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57)
2010 (55)
2011 (83)
2012 (66)
2013 (88)
2014 (102)
2015 (497)
2016 (457)
2017 (603)
2018 (637)
2019 (816)
2020 (700)
2021 (539)
2022 (880)
2023 (542)
2024 (159)
2025 (15)
文|方彥驊
2023年3月13日,第95屆奧斯卡獎揭曉,其中影帝的桂冠,眾望所歸地給頒給了《鯨》的男主角布蘭登·費舍。
一間暗無天日的小屋,一個肥到不似人形的胖子,他的生命已經陷入倒計時,卻別無選擇隻能把自己吃死……這樣的描述,或許會讓你想起大衛·芬奇經典犯罪電影《七宗罪》裏的頭一樁案子“貪吃”,卻也同樣適用於鬼才達倫·阿倫諾夫斯基導演的《鯨》。
大家公認,《鯨》是完全靠演員撐起來的電影(目前豆瓣8.0)。不過要單論故事本身,其實也頗有意思。此片改編自同名戲劇,在戲劇圈本來就挺有名。導演達倫十年前便看過這部戲,大受震動,想拍成電影,卻一直苦於找不到合適的男主角。
《鯨》開拍前,我碰巧讀過原作劇本。但我讀到的隻是文字描述。當電影真的將查理“有血有肉”地呈現出來,我才感到544斤的體重有多麽震撼。那可不是劉德華和鄭秀文在《瘦身男女》裏那種並不掩飾化妝痕跡,明顯帶有喜劇色彩的增肥裝。當代的化妝技術和數字特效,讓查理肥得天衣無縫,真實得有些超現實。
不過除了可怕的形象和激烈的語言,查理還有一雙孩子般的大眼睛,流露出更為微妙的人類情感,一種尚未被自卑完全吞噬的尊嚴,一種萬般無奈皆無法消磨的決心。所以觀眾總還是願意給予他多一點的耐心和憐憫。
查理這個樣子肯定是出不了門的,在生理和心理的意義上都是如此。他平時的工作是通過網絡遠程教授文學課。他是一個挺不錯的老師,隻是上課時從來不打開攝像頭。不算屏幕另一端的學生,隻有4個人闖進他的生活,更確切說,他生命中的最後五天。
這四位來客,分別是查理的護工利茲、青年傳教士托馬斯、女兒艾利和前妻瑪麗。其實還有第五個人與查理有一麵之緣,那就是每天給查理送披薩的快遞員,不過當他終於看到查理臃腫的樣子,隻留下一個鄙視的表情。
護工利茲大約是查理此時唯一的朋友。她發現查理血壓高達238/134,不立即送醫,恐命不久矣。然而查理卻以看不起病為由拒絕了。身為朋友,利茲隻能忍住悲痛,尊重查理本人的意願。身心俱疲的利茲斜靠在查理水床般寬厚柔軟的軀體旁邊,是這一身肥肉極少數顯得溫柔可愛的時刻。
護工利茲負責拯救查理的身體,而傳教士托馬斯則負責拯救查理的靈魂。然而教會那套說辭,查理比托馬斯還熟。若真有效果,又何必等托馬斯上門。我們很快發現,真正能安慰查理的不是《聖經》,而是他女兒利茲八歲時寫的小文章,關於文學名著《白鯨》。在查理因情緒波動而呼吸困難之際,讀讀這篇小文章,便能給查理續上命。
而女兒艾利和查理的關係是故事的核心。離婚後,父女兩人多年未曾一見,甚至沒說過一句話。驀然相見,艾利已是17歲的小太妹,快被學校開除——除非她能重寫一篇關於大詩人惠特曼的論文。
這當然正是查理的專長,但他不想簡單地越俎代庖。查理希望女兒能夠表達對於文學和生活的真實感受——盡管不需要當作業上交。為了讓女兒多來,查理承諾會把教書攢下的十萬美元,全留給她。用金錢買親情,是片中最苦澀的橋段。
查理前妻瑪麗戲份很少,卻很必要。原來查理當年是為了情人,而拋妻棄女。瑪麗的憤怒與艱辛,是一個不容忽視的視角。她同時也提醒我們,查理並非那種雨果筆下的“鍾樓怪人”,醜陋的外貌之下有一顆純潔美麗的心靈。不,查理曾是一個耽於情欲,而傷害家庭的人。
他如今沉重的肉身,並不僅僅是脂肪的沉澱,也是生活留下的痕跡,是他內心沉痛悔恨的外化,是他餘生必須背負的枷鎖。因而,當我們看到他每一次艱難借助工具站立、行走,看到他每一次喘息,因為肥胖而被剝奪了大笑的權利,多多少少能感受到其中有一些苦行僧的意味——那種艱難的生活並不僅是罪有應得的報應,也是漫長的自我懲罰和自我救贖。
