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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鬼:一群瘋長的小獸

(2023-03-24 18:56:20) 下一個

一群瘋長的小獸

© 老鬼/文

鄉村來的小土孩兒

  一九四七年八月二十二日,我出生在河北省阜平縣麻棚村一間農民的土坯屋裏。這是太行山中的一個寧靜小村,《晉察冀日報》社領導居住地。四周群山懷抱,樹木叢生,一條布滿石頭的小河從村西緩緩流過。
  生我之前,母親決心把孩子打掉,為此曾去邊區醫院。不料邊區醫院拒絕了她,說要有單位組織的證明才行。母親大老遠白跑一趟,很是沮喪。後來她因病住院,再次想把孩子打掉。覺得自己都三十三歲了,已不年輕,身體又有病。和她同住一間病房的羅瑞卿的夫人郝治平得知後,勸她千萬不要這樣做,鼓勵她把孩子生下,為革命壯大力量。於是母親改變了主意。當時羅瑞卿是中共晉察冀中央局副書記、晉察冀軍區政治部主任、野戰軍政委。
  生我的時候,果然難產,把母親疼得死去活來,還流了許多血,非常危險。多年後,我長大成人,母親還數次心有餘悸地對我講要不是看在郝治平的麵子上,絕不會生我。懂事後,我知道郝治平是總參謀長羅瑞卿大將的夫人,非常自豪,對她及羅瑞卿本能地有一種親切感。
  可能剛剛滿月,父母就把我送到了河北省深澤縣的老家。當時父母都在《晉察冀日報》社工作,身邊已有小胖姐了,又正處於解放戰爭時期,無暇照料我。
  四歲以前,我在河北農村度過。我對老家故城村的記憶空空蕩蕩的,隻感覺那是個很大很亂的院子。大門在東南角朝東,沒有門板,用樹枝編的柵欄擋著。南邊是低矮的土坯房,有牲口棚、草料房、鍘刀。西南角是廁所,破舊的土坯牆半人高,露天的,下麵連著豬圈,人在上麵拉,豬在下麵吃。院子西側有個碾子棚和西廂房。三間北房最高,由青磚和土坯混合蓋成,門不大,門前有一高高的台階。窗戶都很小,屋內昏暗。爺爺奶奶睡在北房的西屋,二叔二嬸和三個孩子睡在東屋。中間的房門口左右各有一個爐灶,用來冬天燒炕做飯。夏天則在東廂房做飯,南邊堆著燒火做飯用的一大堆秫秸。記得二叔屋裏的牆上掛著一支很舊的步槍。他當過民兵隊長。
  聽說姑姑領著我和自己的孩子睡在西廂房,但我已經沒有一點兒印象了。
  我還能模模糊糊記得一九五一年,母親來接我上北京的情景。母親的日記裏對這一天也有記載。
  已是暮色降臨,一輛馬車從破爛的柵欄門,拐進院子。車上裝著小山一樣高的秫秸,一個女幹部坐在上麵。她穿一身藍色列寧服,戴著藍帽子,神采奕奕。她微笑著,很大方地跟家人打著招呼,聲音洪亮,一口洋話,說話舉止表情一看就跟老百姓不同。
  這戴帽子的女幹部就是我母親。我對她非常生疏,又敬又畏。
  姑姑興奮地說:“小波,你媽來了,這是你媽,快叫媽!”
  我害怕又害羞,躲在姑姑身後。
  是農村的姑姑把我從滿月帶到四歲,我一直管姑姑叫“娘”,怎麽又來一個媽呢?姑姑待我比親生兒子還好,從不打我罵我,我的要求也盡量滿足,從不讓我碰釘子。當我流鼻涕時,她會用自己的手指給我揩去;當我的衣服上沾有汙垢時,她會伸出舌頭舔舔,吐點兒口水,再用雙手給我搓掉。她的丈夫是八路軍軍醫,後在戰鬥中失蹤。此後,她拉扯著一個兒子一直守寡。
  與姑姑分別的情景我早已忘記了。母親可能是連哄帶騙,才把我帶到了北京。
  當時父母住在騎河樓的馬圈胡同十二號。那是三姨白楊買的宅院,大大小小共五個院子,由我們家和舅舅家合住。
  長大了聽母親說,我到北京後整天坐在大門口哭泣,一聲一聲呼喚著老家的“娘”,如同離開了母狗的小狗崽子,長時間地哀號。這讓父母很掃興。說真的,我一點兒也不喜歡父親和母親,盡管在鄉下人眼裏他們都是北京的大幹部。我也一點兒不喜歡這個四合院,雖然它大大小小共有五個院子、二十多間房。
  我想念農村的家,想念把我帶大的姑姑。
  我望著大門口對麵的那堵灰牆,幻想著它是一個火車頭,能把我拉回農村去。這堵牆頂部用灰瓦砌成了一長條四朵花瓣型,在小孩子的眼裏煞是神秘。
  父母整天上班,把我交給一個做飯的小腳老太太照顧。我很快就感覺到了巨大的失落。哥哥姐姐住校,平時父母對小胖姐最好,隻有她回家後能跟母親住在一起。她有點兒病,母親最關心備至,外出也常常帶著她。而我卻與老太太住在飯廳,父母出門很少帶我。我的天地就是:廚房、飯廳以及那養著一群雞的、光禿禿、髒兮兮的東院。
  在這陌生的深宅大院裏,隻有吃飯時,我才能見到父母。吃完飯,他們就回到自己屋子裏,忙他們的事去了。平時我根本見不著他們,他們也不主動答理我。我特別懼怕父親,從不敢自己到他的屋裏去。
  在農村老家的姑姑那裏,我是備受寵愛的小太陽,可在馬圈胡同十二號,父母對我比姑姑差遠了,那熱度不及姑姑的十分之一!
  我做夢也想往著河北深澤縣的農村。我思念那爐灶旁的大風箱,呼哧呼哧,像老貓打呼嚕;思念那高大空蕩的北房,屋頂棚有一個燕子窩,黑色的燕子常常在屋裏飛來飛去;思念那捆捆的秫稈,它們散發出的煙味兒,是世界上最芳香的氣味,因為就要吃飯了!我還思念北房門前的那口灰色水缸,裏麵養著一條從滹沱河裏抓的青魚,有半尺來長,或許是哪個女神仙變的。
  我尤其深深思念我那醜陋而貧窮的姑姑,她愛我愛到能餓著自己,也要讓我吃飽。我管姑姑叫“娘”已成習慣,管父母叫“爸爸媽媽”特別別扭,幾乎叫不出口。潛意識裏,我視他們為把我從疼愛我的姑姑懷裏搶走的陌生人。每次叫“爸爸媽媽”時,我都故意把聲音發得模糊不清,致使父母以為我是大舌頭。其實我舌頭很正常,就是一喊“爸爸媽媽”時,舌頭故意不動,嗡嗡的,故意讓人聽不清楚。
  父親把我從農村接到城裏,對我卻並不熱情,記憶中,他從未單獨帶我到公園玩或陪我下飯館吃點兒好吃的。跟他上街,永遠不要奢望會得到一塊糖的零嘴吃,也從不記得他給我買過任何玩具。他對我說打就打。
  幾十年後,我看見了母親的一篇日記原文,裏麵說姑姑把我慣得不像樣子,整天在院子裏瘋跑亂鬧,她讓父親狠狠地打了我幾次,要把我的野性扳過來。
  本來就不親,再加上父親痛打我,更讓我一見了父親就像老鼠見了貓,不寒而栗,對這個家也就沒有一點兒好感。
  到北京很長時間後,一有什麽委屈,我還經常坐在大門口處,望著南方的天空啜泣發呆。我知道老家的姑姑就在南方。當被父母冰冷訓斥後,我就不自覺地跑到大門口哭叫著,呼喊著自己老家的“娘”——我親愛的姑姑。
  “娘,娘啊……”直喊得嗓子嘶啞。我知道世界上隻有姑姑最疼愛我,不會罵我打我,能為我割下她自己的肉,而父母卻不會。在北京的這個深宅大院裏,我身單力薄,像一隻被囚在鐵籠裏的小狗,無限渴望那自由自在的、寧靜溫馨的、有著農村泥土芬香的冀中農村生活。
  我對父母冷冰冰的,怎麽也堆不出笑臉,這肯定也讓父母失望了,更加對我不滿。
  我和父母待在一起拘束又拘束,沒話說,還總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平時一見了他們我就惶恐不安,隻有跟做飯的老太太在一起時,我才覺得自在舒服。
  父母除了待我不熱情外,並不虐待我。夏天有西瓜吃,冬天有棉衣穿。他們和孩子同桌吃飯,我完全能吃飽,母親高興了,還會夾菜給我。她常常催我洗臉洗手,甚至還會親自給我洗澡,想改掉我在農村養成的不講衛生的毛病。母親並曾給我買過木刀、風箏、木製機關槍、吸鐵石、打砸炮的小手槍……偶爾她還帶我上街,能吃上一點兒好吃的。盡管如此,我依舊和父母有著深深的隔膜。
  不記得父母有抱我、親我、撫摩我一下的時候。尤其是父親,對我的冷淡能很清楚地感到。他平日根本不理我,更別說幫我抓蜻蜓和螞蚱了。來了客人,很少把我叫去跟客人見麵,卻常常讓小胖作陪。我曾得到過姑姑和奶奶的無微不至的溫暖關懷,對父母偏愛小胖、冷遇我的做法,又憤怒、又委屈。
  母親待我比父親好一點兒,可也遠不及姑姑和奶奶對我的疼愛。
  父親老嫌我沒禮貌,見了大人什麽話也不說,四禮不懂,不喊他“爸爸”。
  那是因為對不愛我的人,我喊不出來。
  可以說,父親從一開始就不喜歡我,常常說打就打。他認為我對他的生硬無禮,是農村的姑姑給慣的,就得打。我嗓子哭啞了,眼睛哭腫了,上氣不接下氣,他下手也決不輕一點兒。
  父親在家裏的地位至高無上。全家人都怕父親,可能是他的官兒最大吧。父親說一不二,發起脾氣來,恐怖之極。隻要他的身影一出現,我就不敢隨心所欲地玩兒。平常我愛去東院,這地方父親一般不來。孤獨中,我喜歡追逐東院那幾隻雞,並曾把一隻母雞抱在懷裏與它親嘴,被父母當成笑料。
  記得有一個星期天,我扛著木棒,學著八路軍的樣子,在院子裏轉圈兒齊步走,嘴裏大聲唱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歌兒。當繞第二圈時,冷不防發現父親躺在躺椅上正默默盯著我,我好像被蛇咬了一口,戛然而止,趕緊溜掉。
  父親像養小狗一樣地養著我,卻很少費心思照料。記得有時他高興了,愛在吃飯時逗我:“傻蛋是誰?”
  我不假思索地說:“是我。”
  父親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線,又問:“渾蛋是誰?”
  我說:“是我。”
  他笑不攏嘴,十分快活,又瞪圓眼睛高聲問:“王八蛋是誰?”
  我大聲說:“是我。”
  惹得全家人哄堂大笑。
  父親高興的時候也一臉慈祥狀。我其實很願意讓父親高興,討他喜歡。但等我知道“傻蛋”、“渾蛋”、“王八蛋”都不是好詞兒後,父親再詢問,我就不再承認了。這輩子我和父親最輕鬆最融治的幾次交流也隨之結束。
  父親心情好時,愛哼哼一些當時流行的歌,如: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垮了美國兵呀,全世界人民拍手笑,帝國主義者害了怕呀……
  父親明顯喜歡女孩兒,他對小胖和他前妻的女兒最好,跟大姐有說不完的話。
  不久,父母就把我送到了新華社托兒所(那時,父親在國務院新聞總署工作),一星期回家一次。我對這個托兒所感覺很好。阿姨們都非常友好熱情,從不打人,比家裏溫馨多了。幾十年後我發現了父母保留的一份托兒所的報告表,是一九五三年五月二十日填寫的。

  馬清波 男 出生年月 1947年8月22日 現在年齡 5.9
  健康情況:
  身長 5月份 115cm 體重 5月份 43磅
  預防接種:5月18日打三聯針
  疾病 感冒過一次
  全麵發展情況(體、智、德、美四育的培養和發展)
  在計算方麵能認識1至12的字碼,能區別鍾上的長針和短針,能口頭上比較10以內相鄰數的多少。學會了10以內的加減法,但速度慢。在音樂方麵,對新歌接受較慢。但能大膽地站起來獨唱,發音比前稍清楚些。在一般作業裏,創造力較強,例如泥工、高粱稈工、圖畫。能做出大炮、飛機、軍艦,偏重於武器方麵的東西。在認識環境方麵,看過的野獸,從圖片上還能認識。能按外形叫出他們的名字——猴、獅、虎、黑白熊、小兔,能分出綢子、緞子、呢子、布等衣料。在國語方麵,阿姨講的故事能大膽地完整地講述出來,看畫報時,能用簡單的語言說出自己所理解的東西。
  在脫穿衣服方麵,整理床鋪很快,但不細心。學會了獨立的剪指甲、洗臉、洗手。洗腳時,需要阿姨幫忙。能正確地使用餐巾。上床後講話,阿姨提醒幾次後才能睡下,但有時不睡午睡。
  不注意衣服和手的清潔,大便後要阿姨提醒才去洗手。和同班小朋友愛爭奪玩具。但對班小朋友知道謙讓,小班孩子跌倒後,能跑過
  去扶起來,別人講話時,愛插嘴。
  所長 劉惠
  保教幹事 趙有賢
  保育員 張淑蘭

  大約五歲左右,我得了一場大病。
  半夜裏,我醒來,肚子疼。小床四邊圍著欄杆,自己無法下地,在床上拉了一片黃稀屎。阿姨連夜把我送回了家。母親忙把我帶到人民醫院掛急診,做了手術。說是我腸子上長了一個膿包。其實就是盲腸炎。
  我出院後在家養傷,不久肚子又痛,母親認為是蟲子,沒有當回事。我吃什麽吐什麽,嘔吐物有一股怪臭味兒,疼得在地上打滾兒。老保姆一趟趟跑到母親的屋裏,說我的病很重,催她帶我去醫院看看。母親卻說沒事兒,是蟲子鬧的,給了我幾片打蟲子的藥吃。幾天後,我不吃不喝,已經昏昏沉沉。直到要不行了,母親才意識到問題嚴重,派哥哥帶我到白塔寺人民醫院掛急診,醫生馬上搶救。
  我又動了第二次手術。鼻子上被抹了一股藥,很苦很涼,不久就昏過去。等醒來時,我已經在一個有十來人的大病房裏,光線昏暗。我腰部纏著厚厚的繃帶,動一動很疼。我感到口渴,希望能喝到水,卻不敢叫喊,嘴裏發出一點兒聲音,肚子上的傷口都能感覺到一陣疼。
  這次是腸粘連。醫生說再晚一天,生命就難保了。我的腸子因上下斷絕,已被臭氣給脹得很薄,隨時有破裂的危險。醫生把我的一截兒爛腸子給割了下來,用羊腸線縫好。住院期間,那位文靜溫和的醫生老問我:“放沒放屁?”當我說放屁了,醫生就露出了欣慰的表情。有一次,他檢查我嗓子時,我正好有一口痰,咽進了肚子裏。他和藹地說:“有痰要吐出來,不要咽。”連父母都沒有這麽教過我。
  這是我六歲時發生的事情。才兩年時間,我的肚子上就有了兩道傷疤。我想,要是按這樣的比例,到長大後,我的肚子將要被割得像斑馬一樣到處是道道兒,最後不能再做手術時,我就要死了。一想到死,我悲哀之極。我自小就特別怕死。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得這病。但媽媽老問我吃什麽了?她認為一定是我自己吃了髒東西引起的。我不忍心讓她這個判斷錯誤,就挖空心思地琢磨自己吃了什麽。最後想起了鄰居門口地上的玉米核兒,就對母親說可能是自己吃了鄰居小孩扔了的玉米棒子。
  媽媽笑著說:“你真沒出息,撿人家吃剩下的玉米核兒。”
  事實上,腸粘連是因為上次動手術引起的,跟吃什麽毫無關係。但是,我為了要討好媽媽,就默認了她的指責。
  媽媽若有所思地感歎:“我剛得了一筆稿費,為你動手術全花光了。小波,以後千萬不要亂吃撿來的東西了!”
  我知道是媽媽救了我的命,但見了她的麵,還不好意思叫她媽媽。
  第二次手術後,發生了一件事。
  那時候,刀口總有個口子痊愈不了。我整天悶在屋裏養傷,沒人和我玩兒,閑得無聊,就獨自一人在東房裏點著一根蠟燭,放在窗台上。一不小心蠟燭倒了,將窗戶上的大白紙點著了,那紙燒得很快,一下子就燒到了窗戶上。我嚇壞了,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可不敢告訴母親,就偷偷溜到廚房,跟老保姆待在一起,寸步不離,心情緊張地等著最後的結果。
  這是一個受到冷遇孩子的膽小。我把窗戶紙燒著了,引起大火,卻一聲不吭地躲到廚房,心裏緊張到極點,但害怕挨打,不敢告訴大人,隻好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
  終於,媽媽喊叫著從北房裏衝出。她端著一臉盆水,朝已躥到房簷的火苗使勁潑去,接著老保姆也提著一桶水趕來。幸虧發現得早,火被及時撲滅,隻把窗戶燒了一大片黑。
  母親瞪著我,氣憤得臉都白了:“怎麽回事?”
  我囁嚅道:“點了一根蠟燭,倒了,把窗戶紙給燒著了。”
  母親吼道:“那著了火,為什麽不跟大人講?”
  我嚇得說不出話來。
  “你這小兔崽子,真可氣!自己弄著了火不說,還跑一邊躲起來!”說著,順手抄起一把雞毛撣子,使勁兒抽我,把我抽倒在地上。我大哭起來,哀求著……但母親怒氣衝衝,繼續抽,直到老保姆聞訊跑過來,擋住母親。
  “如果火燒著了電線,整個屋子都要燒著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噤若寒蟬,一言不發。
  母親用雞毛撣子把我打得很疼。印象中,這是母親第一次打我,也是唯一的一次。我委屈地哭著,驚訝母親會這麽狠毒。我出院後不久,肚子上的刀口還很疼,她竟然如此大打出手,不留情麵。我是一個六歲的小孩,又是一個病號啊!
  母親的火發泄完了就回到自己的房間。我依舊傷心地哭,晚飯也沒有吃。在老家,即使真著了大火,姑姑也絕對不會這麽對待我。可在母親這裏隻不過燒了窗戶紙,把窗框熏黑了,就遭此毒打,我傷心痛恨之極。
  晚上,我緊挨老保姆睡著,依舊哽咽不止。老奶奶撫摩著我的頭,輕輕地安慰著,她像姑姑一樣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把我的鼻涕給抹掉,哄我人睡。
  手術傷口終於痊愈,我又回到了托兒所。一股天真溫暖的氣息融化了我在家中的膽怯、拘謹、不安。我感覺阿姨們個個都美麗又文雅,即使我犯了多大的錯誤也不會挨打。
  記得在托兒所經常玩兒一個拔河的遊戲,邊玩邊唱:

