓肩的扁擔,這樣一來,不但模樣可笑,而且容易扭傷腰。出於關心,我警告她不能用這種姿式,並且為她示範。她滿臉通紅,我細一看,發現她在流淚,不禁大為驚訝,不知何故。她輕聲說:晚上到我那裏去一下。這一來我不是驚訝而是驚慌了。我也壓低聲音問:什麽事?然而她不答,搖搖晃晃地過去。
決沒有花前月下的情調,也沒有偷偷摸摸的感覺。我要解釋一下先前的驚慌。因為我知道她先前的大概情況,又看她這模樣這境況,一刹那間,我有點懷疑她拖人下水的動機。吃晚飯時想想,我是立得正不怕影子斜,晚上去就去,不見得會怎麽樣。她的住處是我安排的,一個人住,但前後左右的大媽大嫂鄰居,都相挨得緊緊的。那時候農村貧窮,住房都很簡陋,一呼四應,不但來往走動方便,而且求救也方便,所以那時候男人想要犯強奸罪很不容易,偷情通奸的也不多。不像現在農村,家家蓋新樓,甚至像別墅一般,鄉親的情誼反而被阻隔了。
周若男的住房極簡陋,一張單人床,一個長條凳,一張舊方桌,再就是一個木箱了。現在想起來真要黯然神傷,但那時是很正常的。每家生活都很困難,貧下中農困難,地主富農也困難。
周若男把我讓進屋後問,吃過飯沒有?我說吃過了,你呢?她搖搖頭說,人累得不行,不想做飯。我說我給你做。她說,“不要,我有餅幹,你一起吃點。”她是真請客。我是假客氣。一包餅幹就這樣完了。我說有什麽事你說吧,隻要我能幫上忙。她說其實沒什麽事,隻是聊聊,我覺得你人很好,可以做個朋友。她又說起她原先插隊的事,問我知不知道,我點點頭說知道個大概,細節不知道,結果也不知道。想不到這樣回答惹她生氣了:你想知道什麽細節,你希望有什麽結果!我嚇一跳。想女孩子是難弄,聊得好好的怎麽突然生氣了?其實周若男即使生氣說話也是細聲細語的,我說嚇一跳隻是我當時心裏的感覺。見我沉默下來,周若男又微笑著說,我今天挑擔的樣子你看到了,我實在是挑不動,你能不能幫我想想辦法?我說可以的,和老太太們在一組,做點輕農活。她說那像什麽話,會被人看不起。
那還能有什麽辦法呢?我隻有沉默。
“我的外語很好,現在仍然堅持自學,公社中心小學是不是缺代課的外語老師呢?”我懷疑地朝她望著,心想這女孩子倒很有心機,虧她想出這個主意來。但我又如何知道中心小學是否缺代課老師?想不到她說:學校的支部書記盛老師不是和你很熟嗎?我心裏又一跳,想這個林妹妹(我那時已將她比作林黛玉了)了解我比我自己還清楚。中心小學黨支部書記老盛因為在我們隊蹲過點。但周若男又是從何知道的呢?
從她屋子裏出來,我實在說不出是一種什麽滋味。城市女孩子,尤其是上海的女孩子,確實與鄉村女孩不一樣。我和鄉村女孩在一起,無拘無束,不要動任何心思。比如有個女孩叫淑珍,還可以的名字,我偏偏在叫她的時候,加一個狗字,叫做“狗淑珍”。狗淑珍是什麽意思呢?我也不知道。經我一叫,大家都叫她狗淑珍了。但淑珍並不惱,照舊樂嗬嗬地和我玩。而周若男就不一樣了。剛來時,我叫她若男,她居然不答應,過後對我說你怎麽可以這樣稱呼我呢,你叫我若男,我們算是什麽關係?我這才想起稱呼城裏女孩應該是連姓帶名一起叫的,否則就有那個意思。這個毛病我二十多年了仍改不掉,叫女孩仍經常隻叫名不稱姓,以致我老婆總是以異樣的目光審視我。
我抽空去中心小學找了老盛,老盛確實是個很好的人。老盛對我說,剛好缺個外語老師,原來的女老師生孩子了,可以找個代課老師。我趕緊將周若男的情況向她介紹,老盛爽快地說,你讓她明天來代課吧,月工資三十元。至於以後,以後再說吧。
原來如此,原來周若男什麽都清楚,原來我隻不過是她棋盤上的一顆子。我不禁有點悻悻然。我承認自己智商不高,但輸給一個女孩,總有心猶不甘的味道。我那時一般不大佩服他人,唯有與季永桂,也就是本書的責任編輯玩得最好。而周若男,卻讓我第一次嚐到了人性的另一種味道:狡黠。當我將這個消息告訴周若男時,她隻是笑一笑,可見早在她預料之中。但她卻是對我表示了誠心的感激。她說我知道你會這樣做的,你是個好人。我不是怕農田勞動,我實在做不動。說到這裏,她的眼裏噙著淚,伸手拉我的手,身體依偎過來。我慌得趕緊閃在一邊,說不要哭不要哭。我要向讀者說明的是我決不是正人君子,看過《紅樓夢》的二十歲的男孩子,不會一點不懂人道的。問題是當時我這樣的人真的非常正派,另外對周若男這樣的女孩事實上是不認同的。我認為,隻要同一個女孩擁抱接吻了,那麽這終身也就定了。我不願意同周若男定什麽終身,因此把拉手就當成恐懼的事情,現在看來不可思議,當時確實如此。