片中有一些相當日常而自然的生活片段,具有意想不到的象征性和感染力。比如有一把鑰匙掉在地上,查理沒辦法彎腰去撿,甚至借助那種長柄鉗子般的工具,都無能為力。我們不禁感到,他無法重拾的並不是一把鑰匙,而是他自己的人生。
還有一個場景是查理站在昔日愛人房間的門前。斯人已逝,房間如故,但查理卻因為過於肥胖而無法進入。看得見,而摸不著,正是那段永逝的愛。在諸如此類的細節中,觀眾能夠共情查理的悲傷和無力,因為我們雖然並沒有那麽肥胖,卻也難免像他一樣,被擋在種種生活可能性的門外,隻能眺望,無法進入。
本片的導演達倫·阿倫諾夫斯,此前名氣最大的作品,應該就是助娜塔莉·波特曼拿下影後桂冠的《黑天鵝》。他作品的特色,或者說毛病,就是喜歡使用各種很亮眼,但也很很直白甚至很突兀的符號。喜歡的人稱讚他聰明,不喜歡的人就批評他自作聰明。但《鯨》卻相當克製,導演基本沒玩任何花活,隻是把查理當成一個實實在在的人,而不是一個符號。
《鯨》唯一堪稱符號的便是片名本身,這更多體現了劇作者的一種仁慈,而不是聰明。因為很顯然,總不能把這個故事直接叫作《胖子》吧?“鯨”是對查理的一種美化,我們確實看到那龐大柔和的身軀更像海洋動物,而不適合在陸地行走、呼吸。他最後的時光,近乎自殺般的拒絕就醫,亦如巨鯨無可救藥的擱淺。查理想回的並不是大海,而是過去的時光。
片中和鯨相關的當然還有那篇女兒八歲時寫《白鯨》的小文章。其實這篇文章的精華,隻是一句話:“書中有很多枯燥的段落,隻是在描寫各種不同的鯨魚。也許那是因為作者不想很快讓我們看到悲傷的結局,重複他的悲劇。”從這句話中,查理看到了女兒敏銳的文學嗅覺和寶貴的慈悲之心。查理希望在自己死前能說服女兒不要自暴自棄,這是全片唯一的動力和光亮。
不過根據一般的套路,這點正能量,片子總還是要給的。不管女兒如何叛逆,如何毒舌,父女總能達成和解,這並沒有什麽懸念。規定動作之外的表現,才會出彩,這裏指的是護工利茲。在劇中我們沒有看到幾個重要人物齊聚一堂,來一番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人生意義大辯論,主要就是因為利茲總要把訪客趕走。
她這麽做,表麵上的理由是,這些人的到來會引發查理情緒波動,進而危及生命。但我們隱約能感到背後還有利茲更微妙的情緒,她想獨占查理的時間和愛(盡管這種愛並不是夫妻或父女),因為她自己對查理已經付出了太多,也因為利茲覺得自己比任何旁人更理解查理。所以,她總是給查理帶來他想吃的垃圾食品,她一邊救查理,一邊也在慢慢殺死他,因為這兩個看似相反的行為,都是在成全他。
費舍的息影是迫不得已,原因很複雜。其中之一是被金球獎組委會高層性侵,並因此遭到封殺。這種封殺就像卡夫卡小說《城堡》裏,鄉村權貴對性侵的郵遞員女兒的封殺一樣,根本找不到證據,因此也無從上訴,你隻能承擔後果——你甚至都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被正式封殺了,照費舍自己的話來說,隻是“電話鈴不再響起”。另一方麵,拍動作戲留下的舊疾,讓費舍不得不頻繁接受手術。身體的病痛,再加上離婚和母親的離世,讓費舍陷入抑鬱,身材徹底走形,很難找到角色。
《木乃伊》劇照
2021年我在斯蒂芬·索德伯格的《切勿擅動》裏看到複出的費舍,驚訝於他居然變得那麽胖。然而一年多以後,費舍就憑著《鯨》成為影壇最為人稱道的胖子。前文說過,《鯨》的導演等了十年,才等到了合適的主演。而這主演,又何嚐不是等了十年,才等到了合適的角色?時也命也,時間不僅能讓一個演員變胖,也能讓一個演員積累生活的滋味。表演是屬於演員的特殊救贖,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把經曆的痛苦,轉化為永恒的藝術。
雖然《鯨》裏的查理,終究沒那種大快人心的正能量結局,哪怕通過片尾的一行字幕:“他最終減肥去了XX公斤,和女兒保持良好關係。女兒成了一個小有名氣的作家”之類。但在電影以外,從幾乎失去一切的中年人到影帝,費舍的故事無疑會是一段為人津津樂道的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