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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方彥驊
2023年3月13日,第95屆奧斯卡獎揭曉,其中影帝的桂冠,眾望所歸地給頒給了《鯨》的男主角布蘭登·費舍。
一間暗無天日的小屋,一個肥到不似人形的胖子,他的生命已經陷入倒計時,卻別無選擇隻能把自己吃死……這樣的描述,或許會讓你想起大衛·芬奇經典犯罪電影《七宗罪》裏的頭一樁案子“貪吃”,卻也同樣適用於鬼才達倫·阿倫諾夫斯基導演的《鯨》。
大家公認,《鯨》是完全靠演員撐起來的電影(目前豆瓣8.0)。不過要單論故事本身,其實也頗有意思。此片改編自同名戲劇,在戲劇圈本來就挺有名。導演達倫十年前便看過這部戲,大受震動,想拍成電影,卻一直苦於找不到合適的男主角。
《鯨》開拍前,我碰巧讀過原作劇本。但我讀到的隻是文字描述。當電影真的將查理“有血有肉”地呈現出來,我才感到544斤的體重有多麽震撼。那可不是劉德華和鄭秀文在《瘦身男女》裏那種並不掩飾化妝痕跡,明顯帶有喜劇色彩的增肥裝。當代的化妝技術和數字特效,讓查理肥得天衣無縫,真實得有些超現實。
不過除了可怕的形象和激烈的語言,查理還有一雙孩子般的大眼睛,流露出更為微妙的人類情感,一種尚未被自卑完全吞噬的尊嚴,一種萬般無奈皆無法消磨的決心。所以觀眾總還是願意給予他多一點的耐心和憐憫。
查理這個樣子肯定是出不了門的,在生理和心理的意義上都是如此。他平時的工作是通過網絡遠程教授文學課。他是一個挺不錯的老師,隻是上課時從來不打開攝像頭。不算屏幕另一端的學生,隻有4個人闖進他的生活,更確切說,他生命中的最後五天。
這四位來客,分別是查理的護工利茲、青年傳教士托馬斯、女兒艾利和前妻瑪麗。其實還有第五個人與查理有一麵之緣,那就是每天給查理送披薩的快遞員,不過當他終於看到查理臃腫的樣子,隻留下一個鄙視的表情。
護工利茲大約是查理此時唯一的朋友。她發現查理血壓高達238/134,不立即送醫,恐命不久矣。然而查理卻以看不起病為由拒絕了。身為朋友,利茲隻能忍住悲痛,尊重查理本人的意願。身心俱疲的利茲斜靠在查理水床般寬厚柔軟的軀體旁邊,是這一身肥肉極少數顯得溫柔可愛的時刻。
護工利茲負責拯救查理的身體,而傳教士托馬斯則負責拯救查理的靈魂。然而教會那套說辭,查理比托馬斯還熟。若真有效果,又何必等托馬斯上門。我們很快發現,真正能安慰查理的不是《聖經》,而是他女兒利茲八歲時寫的小文章,關於文學名著《白鯨》。在查理因情緒波動而呼吸困難之際,讀讀這篇小文章,便能給查理續上命。
而女兒艾利和查理的關係是故事的核心。離婚後,父女兩人多年未曾一見,甚至沒說過一句話。驀然相見,艾利已是17歲的小太妹,快被學校開除——除非她能重寫一篇關於大詩人惠特曼的論文。
這當然正是查理的專長,但他不想簡單地越俎代庖。查理希望女兒能夠表達對於文學和生活的真實感受——盡管不需要當作業上交。為了讓女兒多來,查理承諾會把教書攢下的十萬美元,全留給她。用金錢買親情,是片中最苦澀的橋段。
查理前妻瑪麗戲份很少,卻很必要。原來查理當年是為了情人,而拋妻棄女。瑪麗的憤怒與艱辛,是一個不容忽視的視角。她同時也提醒我們,查理並非那種雨果筆下的“鍾樓怪人”,醜陋的外貌之下有一顆純潔美麗的心靈。不,查理曾是一個耽於情欲,而傷害家庭的人。
他如今沉重的肉身,並不僅僅是脂肪的沉澱,也是生活留下的痕跡,是他內心沉痛悔恨的外化,是他餘生必須背負的枷鎖。因而,當我們看到他每一次艱難借助工具站立、行走,看到他每一次喘息,因為肥胖而被剝奪了大笑的權利,多多少少能感受到其中有一些苦行僧的意味——那種艱難的生活並不僅是罪有應得的報應,也是漫長的自我懲罰和自我救贖。
片中有一些相當日常而自然的生活片段,具有意想不到的象征性和感染力。比如有一把鑰匙掉在地上,查理沒辦法彎腰去撿,甚至借助那種長柄鉗子般的工具,都無能為力。我們不禁感到,他無法重拾的並不是一把鑰匙,而是他自己的人生。
