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野花不採白不採

偶在國內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deannn
個人資料
  • 博客訪問:
歸檔
正文

顧曉陽:詩人北島,也稱商務經理趙振開

(2023-01-01 17:27:00) 下一個

一個轉身,光陰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歲月便成了風景

 

作家簡曆
本文作者
 
顧曉陽,作家、導演。1982年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中文係,1987年赴日本留學,1990年移居美國。作品有《洛杉磯蜂鳥》等,馮小剛電影《不見不散》編劇,電視劇《花開也有聲》導演。
 

原題

北島二三事

 

作者 :顧曉陽

 

詩人北島

 
01

2013年,是顧城去世20周年。北島念舊,打算編一本紀念顧城的文集。他當時住在香港,給我打電話,讓我也寫一篇文章。顧城謝燁出事前,在我洛杉磯的家裏住了15天,因此我了解太多的內情。他們一死,我就決定對外一句話不說,為了躲記者的電話,我還跑到朋友老王家住了5天。此後20年,我一個字也沒寫過,而且永遠不想寫。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北島,表示不能應命。

可北島這麽倔,哪是能讓你拒絕的人?他三番五次地打電話勸說,話雖不多,也不善言,但執拗和誠懇的態度慢慢軟化你,使你無法堅持到底。我終於招架不住了,心一橫:反正已經20年了,寫就寫。

一寫,寫激動了,在心裏積壓了20年的往事有如開閘放水,奔泄而出,隻用了3天就給寫完了。這天的晚上,朋友大橋找我喝酒。工作完成後的亢奮狀態、連續3天苦思冥想挖“腦仁兒”造成的疲憊,正需要用酒來衝它一下子。我立刻動身前往。

那是大橋新發現的一家酒吧,在工體南邊一條小路的盡頭,是個日本人開的,小小的房間,燈光昏暗,村上春樹式的調子,非常安靜,最特別的,是有許多種外間少見的泥煤味威士忌。大橋知道我偏好泥煤味的,特意叫我來。我們倆都要雙份(Double)加冰,坐在吧台前,大口暢飲。

正喝得高興,北島電話來了,他一聽就聽出環境音不像家裏,“你在外邊呢吧?”我說:“對呀!”“在哪兒?幹嘛呢?”“在酒吧跟大橋喝酒呢。”他說:“哎你怎麽不好好寫文章,跑外頭喝酒去了?”“我寫完了。”“啊?這麽快就寫完啦?你可得認真點兒啊,別馬馬虎虎交差……”我的亢奮被酒一澆,說話就帶上髒字了:“孫賊!我不願意寫你丫非讓我寫,我寫完了你又嫌我寫得快,你他媽……”北島又說了什麽我都沒聽見,日本老板直看我,大橋示意我小點兒聲。

北島以往對我寫的東西說好的不多,這篇算不多的之一。他看完後,放心了。

多年來我對北島的觀察是:他想幹什麽就一定能幹成什麽,執著、頑強、堅韌堅忍、不達目的不罷休。他是詩人,還是個行動家。 

 

1981年冬,北島和邵飛在北海公園

 

02

2018年的一天上午,北島打電話約我晚上吃飯。我的習慣是凡有人約飯,我去就去,不去就不去,從不問對方還請了誰。北島約的地點在北京西北邊的海澱,我住在“遠東”靠通州,相距40多公裏,但北島召喚,我情願“跨過大半個北京”去吃他。

下午5點,我都快出門上路了,北島又來了電話,說:“亞夫來不了了,他媽媽病了得送醫院。其他人都是大學者,李零、唐曉峰……你也不認識,你就別來了……”

操他大爺的!大學者!我他媽還×××呢!放下電話,我不僅爆了一串粗口,連自吹自擂的話都給激出來了,理直氣壯的。老北島深知我有說髒話的毛病,我也了解他說話的習慣,並沒當真,開玩笑而已。

後來,我當著北島的麵跟朋友講說過這件事,說完“操他大爺”之後,又操了些別的親戚。北島聽著也直笑,他對自己這麽說話也挺詫異的。本來是不相幹的幾件事,單獨說都對,連在一起說意思就變了。這是北島經常愛犯的錯誤之一。

北島對所有朋友都一視同仁地好,從無差別之心。有他不喜歡的人,但沒有因身份、地位、名聲等外在標簽而區別對待的人。可不知為什麽,他有時確實會冒出類似的話,把人得罪了。我認識他的老朋友比較多,相似的故事不是一起兩起。有的老朋友會很生氣。

我常說他“不會說話”,其實仔細想,也不是不會說話,而是有時會發生嘴腦不對位的狀況,在不該鏈接的地方產生了鏈接。

比如有這樣的情況:八十年代有一次他帶我去史鐵生家,路上我們倆聊起共同的朋友大沅,結果進了史家後,他一見史鐵生就招呼說:“哎,大沅!”還有一次管我們的朋友喬淩叫喬石。