周若男當代課老師了,日複一日,這期間我們當然也見麵,卻是無多說話。半年過去,學校放暑假,暑假無課可代,周若男仍回到隊裏勞動。她碰到我說,自留地想種點菜,請我收工後幫她澆水。當時每個知青都分給三厘至半分(約三十來個平方米)的自留地種菜,多要不行,不要也不行。這點忙我當然肯幫。休息時周若男說,隊裏光靠種田收入太少了(當時一個工約七角錢),你有沒有辦法?我說辦法當然有,一是找點上海的運輸裝卸活幹,馬上可以有現鈔收入;二是在大隊或生產隊辦加工企業,請上海的廠支持一下,但這需要投點資;三是搞副業,養豬、養兔、養魚等等。那時候不敢想象暴發,隻要將一個工分配時兌現一元二角,那就全隊慶祝了。她看著我幽幽地說,看不出你很有點經濟頭腦。她告訴我,她有個親戚在桃浦車站當負責人,可以找他幫忙。另外她的同學、鄰隊李村的張素穎的父親,是上海一家大廠的武裝部長,大隊若辦加工廠,可以找她幫忙。
驚心動魄的故事也就發生了。在張素穎父親的幫助下,大隊辦起了拋光廠,就是把一些金屬部件在砂輪上磨光磨亮。這種活很髒很累,現在的女孩子不會願意幹的。但那時候搶都搶不到手。張素穎是個很漂亮很開的女孩,我其實是很傾心於她的。隻要見到她那燦如桃花的模樣,不由人不動心。但我們不在一個隊,平時見麵少,所以隻能單相思。但周若男和她卻很好,經常來玩玩,令人驚奇的是張素穎居然不願到拋光廠工作(這是她的名份),卻仍願意留在李村種田。
1974年,我被貧下中農推薦到複旦大學新聞係上大學,心裏自然很高興。周若男聞訊後,趕來祝賀我,但我卻感覺到她的黯然神色。倒是張素穎,笑嘻嘻地跟我開玩笑,說我今後不要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我也開玩笑說,有你這樣的人監督,就不會變質了。她說,“我高攀不上,大記者以後會目中無人的。”
就這樣離開了農村,離開了勞作過七年之久的農村大地。一學期過去,趁放假,我又回去了,我總覺得心裏有放不下的心事。為周若男,抑或張素穎?我不知道。我來到周若男屋裏,她神色嚴峻地說,出事了,張素穎出事了!
我緊張的說不出話,以為張素穎死了。
張素穎沒有死,但發生在她身上的故事遠比死亡更悲哀。
原來張素穎早就名花有主。和她相愛的就是李村的隊長李寶。李寶也是我的朋友,一直相處得很好。李寶原來已經有個女朋友,是距離較遠的一個農村姑娘,兩人已多次同居,並三次打胎,但並未辦結婚手續。李寶這家夥其實比我土,但他對女人的鑒賞力和手段卻遠比我強。當張素穎插隊到他的生產隊後,他那個女朋友立刻被他拋到九霄雲外。二十多年後的今天我仍然不明白,李寶是如何與張素穎勾搭成功的。李寶是個結巴,嚴重程度使你與他談話時為他痛苦得不能忍受。結巴在同伴之中是抬不起頭的。或許張素穎是個特別的姑娘,喜歡特別的感覺。總而言之,張素穎不但和李寶好,並且半公開地一起上床睡覺。
本來這件事像其他無數秘密事件一樣,會被時間泯滅掉。李寶是隊長,人緣也不錯,李村又很偏僻,天機照例是不會泄漏的。可歎的是李寶這小子太過猖狂了。他在與張素穎相好的同時,又決定與原先的女朋友一刀兩斷,那個女孩死不答應,跑來住在李寶家裏。而李寶呢,半夜裏忍耐不住,兩個人又滾在一起。那個女孩的肚子第四次隆起了。那個女孩的哥哥被激怒了,一狀告到大隊黨支部,黨支部畢竟因為李寶是隊長,是培養的青年對象,不理睬。於是那哥哥又告到公社武裝部。武裝部本也可以不管這種事,但那時武裝部幾名幹部正閑來無事,又不認識李寶,於是商量後,將李寶叫到武裝部,準備批評教育一頓完事。