  我們要求一個人呀,我們要求一個人呀,
  你們要求什麽人呀,你們要求什麽人呀,
  我們要求××啊,我們要求××啊,
  什麽人來通大其(同他去)呀,什麽人來通大其呀,
  ××來通大其啊,××來通大其啊。
  ……

  排成兩排橫排的小孩兒們一邊唱,一邊手拉手地前走後走。被叫到名的小孩兒要上前去和對方拔河。贏了,對方就加入我們的隊伍。挑選自己這方最強的和對方最弱的拔河,眼見自己這隊人越來越多,常把我們激動得又蹦又跳。當時,我一點不知道“通大其”是什麽意思,也跟著其他小孩兒一起唱,直到寫這本書時,經向人請教才知道“通大其”是“同他去”,自己聽錯了。
  我們還經常唱一首歌:

  小鴿子真美麗,
  紅嘴巴兒白肚皮,
  飛到東來,
  飛到西,
  快快飛到北京去。
  到了北京,
  見到毛主席,
  請你向他敬個禮,
  告訴他
  我們都想念毛主席。
  ……

  新華社托兒所留給我的印象是甜蜜、溫馨、柔愛、美好。我雖然來自農村,受姑姑熏陶很深,有點兒土氣,在那裏卻沒受到任何歧視,對它也沒有任何不愉快的記憶。
  可回到家裏,我的處境卻跟保姆相似,晚上跟老太太睡在一張大床上,白天也跟在老太太屁股後麵轉。我和保姆相處的時間遠遠超過與父母在一起的時間。母親總待在她的屋裏,極少花時間與我相處說話。父親就更是完全不理睬我。
  孤寂之中,我有時隻好躲到南院的犄角旮旯裏,對著蝸牛輕輕地唱著從托兒所裏學會的歌:蝸牛蝸牛,先出犄角後出頭。你爹你媽,給你買的燒羊肉,你不吃,給我吃,我不吃,給狗吃……
  我犯了錯誤,最怕聽母親說:“你要再調皮就給我滾蛋,這個家不要你了!”本來就處在這個家的最邊緣,再給趕出去,扔到大街上無家可歸,我怎麽活呀?
  母親時不時讓我“滾蛋”,潛意識裏流露著對我的不滿。估計是我有幾個毛病讓母親不喜歡:
  一、生我時,大出血,她差點兒死掉。
  二、我偏愛姑姑,對她冷淡疏遠,很少叫她媽媽,從不主動進她的屋。
  三、母親喜歡幹淨、講衛生,我卻邋裏邋退,不講衛生。
  四、我不會來事兒,嘴巴不甜。
  五、我淘氣好動,喜歡打仗,經常弄壞家裏的東西。
  六、連動了兩次手術,我讓她花了不少錢。
  ……
  真的,母親的四個孩子就我接連動了兩次手術,把她折騰得最厲害。
  我還依稀記得一九五四年離開托兒所的情景。
  那天是母親接的我。新華社托兒所的年輕阿姨給我送到大門口,微笑著對我說:“歡迎你以後再來托兒所玩。”
  阿姨的相貌在記憶裏早已蕩然無存,但她所傳遞的溫暖氣息卻終生難忘。現在當年的小阿姨早已都變成了老婦,有的可能去世。她們永遠不會知道她們所照料的一個五歲病弱小孩兒,一個永遠忘了她們容貌的孤僻男子,漂泊到美國之後,在書寫一本書的時候,曾有多少次地懷念過她們。童年給我的印象就是這些。
  現在,我要上小學了。

華北小學生活

  華北小學是中組部籌建的幹部子弟小學,學生全部住宿,當時歸華北局管。學校地處北京新街口崇元觀,校舍很不錯,國民黨陸軍大學一度曾遷此校址,九一八事變後,還曾被東北大學占用過。
  學校大門麵向正南,西式白色水泥築造。進去迎麵是一巨大的圓形水泥花池,盛開著一大團鮮花,左右各種著一排厚厚的小柏樹。再往前是一排辦公室,正中有門洞穿過。出門洞往前為一條路,中間穿過一棟棟東西走向的教室,從南到北有四五棟。
  宿舍區在學校西部,禮堂在東北部。一條環型水泥路包圍著教室區,水泥路旁長著一棵棵高大垂柳,柳條隨風飄蕩。
  大操場在學校最北側。南側主席台後牆上還殘存著藍色的青天白日徽,依稀可辨。我們經常在這兒踢足球,享受奔跑撒歡的樂趣。西北角是飯廳,大師傅做的西紅柿炒雞蛋、韭菜燒對蝦噴香可口,至今難以忘懷。
  我對華北小學班主任劇老師至今也還清楚記得。她短頭發,有兩顆大金牙,酷愛抽煙,臉色黝黑,皮膚粗糙,嘴唇枯幹。她看同學時,表情淡漠,不苟言笑,那一雙眼睛像是豹子的眼睛,冰冷無情,在課堂上對不守紀律的同學,敢用教鞭戳。
  我們住的宿舍有二十來人,一人一張白色小床,床四周有欄杆。一位年輕阿姨陪著我們住。阿姨個子不高,胖乎乎的,黑紅的圓臉長得很甜,眼睛烏黑,嘴角老掛著微笑。她梳著兩條小辮子,愛帶著我們一起打秋千,打得很高很高。這阿姨晚上經常關了燈洗臉,我很有些奇怪,後來有同學神秘兮兮地對我說那是洗屁股。
  我喜歡她又怕她,平日不敢多和她說一句話。
  我還模糊記得班裏幾個同學的姓名:
  一個叫齊鳳書,是個瘸子,走路一拐一拐的,受盡了本班和外班男生的欺負,不知小孩兒為什麽那麽恨瘸子;一個叫周小周,圓頭圓腦,像個娃娃,皮膚白白嫩嫩,煞是可愛,就是整天耷拉著長長的鼻涕,他跟人打架的一絕就是往你身上甩鼻涕;還有個叫方征,是演員方曉天的孩子,瘦小白皙,跟我關係不錯,我和他為表示友誼,曾經掏出小雞雞對碰過——這象征著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還有一位上嘴唇豁裂的同學叫李春生,家住西便門鐵道部宿舍。就因為嘴巴上缺一塊兒,沒人跟他好,視他為怪物。小孩兒對身體有缺陷的人似乎有某種本能的排斥。李春生能和我玩兒到一塊兒。他曾用一塊厚木板做了一支駁殼槍,跟真的一般大小,再染成黑色,送給我。
  小學一年級是學校的最底層,二三年級的男孩子最喜歡欺負我們來開心取樂,顯示自己的強大。那時我剛動完手術,身體贏弱,嘴巴笨,力氣小,成為現成的襲擊靶子。我的小人書會被高年級的無緣無故地搶走;我正玩兒爬繩,高年級的來了,吼一聲就給我轟走;我在沙坑裏費好大力氣做的地堡、壕溝、公路,高年級的過來一腳就給踩癟了;我走在路上,會被高年級的用猴皮筋射來的紙彈打中後腦勺。
  兩次開刀,把我這個七歲小孩兒僅有的一點點勇氣全開沒了。又是從托兒所直接進的小學,從沒在胡同裏待過,不會吵嘴,不會罵人,不會掐架,不會耍賴,不會吹牛……像一隻毫無自衛能力的小兔子,自然就成了高年級孩子宣泄多餘精力的對象。
  打人對一些男孩子來說似乎有無窮的樂趣,跟吃香腸一樣享受,特舒服。
  我清楚記得,剛上小學不久,我就在廁所裏被人打躺下。可能是課間上廁所的人多,這高年級的嫌我擠了他,一拳把我打倒在廁所地上的一攤尿裏。那時腳底沒根兒,一打就倒。我坐在這大片尿水裏哭泣著,卻沒人理我。最後快上課了,我害怕遲到,隻好自己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回教室,棉衣上沾著濕濕的尿跡。
  華北小學校給我的印象是一個充滿著暴力的動物園,我身邊的同學盡是些小狼。表麵上,學校裏到處是美人蕉、百合花、月季、夾竹桃……各種鮮花芳香秀麗、蝶飛翩翩,一派和平景象。但對我來說,這裏卻是一個赤裸裸的弱肉強食的世界。
  你要想在同學中有威信,就必須打人厲害。小孩子根本不認你功課品行好壞,就認你能不能打架。
  無緣無故朝弱小同學砸一拳,打了就跑,看他那興奮勁兒就好像吃了一塊糖、撿了一個彈球。能抽人一個耳光就更甜蜜了,唯如此才顯示出自己超人的威猛,令眾多小孩兒恐懼臣服。所以,耳光的響聲要比蟈蟈叫有趣得多、過癮得多。
  還記得一個下雪天,孩子們都非常高興。在我們幼小生命中,很少看見下雪,一下了雪便覺得那麽新鮮、那麽激動。有的做著雪人,有的打著雪仗,有的在踩硬的雪上滑。我也為這罕見的潔白大雪喜悅,不由自主地像撒歡兒的小馬一樣跑起來,越過了一群群同學,繼續朝前跑。這時,一個高年級的小男孩兒突然跟著追過來,我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就被拳打腳踢。我如同青蛙見了蛇,嚇蒙了,一點兒也不敢還手。最後他看見一群女生走來,又狠狠抽我一耳光。多少年過去了,我都不明白自己是怎麽招他了?是我這麽跑,超越了他,冒犯了他的尊嚴?是我這麽快跑,搶了他的眼,觸發他的好強心?或是我這麽狂跑,招引了女孩子的注意,惹他嫉妒了?
  我跪倒在路邊的雪地裏啜泣著,希望來來往往的那些人中,會有人來給我一點兒安慰和幫助。但過往的孩子們一撥又一撥,說說笑笑,沒一個人管我。
  童年的白雪,給我帶來的記憶就是這次被人打倒在雪地裏的畫麵:讓熙來攘往的同學們觀看,為一群女孩子不屑一顧。
  好像也是這個冬天。我戴著棉帽子,曖暖和和地去教室上課。幾個高年級的同學走過來,其中一個二話不說,一巴掌就將我帽子削到地上,然後當足球一樣地踢起來。帽子在空中飛舞,你一腳,我一腳,又踩又踏,還興高采烈地叫喚著。我追到這兒,帽子踢到那兒,故意不讓我拿著。
  當我長大後,誰要是用腳踢我的東西,我就忍不住怒火滿腔。
  我還記得不知是誰把綠色的鼻涕甩在我身上,因為是冬天穿著棉襖,我也不知道,直到有同學告訴我,脫下衣服,我才看見自己後肩上掛著這一縷液體。
  弱小同學身上的衣服常常是厲害孩子擤鼻涕後用來擦手的手絹。
  我曾被四五個孩子壓在最底下,幾乎室息;胳膊被擰脫臼過;頭被其他小孩兒多次開瓢兒,傷疤累累……挨了打還不敢告訴老師,我完全被這些野小孩兒鎮住了。
  李春生比我還慘,常被人揪頭發、吐唾沫、抽耳光,搶走從家裏帶的吃的。
  華北小學讓我知道了小孩子中間沒道理可講,拳頭就是道理。誰拳頭硬,誰就是大王,走哪兒都前呼後擁。孩子的世界和動物世界一樣,隻認個頭兒和力氣、牙齒和爪子。
  因為我們都住校,下課後班主任老師一回家,小孩子們就縱情淘氣撒野,打架吵嘴層出不窮。年輕的阿姨不厲害,根本管不了。
  托兒所裏出來的孩子被阿姨寵得弱不禁風,太柔和、太文雅,遠不如胡同裏的孩子剽悍、凶猛、抗擊打。我永遠忘不了這一段總挨打的經曆。常常有人毫無理由地給我一下,打得突然,結束得也突然,經常是還沒看清是誰,打人者已逃之夭夭。對打人者來說,這是小狼在玩弄自己的獵物、練捕食本領,而對我來說,卻是羞恥和疼痛。
  我被打得心驚膽戰,操場玩遊戲時,若有高年級的走來,馬上就失去玩兒的興致,即使他比我更單薄弱小,我也發怵。
  剛入校時,媽媽給我帶了一堆水果。當時的香蕉、蘋果、橘子都比肉還貴。我把這些吃的放在床下的櫃子裏,結果一個沒吃就不翼而飛了。但我不敢告訴阿姨,也不敢告訴老師。我膽小如鼠,誰都怕,尤其是劇老師,眼睛太凶,見了她連話都不敢說。每逢路過老師辦公室時,我的心都嚇得怦怦亂跳。
  我還記得媽媽曾給我買了一雙翻毛皮鞋。這在一九五五年時,算是很高級的鞋。可我不好意思穿,覺得太與眾不同,就放在床底下。結果一隻鞋的舌頭被人剪掉,可能是用來做彈弓夾石頭的皮子了。母親以為是我自己剪的,批評我穿衣服挑挑揀揀,不艱苦樸素。我竭力向她解釋不是我剪的,她卻不相信,認為沒有人會幹這種事,除了我。
  母親對學校裏的弱肉強食、小孩子潛意識裏的嫉妒心完全沒體會。
  李春生嘴唇上的豁口,二年級時就做手術縫了,留下一個大疤,可依舊飽受欺淩,每跟同學有了矛盾就被罵做“三瓣嘴”、“醜八怪”、“兔子精”。我倆同病相憐,都不喜歡這個冷冰冰的班級。星期日下午回到學校後,我倆經常一同鑽到校門口的柏樹牆裏放聲痛哭。
  班裏最厲害的是一個蹲班生,個子高大,身強力壯,滿臉疙瘩,叫鄧東進,父親在解放戰爭中犧牲,是中共早期領導鄧中夏的親戚。鄧東進雖係烈士子弟卻特愛欺負人,常無緣無故地打同學。他扭過我胳膊,把我扭得像麻花一樣,逼我叫他爸爸,我隻好乖乖地叫,比真爸爸還叫得響。最絕的是他會慢慢地走到我麵前,微笑著朝我臉上吐唾沫。而我隻敢用手擦去,卻不敢同樣啐他一口。
  與這些小狼們相比,不大關心我的父母就太仁慈善良了。從星期一就盼著快點到星期六下午,家裏來人接我。到了星期六中午吃完飯後,是個最快樂的時刻!誰的家長來到,廣播裏就喊誰的名字。每當我聽到喇叭裏叫到了我的名字,心裏甜蜜極了,馬上就往校門口跑。哥哥常來接我,偶爾母親也來,印象中父親從沒有來學校接過我。
  但星期日下午該回學校了,又是一個最悲哀、最淒涼的時刻。千不想、萬不想離開家,回到那個總被強壯小孩兒欺負、充滿暴力的動物園。所以,每到星期日下午我就變得格外老實安靜,格外聽話,對母親格外熱情、格外巴結,期望著她讓我在家裏多待一會兒。
  可我還是常常連晚飯都沒吃,就被家裏送回了學校。剛一進學校,想到又將沉浸在冰冷的,沒有尊嚴的,要向厲害小孩兒諂笑的環境裏,我就痛苦萬分。我不願意回宿舍,覺得校門口是離家最近的地方,就經常躲在校門口的柏樹裏啜泣。
  生活上父親從不管我。母親也是事業型的女性,非賢妻良母,終日埋頭寫書,也不大過問孩子的事。我沒有合適的棉衣、棉鞋,腳常常被凍腫。我討厭洗腳,因為洗完後,濕腳特容易凍。這習慣沿襲至今。
  冬天被凍得瑟瑟發抖時,下課後,我最喜歡和同學們玩兒擠牆角的遊戲,一個人在最裏麵,其他人往他身上頂、撞……當我被擠在最裏麵的時候好暖和。
  但這樣的環境對一個弱不禁風的病號,也是一種錘煉。我一天天長大,也一天天健康、一天天強壯。
  大約二年級左右,農村的姑姑給我捎來的花棉襖,我已經不喜歡穿了,嫌它土氣。我也不再那麽想念姑姑,不再那麽想念農村老家,我開始有意識地想去掉自己身上的農村痕跡——很可能就是穿了那種農村捎來的土布衣服,才讓我在同學中屢屢挨打。
  八歲的小孩兒對周圍世界還懵懵懂懂、稀裏糊塗,可好像已經有了性的觀念,老愛苦苦思索男人和女人怎麽幹那事,因為同學罵人時,老說那個髒字。我看見蠶蛾子交配時,屁股對屁股,就以為人也是這樣。自己對胖阿姨有好感,就曾幻想過自己的屁股有根管子跟阿姨連著……有的孩子不懷好意地用手指頭做出圈兒和棍兒向我比畫,漸漸被我琢磨明白,也照葫蘆畫瓢,向別人比畫。
  憑我小學二年級的語文水平,我已經讀完了《平原烈火》。記憶中這是我所讀過的第一本長篇小說,因為寫的是我河北家鄉發生的事,讀起來就無比親切。周鐵漢那高大形象,深深地嵌刻進我的靈魂。我覺得八路軍是世界上最勇敢、最英勇、最正直的人。