北島說他口拙。在最近的一篇《後記》中,他稱自己“愚笨”。前些日子我倆聊天,說到一個人,我說這人“確實比較笨”,北島同意,並接口說:“我就屬於笨的。”我立刻給以否定。我說的笨,跟他自我認定的笨可不是一回事。你讀他的詩和文,睿智、深刻、才華橫溢,不時跳出來的警句,非洞察世事人情者不能寫。“大智若愚”,庶幾可以用來形容他的某個側麵。當年的老朋友們給他起的外號“老木頭”,還是貼切。

 

右起北島、顧城、我、陳小東。北京郊外,1984

 

03

1985年,北島因種種原因,從外文局的《中國報道》雜誌辭職。這意味著他完全沒有了收入。當時,他的詩很難在公開的報刊上得到發表,而且即便是能發表,稿費也極低,根本不足以養家。這時,昌平的一個農民企業家出資,邀他來辦一個貿易公司。他本人不會經商,於是找了小澱、馬高明等七八個朋友一起幹,公司叫飛達,小澱當經理。

一天,他和小澱造訪我家,推開門就說:“曉陽,怎麽樣?到我們飛達公司來吧,工資高。”我說:“你們給我玩兒去!我在影協好好兒的,又不坐班兒,跟你們起什麽哄啊?”北島說:“隻要你來,先送你昌平一棟別墅。”我說:“是嗎?那你們丫先住著吧,門朝哪兒開知道嗎?別光有天窗,每天出門還得吊繩子。”北島不會編瞎話,除了“別墅”也找不出別的詞兒了,大家一塊兒笑。那是最歡快的一段時光。

他們幾位,我怎麽瞧怎麽不像做買賣的。北島是甩手幹部、不管部長,小澱主抓司機的思想工作,馬高明神出鬼沒,不知道在幹什麽……我家離北京站近,沒過多久,他們就自然而然地把我家變成了飛達公司的倉庫、中轉站、食堂和茶館,一分錢不給。每天從我一睜眼到洗洗睡,隨時有被飛達公司襲擊的可能:有路過門前來冒個頭的、有上火車或接站在我家歇腳的、有把東芝彩電存放又搬走的、有蹭飯的,五花八門。

我非常重視午覺,睡不好,整個下午晚上都昏頭漲腦,所以最痛恨他們在午覺時間闖入我家,剛睡著,“乒令邦啷”門一響,全完!有時他們隻是來放個東西,幾分鍾就走,可我卻再也睡不著了。北島倒是很少來,因為他根本不跑業務,成天在家寫詩。

北島對小澱說:“曉陽寫不好東西,他們家太熱鬧了。”是啊,飛達公司的商務活動如此繁忙,又不怕騷擾我,能不熱鬧嗎?北島還對小澱比劃說:“要寫出好的作品,心得沉在這兒,現在曉陽的心浮在這兒了。”

他們包租了一輛首汽的豐田皇冠,司機叫小孫。小孫是整個飛達公司中最像大老板的人,北島走在他身邊,像秘書,小澱走在他身後,像保鏢,馬高明走在他前頭,什麽都不像,像找抽的。小孫在公司內最聽小澱的,公司外跟我最好,對“趙經理”(北島),他是敢怒不敢言。他開車愛吹口哨,吹得很好,聲調特別淫蕩。有一天他吹起了柴可夫斯基第一鋼琴協奏曲,北島坐在後座上,吃了一驚:“哎?這不是柴可夫斯基嗎?小孫你還聽交響樂哪?”把小孫氣壞了:“擠兌誰呢?就你聽啊?”

小孫對他的抱怨,主要是他晚上去天橋劇場、北京音樂廳看演出,經常讓小孫送他,“丫還挺雅的!我都下班了,這不等於加班嗎?”當然小孫是背著他對我們發牢騷,如果晚上大家一起去吃吃喝喝,小孫高興得不得了,連小孫的太太也成了“飛達之友”。

這之前,北島已獲得了國際上的關注,接到多國的會議或訪問的邀請,但因為“底兒潮”,始終不發他護照。一天,我剛出家門,正好北島小澱馬高明等來,在馬路上碰到了。北島穿一件深色短大衣,對我神秘一笑,說:“我拿到護照了。”說著用手指從大衣內兜裏夾出一個綠皮本子,向我一閃,又給塞回去了。

我前麵說過,北島不會說假話,一說就露餡。我上前一把把本子搶過來,打開一看,原來是飛達公司做的工作證,頭前貼著他的“護照照”,寫的是他的本名“趙振開”,職務:商務經理。我說:“您這叫護照?您拿著這玩意兒連前門樓子都出不去!”把北島說得直樂。

大約是這一年的年中,台灣女作家陳若曦訪問北京,受到胡〇〇的接見。陳若曦把北島無法獲得護照的情況反映給胡,在他的過問下,北島終於得到了“通行證”。他第一次出國去的是西德。

