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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韻琴:我與姐夫茅盾晚年閑聊的私人記錄

(2023-02-06 07:11:10) 下一個

作者金韻琴:茅盾的內弟媳,1975年在茅盾先生家做客半年期間,與姐夫茅盾閑聊的私人記錄,本文所記為部分日記整理,是茅盾在此特定賦閑時期的生活起居和思想風貌的真實寫照。

到茅盾家作客  一九七五年六月十日

我終於聽從雁姐夫 (茅盾名沈雁冰。從40年代第一次見麵起,我一直稱呼他“雁姐夫”。這是因為我的丈夫孔另境是茅盾夫人孔德沚的胞弟)的勸告,辦了退休手續,離開上海,轉道安徽,到北京雁姐夫家去作客。

從1974年6月15日開始,雁姐夫12次來信,邀請我去他家作客。到了1975年5月9日,他甚至在信裏說,不知道哪一天會“一睡下去就此再也不醒來”,所以一定要我申請退休,快去北京,不要在經濟上多作計較。

由於雁姐夫一再誠懇地邀請,我終於寫了報告,申請退休。6月4日,我領了最後一次工資。同事們舉行了歡送會,大家為我能到茅盾家作長客而高興。

談郭沫若  七月十三日

雁姐夫看到我在閱讀郭沫若的 《李白與杜甫》,就談起郭沫若來了。

他轉述別人對郭老的意見說,郭沫若的褒李貶杜,不少人有意見。有位專家說郭老先生有一個框框,是李好杜不好。比如說:李杜都飲酒,郭老卻說杜飲酒不好,不說李飲酒不好;在信道方麵,不說李信道,卻說杜信道。李、杜都曾讚揚哥舒翰,但對李隻當不看見,對杜卻嚴肅批評。因此不少人私下說郭老不是實事求是的。——即使現在人不便直說,將來卻難免有人要說的。然後他談到中蘇邊界的劃界問題,說郭沫若在這方麵是立了一功的。他說唐朝的李白,據說出生在“碎葉”這個地方。可是在古書上,剛巧這兩個字破損得難以辨認,尤其是“葉”字底下的“木”字,已經完全看不見了。經郭沫若判斷,這是“碎葉”。這個地方,雖然現在劃在蘇聯國境內,但可以看出,那一大片土地原來是我國的。因此郭沫若對中蘇邊界的劃分,立了一個大功。

談康生和鄧拓  八月十二日

晚上,因談到劉少奇的下落——不知他是否尚在人間,而引出了雁姐夫的回憶。他說,WG前,有一天,劉少奇突然召集一批人到中南海的紫光閣去開會。這些人中有康生、王冶秋、鄧拓、齊燕銘等。雁姐夫作為文化部部長,也去了。會後,劉少奇說:“你們幾位等一等,我還有一件事要問問清楚。我接到報告,說鄧拓利用職權,在榮寶齋以自己的畫,自己定價,換取公家的名畫。有這件事嗎?這是個嚴重的問題。鄧拓當即辯解說:“事情是有的,但並不像傳聞所說的那樣。我拿自己收藏的畫,標價出售,看到別人的畫,和我的標價相同,而且又覺得比我的好,就跟榮寶齋的同誌商量,用自己的畫換來了。劉少奇說:“榮寶齋還不是因為你是北京市委管他們的上司,才肯讓你按照你的意誌換給你的嗎!”鄧拓說:“這不是我先想出來要這樣幹的,康生同誌早已是這樣做的。王冶秋同誌可以作證。他是文物局局長,也知道這樣的事。

當時康生也在場,聽了鄧拓的話,低頭不語,顯得十分尷尬。在座的人都很驚訝:鄧拓竟敢當著康生的麵這樣說,使他下不了台。這時候,劉少奇就用婉轉的語調,和悅地說:“鄧拓同誌,你就把那些換到的畫拿去換回來,或者請榮寶齋的同誌重新核實劃價,把不足之數補出來。以後可不能再這樣做了。”這是wg以前發生的事。