  晴天呀,藍天,
  明明朗朗的天,
  你說這是什麽隊伍上前線?
  諸位呀,老鄉,先來聽我言,
  這就是那為國為民的八路軍,
  這就是那為國為民的八路軍。
  ……

  這首冀中流行的歌曲,我很小就會唱了,常常很自豪地哼哼。但我對八路軍的熱愛,卻不能招來父親的一點兒表揚。父親是個地方幹部,沒當過兵,我感到他遠遠沒有我對八路軍那麽熱愛,也不欣賞我那麽崇拜當兵的。
  當我模仿八路軍戰士,端著木棍在宿舍附近一二一地自己喊著正步走時,有同學譏笑我“土八路的幹活,破鞋子破帽子破機槍,破手巾破腰帶破軍裝”。我卻因為被罵做“土八路”而無比自豪。我常常夢想著有朝一日,能當上八路軍,身體強壯無比,打得過全校所有同學。
  我學習不好,卻天生喜歡運動,喜歡上體育課。隨著個子長高了一點兒,我的身體也健壯了一點兒,在這一群小狼中,不再是最弱者。二年級以後,處境開始好轉,挨打的事日益見少。
  我最愛玩兒騎馬打仗,一到沙坑裏就玩兒。我背一個人,對方也同樣,我們背上的孩子互相廝打,看誰能把對方從背上拉下來,或者讓背人的人倒下。雙腳踩在軟軟的沙子裏,再背一個人,很容易摔倒,但也非常鍛煉腿力。我從來都是馬,背著別人。反正自己姓馬,我也心甘情願當馬。
  當我背上的人用腳夾著我的腰,踢打著、吼叫著的時候,我就熱血沸騰,真像野馬一樣向對方衝去,幾對馱人小孩兒互相衝闖,絞成一團,黃沙翻騰,爬起跌倒,激動地嘶喊,全身沾滿沙子……常常三四對、五六對地在沙坑裏鏖戰。我馱的人越來越多地打敗其他對手,這大大增強了我的自信。久經沙場,我的腿不再那麽軟弱沒根兒,一推就倒。這種遊戲很鍛煉耐力和平衡力,為我日後的摔跤奠定了身體基礎。不久,班上的同學都喜歡騎著我跟別人打仗,可見我這匹馬多麽不錯。
  那時有一部蘇聯電影叫《山中防哨》,裏麵有一匹很好的馬叫奧裏克,我以在沙坑裏當“奧裏克”為榮。
  騎馬打仗時,連鄧東進這匹壯馬,都能被我身上的騎手打敗。
  屢屢被打,激起我強烈的反彈,最信奉孩子中流行的口號:“鍛煉身體,保衛自己!鍛煉肌肉,不被挨揍!”
  到了三年級,不但沒人敢欺負我,我已能欺負別人了,我嚐到了實力的甜頭。不過還沒忘了自己當初所受到的欺負,深深同情弱者。我很少打那個瘸子齊鳳書,盡管他有時確實犯渾,也輕易不欺負低年級的或穿著土氣的小孩兒。除了一個叫柳乃林的女生。
  柳乃林是電影《哥哥和妹妹》的女主角,長得很漂亮。長長的睫毛,晶瑩的眼睛,婀娜的鼻梁,潔白的皮膚……我對她有一種最朦朧的好感,表麵上卻對她最凶惡,老愛打她,還曾把她鼻子打流了血。我心裏喜歡她,卻偏用這種方式來表示。
  我覺得欺負她很舒服。因為隻有欺負她時,才能和她來往,才有機會和她說話,才能碰著她芳香的身體,才能正視她美麗的容貌。當時男女界限分明,同學們非常封建,以為跟女生好就是罪大惡極,就是臭流氓。誰要多跟女的說一句話、對女的好一點兒,大家都會鄙視、冷嘲熱諷他。所以男生欺負女生的很多,又不流氓,又能跟女生接觸。我對柳乃林的好感,也隻能用欺負她來表示。
  有一次我把她鼻子打破了。她啜泣著,用紙擦著鼻子。我卻什麽話也不說,強作冷酷狀。其實,我內心非常可憐她,感到她擦鼻血的紙都像水晶一樣,那麽瑩潔、高貴。在我的心目中,什麽是純潔?就是從她的鼻子裏流出的血。可我外表上一定要表現出對女生冷若冰霜之氣概。平時她見了我,臉都嚇白了,可她一點兒也不知道我心裏的真實思想。
  這時,再也沒有人敢削下我的帽子當球踢、再也沒有人能一拳把我打倒在廁所的尿水裏了。

可怕的許老師

  一九五七年,華北小學解散,原因不詳,我們集體轉到了育才小學,全部住校。
  育才小學在先農壇體育場旁邊,為先農壇的主體部分,是皇帝祈禱豐收的地方,裏麵有不少高大的古建築。我們的禮堂就是一個氣魄雄偉的大殿,美中不足的是光線太暗;圖書館也是一個寬敞古雅的廟堂,坐落在高高的平台上,三麵都有白色的大理石台階。
  學校裏到處都是蒼鬆翠柏,蓊蓊鬱鬱,恍若仙境。那柏樹比犀牛腰還粗,樹紋蒼裂,棵棵都飽經風霜,有上千年的歲數,帶著神秘的沉默。
  學校最吸引人的地方是有一個小動物園:鵝圈裏養著一對鵝,敢追著我們啄;猴房裏有一個猴子,愛舔人吐的唾沫;兔場最大,有上百隻兔子,中間立著個木柱,上麵是鴿子窩;另外還有一個鐵籠房,棲息著各式各樣的漂亮小鳥。
  這是一個誕生於延安的幹部子弟小學,原名延安保小,革命老人徐特立曾是我們的第一任校長。有一本《二千裏行軍》的書就是講育才小學在解放戰爭年代的經曆。學生中有很多革命烈士子弟,如彭湃的兒子彭士碌;劉誌丹的女兒劉力貞;方誌敏的兒子方榮柏、方榮竹;項英的兒子項阿毛、女兒項蘇雲;謝子長的兒子謝紹明;張浩的兒子林漢雄;劉伯堅的兒子劉虎生;續範亭的兒女續磊、續大田;羅亦農的兒子羅西北等等。中央領導劉少奇之子劉允斌;劉伯承之子劉太行;林伯渠之子林用三;李維漢之子李鐵映;謝覺哉之子謝飄飄;伍雲甫之子伍紹祖;肖勁光之子肖永定;鄧小平的女兒鄧林等也都算是育才的校友。
  我的兩個姐姐、一個哥哥也都畢業於此。學校麵積大約是華北小學的五六倍,北京市數得上的。校園內還有大塊大塊的荒地,野草叢生。
  四年級住在∏型的南樓。每人一張單人床,一個櫃子,有工友專門打掃衛生。吃飯時,十人一張桌子。白色桌子是長條型,一邊坐五人。吃完饅頭也不許自己去桌子頂頭拿,要同學一個一個地傳。南樓西北側是一大片荒地,裏麵有很大的正方祭壇和漢白玉石頭門,夏天我們常到這兒抓螞蚱、逮蛐蛐兒或追著玩兒。
  記得剛開始,我在四年級五班,為新建班,同學全是從華北小學轉來的。班主任是位新畢業的女大學生,名字忘記了,南方人,梳著長辮子,五官精致,長得很秀氣。同學們一點兒也不怕她,上課公開說話、玩東西、互相打鬥,鬧得亂亂哄哄。無論她怎麽喊、怎麽瞪眼、怎麽甩教鞭也沒人理,把她氣得嘩嘩流淚。鄧東進個子比老師還高,說話慢條斯理,常常問一些古怪問題,把年輕的女老師問得張口結舌。
  “老師,那個蒼蠅為什麽趴在另一個蒼蠅身上?它們在幹嗎呢?”
  “老師,蜻蜓腿斷了,為什麽不流血?”
  “老師,母貓、母狼、母獅子都有胡子,為什麽女人卻不長胡子?”
  ……
  我也縱情淘起來。可能是過去老受厲害小孩兒欺壓,內心積蓄著壓力,現在換了一個環境,年輕女老師又鎮不住,淘氣本性開始爆發。
  我天生不愛學習。上課時,我不注意聽講,注意力總是放在窗外的小鳥、撲在玻璃窗上的蛾子、誤飛進教室裏的小蟲上,或是偷偷地畫小人。我的新課本才一個月就揉成卷卷,空白地方畫著醜了吧唧的坦克、軍艦、機關槍、孫悟空、瞪著眼的革命烈士……課桌上也被我用小刀刻得傷痕累累,有長矛、大刀、鋼叉、五角星……
  下課就跑到校園中的荒地裏捉螞蚱,經常違反紀律爬牆爬樹上房頂,衣服總是髒兮兮的……由於我的淘氣突出,竟然有一個同桌女同學流露出對我的愛慕之意。她是一個很文靜漂亮的女孩,常常呆呆地注視著我。可我看不順眼她,待她十分粗暴,隻要她寫字時胳膊肘碰到我的桌子,就使勁用胳膊肘撞她,把她越界的胳膊頂回去;有一次還揪住她頭發,狠打過她的臉。但無論我怎麽打,她望我的眼神依舊那麽溫情脈脈,從未告過我的狀。
  我不愛說話,人多的時候害羞,蔫不出溜,但背地裏常幹壞事。我曾用木棍砍圖書館平台下麵花池子裏的花,把花想象成敵人的腦袋,劈殺了一大片;曾夜晚爬窗戶鑽進食堂裏偷饅頭,結果被告發,生活老師突然從窗戶外麵用手電照到我身上,逮個正著;還曾爬到大樹上很高的地方臭顯,又讓人給匯報了,漂亮的女老師趕忙到場讓我下來。我當著其他小孩兒的麵不好意思乖乖就範,就要求老師和其他同學走開,我才下來。老師不幹,在下麵不斷威脅著,說要找校長。我當然害怕校長,但又不想服軟,就硬著頭皮僵持著。小學生也欺生,也欺軟怕硬,尤其是這麽漂亮的女老師,看著她為我擔驚受怕,非常著急的樣子,我覺得很快活。被她喝斥幾下也不難受,倒覺得滿舒服。我磨蹭著時間,想等她走後再偷偷爬下來。誰料到路過一個男老師見狀怒氣衝衝,瞪著我大吼。我顧不得臉麵,隻好灰溜溜地下來了。
  小男孩兒也犯壞,潛意識裏有一種調戲一下漂亮女老師的朦朧願望。
  這一學期很快混過,我的功課一塌糊塗,全都是三分。女老師把我的表現匯報給父母,父母覺得我這麽淘氣,是因為這班壞小孩兒太多,就給校長寫了一封信,要求給我換個好班。
  學校很重視父母的意見。那時母親的《青春之歌》已在全國轟動。第二學期就把我調到了四年級二班,這是公認的優秀班集體,在整個宣武區都有名。班主任許老師特厲害,丈夫是我們的副校長,本人的腰跟酒桶一樣粗,胳膊非常有勁兒,眼一瞪,凶光四射,令人不寒而栗。二班的孩子們都被她訓得跟小綿羊一樣聽話。
  我一走進二班,許老師瞪著我當眾警告:“馬清波,你到二班後,一定要遵守紀律。我們二班可是全校先進班集體,誰要破壞二班的榮譽,我們二班同學絕不答應!同學們,你們說是不是?”
  “是!”全班小孩兒憋足了勁兒齊聲大吼,個個瞪著圓圓的眼珠盯著我。後來才知道,許老師事先通知了全班同學,當我第一次走進教室時,對我態度要嚴厲。
  好一個下馬威!我最怕被眾人看,這一招立時把我嚇屁了,不敢再鬧。
  二班上課時,每個同學雙手都要背在後麵,雙肩水平;坐著時挺胸,不許塌著腰;不許撬凳子,不許東張西望;舉手時,一隻胳膊肘要搭放在桌上,小臂與桌麵成九十度角,五指並攏,另一個手仍要背在後麵。全班四十多個同學都是一個姿勢、一個表情,坐得有棱有角、方方正正。許老師真不簡單,愣把四十多個十一歲的小孩兒訓練得像國家儀仗隊士兵般整齊挺直,難怪全校聞名。
  坐在教室後麵觀摩教學的外校老師絡繹不絕,有時甚至會有一大群。每次許老師會事先打招呼,讓我們有所準備,好好表現。見這麽多人參觀我們上課,還有照相的,同學們都格外來情緒,更坐得直直的,胸脯挺得鼓鼓的,發言時個個聲音洪亮;起立坐下都騰騰有力,可以和軍人媲美。
  這是許老師的心血,課堂形象漂亮整齊,充滿活力和紀律,光榮的育才學校的一個櫥窗。但上這樣的課非常累,肌肉老得收縮,後腰總要繃著。有時許老師為顯示她對同學們的關心,在上課當中,會讓我們趴在桌上休息一會兒。但趴的姿勢也都一模一樣:兩臂交叉,頭放在兩臂中,身體不許歪斜。