還有一個場景是查理站在昔日愛人房間的門前。斯人已逝,房間如故,但查理卻因為過於肥胖而無法進入。看得見,而摸不著,正是那段永逝的愛。在諸如此類的細節中,觀眾能夠共情查理的悲傷和無力,因為我們雖然並沒有那麽肥胖,卻也難免像他一樣,被擋在種種生活可能性的門外,隻能眺望,無法進入。
本片的導演達倫·阿倫諾夫斯,此前名氣最大的作品,應該就是助娜塔莉·波特曼拿下影後桂冠的《黑天鵝》。他作品的特色,或者說毛病,就是喜歡使用各種很亮眼,但也很很直白甚至很突兀的符號。喜歡的人稱讚他聰明,不喜歡的人就批評他自作聰明。但《鯨》卻相當克製,導演基本沒玩任何花活,隻是把查理當成一個實實在在的人,而不是一個符號。
《鯨》唯一堪稱符號的便是片名本身,這更多體現了劇作者的一種仁慈,而不是聰明。因為很顯然,總不能把這個故事直接叫作《胖子》吧?“鯨”是對查理的一種美化,我們確實看到那龐大柔和的身軀更像海洋動物,而不適合在陸地行走、呼吸。他最後的時光,近乎自殺般的拒絕就醫,亦如巨鯨無可救藥的擱淺。查理想回的並不是大海,而是過去的時光。
片中和鯨相關的當然還有那篇女兒八歲時寫《白鯨》的小文章。其實這篇文章的精華,隻是一句話:“書中有很多枯燥的段落,隻是在描寫各種不同的鯨魚。也許那是因為作者不想很快讓我們看到悲傷的結局,重複他的悲劇。”從這句話中,查理看到了女兒敏銳的文學嗅覺和寶貴的慈悲之心。查理希望在自己死前能說服女兒不要自暴自棄,這是全片唯一的動力和光亮。
不過根據一般的套路,這點正能量,片子總還是要給的。不管女兒如何叛逆,如何毒舌,父女總能達成和解,這並沒有什麽懸念。規定動作之外的表現,才會出彩,這裏指的是護工利茲。在劇中我們沒有看到幾個重要人物齊聚一堂,來一番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人生意義大辯論,主要就是因為利茲總要把訪客趕走。
她這麽做,表麵上的理由是,這些人的到來會引發查理情緒波動,進而危及生命。但我們隱約能感到背後還有利茲更微妙的情緒,她想獨占查理的時間和愛(盡管這種愛並不是夫妻或父女),因為她自己對查理已經付出了太多,也因為利茲覺得自己比任何旁人更理解查理。所以,她總是給查理帶來他想吃的垃圾食品,她一邊救查理,一邊也在慢慢殺死他,因為這兩個看似相反的行為,都是在成全他。
費舍的息影是迫不得已,原因很複雜。其中之一是被金球獎組委會高層性侵,並因此遭到封殺。這種封殺就像卡夫卡小說《城堡》裏,鄉村權貴對性侵的郵遞員女兒的封殺一樣,根本找不到證據,因此也無從上訴,你隻能承擔後果——你甚至都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被正式封殺了,照費舍自己的話來說,隻是“電話鈴不再響起”。另一方麵,拍動作戲留下的舊疾,讓費舍不得不頻繁接受手術。身體的病痛,再加上離婚和母親的離世,讓費舍陷入抑鬱,身材徹底走形,很難找到角色。
《木乃伊》劇照
2021年我在斯蒂芬·索德伯格的《切勿擅動》裏看到複出的費舍,驚訝於他居然變得那麽胖。然而一年多以後,費舍就憑著《鯨》成為影壇最為人稱道的胖子。前文說過,《鯨》的導演等了十年,才等到了合適的主演。而這主演,又何嚐不是等了十年,才等到了合適的角色?時也命也,時間不僅能讓一個演員變胖,也能讓一個演員積累生活的滋味。表演是屬於演員的特殊救贖,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把經曆的痛苦,轉化為永恒的藝術。
雖然《鯨》裏的查理,終究沒那種大快人心的正能量結局,哪怕通過片尾的一行字幕:“他最終減肥去了XX公斤,和女兒保持良好關係。女兒成了一個小有名氣的作家”之類。但在電影以外,從幾乎失去一切的中年人到影帝,費舍的故事無疑會是一段為人津津樂道的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