昏頭昏腦的李寶一到武裝部,看到一屋子的槍枝武器真的害怕了。驚慌之下,也不辨東西,把他和張素穎的事情講了出來。憑心而論,李寶並非願意坦白交待這件事,但他想來想去實在想不起還做過其他什麽壞事。他怎麽也想不到,所謂壞事其實是指他與女朋友的事,他認為這種事是天經地義,絕對算不上壞事。而張素穎卻是城市知青,與城市女知青發生性關係,弄不好會被戴上破壞上山下鄉的帽子。這樣一想,他就慌了。幾名公社武裝部幹部本來是例行公事,取笑一場了事,想不到節外生枝,多出一件事來了。畢竟鄉親誠實、樸素,不願太為難人,隻叫李寶回去寫份檢討給大隊黨支部。當即放回。李寶呢,結結巴巴寫了份檢討交給大隊領導。大隊黨支部關照大隊團支部,對李寶開一次批幫會。
這樣,李寶和張素穎的事一下子在全大隊傳開了。那時候娛樂節目少,年輕人喜歡湊熱鬧。團支部碰到這件事,正好當作一次團活動,又生動又熱鬧,因此作了詳細準備,除李寶檢討外,又安排幾名團員作批評幫助發言,張素穎怎麽辦?團支部決定,張素穎是團員,因此必須參加會,考慮到她既是知青,又對大隊有貢獻,所以不作檢討。
悲劇就這樣開始了。本來李寶作檢討完後,會場一時寂靜,張素穎也隻是低著頭。正當團支部書記宣布批幫開始時,會場中一個渾小子突然發問一句:李寶,你和張素穎搞過幾次?大家開始笑起來。李寶一時未有思想準備,幾幾幾次忘忘忘記了。到底幾次?七七七次。到底幾次?十十十四次。再想想看。四四四四十七次。這一下全場大笑。一笑就把嚴肅的氣氛笑掉了。怎麽搞的?這一問,把李寶這個王八蛋問得來勁了,他詢求團支書:這個是不是也要詳細檢查交代?團支書不置可否。這時候,李寶的結巴病奇跡般地好了,他居然像說書般地將一次次的作愛過程生動而詳盡地敘述出來,直聽得一幫渾小子們張大了嘴,女孩子們個個滿臉通紅,而張素穎,已哭泣著要退場。
李寶唾沫四濺地講完豔史,一名中年人衝進會場,狠狠給了李寶一個耳光,拉起張素穎就走。全場一下子驚呆了。
有認識的禁不住大聲說:是張素穎的父親!原來張素穎因為較長時間未回上海家裏,這天他父親即從上海市區趕來郊區農村看望女兒。畢竟是大廠幹部,來時還開了吉普車。先到李村,社員告訴他張素穎在大隊部開會。再趕到大隊,正好完整地聽完李寶的精彩演說。
知識分子常常會被張藝謀電影中農民們表現出的粗獷風格而驚訝。事實上張藝謀所表現的粗獷,是一種刻意的表演,就算表演下流,也是一種做作的下流。李寶的下作,是語言的極其生動的描摹和極其準確的形容,讓你聽過後一輩子不忘記。這對張素穎的父親來說,是一種無地自容的恥辱。我相信張素穎平時是聽慣李寶這種生動而準確的下流話的,或許正因此才被李寶所誘惑。但在大庭廣眾之下若無其事甚至津津有味地敘述這樣的醜事,張素穎除了逃跑實在別無他途。
說完事情的經過,周若男靜靜地望著我,目光中充滿悲哀。我苦笑著說,不必看我,我不是李寶。並且這件事,不會這樣就完。果然沒有多久,張素穎父親就向法院上告,檢察院即以強奸女知青罪名對李寶起訴。我相信全大隊的社員都能體諒張素穎父親當時的心情。作為一個男人,李寶的可恥不在於他與張素穎發生了性關係。他津津有味的“故事”遭到了全大隊社員的唾棄和鄙視。但是,不管怎樣說,李寶事實上並沒有強奸張素穎,全中國全世界都找不到被連續強奸四十七次而不報案的案例。可惜當時還未成立律師事務所,還沒有律師為之辯護。李寶的父親母親都是沒有文化的農民,除了整日愁悶沒有任何法子。
李寶終於被法院以強奸罪名判處有期徒刑七年,張素穎也從此一直待在上海家裏,再也沒有到隊裏來過。據說李寶在審訊的時候乃至判決以後,問他有什麽陳述,李寶隻有一句話:我認罪我認認認罪。
二十多年後的今天,李寶早已從監獄出來,再也沒有榮耀。張素穎後來聽說進了一家街道工廠,周若男後來也回上海進了工廠,現在怎樣,全無消息。
本文選自《東方十日談:老三屆人的故事》,金水華主編,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