  許老師是個胖婦女,下巴嘟嚕著一團肉,肚子老大個兒,好像懷了孕。她的眼睛是個放大了的逗號,一個大圓加一個向上翹的鉤兒,比小學的劇老師厲害得多。當她發怒時,那目光就像一把看不見的飛刀,能刺入你的皮膚,讓你感覺到疼痛。
  許老師用掐、用擰、用揪、用踢、用教鞭抽,在二班建立了她的絕對權威。但她對別的老師和家長卻客氣得要命,見麵滿臉微笑、溫文爾雅、點頭哈腰,使人們很難想象她對本班孩子會那麽凶惡。一句話:二班的先進是許老師用暴力嚇出來的。
  她不止一次地用教鞭往同學身上捅,還常常咬牙切齒地用手指頭截,你低頭,她就戳腦門兒,你抬頭她就戳腮幫子;或擰你一下,或在你身上抓一把,但都是碰一下,馬上縮回去,閃電般迅速,不讓人看清楚。
  她最拿手的一招兒是把違反紀律的同學拉出教室,在拉的過程中,她趁機掐、擰。我就多次嚐過被她掐、擰。即使我不反抗,願意乖乖走出教室,她也非要抓住我,狠掐兩下,拽到外麵不可。她甚至還敢揪同學的頭發,但就像抓灼紅的煤球一樣,抓一下馬上鬆手,動作極快,讓你感覺到疼,卻看不見是她抓的。
  全班這四十多個小孩兒,除了幾個班幹部,都嚐過她悍婦風味的肢體教育和凶惡統治。她看見誰上課沒用心聽講、打瞌睡,也不馬上喝斥,而是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漫不經心地走到這孩子跟前,如同老虎悄然接近它的獵物,然後突然用教鞭狠敲桌子,嚇他一跳。看見誰在桌子下麵玩東西,她也不批評,而是繼續講課,邊講邊接近目標,直到到了跟前,再突然撲過去,當場擒獲……上晚自習時,她愛躲在教室外麵,透過一角窗戶,側著頭,隻用一個眼珠兒往教室裏窺視,發現誰不守紀律,再躡手躡腳地打開門,溜進教室,竭力不讓同學發覺。這似乎也是一種捕獵的嗜好,她總愛踏著腳尖,無聲無息地突然出現,再冷不防大吼一聲,能把小孩兒嚇得魂飛魄散。
  她是個大胖子,卻來無蹤去無影,特有威懾力。在小孩子的眼中,她就像一個幽靈,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地裏鑽出來,走路跟毒蛇一樣沒聲兒,恐怖之極。
  有一次上晚自習時,確信許老師不在,我的前桌同學李自衛回頭和我說話。我們正嘰咕時,許老師踏著腳尖溜了進來。我發現危險臨頭,臉上的笑容突然像冰一樣地凍住。李自衛趕緊回頭,速度極快,閃電一樣。但許老師的速度卻比閃電還快,震耳的咆哮聲“轟”地在我們頭上爆炸。
  許老師除了自己凶惡之外,還很會利用班集體的力量來震懾學生,打擊摧毀學生的自尊心。
  班裏有個女同學叫桑桂蘭。其父親很早就參加了革命,當時在學校當老師,母親沒有工作。一天,負責女生的生活老師找許老師告狀,說我們班有些女生擅自到其他班的宿舍看小人書。許老師就調查是誰起的頭。有人說是桑桂蘭,許老師就在全班大會上說:“桑桂蘭,你給我站起來,你為什麽破壞紀律,帶頭到其他班宿舍去?”
  桑桂蘭說:“不是我起的頭。”
  許老師瞪圓了眼睛:“什麽,你還敢抵賴?”
  桑桂蘭急了,噙著淚花說:“不是我,就不是我啊!”
  許老師冷笑道:“哼,你別拿出家庭婦女那一套,你把眼淚擦了。”
  桑桂蘭說:“我沒有哭。”
  許老師說:“哼哼,你小眼兒一抹搭,我就知道你要幹什麽。這兒可不是你撒潑的地兒。二班的同學們,我們答應她破壞我們班集體的榮譽嗎?”
  同學們齊聲喊:“不答應!”
  許老師說:“桑桂蘭,你帶頭破壞紀律,讓人家告了我們班的狀,敗壞了我們班的榮譽,必須向全班同學道歉!去,挨個兒向同學們鞠躬道歉!”
  桑桂蘭低著頭,默不作聲。
  許老師向同學們大吼:“同學們,她應該不應該道歉?”
  全班小孩兒們無動於衷地大喊:“應該!”
  桑桂蘭滿臉淚水,無可奈何地開始在教室裏,沿著課桌順序,一個一個地向每個同學鞠躬道歉:“對不起,我破壞了二班先進班集體的榮譽,我向你道歉!”全班共有四十多個同學,桑桂蘭就真的鞠了四十多個躬,說了四十多遍道歉的話。
  許老師的這一狠招兒徹底震懾住了全班小孩兒。桑桂蘭見了許老師更是如同老鼠見了貓,全身發抖,幾十年後,一提許老師還心有餘悸。
  周末回家,肖繼民帶回來了一些點心。徐老師發現,當著大家的麵瞪起了眼說:“我宣布過不許帶吃的,肖繼民你怎麽還帶?”
  肖繼民滿臉惶恐,張口結舌。
  許老師喝道:“分了,讓全班同學都嚐嚐。”
  於是,肖繼民帶的十來塊桃酥就給掰成了四十多小塊,每人嚐了一口。
  班上有個小個子叫王春雷,是唯一敢和許老師公開頂撞的同學。我非常敬佩他的膽量。這孩子身體瘦小,個子很矮,打架成績遠沒有我好,卻敢大聲跟許老師辯論。
  王春雷的家庭背景不詳,估計不是什麽大幹部,否則許老師不敢那麽治他。我們班長是姬鵬飛的孩子,中隊委是淩雲的孩子,許老師對他們都客客氣氣的。
  記得有一次,為一點兒小事,許老師訓斥王春雷,王春雷不服,在全班同學麵前和她爭辯。許老師氣得臉刷白,兩手張牙舞爪地揮舞,還時不時地“碰”王春雷一下。可王春雷死倔,許老師的嗓門高八度,他也高八度,許老師拍桌子,他也拍桌子。當著全班同學麵,許老師被氣得全身哆嗦,不隻一次地揪王春雷頭發,但動作很快,抓一下就鬆開,眼睛慢的,幾乎發覺不了。
  王春雷激怒地吼道:“你為什麽揪我頭發?”
  許老師說:“我沒有揪!”
  王春雷說:“你就是揪了!揪了!”
  許老師冷笑著麵向全班同學問:“同學們,我揪他頭發了嗎?”
  全班同學像小和尚念經一樣大聲喊:“沒有!”
  許老師揚揚得意地看著王春雷說:“哼,全班同學給我作證。我沒揪!”
  王春雷仍倔強地說:“你就是揪了!揪了!”
  許老師下巴上的肥肉哆嗦起來:“你給我滾出教室去!”她嗖地把王春雷抓住,往教室外麵拖。王春雷就是不肯走,死死抓住課桌,拚命掙紮……許老師老鷹抓小雞般地揪著王春雷的小胳膊,連擰帶扯,將王春雷連著課桌一起拽到教室門口。王春雷又死死抓住門框,不肯乖乖出去。
  在撕扯中,許老師又揪住王春雷的頭發使勁兒拽了兩下,但迅即鬆開。
  王春雷又大聲質問:“好,你又揪我頭發了,你為什麽揪我頭發?”
  “我沒揪!”許老師睜著凶惡的眼睛說。
  “你揪了!”
  “我就是沒揪!同學們,我揪他頭發了嗎?”許老師扭頭再次問全班同學。
  全班同學明明看見許老師揪王春雷的頭發,卻齊聲大喊:“沒有!”
  在許老師的淫威下,孩子們從小就學會了睜眼說瞎話。
  當許老師整王春雷時,我很興奮。許老師過去的眼睛總愛盯著我,現在她把注意力放到王春雷身上,我頓時感到輕鬆許多。看著小小的王春雷反抗許老師真是一種享受。內心裏對王春雷充滿同情和感激,他把許老師的火力從我身上吸引了過去。
  “你就是揪了!”王春雷還是大聲喊著,小細脖子上青筋暴起。
  許老師用力地抓著王春雷胳膊,吼道:“你胡說!同學們,他說得對嗎?”
  “不對!”孩子們齊聲大吼。
  許老師特會利用集體的力量,為她助威、造勢、壯膽。
  “你不遵守紀律就得給我出去!”許老師冷笑道,把王春雷扣住門框的手指頭一一掰掉,生生給他掄出教室。老師的胖胳膊能頂王春雷的胳膊四個粗。
  我當時心想,王春雷真了不起,他不怵許老師,敢和許老師對抗,好勇敢!將來被敵人抓住肯定不會投降,肯定能當革命烈士。他是我們四年級二班的最大無畏的英雄!像周鐵漢一樣堅強,我真服了他。對我們來說,許老師比日本鬼子還可怕。
  現在已過去四十多年了,還記得王春雷的樣子:細細的眉毛,有點斜長的狐狸眼、小喇叭鼻、薄嘴唇、皮膚略黑,愛穿一件古銅色夾克。因為個子小,他總坐在第一排。
  許老師對我們二班的同學來說,等同於殺人的大片刀,誰見了都戰戰兢兢的,但許老師若和藹起來時,那張臉也會變得特別慈祥,她全身的每一個毛孔也都會洋溢著溫情,好像孫悟空整個變了一個人,讓不了解她的人很難想象這是一隻全育才頭號的母老虎。
  我剛到四年級二班不久,班裏就發生了一件大事。
  我前桌的座位是張蘭香。星期一上學後,座位依舊空著。她家住在中央高級黨校。就這樣日複一日地空著,兩個月後,座位還空著。同學們傳說張蘭香生病了,日子一久,大家漸漸把她遺忘。第二學期還空著,但有一天,從幾個班幹部的口中傳出一個驚人消息:張蘭香被壞蛋殺死了。
  我和她幾乎沒說過話,也不感覺傷心,隻知道死是很可怕的事兒。
  最後,當法院開公判大會的前夕,一天下午,許老師含著淚向全班同學講了事情的真相:張蘭香回家後,星期日上午到樓頂上玩兒,被一個叫林一峰的工人看見,就把她騙到了樓頂的小屋裏,企圖強奸她,張蘭香勇敢與壞蛋搏鬥,最後被掐昏,這壞蛋用張蘭香的紅領巾把她勒死了。
  我們全被許老師流淚震驚了——這麽凶猛如鷙的女人也能掉淚!
  許老師講完後,有女生最先哭起來,接著就是一大片女生痛哭。男生也開始哭,但仍有些男生哭不出來,可急壞了,都趕快張開嘴,捂著眼睛,裝出哭的樣子,哇哇幹號。幸虧哭也能傳染,到最後全班同學幾乎個個都真的號啕大哭起來,捶胸頓足。我也如此,看見許老師哭,不敢不哭,隨大溜地裝了一會兒,但慢慢地在一片哭聲中,開始傷心難過,眼淚撲簌簌地流。
  全班同學就這麽以許老師為榜樣,集體大哭了十幾分鍾。最後,涕淚交流的許老師被幾個女同學攙扶著,跌跌撞撞地離開教室,去參加公判大會。槍斃林一峰的公判大會在北京天橋劇場舉行。許老師上台發了言。她的照片還放在天橋場附近的一個宣傳櫥窗裏。就在這個櫥窗裏,我看見了死去的張蘭香的照片:她閉著眼睛,嘴角凝著一縷血,頸上套著那條鬆開了的紅領巾。
  我們雖然很小,但心裏都明白強奸是什麽意思。張蘭香並不漂亮,腦袋像個小南瓜,短頭發,圓圓的臉,圓圓的鼻子,在班裏毫不起眼兒。平日她最喜歡唱的歌是:我們的田野,美麗的田野,碧綠的河水,流過無邊的稻田,無邊稻田,好像那起伏的海麵。……
  她就像這首歌一樣清純。
  張蘭香也曾被許老師嚴厲批評過,給訓得哭腫了眼睛,原因是吃棗饅頭時,她隻把棗吃掉,將饅頭偷偷地埋到沙坑裏。
  張蘭香是我身邊第一個倒下去的人。