後來,wg開始了,鄧拓很早就被揪出來了,被安上什麽三家村之一的罪名,逼得他自殺了。這件事,很難說和康生沒有關係。聯係到標價換畫的事,更使雁姐夫有這樣的想法。

對於康生,雁姐夫很早就有看法:wg前,康生對京劇古裝戲特別感興趣,文化部有什麽古裝戲演出,他總是每演必到,尤其對 《李慧娘》、《敫桂英》等鬼戲,興致更濃,拍手叫好,盛讚不已。哪裏知道,文化大革命一開始,他立即180度轉變,跟著江青批判起鬼戲來了。因此,雁姐夫最後說:“難道他不應該首先批判他自己嗎?”

談柯慶施  八月二十四日

“柯慶施又名柯怪君”,雁姐夫說,我很早就認識他了,那時他還小,參加了共產主義青年團。第三國際開會,我國派了一個代表去蘇聯出席,這個代表就是他。他是見到列寧,跟列寧握過手的人。1921年冬,陳獨秀住在上海漁陽裏二號,有一天法租界捕房去陳家捕人,柯怪君也在,一同被捕,拘押五天後才保釋。後來,我從新疆回來到達延安時,又遇見了他。他已經不像從前那樣瘦小,長得又高又大了。站在旁邊的人開玩笑說:“他是有名的酒家之一。所謂‘酒家,是說他會喝酒。全國解放後,他先在南京當市長,後來當了上海市委第一書記,也抓起文藝來了。當然,他的身體比我好,年紀比我輕,但想不到他會死得比我早。”

為周鋼鳴寫字  七月十一日

周鋼鳴曾經從廣東來信,請雁姐夫寫字。

今天上午,天氣晴朗,雁姐夫精神很好,在起居室裏走了兩圈,對我說:

“韻嫂,請你幫個忙,我給廣東的周鋼鳴寫字,還掉這筆債。”

我應了一聲,立刻拿出筆墨紙硯,磨好了墨。

雁姐夫給周鋼鳴寫的,是一首他過去創作的詩,題目是 《在海口觀海南歌舞團演出》。他在1962年初有海南之行,這是到達海南島後在海口市觀看海南歌舞團的演出以後所寫的詩篇,詩裏歌詠南國風情,寫給廣東省的周鋼鳴,正合適。全詩共八句:

黎家歌舞漢家女,幼苗新培茁如許。

舊譜清詞翻慢調,聲聲如聞蕉滴雨。

一奏三弄思若抽,曲終鏜慶豐收。

慶豐收,於何有?歸功於人民公社。

寫完了給周鋼鳴的條幅,還剩下很多墨汁,雁姐夫說:

“給你也寫一幅吧。” 我很高興。雁姐夫選了一首 《觀朝鮮藝術團表演扇舞》,是1958年12月在北京創作的。全詩是:

素袖輕揚半折腰,連環細步腳微挑。

低徊畫扇百花綻,炫轉長裾萬柳飄。

鸞噦龍吟煥星鬥,風馳雲卷出虹橋。

曲終更見深心處,嫩綠重台捧赤幖。

因為我磨著墨時,隻覺得迎鼻撲來的是一股清香味兒,再看看他寫下的墨跡,又黑又亮,就好奇地問:

“這塊墨,看起來跟平常的墨差不多,怎麽有一股香味,而且寫出來的字,好像閃著烏光似的。”

“這是清朝宮內的貢品哪,是一種特製的墨。”雁姐夫解釋說。

“這些墨,是政府送給我寫字的。現在還留著幾塊,估計我是寫不完的了。”

雁姐夫寫完字,總要退後一步站得遠些,從上到下瞧瞧字寫得勻不勻,直不直。有時微笑點頭,有時皺眉搖頭。

談章士釗  七月十二日

今天,談起國共和談的事,就很自然地談到了章士釗。雁姐夫對章士釗很熟悉,他說:

“章士釗是個出名的愛說大話的人。他有三個老婆,分住在香港、上海、北京,是位癮君子。去年九十多歲的時候死了。死前他曾誇口說,憑他的關係,可以使台灣和平解放。中央特派專機,把他從北京送到香港,以便轉往台灣。不料在香港一病不起。死後,再派專機把他的遺體運回來,開了追悼會。香港的國民黨報紙罵他是‘吃十方的,連青紅幫也要吃,因他做過杜月笙的參謀。隻是蔣介石因為國民黨政學係裏有不少人是章士釗的同學或老友,曾與章有糾葛,在蔣介石麵前說他的壞話,因此得不到蔣介石的任用。章士釗著有 《柳文指要》 一書,定稿於1964年,那時他八十四歲。wg開始,章士釗見形勢不好,連忙主動向中華書局提出,要將該書抽回,不再出版。到1971年,美國總統尼克鬆訪華,外交路線有變化,中華書局才決定出版 《柳文指要》 大字本,共三套,定價三十餘元。書是徐調孚校對的。然而徐調孚在1971年已經退休,為了出版這部書,特地把他從南方請到北京來。中華書局給這部書寫了個前言。章士釗的女兒看了不滿意,要求修改。中華書局作了改動,但對章士釗的治學觀點和方法仍作了必要的批評,說他‘未能很好地運用辯證唯物主義和曆史唯物主義的觀點來研究曆史、解釋柳文,對社會發展的論述持有循環論的錯誤看法,對柳宗元這個曆史人物缺乏嚴格的階級分析,過分誇大了他在曆史上的進步性。章士釗的女兒堅持要把這些話刪去。其實這樣的批評,對章士釗還是客氣的。中華書局估計他女兒又會提出意見,因此事先把前言送給周總理看過,周總理表示同意。當他女兒提出意見時,書局回答說周總理已經同意,再要刪改,請向國務院提出。這樣,他女兒才算作罷。其實,任何書文,作為讀者的廣大人民群眾才是真正的公證人,會作出曆史的判斷;客觀存在的事物,誰也不能歪曲,任何主觀的毀譽是不會起作用的。”

化名和筆名  七月十六日

濟南三中的包子衍,把 《魯迅日記》 中有關雁姐夫的事,一一摘錄整理,寄來請他審閱。雁姐夫改了兩處。其他小地方,因為是一些小事,也就算了。另外,問“方保宗”和“明甫”是不是他在當時的筆名。雁姐夫說:

“這些都不是筆名,而是我的化名。‘方保宗,是我在日本時用的化名。‘明甫,是我在國內用的化名。因為我每次搬家,都要改換一個名字。”

我想到了雁姐夫與另境通信時,經常用一個“玄”字署名,便問他是什麽意思。他回答:

“這是我筆名‘玄珠的簡寫。玄珠是有典故的,出在 《莊子》 裏,說的是一個國王丟失了一顆玄珠,一再命人去找,找不到。最後終於找到了。”

說著,雁姐夫從書架上很快找出一本 《莊子集解》。他翻查了一陣,在 《天地篇》 裏指給我看以下一段文字:

黃帝遊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侖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離朱索之而不得,使詬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黃帝曰:“異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雁姐夫一麵念,一麵解釋:

“玄珠,意思就是真理。用智慧得不到,用眼睛也得不到,用聰明也得不到,而無心卻獨得真理也。莊子的道學是玄虛的,須在遐思中得之。”

《莊子》 這部書,是雁姐夫在湖州中學念書時念過的。“玄珠”這個筆名,在他上世紀二十年代寫文章時就已經使用了。我很驚奇地發現這本書上蓋有“玄珠六十八歲後所讀書”的印章。可見雁姐夫對 《莊子》 很有興趣,非但“玄珠”的筆名典出《莊子》,而且到了老年還在經常翻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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