小學生的朦朧

  四年級,我十一歲時,看了《白蛇傳》的京戲和小人書,深受感動。舞台上,那善良美麗的白蛇,強烈地迷住了我。她穿著潔白的紗裙,花容玉貌,豐滿溫柔,婷婷玉立,那麽光彩奪目。離開戲院後,我腦子裏還久久地盤旋著這個故事,非常希望它是真的,幻想著將來有朝一日去南方,找到那個雷峰塔,或許白蛇真的還被壓在那兒,我一定要將白蛇姑娘救出來,娶她為妻。雖然我也覺得與一條有腰粗的光溜溜、濕乎乎的大蛇同躺在一張床上,相當恐怖。
  現在,我對班上的女生開始注意了,哪個順眼、哪個不順眼,都有了自己的看法。對漂亮的女生,喜歡接近。
  柳乃林到了育才小學後,仍不斷地挨男生打。其實很多男生都對她懷有好感,又不敢公開表示,就故意欺負她,以此為掩護,跟她接近,好像欺負這個美麗的小公主,特別舒服享受。鄧東進黑不溜秋,一臉疙瘩,卻總愛跟柳乃林搭訕,有時還借她的東西故意不還,笑嘻嘻地跟她耍貧嘴;或無緣無故地挑她毛病,指揮她幹這幹那。可如果別的男生也這樣對待柳乃林,他上去就打,一副除暴安良的架勢。他留過好幾級,個頭兒全年級最高,沒人打得過他。不過柳乃林並不喜歡他,但隻要稍稍對他流露出了一點兒冷淡,他說翻臉就翻臉,把柳乃林嚇得心驚肉跳。
  我也經常打柳乃林,就因為她長得漂亮,演過電影,以打她為榮為樂,暗暗地滿足自己的好色心。對鄧東進沒話找話地跟柳乃林靠近乎,說打就打,我也嫉妒,也想英雄救美,但自己才十一二歲,實力不夠,還不敢跟鄧東進較量。
  柳乃林三天兩頭被打,老是眼淚汪汪的。女生們對她的態度相當冷漠。可能就因為她演過電影,長得秀氣,備受男孩兒注意,當她被欺負時,女生們居然幸災樂禍,誰也不同情她。上過《大眾電影》封麵的小明星在我們班裏居然人人欺淩,成了受氣包。孤獨的柳乃林在極度痛苦和屈辱中曾一個人蹲在地上,撿起綠色的蟲子(吊死鬼兒)往嘴裏塞,有些精神失常了。後來,柳乃林的父母知道了這些情況,異常氣憤,馬上就給她轉了學。
  演過電影,光彩照人的漂亮小姑娘,在我們小學的處境就這樣慘。
  自從換到四年級二班後,我發現全班最漂亮的女生是霍小華,她個子很高,皮膚白皙,眼睛發藍,鼻梁方正優美,整個形象可和動畫片裏的白雪公主媲美。在黃種人中,她那樣白皙的皮膚極少見,很像一個混血的白種小姑娘,氣質也高貴,人見人愛。但她是中隊長,許老師的掌上明珠,開全校大會時,總讓她代表我們班發言。宣武區或北京市有何重大少年兒童活動,也常讓她參加。她個子高大,凜然不可侵犯,沒人敢欺負她,我更是絕不敢用對付柳乃林的辦法對付她。
  那時同學們非常封建,男女生界限分明。上體育課,男生和男生玩,女生和女生玩。下課吃飯、回宿舍、上教室,男生和男生一塊走,女生和女生一塊走。男女生之間有一道無形的界限,約束著少男少女的一舉一動。誰要和女生多來往一下,就會被同學們瞧不起。在這樣的氣氛下,隻有吵架,才能和女生合法接觸。所以,男女生經常發生糾紛。
  我剛到二班不久,就碰上了一段羅曼蒂克的遭遇——也不知道怎麽,我就和栗山岩好了起來。栗山岩皮膚微黑,在女生裏算是高個兒,梳著兩個小辮子,眼睫毛格外長,使她的眼睛黑黑的,十分迷人。她的鼻子很像電影《紅孩子》裏的那個小姑娘,鼻孔不是圓的,而有一點點方,很中看。當時電影《紅孩子》主題歌《我們都是共產兒童團》風靡一時。
  我坐在栗山岩前麵,上課時她老踩我椅子。當老師講話讓她激動了,就使勁兒在我椅子上跺,震得我不舒服。有一次,她又這樣興奮地跺,我就用手掌打她的腳,想她會把腳縮回去,誰知她腳非但沒縮回去,還繼續跺。我又打,但手剛碰到她的腳時,她的手一下子從課桌下把我的手抓住,緊緊地握著。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被女同學抓住手緊握,還是在課堂上,我不敢動彈,生怕被四周同學發現,表麵上裝成沒事樣子,望著老師。
  我們課桌左右兩側都有塊木板,像廁所茅坑旁有兩塊隔板一樣,所以兩側的同學都看不見別人的課桌下麵。她用力握著我的手,直到手心都出汗了,才放我走。我驚奇於她的大膽,也陶醉在和一個小女生偷偷握過手的感覺中,更何況我還對她的方塊鼻子特有好感。
  下課了,男生和男生一起玩兒,女生和女生一起玩兒。她在女生堆中快活地跳著猴皮筋,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一眼也不望我。我這天卻格外高興,興奮之極,覺得天空特別光明、空氣特別香甜、四年級二班特別可愛、手心異常地舒服。
  從這以後,栗山岩隻要想和我握手了,就使勁兒地踏我的椅子,等我把手伸到課桌下,掰她腳時,她就抓住我的手,緊緊握著。即使上許老師的課時,她也敢這麽幹……她真勇敢。許老師那犀利的眼睛能發現一雙雙躲在課桌後麵玩東西的手,卻始終沒發現我和栗山岩在課桌下麵的秘密。
  栗山岩有時用膝蓋緊緊夾住我的手,騰出雙手在桌上寫字;有時一隻手握,有時兩隻手握。幾乎每隔幾天,我們就要這樣偷偷地握一下手,品嚐與異性接觸的味道。這是四年級第二學期發生的經曆。我才十一歲就體驗到了少男少女第一次肢體接觸的快樂,感到了童年的甜蜜、人生的甜蜜、育才小學的甜蜜。下課後,我常常高興得像小狗一樣飛跑,無緣無故地縱情怪叫,傾瀉著自己的幸福與歡樂。
  哈哈,我這輩子握過女生的手了!而且是像電影《紅孩子》裏那樣的一個漂亮小姑娘的手!但我們的友誼就局限在課堂上,下了課,彼此見麵不說話,即使在校園裏單獨碰見,四周一個人沒有,也不說話,隻會意地微笑一下。
  “愛情”這兩個字我已經知道,可從沒想過要對她說“我愛你”、“我喜歡你”之類的話,覺得這些話特流氓。在孩子心目中,流氓是最壞的人,如那個殺張蘭香的凶手,比土匪強盜還壞。
  我們班有個叫楊典模的男生,長得很漂亮,就因為給班裏一個女生寫了一個小紙條,上麵說“我愛你”,而聲名狼藉。全班同學都認為他操行敗壞,品質惡劣,沒人跟他一起玩兒。他孤孤零零、形單影隻,一直到畢業離校都抬不起頭。
  大躍進時期,學校最荒僻的西北角蓋起了一座座小高爐,大煉鋼鐵。老師號召我們給高爐喂飽肚子,讓我們四處尋找破鐵絲、鐵鍋、爐鉤……課後,同學們經常單獨行動。我特別希望能在沒人的地方碰見栗山岩,跟她一起撿廢鐵該多好,可卻從來沒有碰見過。除四害打蒼蠅時,我們人手一個蒼蠅拍,在學校各個角落打蒼蠅、挖蒼蠅蛹,再把打死的蒼蠅或挖的蛹放在紙筒筒裏,交給班幹部,看誰消滅得多。我依舊暗暗希望能在沒人的地方碰見栗山岩,跟她一起打蒼蠅會多快樂,可還是沒有碰見。
  除四害的某天晚上,我終於和栗山岩分在了一組,我高興極了。好像夜裏九點多鍾,我們在學校大門北側的一片鬆柏林中認認真真地點著蒿子、樹葉,並放上六六六藥粉,不時往裏麵加著幹樹枝……連續三天三夜整個校園裏都彌漫著一縷縷灰白色的濃煙和刺鼻的藥味兒,忘了是熏蚊子還是熏麻雀。單獨和她在一起的感覺,真甜美、真幸福啊!那一棵棵古老的柏樹散發著人生的神秘與溫馨。但我們什麽話也沒說,好像冥冥之中,隱藏著許老師那雙凶悍的眼睛。完成點燃任務後,我默默地與她分開,惘然若失地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由於大煉鋼鐵,電力不足,學校開始停電,晚上教室裏常常突然一片漆黑。這時班裏就像炸了窩,亂哄哄的。黑暗對我們小學生來說,太奇妙了。從來不知道沒電燈是怎麽回事,乍一停電,我們都高興得要命。許老師那銳利的眼睛失靈嘍!我們可以自由自在地說話、下座位串了。
  有時,我和栗山岩就在黑暗中把手伸到桌子底下互相握著;若身旁的同學跟她說話,她還若無其事地和他們聊著,但誰也不知道她握著我手。
  青春的活力在肌膚下澎湃,男女生之間那道森嚴的界限壓抑著我們。在這種氣氛下,我和栗山岩卻有一條秘密通道,能偷偷地握一下手,品嚐禁果。
  她喜歡穿著一件紫紅色的衣服,袖口係著扣子。我老遠望見這塊紅,就能浮出一縷溫暖,就要熱血沸騰。
  種樹時,有她在,我就備覺有力氣,幹多少活兒也不累;如沒有她的身影,我就像遇到陰天下雨,無精打采,心情沉重。但我們也常吵架。因為她是小隊長,一道杠,老愛管我,顯示她是一個高我一等的小幹部。我卻不甘心乖乖地受她指揮,就跟她頂嘴,拒不服從。就像欺負柳乃林一樣,跟她這個小隊長吵嘴讓我很愉悅。因為臉對臉地跟她說話,能聞到她衣服上的清香。男生對女生好,就會被同學奚落,跟女生吵嘴卻不會。
  我們的秘密交往好像隻維持了一個學期。到了五年級,她再也不踩我的椅子了。一定是我屢屢被許老師訓斥,連少先隊也人不了,令她失望了。再加上我以土八路為榮,愛穿破衣服,喜歡不講衛生,髒得要命,她肯定也無法容忍。
  那一段時間,我比較憂鬱,也有些困惑,不知她是怎麽回事,但也說不上多痛苦。畢竟歲數還小。我曾把保爾·柯察金的一段語錄背得滾瓜爛熟:人生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生命屬於我們隻有一次。一個人的生命是應當這樣度過的。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他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這樣在他臨死的時候,就可以說:我整個的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人類的解放而鬥爭。
  常常故意在女生麵前高聲地背,暗自希望自己能被栗山岩刮目相看,因同學中能背這段話的寥寥無幾。也曾用小刀子當著一幫人的麵,紮破自己的手,讓血汩汩地冒出,把包括她在內的女生嚇得捂住眼睛。自以為這是男子漢的壯舉,能引起她的好感,但我的希望落空了,栗山岩此後對我再也沒有了任何興趣,直到小學畢業,我們的手再也沒有握過。
  這件事,除了我倆,世界上沒有任何人知道。
  小孩子之間的感情不是很深,說好就好,說不好就不好,好像也都無所謂。栗山岩不跟我好後,我鬱悶了一段,也就過去了。我還繼續淘氣,繼續當著後進生。
  記得,為了這個栗山岩,我還被許老師狠狠地整了一次。
  那可能是五年級的時候,一天上課時,許老師瞪大眼睛,在全班同學麵前怒衝衝地說:“我們班有個別同學,流裏流氣,跟女生說話嘻皮笑臉的,不知羞恥!”接著就直勾勾地瞪著我。我預感不好,開始緊張起來。
  “馬清波,你站起來!”
  我心裏咯噔一聲,一股冷流湧上後背。
  “你跟大家說,你幹什麽了?”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
  “到前麵來!”
  我猶豫了一下,腦子變成了一片空白,似乎是要被拉出去槍斃。哎呀,如果變成一個小蚊子該多好啊,隻留一個空殼殼在這兒。
  “到前麵來!”許老師嚴厲地命令我。
  我最怕讓全班同學盯著,最怕站在全班同學麵前去示眾,但我明白不能違抗許老師的命令,她的胳膊比我小腿還粗,不去就會被她揪到前麵去。
  我昏沉沉地向黑板走去。平常下課時,站在這地方沒什麽,此時這地方卻像燒紅的鐵板一樣燙腳。全班同學的四十多雙眼睛直直地盯著我,把我看得魂飛魄散,似乎四十多把尖刀在紮著我的肉。
  “你向全班同學檢查你的錯誤,並向栗山岩同學公開道歉。”許老師抱著雙臂,瞪著三角眼對我說。
  模糊記得這件事的起因是,我值日掃地時,栗山岩嫌我沒掃幹淨,讓我重新掃。我不幹,就和她吵,反正我也不是少先隊員,她這小隊長管不著我。當時在場的還有幾個同學,栗山岩看我不聽她的,非常氣憤。她可能認為我曾是她的手中物,應該對她俯首貼耳,而現在卻競敢頂撞她。
  記得她那天穿著一件海魂衫,胸部已像饅頭一樣凸起。她說東,我說西,故意跟她抬杠,把她氣得手舞足蹈、哇哇大叫。我卻特高興,因為有機會跟她說話了。我們的爭吵引起了中隊長霍小華的注意,她很替栗山岩打抱不平,就馬上報告了許老師。
  於是,許老師讓我走到教室前麵,麵對全班同學,檢查自己的“流裏流氣”。
  我事先一點兒準備也沒有,如晴天霹靂,完全傻了,不知說什麽好,結巴了半天才從麻木了的腦袋裏硬擠出了幾句話:“我有時愛欺負女生……我打掃衛生馬馬虎虎……栗山岩批評我,我不聽,還和她狡辯……我向栗山岩道歉。”
  許老師瞪著她那逗點眼珠兒,滿臉凶氣地說:“哼,你要再流裏流氣,別怪我不客氣了!哼,這還了得!”她又麵向全班,吼道:“誰再跟女生臭貧,就給我站到大家麵前貧貧來!”
  我覺得自己臉上讓刀劃了一個大口子,這比許老師掐我胳膊、擰我肉還可怕!
  這是我一生中頭一次被揪到全班同學麵前示眾,還是因為“流裏流氣”!當時我十二歲。
  所幸下課後,同學們待我都還可以,不像對楊典模那麽冷淡。栗山岩見了我還笑眯眯的,似乎什麽事沒發生。可能我隻是跟女生吵架,沒寫紙條。但這件事真給我嚇破了膽兒,一見許老師就心慌。我想許老師要讓我吃屎,我也不敢不吃,她那逗點眼珠凶過動物園裏的獅子老虎。別的招兒不用,單讓你在全班麵前一站就受不了,更別說她揪住你時,那手指頭像剪鋼絲的鉗子。
  這以後,我再也不敢跟女生臭貧,連吵架也不敢了。雖然示眾可能也就幾分鍾,四十多年了,還記憶猶新。倒真得感謝許老師,從那以後,我這一輩子再也沒有幹過對女的“流裏流氣”的事。
  後來我發現了一班有一個短發小女孩兒非常清秀,又暗暗喜歡上了她。但唯恐被人發現,把這個秘密更加嚴密地包藏在心裏。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她比栗山岩嬌嫩、潔白,是個小個子,圓圓的臉,額上有齊齊的劉海兒,鼻子像小貓的鼻子一樣。杏眼不大不小,恰到好處。她衣著樸素,總是一身舊舊的藍褂子。我很想知道她叫什麽名字,又不敢直接問,做賊心虛,擔心暴露。通過偷聽本班女生聊天,我模模糊糊猜到她的名字有兩個可能,一個叫什麽“明珠”,一個叫什麽“元旦”。但始終不能確定。
  小小年紀就已經因為“流裏流氣”而挨了鬥,太恐怖了。平時我隻敢斜眼窺伺這小姑娘一眼,再趕緊避開,生怕被人察覺,結果這個明珠般的小女孩兒,我卻從沒有近距離地、正麵地好好看過她一眼。每天隻有到食堂吃飯時,才有機會遠遠地看見她,隻要看見她一眼,盡管那麽遠、那麽模糊,都能使我欣慰和快活。我常常幻想,如果能跟她說句話,正麵看上她一眼就好了!那我是多麽幸福!比活捉一隻大綠螞蚱都快活!
  小學畢業後,我再也沒聽說過她的消息。但她給我皎潔的月亮一般的印象卻始終難忘。我感覺她很有氣質,清秀、端莊,因為老穿著舊衣服,與她的形象反差極強。自栗山岩以後,我對育才小學女生裏最有好感的就是這個不知名的小姑娘。
  上五年級時,我們男生宿舍搬到了大禮堂的院子,而女生則搬到了西北角的院子,相距更遠,下課回宿舍也不是走同一條路了。有一次,老師讓男生們離開教室,隻留下女生。這種事過去從來沒發生過,老師對女生講什麽呢?我很好奇。有的男同學意味深長地笑著,似乎知道點什麽。對女生身體的構造及異性方麵的知識,我有著強烈的好奇。女生老是可以有病不上體育課、不參加勞動,她們是得了什麽病?為什麽卻又還可以到教室溫習功課?
  小時候看見蛾子屁股對屁股,之後就能下子兒,人是不是也這樣呢?我在托兒所時,最初以為男人屁股和女人屁股之間連上一根管子,就能生小孩。但隨著年齡的增加,從沒見過男女間有這樣的管子連著,我又開始琢磨其他的可能,卻百思不得其解。男生罵人時,總罵女人的那個地方,可我卻對那地方一無所知。就老想知道,女生那地方是什麽樣子?人真是從胳肢窩下麵生出來的嗎?小孩兒腦袋那麽大,女人身上有那麽大的窟窿嗎?我對功課毫無興趣,對這方麵的知識卻特別想知道。
  父親的書櫃裏有很多很多書,他不在家時,我常常去翻看。有一次,我無意中發現了一本人體生理衛生方麵的書,如獲至寶,馬上拿到自己屋裏偷偷看了起來。書很舊,紙都黃了,上麵還有圖,雖然很難看,醜了吧唧,卻還是看懂了那一根根管子所代表的意義,對男女生殖器官的構造終於有了一大致的概念,覺得它一點也不像自己想象的那般美麗、富有詩意。比柳乃林、栗山岩,還有那個不知名的月亮般的小女生差遠了。

開始懂事

  隨著看的電影、小說越來越多,我建立起了自己獨特的審美觀。
  我喜歡長褲子,最討厭褲腿露著腳腕,所以我的褲子總要長得能蓋住鞋,拖住地。這源於我看的抗美援朝的電影,朝鮮人民軍都愛穿又肥又長的褲子,我覺得很威武好看。
  我愛穿破衣服,越破越好。這也是受了當時電影的影響。電影裏的革命英雄都穿得特別破。《鋼鐵戰士》中的主人公在敵人牢房裏,受盡折磨,他的衣服撕成一條一條……蘇聯電影《堅守要塞》裏數百名紅軍戰士全部犧牲,最後隻剩下一個。他的軍服襤褸,滿臉汙黑,蓬頭散發,頭纏髒紗布……這太美了!此後,我形成條件反射,一見破衣服就聯想到英雄、聯想到堅強、聯想到革命烈士,就美慕得不行,感覺戰士身上那撕裂的、染有硝煙的軍服才最漂亮、最聖潔、最革命!
  記得母親讓我穿新衣服時,我一點兒也不高興,非常別扭,覺得新衣服難看、俗氣,帶著亮光兒,像個小市民,極不愛穿。我穿上新衣服就總是故意往牆上蹭,非得蹭上許多土,不發光了,才放心地穿。
  母親給我買的翻毛皮鞋我不喜歡穿,覺得資產階級。所以,母親一直懷疑鞋舌頭是我自己剪掉的,其實確實不是我剪的。
  我們班同學絕大多數是幹部子弟,都穿得很樸素,基本上都是舊衣服,如姬軍、賴小危等,一點兒也不像一個部長兒子。反倒隻有出身小幹部、小職員的才穿得漂漂亮亮、新新的。記得班上有一個本校老師的女孩,總愛穿花裏胡哨的衣服,我一見就嘲笑她:惡心,小資產階級!
  中隊主席霍小華穿一件很鮮豔的花裙子,我也譏諷道:臭美!小資產階級!
  有一次,我被迫穿上一件新的藍上衣,感到全身都不自在,好像那上麵有屎有尿,臉上直發燒。那時恰恰剛下了一場大雨,下課後,我就趕忙跑到圖書館西側一片小樹林中去。雨後的窪地還有片片積水,我蹚到一塊腳脖深的水中,撲騰趴到水裏,縱情打滾兒,一會兒匍匐前進,一會兒跳躍奔跑,濺起一人高的浪花。有時還要躺在水裏,臉朝天,用雙手剪敵人的鐵絲網……就這樣,我的新上衣全濕透了,還沾了些泥巴,那難看的亮光也沒了,我才覺得舒服,像一個打完仗的戰士樣子。電影《保爾·柯察金》裏的保爾就破衣爛衫、髒了吧唧的,多美!多帥!多酷!
  因為電影裏的戰鬥英雄臉上都沾著硝煙,很髒,我也模仿著英雄,不洗臉,讓自己臉上有黑道道。漸漸地,我的邋遢、不講衛生就全年級出了名。如果比衣服髒、比不講衛生的話,估計我能在五年級二班拿第一。當時,管我們生活的田老師經常把我叫到他小屋裏罰站,就因為我不洗腳、不講衛生。但他怎麽也改正不了我這個毛病。
  田老師哪裏知道我的嗜好:我從心眼兒裏喜歡髒,以髒為美、以髒為榮、以髒為革命。在我的思想深處認為洗得幹幹淨淨就不是無產階級了、就難看了。電影裏的資產階級分子才穿得幹幹淨淨、油頭粉麵的,而工農兵都穿得破破爛爛、髒兮兮的。
  我的審美觀就是:臉髒髒的,穿破衣爛衫,身體健壯,打架超人。
  我喜歡光頭,因為一九五九年的解放軍戰士都剃光頭。當時全班男同學中沒一個留長頭發的,都是齊刷刷的學生頭。在我心目中,小分頭意味著流氣,意味著北京的小市民。記得有一次楊典模不知怎麽回事,竟剃了一個小分頭,還抹了點油,亮亮的十分紮眼,結果轟動全班乃至全年級。所有人都像看猴兒一樣地看著他、哄他、要笑他。他終於難以忍受,趕緊改剃了光頭,青得發綠。
  因為出身幹部子弟,孩子們對父母的級別本能地注意,對平民子弟,潛意識裏就有點瞧不起。
  還記得一個高年級同學,不知道叫什麽,總穿著雙褐色皮鞋,即使是舊的,在一九五九年,全校一千多同學中能穿上皮鞋的也寥寥無幾。他還敢穿著皮鞋往水裏踩,毫不在乎。最叫我敬畏的是他能背出一百多中央委員和候補中央委員的名字。國務院各部部長、副部長的名單,他了如指掌,像是中央組織部長。本校同學中誰父親是什麽職務他也能滔滔不絕地給你講一大串兒。聊天時,他還能說出一方麵軍、二方麵軍、四方麵軍的主要領導及眾多指揮員姓名、籍貫、職務以及打過什麽仗、授了什麽軍銜、夫人叫什麽、孩子在哪個學校上學……我卻啥都不知道,根本插不上嘴,一下子就感到人家才像幹部子弟,自己卻無知透頂,一點也不像幹部子弟。
  為了像一個幹部子弟,我也開始背中央委員名單,並注意搜集部長、副部長名單,隻要在報紙上看到一個人是什麽官兒,就抄在小本子上背,記了滿滿一本兒。很快,我就背熟了一大串副部長以上的領導名字,上將的名字也能記住二十多個……特自豪。好像知道了呂正操是鐵道兵司令、趙爾陸是一機部部長、王平、肖克、郭天民、楊成武、李誌民是上將……自己就不是小市民了。可惜五十七位上將的名字總是搜集不全,我一直耿耿於懷,我很希望能把所有上將的名字都叫出來,以為這才更像幹部子弟。
  媽媽曾很好奇地看我往小本子上抄大官兒的名字,好多人她都不知道是幹什麽的。
  盡管我們不怎麽公開議論同學的父親,但內心深處都知道班裏同學誰的爸爸官兒大、誰的爸爸官兒小。比較而言,父親官兒大的同學就更有威信一些。我們班長姬軍是外交部副部長、老紅軍姬鵬飛的兒子。姬軍瘦高個兒,愛踢足球,很守紀律,功課好,謙和有禮,從沒和同學鬧過別扭。他穿得很幹淨,但也就是藍布褲子,古銅色的舊條絨夾克,每星期六都乘公共汽車回家。
  水電部副部長李銳的兒子範苗長得像個大娃娃。他大手、大腳、大腦袋,說話口齒不清,總愛搖頭晃腦,曾動手術將六個手指、腳趾割去一個。他雖然功課不大好,卻憨頭憨腦的,非常可愛。同學們隱隱約約知道他父親跟彭德懷一起犯了錯誤,被降了級,對他充滿了同情。
  建材部部長賴際發的小孩兒賴小危和我打過架,以後就關係疏遠了。主要是他很壯,我也不弱,誰也不服誰。直到畢業前夕,我們也不大來往。但事實上,他很樸素,穿的衣服比平民小孩兒還舊,從不搞什麽特殊,周末也從沒見家裏用小車來接過他。
  何孟雄烈士的侄女何小珍也跟我同班。何小珍的父親何健礎是大革命時期就參加革命的老同誌。何孟雄係中共創始人之一,一九二一年的最早黨員,北方工人運動的領導人,是何小珍父親的堂弟。何孟雄曾三次上書中共中央批判左傾冒險主義,後遭到錯誤處分,一九三一年被捕不久犧牲於上海龍華。何小珍大眼睛大鼻子,樂觀爽朗,咋咋呼呼,從沒向我們提過她叔叔。直到陶承的《我的一家》出版後轟動一時,才有人透露她叔叔是陶承的兒子歐陽立安的入黨介紹人。何小珍常常嘲笑我的一些行為舉動,但沒有惡意。
  淩土兒的父親是淩雲,公安部副部長,為人善良隨和,很少跟同學爭吵,也愛踢足球,是姬軍的好朋友,我們班的中隊旗手,兩道杠。
  方辛辛的父親方複生當時任天津市政府外事處處長,是一位資格很老的幹部。一九二五年加入共青團,經蕭楚女介紹,考入廣州黃埔軍校四期。一九二六年轉為中共黨員。畢業後在葉挺部任連長、參謀等職,參加過“八一”南昌起義。後又赴蘇聯莫斯科步兵學校學習軍事。難怪方辛辛長得有點像俄羅斯人,眼睛發藍,翹翹鼻子,我能感覺出她對我很友好,但我待她很冷淡。當時,我哪裏知道她父親的資格這麽老,還以為她父親的官兒不大呢。
  還有,周正華的父親韋明是周總理的秘書,跟我同住在複興門外的國務院宿舍。我父母與她父親的關係很好。
  我對小官兒的孩子,確實有一種輕視。如一位本校老師的女兒,很是天真潑辣,我卻看不起她,把她的潑辣視為俗氣、愛穿新衣服視為臭美。還有一個男生叫張柯,是新轉來的,喜歡唱京戲。我感到他父親官兒不很大,戲稱他為“張科長”,老善意地挖苦他。
  我的父親是九級幹部,在同學中不屬最高,也不是最低。但自己心中還是暗暗嫌父親官兒小,一九三〇年入黨的,怎麽才混個九級?當有同學問我父親多少級時,我曾說過八級。因為照實說了,我總覺得不如一個中將、上將硬氣。在育才這種幹部子弟的環境下,潛移默化中我已經懂得虛榮了,以父親官兒小為恥。但由於說瞎話很累,必須總得記住,不能前後矛盾,讓人戳穿了就更丟臉,所以大多數時候,我都老實承認父親是九級。
  我曾特地問過哥哥,爸爸的級別合軍隊上的幾級,夠不夠得上將軍?哥哥告訴我,爸爸的級別大校是絕對夠了,少將也差不多夠。因為八、九、十級都屬於軍級幹部,軍隊就有九級的少將,我知道後特別高興。
  有的同學總愛往高了說自己父親的官兒,明明是個科長卻說成處長;明明是處長卻說是局長;明明是局長卻說是部長。我對這類吹自己老爸官兒大的家夥恨之入骨,雖然自己也偶爾吹過。
  老師常常教育我們:育才學校是誕生於延安的幹部子弟學校,你們和一般人不一樣,你們都是革命的後代,與革命有天然的血緣,中國的希望就寄托在你們身上……讓我們小小年紀就充滿使命感,要充當中國革命的棟梁。
  許老師對高幹孩子和平民孩子絕對不一樣,比如,她從來就沒有碰過姬軍一下,因為報紙上經常出現姬鵬飛的名字。開家長會時更明顯。對領導或領導秘書,她點頭哈腰、畢恭畢敬;但對普通家長,就不那麽雞啄米一樣地點頭。她老喜歡挖苦嘲諷桑桂蘭像個家庭婦女,暗示桑桂蘭的母親是個家庭婦女,她受了她母親的影響。其實桑桂蘭的父親是個參加革命很早的老同誌,可能職務不高;她母親是為了支持她父親搞革命才失掉了工作的。
  那時候,很多高幹的孩子根本看不出什麽特殊來,穿得破破爛爛。比我大幾屆的育才校友戍大燕,是他們班上穿得最差的孩子。春遊時,天氣已經很熱,他還光著膀子穿件棉襖,連件襯衣也沒有。他的一雙布鞋,前麵露腳趾頭,後麵露腳後跟,跟乞丐一樣。老師批評他:“你怎麽搞的,這麽邋遢,你的家長是怎麽當的,一點兒不負責任,星期六你讓他來找我。”星期六接孩子的時候,戍大燕領著一個頭戴瓜皮小帽、身穿黑棉襖,活脫脫的一個老農民來見老師。這人操著濃重的山西口音對老師說:“我是戍子和,大燕的爸爸,孩子衛生不好,我有責任。”老師愣住了,他知道戍子和是薄一波的助手,財政部第一副部長呀!竟然儉樸得像個老農民。
  我潛意識裏常常幻想父親是一個將軍,那多威風!很為他隻混了一個北京師範大學的頭頭難為情。母親寫的《青春之歌》裏有個小資產階級主人公林道靜讓我感到羞恥,母親的妹妹白楊是個著名的電影演員也讓我感到不光彩,因為電影明星等同於資產階級。誰要在我麵前提林道靜或白楊,我就氣得要命,立刻翻臉。我私下覺得文藝界資產階級味兒濃,跟她們沾上關係,不如跟紅軍、八路軍沾上關係光榮。
  我多麽羨慕那些出身於革命軍人的小孩兒啊!有一次,母親帶我上街,可能是在阜成門外,碰見了一個育才的同學。我感到特不好意思,趕忙與母親拉開距離,因為覺得母親穿著太洋氣,跟上海資本家的闊太太一樣。她還把頭發弄個大疙瘩係在腦後,像個羊尾巴,這在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北京大街上,極少見。
  父親原來在國務院二辦工作,頂頭上司是張際春。可不知為何,卻又被調到了北師大當代理書記、副校長,以後是副書記,名次越來越靠後,我真替他憋氣。
  我和父親之間雖然隔著一道看不見的牆,我還是希望他的官兒能再大一點。
  父親從不帶我出去串門,似乎是怕我這沒禮貌的農村土孩兒丟他的人。父親能和姐姐小胖長時間地又說又笑、親親熱熱,又上街、又陪客人、又看電影,任憑小胖撒嬌,跟他爭吵,卻很少跟我說過話。記得一個星期天,我爬上一棵海棠樹,被洋剌子蟄了,疼得像火燒一樣,又哭又喊。父親在屋裏全無反應,結果還是姐姐和老太太跑過來,幫我上了藥。父親對哥哥也很冷淡,哥哥回到家就幹活,穿得又破,以至於被鄰居認為是父親的勤務員。
  此時,我已不是農村來的小土孩兒了。在育才學校的幹部子弟圈子中,我懂得了等級,知道了自己的父母屬於司局級幹部,父親坐的車是別克,有時,不知怎的,也能坐上吉姆。當我坐上父親的吉姆車時,心裏非常興奮,特希望能碰見同學,顯一顯。
  一九五九年國慶十周年,我看見父親的請柬是鮮紅色的,燙著金,比過去的請柬高級,就以為父親升官兒了,回學校馬上向同學詢問,是否副部級的官兒才能拿鮮紅色的請柬。答案是肯定的。我心裏特別高興。我很想把這請柬給偷了拿給同學們看看,美一美,無奈父親保管得很嚴格,無法下手。
  父親平時很注意不讓我有什麽特殊化的觀念。他認識的大官兒很多,卻從不跟我提一下。比如聶榮臻、呂正操、林鐵、肖新槐、周彪、周小舟、曠伏兆、羅玉川、劉秉彥等都曾是他晉察冀的老領導。哥哥透露給我,姐姐上華北軍區文工團是爸爸給聶榮臻寫了信,這讓我特激動。啊,爸爸還有這等麵子!他自己卻從來不說。
  每逢過年過節,回學校後聽姬軍、賴小危等人議論起他們陪父親一起參加歡慶活動時,我發現父親卻沒有參加,又讓我痛心父親官兒還不夠大,感覺特沮喪。
  就是在這種氣氛下,我的個子長高了,胳膊變粗了,走路越發沉穩有力。姑姑從老家捎來的土布衣服我再也不穿了,嫌它太寒酸、太土氣。我對待保姆的態度也橫了起來。雖然父母一再教育我要尊重保姆、尊重勞動人民,我還是很惡毒地把那個照顧我的老太太給罵走了。原因忘了,反正是因為一件很小的事情,我和她爭辯起來,她把我說得沒了詞兒,我卻不服氣,覺得她不過是一個做飯的,連一個大將的名字都不知道,連一個政治局委員的名字都說不上來,就氣急敗壞地罵:“去你的,滾蛋,你滾蛋!”
  自從我們家搬到國務院宿舍後,就住在四樓。父母感到老太太歲數大了,又是一雙小腳,天天買菜上下樓不方便,已有辭退之意。所以我這次罵老保姆沒有挨父母的說。老奶奶傷心之極,默默流淚,當天晚上就向母親告辭走了。
  我自以為是堂堂的幹部子弟,對底層人產生了居高臨下的心理。
  三十多年過去,這位老奶奶肯定早已不在人世,但她給我洗臉、喂飯、擦屁股、扇扇子、擦鼻涕……我都還依稀記得。尤其那次著火母親打我,她跑過來拉住了母親,把我從雞毛撣子下解救了出來,晚上還輕輕撫摩著我的傷痕,哄我睡覺。
  哎呀,我卻仗著自己會背一大串中央首長名單,仗著父親能到觀禮台參加國慶觀禮就瞧不起了老奶奶,生生地把她罵走了。
  寫到這兒,我不得不懺悔兩句:這位默默無聞的老奶奶呀,您的姓名,我已經永遠不可能知道——隻有父母可能會記得,但他們也都已經謝世。如果有天堂的話,我願意到天堂上找到您,向您深鞠躬、深低頭,撫摩著您的老手,當麵賠禮道歉。我幹了壞事,對不起您。
  記得五年級的一個暑假,發生了一件事,我差點送命。
  那天,我一個人到西便門外的運河裏遊泳(在複興門國務院宿舍的東南方向)。
  這條河大約有五十米寬,中間有一長長的人工小島,最深處能沒了我的頭頂。河邊水淺的地方,聚集著不少光屁股的小孩子,互相打著水仗,撲騰著,但都不敢往深處遊。岸邊台階上坐著許多小女孩觀看。
  我很不甘心是這群縮在岸邊嬉鬧的小毛孩中的一個,很想在異性麵前表現表現,所以一下水就往小島遊去。
  我那時能遊幾十米,反正隻要漂在水上就淹不死。快到河中間時,身邊人已很少。遊著遊著,我突生一念,想試試這地方水有多深,就直立水中,水剛剛沒了我頭頂。待我用力蹬住水底,想再漂起來時,不知何故卻漂不起來了,慌忙中喝了口水,又直杵杵地沉下去。我玩兒命地蹬一下,又露出鼻子,趕緊吸了一口氣又沉了下去。我拚命踩水,希望能把身體橫在水上,可身體卻像一個魚漂老豎著,無法橫起來。腦袋露一下沉下去,又露一下,又沉下去,連著喝了幾口水。我害怕極了,雙腳雙手亂蹬亂劃,這樣一浮一沉地持續了幾十秒種。耳朵裏還能隱隱約約聽到四周孩子們的嬉笑聲……一個念頭在腦子裏閃了一下:我要淹死了!
  這時一個比我大的孩子若無其事地遊到我身邊。絕望中,我低聲地向他喊道:“救救我,救救我!”我不好意思大聲喊,生怕讓岸邊眾多的孩子們聽見。但這小子一點兒反應沒有,繼續遊著,漸漸離我而去。他可能沒聽見,也可能以為我是裝的。
  嘿呀,碰了一個釘子,我等於白喊了這句求救的話!
  現在這塊水麵上隻剩下了我一個人。周圍孩子們在炎熱的太陽下,高興地紮著猛子,大聲打鬧說笑,誰也沒發現我正在默默和死神搏鬥。
  此地距離岸邊可能有二十來米。幸虧水隻剛好沒了我的頭頂,踏著腳尖還能夠著河底兒,使勁蹬一下就能露出鼻子吸口氣,不致馬上完蛋。我兩臂拚命舞動、兩腳拚命亂蹬,再也不喊救命,悶頭獨自掙紮。被碰了釘子後,淹死也不求救了!我覺得喊救命就是怕死,怕死就要被其他小孩譏笑,不但不管你,還鄙視你,我不能丟這個臉。
  隻要趴在水上,我就可以遊,現在的關鍵是我的身體橫不起來。我揚著頭,努力使身體向前傾斜,又喝了一兩口水,還是浮不起來,眼看真就要淹死了。但我求生的念頭太強烈了,不甘心在眾目睽睽之下踹腿兒,我拚著最後的力氣垂死掙紮,奇跡卻突然發生了——無意中,我身體就斜了起來,趴著漂上了水麵。
  有救了!太好了!我死不了了!我激動萬分,趕忙用狗刨兒遊到了岸邊,氣喘籲籲地坐到岸上。過了很長時間,心髒還怦怦地劇烈跳動,耳朵還轟隆隆響。這生死的搏鬥,隻有自己知道。如果那地方再深一點,肯定淹死。
  河邊光屁股的小孩兒興奮地嘶喊著,白花花的肉在陽光下閃著光。四周一幫一幫的中小學生穿著遊泳褲,來來去去,卻沒一個人注意到我,包括許多女孩。那是七月的下午兩三點鍾,我呆呆地坐在岸邊,無論太陽怎麽曬,天氣怎麽酷熱,也驅散不了死神的寒冷威懾,我再也沒勇氣下水了。
  望著綠波蕩漾的水麵,我無限留戀人生,慶幸自己終於從死亡的邊緣上活著回來。我也不明白自己當著那些不認識的小丫頭臭顯有什麽用?旱鴨子就旱鴨子了。
  我整整坐了一下午,驚魂未定。
  回家後,也沒敢告訴父母這次瀕臨死亡的遭遇,不好意思說。
  到二〇一〇年為止,這是我一輩子唯一的一次喊救命,還不被人理睬。
  小學階段,我因為淘氣與死神擦肩而過就這麽一次。可能是上帝懲罰我罵走了一位養育過我的善良老人。
  我永遠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身世以及她後來的結局,甚至也永遠不知道她的長相,但在我的內心深處,永遠有她模糊的影子。當我離開農村,來到北京的深宅大院時,這位小腳老太太給了我母親般的關愛。最後,我卻罵走了她。

英雄夢

  童年是伴隨著熱情又美麗的歌聲度過的。每逢哼起當時的歌,我就想起了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那正是一九五八年大躍進的歲月,運動一個接著一個。對小孩子來說,每個運動都非常好玩兒。比如大煉鋼鐵、除四害都令我們好奇神往,非常有意思。
  那個年代好聽的歌曲特別多。《紅領巾之歌》是其中一首,在我們北京的小學生中特別流行:我們的旗幟火一樣紅,星星和火把指明前程,共產黨,毛主席指引著我們,召喚我們走向幸福的人生。我們手牽著手,我們肩並著肩,我們向前,我們向前,我們向前……
  還有一首《金色的童年》,調子舒緩悠揚,非常優美:穿上美麗的衣裳,係上鮮豔的領巾,我們來到了花園,快樂的跳舞歌唱。誰給我金色的童年,誰撫育我們成長,少先隊員都知道是毛主席和共產黨。……
  這些歌聲經常回蕩在蒼鬆古柏林立的育才校園之中。在其沐浴下,我們對歌詞裏的話深信不疑,把毛主席看成黨的化身、中國人民的救星、千年不遇的神明。
  當時廣州有一個叫向秀麗的女工人,為搶救國家財產奮勇救火犧牲,報紙廣播大張旗鼓地宣傳,她的事跡被印成了小冊子,人手一冊;四川農村的少先隊員劉文學也成了全國少年兒童的榜樣,一段時間,我們成天挺著脖子唱歌頌劉文學的歌子。他小小年紀敢與老地主鬥爭的勇敢精神,引誘著我也總想抓個壞蛋,然後全國出名。
  那是一個冬天的夜晚,外麵凜寒刺骨,我們下了晚自習後,回到宿舍洗漱鋪床,準備睡覺。因為剛看完一本蘇聯小學生抓特務的書,我也躍躍欲試,想抓一個特務,以改變自己的處境——若能抓到一個特務,我肯定會受到學校的表揚,肯定就能入隊。多棒啊,脖子戴上紅領巾,父母和同學們也都會刮目相看,自己不再是落後分子,栗山岩可能會跟自己重歸於好……但哪裏最可能有特務呢?我覺得是學校的西北角,被稱為鹿圈的地方。這片荒地很偏僻,人跡罕至,便於特務接頭。所以我老愛到這塊沒人去的角落巡視,希望能碰上一個壞人,然後被我抓住。
  一天下午,我發現這兒的一間無人居住的小屋地上有一個煙頭,牆上還有一個新畫的箭頭,我馬上懷疑是特務留下來的暗號——或許今天晚上,特務就會來這裏秘密接頭?
  《鐵木兒和他的夥伴們》裏的小孩兒就是在荒地裏發現了一個犯罪集團的。下了晚自習後,我鼓起勇氣,冒著嚴寒和黑暗,又到了那片荒地附近轉悠,躲在一棵大柏樹後,認真地監視著那間神秘小屋。但毫無結果,根本沒人來。隆冬夜晚,幹冷幹冷,最後凍得我受不了,就跑回了宿舍。一進門我就按捺不住,得意揚揚地向同學們炫耀:“我剛才去了鹿圈,一個人去的。”頗為自豪。
  很多同學白天都不敢到那兒。大煉鋼鐵時,這地方曾蓋起過好幾座小高爐,以後廢棄了,斷壁殘垣,荒草叢生,裏麵還有墳地,發現過死人骨頭。
  還是宿舍裏暖和,我脫了衣服,鑽進被窩,聽著同學們的聊天,等待著熄燈睡覺。這時候,許老師突然來到宿舍巡視。有一個跟我吵過架的班幹部把我去鹿圈的事偷偷匯報了。因學校有紀律,下晚自習後必須回宿舍,不許亂竄。許老師大怒,猛地掀開我被子,讓我穿上衣服,站在宿舍中央。當著眾同學麵質問:“你剛才幹嘛去了?”
  我立正站著,不知是害怕還是冷,全身打著哆嗦,結結巴巴地說:“去,去鹿圈了。”
  “你為什麽破壞紀律,到那兒去?”
  “白天,我發現那兒的一間小屋牆上畫著一個箭頭,地上還有新煙頭,懷疑可能是特務留下的。下晚自習後,就到那個地方去了,想看看有沒有特務。”
  許老師非但沒有表揚我的革命警惕性,反對我吼道:“好,你再給我去一趟。”
  我低著頭,聽著外麵的北風淒叫,沒有動作。
  “走啊!你去啊!你現在就去!”她用力推著我,像貓玩兒老鼠。
  外麵雖然寒冷,卻比許老師的猙獰麵孔好受。我猶豫片刻,一咬牙,硬著頭皮走向門口。當時我披著棉襖,隻穿著襯褲,正要出門時,許老師又一把揪住我,順勢狠擰一下:“你到哪兒去!”她眼睛瞪得跟貓頭鷹眼一樣圓,冷酷無情。
  我站住了。
  “哼,你再不守紀律,就把你揪到同學麵前,公開做檢查!”
  許老師的這番話,比外麵的寒風還凜寒刺骨。我已被示過一次眾了,給嚇破了膽。正不知所措時,許老師低聲說:“哼,睡覺去吧。下次,絕不原諒!”
  許老師的主意多變,一會兒一個樣。
  小學時,對我影響最大的幾部電影是《鋼鐵戰士》《董存瑞》《從小培養勇敢精神》、《保爾·柯察金》。那時打仗的電影占一多半,看完了,我就特別神往打仗。
  我有一個毛病:非常容易被感染。每逢看完一個電影後,我都完全相信它是真的,長時間沒心情說話,沉浸在電影裏麵。
  《鋼鐵戰士》使我感到穿襤褸衣服的戰士特別堅強,怎麽打也不會當叛徒。《董存瑞》讓我備受鼓舞,因為年輕的董存瑞也常跟別人吵嘴,鬧不團結,小毛病不少。《從小培養勇敢精神》是蘇聯電影,講一個革命者的小孩兒,在父親被沙皇處決後,尋找紅軍的故事。當一個白匪小孩兒趁他睡覺妄圖打死他時,父親被捕前送給他的一把手槍發揮了威力。這支手槍的意義,給我印象極深,與我後來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所作所為有著最直接的關係。電影開始時,是一群小孩兒在水塘裏胡亂打水仗,水花四濺。它讓我想起了我和同學們在沙坑裏一對對騎馬鏖戰的情景,同樣混亂,同樣塵沙四起。
  而電影《保爾·柯察金》影響了我終生,我看了足有三四遍,喜歡得要命。我覺得世界上最美的人就是戰士,保爾一生就是戰士的一生,也沒當過多大的官兒。他對我的打架嗜好是一個大大的鼓勵。電影頭一個鏡頭就是朱赫來教保爾打拳,一拳就把保爾打了一個跟鬥。美麗的冬妮婭就是看到他把惡少維克多打倒在河裏後,才對他產生好感的。
  北京公演《保爾·柯察金》的時候,正是冬天。我和同學們常常在下課之後,冒著寒風,向宿舍跑去。我們學著保爾騎馬衝鋒的樣子,一手挽著韁繩,一手揮著馬刀,一躥一躥地狂奔,高唱著電影裏的主題歌:仇恨的旋風在頭上怒號,黑暗的勢力還在喧囂,我們和敵人做決死的戰鬥,誰勝誰負等待我們答複。我們的鬥爭,神聖而正義,前進向前進,工人兄弟,我們的鬥爭是神聖而正義,前進向前進,工人兄弟。……
  這首歌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它使人在唱著時非挺起胸膛不可,多冷也不怕。我亂吼了一番後,縮著的脖子就伸直了,寒風鑽進肉裏也不覺得冷了,許老師暗暗擰人的可怕魔影,生活老師罰站,不讓睡覺的痛苦……全都煙消雲散了,還覺得自己渾身是勁兒,很想找個壞蛋殺一番。
  我經常一邊奔跑著,一邊高舉右臂,揮舞著無形的軍刀,一刀一刀用力地劈著看不見的敵人。但劈空氣實在不如劈真正的人有刺激。一次,我看見前麵走著幾個外班同學,其中最邊上的叫徐雁山,頭戴棉帽。我舉著胳膊吼著:“殺呀!”邊吼邊砍著衝到他身旁,熱血湧上心頭,右手做劈刀狀,用力揮下去,一下就把他的棉帽劈落地,我心花怒放,繼續騎馬飛跑。這同學急了,破口大罵,玩兒命追我,但我跑得飛快,他追了一會兒也沒追上。印象裏,這是我有數的赤裸裸欺負別人的舉動。因為,我太想體會保爾殺白匪的味道了,手腳癢癢,實在控製不住自己。
  學校離天橋很近。我在星期六下午回家前,常常先去天橋看摔跤。受《董存瑞》電影的影響,我也很想學會摔跤。當初董存瑞參軍時,因年齡小不要。他就靠跟一個戰士摔跤贏了,才獲批準。
  天橋跤場的四周圍著白布。進去後,跤手互相對罵的時候比真摔的時候要長得多。摔一會兒,一個端大銅盤的人就向觀眾收錢,一般一次給二分錢。天橋的寶三摔跤聞名,但他並不是場場都摔,經常是他的徒弟們摔。那些跤手們都穿著肥大的黑色燈籠褲,彼此嘲笑辱罵。他們摔得極漂亮,令人眼花繚亂。背挎、揣、人幹淨利索,能把人摔飛了起來。後來當我練摔跤時,才明白天橋摔跤是表演,有一個是故意讓著,才能摔得那麽漂亮。他們惡言相對,是為了在觀眾麵前裝成是仇人,掩飾彼此早有默契。
  我對於他們有一種本能的瞧不起,覺得這些天橋摔跤的地痞味兒太濃,說話庸俗、油裏油氣,都是一些市井小民。我暗暗立下誌向,要把摔跤練好,鎮住這些北京痞子,為革命幹部子弟爭光。
  一個天橋,一個電影《董存瑞》,使我對摔跤有了濃厚的興趣。
  可能是受母親的遺傳,我情感豐富,每次看完電影後,不管中國的、外國的、打仗的、不打仗的,都被感動得要命,都要久久地沉浸在裏麵。從電影院裏走出來後,我誰都不答理,特恨自己又回到了這個平平凡凡的世界。我真希望自己永遠生活在電影裏。如此的容易被感動,使每一部電影都能征服我。
  《董存瑞》電影我也看了三四遍,每一次都看得熱血沸騰。尤其董存瑞是我們河北人,讓我引以為榮。記得我已經五年級了,還在家裏滿地滾爬,玩炸碉堡的遊戲:
  用繩子把枕頭捆成個炸藥包形狀,嘴裏學著“突突突”的槍聲,趴在地上開始向飯桌運動。突然被一顆子彈打中,我裝成受傷的樣子,咬緊牙關,模仿董存瑞,繼續緩慢地向前爬。終於爬到了敵人碉堡——桌子下麵……這時,嘴裏又學著衝鋒號的聲音,我把枕頭炸藥包頂住桌子,用手舉著,半蹲在桌子底下,睜大眼睛使勁喊:“為了新中國,衝啊!”接著,嘴裏發出“轟”的一聲,自己倒在地上。
  這樣的模仿不知重複了多少次,每次玩得都完全投入、全神貫注、那麽上癮,一個鍾頭一個鍾頭地玩兒,自己常被自己的表演感動得熱淚汪汪。有一次母親發現我在地上爬,氣得大罵:“你幹什麽呢?這麽大了,還老在地上爬,像話嗎?一點兒也不心疼衣服。衣服磨破了,誰給你買?”
  我趕緊站起來,不敢說自己正在向董存瑞學習。
  《保爾·柯察金》的電影我百看不厭。在擁擠的火車上,保爾把麗達從窗戶裏抱進來,靠的就是拳頭和槍。他把紈絝子弟維克多打到河裏的一段最精彩。這場麵給了我許多影響和啟示。我本來就渴望學會打架,保衛自己,現在更知道了會打架的價值。美麗高貴的冬妮婭就是因為保爾會打架才跟他好的。
  保爾·柯察金與朱赫來練拳擊的場麵也影響了我的一生——我在美國的時候,每星期最喜歡看的電視節目是Tuesday fight(星期二拳鬥)。我琢磨打架竅門要比學算術、語文用心得多,很小就偷哥哥的武術書看,還買過《拳擊》、《中國式摔跤》等書。保爾生病了,饑寒交迫之中還堅持出工、拚命苦幹,曾是我在內蒙兵團勞動時的楷模。
  電影、書籍、報紙、廣播裏的英雄事跡讓我目不暇接,個個英雄都巍若泰山,讓我敬佩得要命。英雄,英雄,英雄,我的腦子裏成天就是這些英雄的影子。
  《從小培養勇敢精神》也是一部對自己有終生影響的電影。育才學校沒有水塘,無法模仿打水仗,隻有當下了大雨後,我才有機會跑到積水裏亂蹚,劈哩啪啦地使勁兒踢水、轉著圈來回跑。故意濺起大片大片的水花,再現著電影裏的畫麵。嘴裏還激動地叫喚,用拳頭打著無形的對手。有時還成心趴在水裏,讓自己的衣服濕透,沾滿泥巴湯,覺得這非常了不起。
  班裏有的女生,嬌了吧唧,衣服上沾了一個小泥點兒,有一個小褶皺都*不能忍受,愁眉苦臉的。而我多英勇,敢把幹幹淨淨的衣服糊上大片大片的泥巴。
  對於一個小孩子,模仿一下自己所喜歡的電影故事,哪怕隻是一個小小細節,也舒服開心,仿佛真的走進了那個傳奇壯烈的世界裏,美妙無比。
  看了小說《紅軍不怕遠征難》後,我也學紅軍吃草根、樹皮、小昆蟲。當然,這都要讓同學們看到,不能埋沒了自己的勇敢。隻有讓他們親眼目睹,才能證明自己沒有吹牛。
  母親的《誌願軍英雄傳》三大本紅皮書,我不知讀了多少遍,也玩了不知多少遍黃繼光堵槍眼、楊根思抱炸藥包、孫占元堅守陣地的遊戲。我特愛趴在地上,端著機槍突突突地打,腦子裏想象著大片大片的美國鬼子倒在我麵前……嘴裏突突突地叫著,給自己配著樂,身上的血被自己的聲音刺激得直發熱。嗓子喊啞,還突突突地叫,吼一個鍾頭也不覺得膩。
  當時還流行一本《方誌敏戰鬥的一生》,我百看不厭。方誌敏那段關於艱苦樸素的話,我也背得滾瓜爛熟:為了階級和民族的解放……我毫不稀罕華麗的大廈,卻寧願居住在卑陋潮濕的茅棚!不希罕美味的西餐大菜,寧願吞嚼刺口的苞栗和菜根!不希罕柔軟的鋼絲床,寧願睡豬欄狗巢似的住所!不希罕閑逸,寧願一天做十六點鍾的苦工!不希罕富裕,寧願困窮……
  這話說得真棒!有它作鼓舞,我更愛穿破衣服,鄙棄享樂,以苦為榮。
  記得某個星期六放學回家,路過菜市口時,我特地去菜市口新華書店買了一本《怎樣做一個共產黨員》。這本書是紅色封麵,正中有一個金黃色的鐮刀斧頭圖案,作者好像是艾思奇。那個男售貨員很吃驚地看著我買這本書。他哪裏知道我這十二歲的小毛孩兒是迷上了方誌敏,對方誌敏寧死不屈,從容獻身的精神佩服得五體投地。我雖然在全班最落後,功課門門三分,連少先隊也入不了,卻奢望著成為方誌敏那樣的共產黨員。
  英雄就是不怕死的人。我卻非常怕死。想起了那次遊泳快要淹死時的情景,我就慚愧,還喊了救命,多可恥啊!不堪回首。我一定要鍛煉自己不怕死。
  下課後,我喜歡到學校西北角的荒草叢中逮大螞蚱,就是晚上去抓特務的那個地方。那地方很荒涼。一天,我在亂草中無意地發現了一個骷髏頭。這是我畢生頭一次看見死人骨頭,充滿了恐懼和好奇。它的樣子很可怕,白燦燦的,上麵沾著不少泥土,正中有兩個很大的黑窟窿,鼻梁處也是一個黑洞,牙齒跟野獸一樣,長長的,極猙獰。我猛然覺得,我應該把這個骷髏頭拿回宿舍,放到床頭,向同學們表現一下自己的勇敢。哼,別看我入不了隊,但我不怕骷髏頭。
  我將它拿到洗臉房,用自來水衝得幹幹淨淨的,之後就將它帶回了宿舍,放到自己枕頭旁。還好,它沒有一點臭味兒。
  我自己心裏也感覺別扭,很不喜歡它,有點望而生畏。但要鍛煉不怕死,就得鍛煉不怕死人。我們的革命烈士死後就會變成這樣,我怎能怕它呢?我自己皮肉下麵的骨頭架子也是這個樣子的,有什麽可怕的呢?我鼓勵著自己,把臉頰貼著它,還給它放進自己的被窩裏……
  全校同學裏,估計沒人敢把骷髏頭放在床頭,與它耳鬢廝磨、同衾共枕。一想到自己是獨一無二的,我就好不得意。
  它在枕頭旁邊,陪我一起睡了若幹天。哈哈!落後生也不是事事都落後。我的功課雖比不過別人,我雖入不了隊,但在和骷髏頭睡覺方麵,卻無人比得過我。這讓我非常地沾沾自喜,好像自己幹了一件多麽了不起的事。
  這消息很快就傳到了生活老師那裏。生活老師姓田,瘦高個兒,三十多歲,有著一對機警的眼睛,身上衣服洗得一塵不染,床鋪也疊得整整齊齊的。這老師雖然不擰你、不掐你,但也特厲害。他治人的法子就是晚上罰站,不讓你睡覺,沒有一個小孩兒能挺住。他把我叫到他宿舍,嚴肅質問:“你為什麽把那個東西帶到宿舍?”
  我小聲回答:“為了練膽兒。”
  “胡鬧!馬上把它給我拿走,從哪兒拿的,放回哪兒去。要是傳染上病,你負得了這個責嗎?”
  “說不定,它還是一個革命烈士呢。”
  “你少廢話,馬上拿走!”
  我不敢和田老師頂嘴,害怕他熬鷹一樣地熬你,困得站不住了,也不放你回去睡。我隻好回宿舍抱起骷髏頭,乖乖地送到學校西北角的荒地。唉,骷髏頭被我洗得幹幹淨淨,一點兒也不影響衛生。很不明白,生活老師為什麽這樣不喜歡它,弄不好這真是一個革命烈士的遺骨呢!我悒悒不樂地想。
  自然,把骷髏頭放在床頭也消滅不了自己怕死的思想。玩兒打仗遊戲時,最希望的是自己不要死,各式各樣的敵人都打不過我,千萬不能犧牲。否則就沒法去沙坑裏背著別人,橫衝直撞,所向披靡,當全班騎馬打仗第一了。
  看了電影《上甘嶺》後,我還知道了在關鍵時刻,必須什麽水都能喝,泥水也得敢喝。我試著往半碗水裏放了一把土,喝了一點點,覺得不過如此,很是自豪地向同學們炫耀。老入不了少先隊的學生也就隻有用這個來表現自己的價值了。好像是肖繼民同學不相信,問我敢不敢喝他的洗腳水,我也硬著頭皮端起他的洗腳盆,咕咚咚地喝了好幾口。
  電影裏的英雄都特橫眉怒目,我以為很美。照相時,我也都是橫眉怒目,見女生橫眉怒目,見父母時也橫眉怒目,以為自己這個樣子最好看、最有魅力、最男子漢。所以後來,我喜歡誰時對誰就總是橫眉怒目。我的課本和筆記本上,畫滿了革命烈士的頭像,也全都是金剛怒目的樣子,臉上絕沒有一絲笑容。因為在我印象中的英雄都特嚴肅,而一笑就不莊嚴、不神聖、不好看了。
  有的同學見我一穿新衣服就不自在,寧肯往牆上蹭,很不理解,說我傻。他們不知道電影《堅守要塞》裏那個穿破爛軍服的蘇聯紅軍戰士是多麽光輝燦爛!我就希望自己是那個樣子,越髒越好,越破越好,那是光榮,那是戰士的痕跡。而且,我聽到有人說我傻,心裏還甜絲絲的。
  這也是我的一個毛病:不喜歡別人誇我聰明。因為我覺得英雄都有點傻,太聰明的人當不了英雄。董存瑞把自己炸了一個粉身碎骨,難道不傻嗎?有大傻氣,才能當大英雄。劉文學不管那閑事,可能活七八十歲,但他與老地主戰鬥,隻十四歲就死了,也有點兒傻。
  我為什麽那麽想當英雄呢?
  已經都五年級了,我還是全班公認的落後生,連少先隊也入不了,自尊心實在難受。我以為當了英雄,連黨都能入,少先隊自然更不在話下了。每逢過隊日,自己一人被迫孤零零在校園裏徘徊時,心中就憤憤不平,暗想我雖入不了隊,但也能在戰場上當英雄!早晚有一天,我要讓許老師知道,她不讓我入隊是多麽的錯誤。
  一班的那個短發的小女生的影子,還常常浮現在我的腦海。當了英雄,她可能就會注意到我、喜歡我,就會跟我說話了。現在,她可能都不知道二班有我這麽一個人。

最後一個入隊

  我跟同學的關係,在相當程度上是以貌取人,長得像好人的就信任,就接近;長得像壞蛋的就戒備,就懷有敵意。
  一個姓劉的同學,鼻孔有些朝天,很像電影裏的日本翻譯官,一旦他招惹了自己,我就反唇相譏,罵他是金絲猴兒;另外一個同學,臉上有疙瘩,讓人聯想到屠夫,吵急了就罵他癩蛤蟆、劊子手。李振學是個尖鼻頭,我就斷定他心眼兒也奸,一直對他冷冰冰的。
  由於自己跟誰不好,馬上就在表情上流露出來,一點兒也不會隱藏克製,所以我總是三天兩頭就跟同學吵嘴,甚至打架。
  我嘴巴很笨,吵架能力低下,跟人吵幾句就沒了詞兒;平日還馬馬虎虎,從不記別人幹過的壞事,一跟人吵就無短可揭,缺少致命武器——嘴皮子不行,就用拳頭彌補。我跟人吵不過,就愛動手,腦袋上的疤瘌於是就更多了。
  我總在沙坑裏玩騎馬打仗,這很鍛煉身體。我喜歡當馬,讓同學們騎。背著一個人踩著軟軟的沙子,再跟對手們廝殺,攪成一團,特練腿勁兒。時間久了,我的體力和耐力越來越好。我的打架水平也見長,經常是勝多負少,也不再怵高年級的了。
  班裏的弱小同學開始向我靠攏,想跟我好,換取保護。李振學就是一例。他個子又矮又瘦,是個朝鮮族人,有一段時間待我特別熱情,我到哪兒他到哪兒。我陶醉在自己也有了跟屁蟲的自豪感裏,對他隨意指揮、訓斥。記得有一次曾命令他到宿舍外麵站著,考驗他堅強不堅強、對我忠誠不忠誠。因為他長得有點像特務,我對他總不放心。那是一個冬天的夜晚,他為了表示自己不是孬種,就果真站在寒風中一動不動,結果把他凍得四肢冰冷、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最後是生活老師救了他,還狠狠地批評了我一頓。之後,可能是我的霸道傷了他的心,他又漸漸與我疏遠了。
  我有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的毛病。我恨上一個人,總是不擇手段地對待他。記得有一次,我跟肖繼民吵架。他喜歡看書,能繪聲繪色地跟同學們複述《烈火金剛》《林海雪原》《敵後武工隊》等長篇小說。嘴巴比我能說。我吵不過他,就惱羞成怒,與他打了起來,但好像又被人勸住。他離開宿舍後,我餘怒未消,就抱起他的被子跑到廁所,扔到尿池子裏,還在上麵踩了幾腳。
  在本班裏,論打架,除了賴小危,我沒有對手,所以就非常狂妄。
  我和賴小危一直不和。他個子比我高,體重比我重,腦袋比我大,手指頭也比我粗。他也喜歡看武俠小說,喜歡琢磨打架竅門兒,從不服我,我也不服他。我明白如果要是能打過他,我就是全班的打架第一了,我非常垂涎這個頭銜。他又高又壯,身上老有一股汗味兒,群眾關係不像姬軍那麽好。父親賴際發雖然是一個部長,資格很老,卻不如姬鵬飛出名。許老師不喜歡他,常把他挖苦得灰灰溜溜的。
  記得有一次賴小危犯了一點兒小毛病,生怕許老師收拾他,趕忙來到教室主動地打掃教室、擦黑板,幹得滿頭大汗的,希望能將功贖罪。但是許老師一點兒也不原諒他,當眾揭露他:“哼,賴小危,我告訴你,你再掃地、再擦黑板也沒用,該批評還是要批評!你幹好事是假,偽裝是真,妄想逃避批評,可你打錯了算盤!”
  許老師的銳利眼光和刻毒言語,讓我為之震動,竟可憐起這個自己的打架對手來。
  我們打架的具體原因早已忘記了。可能也是賴小危的嘴巴比我會罵人,把我罵急了。這一架是在南樓食堂門口開戰的,打得不分勝負。他把我鼻子摳破了一長道兒,像一個感歎號;我揪著他頭發,把他壓彎了腰……這樣僵持了半天,我們都很悲壯地屹立在食堂台階上,有近百名同學圍觀。
  我很滿足。能和賴小危打平,班裏就沒人再能打過我了。鼻梁上的這個感歎號成為我打架史上的一個標記,存在了許多年。
  我覺得隻有會打架才能成為一名好戰士。
  現在,我不再怕五班的鄧東進了。他仗著自己是鄧中夏的親戚、烈士子弟,身高塊兒大,把誰也不放在眼裏。一次,他欺負我們班的林小平,我上去打抱不平。先互相撞膀子,力度一次比一次大,撞最後一下時,我使盡了全身之力,目光變凶,準備上拳頭,可鄧東進卻沒敢開打。或許他已在沙坑裏領教了我的威力;或許我跟賴小危打成平手的事實,讓他產生了畏懼,知道我的打架水平已經有了顯著的提升;或許也是因為我打架擅長揪頭發,而他正好是留著長頭發,很容易被揪住。總之,他表情溫和,若無其事地結束了撞膀子,從此也不再欺淩我們班的弱小同學。
  四年級時,全班就隻有兩個不是少先隊員:一個是我,一個是趙石垣。趙石垣外號“趙屎蛋”,跟我一樣淘氣,缺少自製力。他敢公開唱黃色歌曲,跟頭小野豬一樣沒腦子,會無緣無故地用棍子捅碎窗戶玻璃聽響兒。但他不像我這麽渴望入隊,當個非隊員無所謂,所以也就沒我這麽痛苦。
  後來,趙石垣轉學走了,全班就隻剩下我一個人不是少先隊員了。
  不知為什麽,許老師就是不讓我入隊。盡管我那麽革命,愛模仿英雄,穿得破,不怕髒,對一個個革命先烈都崇敬得五體投地,卻老也入不了隊。
  看了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後,我也開始鍛煉自己吞咽文件的能力,以便不讓敵人拿到。我先從筆記本上撕下一個紙條,上麵寫著:中國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然後揉成一團,放到嘴裏,嚼爛吃掉。這很好學,我吞了許多個紙條。多年後,霍小華說,她曾跟我同桌,目睹過我吞紙條。那時候,同學們對每一個練習本都很珍惜,我卻把嶄新的練習本撕成條兒吃掉,吃了差不多一個練習本的紙條!
  我對革命烈士這麽有感情,這麽下工夫學習他們,可許老師卻還是不讓我入隊!
  暑假前,學校要派一部分同學參加北京市少年宮舉辦的夏令營,從來就沒我的份兒。先農壇體育場有什麽大型活動,要選派代表參加,也絕輪不到我。班裏提名表揚名單,評比什麽先進,更永遠不要指望有我。
  我的功課太差,成績都是三分,隻有體育是五分;衛生太差,生活老師三天兩頭向班主任告狀我不洗腳,不洗澡,口袋裏塞著有臭味兒的螢火蟲、死螞蚱;紀律也太差,許老師一不在,就本性畢露,爬樹翻牆,用小刀把課桌劃得傷痕累累;和同學團結太差,今天跟這個吵,明天跟那個不說話。
  我以敢破壞紀律、偷偷喝涼水為榮。我下課後不做作業,喜歡到野地裏瘋跑,抓螞蚱,捅馬蜂窩;哪怕是大熱天,脫了上衣包住腦袋,跪在沙坑裏修暗堡、挖陷阱,也比坐在教室裏複習功課有意思,
  我的語文、算術課本不到期末,就變成了一團毛卷卷的爛紙。我的字也特別醜,好似癩蛤蟆身上的疙瘩,軟綿綿的,沒有一點骨頭。
  但小孩的自尊心都很強,我望著別人戴著紅領巾羨慕極了,特別是每當少先隊員過隊日時,我就得離開教室,自己找地方待著。這是最痛苦的時刻,我感到自己低人一等,受到侮辱,發瘋般地想入隊,想和大家平起平坐。我差不多每一學期都寫一份入隊申請書,卻總是碰釘子。
  同學李自衛最知道我的心理,他每逢和我吵架時,對我最致命的殺傷不是說髒話,而是嘲笑我:“你入不了隊,你就是入不了隊!你永遠入不了隊!”
  這話比罵我媽、罵我奶奶還刺我的心。每逢此時,我都氣得全身哆嗦,馬上撲將過去。但他早有防備,罵完後,撒丫子就跑。
  越入不了隊,我還越想入。因為不是少先隊員,要被人瞧不起,跟人吵架時,常被奚落,參加什麽活動也輪不到自己。
  為了過過當少先隊員的癮,自己在家裏偷偷戴過姐姐的紅領巾。記得一年暑假,我還戴著姐姐的舊紅領巾去景山公園玩。脖子上一戴紅領巾,頓覺自己高大了一塊,不再是壞學生。見了其他小孩也不再自卑,神氣活現,儼然以少年先鋒自居,美得不知姓什麽。我挺著胸脯,雄赳氣昂,滿像一回事,可誰也不知道我這個少先隊員是假的、偽裝的。
  隻要一開家長會,許老師就向父母告狀,說我的壞話。父親知道後,不管是不管,一管就大打出手。記得有一年放假,我因為期末考試不好,引起父母大發雷霆。
  母親說:“你怎麽是罐裏的王八越長越抽抽?老馬,把他關小屋裏,讓他反省。”
  父親就把我關到對麵單元的廚房裏。因為家裏住兩個單元,這個廚房就成了庫房。
  聽到外麵嘩啦啦的鎖門聲,我知道自己喪失了自由。為消磨時間,就在庫房裏亂翻東西。到了晚上,父親下班回來。母親認為我態度不好,就對父親說:“老馬,這孩子越來越野,不聽大人的話,給他兩下!”
  父親瞪著我吼道:“撅起來!”
  我哽咽著,無可奈何地撅起自己的屁股。
  父親掄圓了胳膊,狠狠地打了我屁股一下,我都被打歪了身體。
  “撅好了!”
  我隻好向前深彎著腰,又把屁股挺起來,對向父親。父親又狠狠地打了一下。母親在旁邊嗬斥:“這麽不聽話!真氣死我了!再狠揍他幾下。”
  我哀求著,哭喊著,卻無濟於事。父親一邊打一邊吼:“你成天都想什麽呢?不好好用功!”母親氣衝衝地說:“你再不努力學習,就把你扔到大街上,送給撿破爛的!”
  父親打完後,要我寫檢查,反省這學期所犯的各種錯誤,還要製訂下學期的進步計劃。我隻好噙著淚寫,但哭喊一陣兒後,特別困,寫了幾個字後,我就睡著了。
  過了幾個鍾頭,父親走到我住的屋裏,看我就寫了這麽一點點,氣得又打了我腦袋一下。他下手很重,常打得我眼冒金星,耳朵轟轟響,什麽也聽不見。
  有一段時間,奶奶也住在北京。一次父親打我時,奶奶攔住父親,用自己的身體護著我。但父親為了打我,競把奶奶推倒在地。事後,奶奶傷心地哭了半天,死活要回老家。母親勸了好長時間,替父親辯解。但奶奶最終還是回到了老家,幾年後病死在了那裏。死的時候,父親因工作繁忙也沒回家去看望一下。
  還有一次,父母帶小胖去看話劇,本來說讓我也去,後來臨時又決定不讓我去了。他們走後,我委屈地哭起來,這時父親可能落了東西,又返回了家,看見我哭,上來就抽了我一個大耳光。多少年過去了,父親這次打我,我還記得清清楚楚。
  我相信自己長大後迷信武力與父親愛動手打人,自己童年頻頻挨打肯定有關。
  父親有一把左輪手槍,瓦藍瓦藍的,小時候我曾看見過他用綢子擦,上育才後卻再也沒見他拿出來過,肯定是藏起來了。但他的子彈卻放在一個書櫃下麵的小木盒裏,被我發現,偷了十幾發。看了《把一切獻給黨》後,我對軍火很有興趣。我把這些子彈用水泡在瓶子裏,過了一段時間,再擰下彈頭,將火藥倒出來點著,火藥哧哧燃燒發亮,像焰火一樣,很好玩兒。自然也帶到學校偷偷向幾個同學臭顯過。
  這些子彈,後來都被我玩兒丟了,到文化大革命時,父親卻為此倒了大黴。
  我淘氣是因為不喜歡學習、不喜歡上課,隻喜歡在沙坑裏玩騎馬打仗,喜歡到野地裏抓大螞蚱,喜歡到天橋看摔跤,仰慕紅軍、八路軍的戰鬥生活……反正我將來當解放軍,學習不好也能當英雄。
  六年級時換了班主任,終於結束了許老師對我們班的鐵腕統治。
  這幾年,班裏先後有好幾個孩子轉學,都因為不堪忍受許老師的嚴酷管教。她就是我們班的毛主席,說一不二、為所欲為,靠女人的擰、掐、揪建立了她的絕對權威。全班同學被她修理得溫溫順順的,見了她就像小蛤蟆見了大蛇,骨頭都癱軟了,跑都不敢跑。
  全班唯有王春雷敢跟許老師頂撞,被掐被擰的次數最多。他曾為躲避許老師追趕,緊急中躲到男廁所裏,可許老師照樣衝進男廁所把他揪出來,又扭又撕,咆哮道:“哼,王春雷,你以為跑到男廁所就不敢抓你了嗎?!”
  我們都害怕之極,徐老師整同學毫無顧忌,男廁所也敢闖!小胳膊鬥不過大腿,勇敢無畏的王春雷最後還是低下了頭,在全班同學麵前一字一字地念了自己的檢查。過一段時間,這小孩子轉學了,無聲無息地在這所學校消失。
  總譏笑我入不了隊的李自衛後來也轉學了。他是烈士子弟、少先隊小隊長,臨走時偷偷對同學說:“我轉學就是為了離開許老師,一見她瞪眼,腿肚子就要抽筋,晚上就做噩夢。”其實,許老師對他還算是不錯的。
  新來的班主任宋老師清秀嫻雅,眼睛有棱有角,非常漂亮。她三十多歲,性情溫和,寬厚慈祥,身體單薄。同學們再調皮,她也決不會把同學拉出教室,更沒扭過、掐過、撕過我們身體。
  因為宋老師跟我說話時輕聲細語,從不瞪眼,總麵帶微笑,我很受感動,不忍再淘氣,就有了一點點的進步。可時間長了,我又管不住自己了,上課時仍舊玩兒東西,不注意聽講,並欺軟怕硬,在背後議論過宋老師。我崇拜英雄,讚美英雄,對平平凡凡、身體病弱的宋老師不大當回事,把她對我苦口婆心的教育和關懷感化說成是“資產階級溫情主義”。還譏笑宋老師家就住那麽一間小房,裏麵堆滿了瓶瓶罐罐,像一個小市民(小市民這詞兒是我從小胖姐姐處學來的),流露出了幹部子弟生活闊綽的優越感。夏天,看見宋老師穿一件淺藍色旗袍,我就對同學說她是“小資產階級臭美”。受電影影響,我以為隻有國民黨的官太太才穿旗袍。
  宋老師聽說這些後一點兒也沒整我,照舊關心體貼我,以德報怨。她送給我一個很漂亮的日記本,精裝的,讓我好好記日記。她還送給過我鉛筆盒、尺子等物品,鼓勵我進步。比較起許老師來,她美麗的眼睛是那麽仁慈、善良,從沒閃過一絲絲凶光。被宋老師以德報怨了幾次後,我感到再鬧就實在是對不起宋老師,豬狗不如了,開始有所收斂,不好意思再淘氣了。別看宋老師身體較弱,相貌慈祥,卻對我有一種無形的威懾力,我從心裏服了她,不忍犯錯誤、不忍傷她的心。而許老師卻完全靠暴力、靠凶惡震懾住了我,壓而不服,她一不在我就繼續淘氣。
  因群眾關係不好,中隊幹部一討論我的入隊問題就不同意。入不了隊就矮人一等,就是全班的墊底兒、第一落後。每逢跟別人吵架時,隻要對方挖苦我連個少先隊也入不了,我就卡殼了,無言以對,被最狠毒地殺傷。
  我整天夢寐以求的就是入隊,挖空心思地想入隊。
  宋老師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小學臨畢業前,她終於說服了中隊幹部,讓我入了隊。她明知我不止一次地背後說她穿旗袍是“小資產階級臭美”,還替我說話。
  那天下午在教室裏舉行了我的入隊儀式。課桌全擺放到教室牆根,中間騰出一塊空地。全班同學穿得整整齊齊,戴著紅領巾排成字隊形。出旗,敬禮,敲鼓,唱少先隊隊歌……土兒是旗手,端著鮮豔的紅旗,有兩個護旗的,兩個鼓手,繞場一圈。接著就是中隊主席霍小華宣布接收我的申請,批準我成為中國少年先鋒隊隊員。
  我激動地站出來,在咚咚的隊鼓聲中,美麗的霍小華為我係上紅領巾,並向我敬了一個隊禮,我也向她敬了一個隊禮。之後,我站在鮮紅的隊旗下宣誓,霍小華念一句,我跟著念一句。我心裏很激動,覺得這與八一南昌起義的紅軍戰士入黨宣誓的場麵很有點像。誓詞早已忘記,好像最後一句話是:為了共產主義而奮鬥終生!
  四十多年了,我還記得那天下午教室裏被隊旗映得格外鮮紅,窗戶、牆壁、課桌以及身邊的同學身上都彌漫著一片紅光。
  會後,我格外高興,比連抓了三個特大個兒的螞蚱還興奮,比栗山岩第一次與我悄悄握手還甜蜜,對任何同學都客客氣氣的,滿懷感激,包括我的打架對手賴小危。
  我入隊不容易啊!一般同學都戴三毛多錢一條的布紅領巾,我卻買了一條一塊多錢的綢子紅領巾,天天都戴,一天不落。有時在家洗完了後,還要用熨鬥熨平。我猜全班沒有誰比我更心疼這條紅領巾了,因為這是我小學最後一個學期,渴求了三年才得到的,異常地珍惜。夏天無論多熱,我也要戴紅領巾,上體育課怎麽流汗,也舍不得摘。如果髒了,一定是頭天晚上就用香皂洗幹淨,以便不耽誤第二天白天戴。我已經比別的同學少戴了四年紅領巾,一旦入了隊就必須使勁兒戴,把少戴的時間撈回來。
  我心裏真是萬分感激宋老師!她使我由二班的第一落後生跟大家一樣戴上了紅領巾,否則填畢業生表時,政治麵目一欄,我連“少先隊員”都填不了。
  宋老師才是有教養的、高素質的教師,她說話低聲細語,內在和外貌都那麽端莊文靜,從不發脾氣、耍淫威。直到現在還依稀記得她多次把我叫到她那間位於大禮堂西邊的小屋裏,讓我坐在小凳上,諄諄地教導我。
  五十年已過,育才小學有兩個老師讓我最難忘。一個是許老師,一輩子都恨她、不原諒她;一個就是宋老師,一輩子都感激她、懷念她。
  我要借此機會,向親愛的宋貞瑞老師再次表示我永遠的感激。小學生入隊戴紅領巾本來不是個什麽大事,但對我來說,卻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夢想。謝謝宋老師讓我圓了這個夢。
  對比之下,許老師給我留下的印象是恐怖和憎惡,即使五十年之後她去世了也如此。虐待小孩兒、傷害小孩兒心靈的人是魔鬼,該天誅地滅。
  我的淘氣記錄是:育才小學三年,六個學期,我的操行評定全都是“中”,一個“良”也沒得過;還曾被叫到全班麵前檢查對女生“流裏流氣”;全六年級二班,最後一個入了隊。

  本文選自《血與鐵》,老鬼/著,新星出版社,2010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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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夢時空 回複 悄悄話 驚歎作者對幼時一些小事的超強記憶,特別是大段大段的對話情節。在我的記憶裏一些場景下的對話隻有大致意向,詞句早沒影了。打女生並非男生常態,我就沒想過要去打女生,隻在小學臨近畢業時多次被迫自衛反擊追打一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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