飛達公司也灰飛煙滅了。

此前,為了擺脫飛達等各方麵的騷擾,我“逃”到了安徽鄉村去支教。不久後北島從西德回到北京。司機小孫和多多給我寫信時都提到,北島聽說我去了安徽,“十分震驚”“很佩服”。

 

1986年成都詩歌節上的北島。肖全攝

 

04

1981年,我認識了北島。那時,他是文學界一顆光芒耀眼的明星,他的詩歌傳遍海內,膾炙人口。我則是一個年輕稚氣、朝氣蓬勃的大學生。

最初來往的那兩年,我和他在一起很拘謹,一來因為他是我心目中的偶像,二是他少言寡語,我不知道說什麽。那時期應該是他內心十分苦悶的一段日子:他和芒克等人創辦的《今天》文學雜誌被取締了,他在社會上和工作單位受到批判和壓製……諸種不順,都疊加在一起。他當時跟我說過這樣的話:“我有時候想,幹脆再鬧一場,進監獄算了。”

那時候,我對老一輩人不感興趣,對同代人卻異常崇拜。我母親跟文學界的前輩馮亦代、牛漢、聶紺弩等都熟悉,牛漢的舅舅牛佩琮,還是我父親多年的老同事老朋友,聽著就親切。我上大學後,母親看我愛寫東西,多次讓我去向他們請教,我始終沒去過。而偶然的一天聽朋友說能見北島,則是心跳加速、興奮不已,見到後畢恭畢敬,恨不得把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吞到肚子裏。

為什麽會這樣?現在想,可能是因為:我覺得老一輩跟我不是一個時代的人,差異過大,沒有什麽可以比較的地方。同代人就大同小異了,我們同樣生長在共和國的社會環境裏,同樣受共〇〇的教育,同樣經曆了愚昧和黑暗的漫長歲月——可人家怎麽就能那麽出類拔萃先知先覺呢?他們的思想、語言、感受方式和藝術表現有如橫空出世,到底是怎麽來的?諸如此類,對我來說簡直是個謎,具有強烈的吸引力,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樣的同代人屬鳳毛麟角,卻神話一般的,在1979年的《今天》雜誌周圍聚集了一批。我要學,就要解開他們之所以成為他們的那些個秘密。

我對北島一直抱著這樣的心情,到現在依然如此。唯一的變化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也不知道因為什麽,我的拘束感消失了,跟我的偶像開起了玩笑,經常擠兌他,沒有顧忌。尤其是小澱在的話,我倆一唱一和,越說越熱鬧,簡直像一堂相聲大會。2018年元旦的晚上,北島請他的四中同學唐曉峰及夫人、還有我小澱亞夫丹丹吃飯,那天他喝了點兒酒,挺高興,主動向我和小澱挑起進攻,結果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成了給我倆送上來的炮彈,我們用一個接一個真真假假的爆料來炸他,大家笑成一片。散席後,小澱送唐曉峰夫婦回家,唐教授對小澱說:“顧曉陽說話真逗。趙振開上中學的時候就挺嚴肅的,從來沒人跟他這麽開玩笑。”查我當天的日記,隻寫了三個字:聊嗨了。

 

前坐艾端午;左起站立蕭大忠、張郎郎、劉小澱、北島、我。北京建國門外交公寓,2019

 

05

1990年,在紐約,我和北島、端午、嚴力一起去大西洋城。坐在賭場的大巴上,端午開始雲裏霧裏地侃山,他說:“男手如棉,女手如柴。你看有的女孩兒手像柴禾棒子,這樣的女人有福氣。男的手軟命好。”我讓端午摸我的手。他說:“嗯,還行,可是你再摸摸北島的。”我一直覺得自己的手又小又軟(現在變硬了),在工農兵美學盛行的年代,屬於殘次品。可是這回我一摸北島的手,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軟。用個低俗的比喻,如果說我的手如棉,那北島的手就像鼻涕。他可是建築工地上打鐵的出身啊!

北島的命確實好。他的命也特別硬。幾十年來,他遭遇的坎坷和磨難,非常人可比,但是每一次,他都咬著牙硬挺,絕不服輸。有多少回已經到了懸崖的邊上,再往前走,就是萬劫不複,可當他邁出這一步時,踩著的卻是一朵祥雲,把他又往高處送了上去……這可不是算計就能算計出來的,真是不服不行。

時間彰顯了北島身上的不凡之處。他十幾歲時,就是個交遊廣闊、慷慨大方、特別愛幫助人的人,到老了,還是這樣,幾十年來,他的朋友不知增加了多少百倍,待友之道卻始終如一,永遠是那麽誠懇、細心、處處關懷。得到過他各種形式的幫助的人,不知凡幾。他的平和、謙遜、木訥、寬厚、熱心,沒名氣的時候是這樣,有了名氣還是這樣,名氣多大都不變;20歲時是這樣,70歲時仍是這樣。不論做什麽事,隻要認為應該做,就一直做到底,絕不會虎頭蛇尾,從不推卸責任。雖然一輩子經曆了太多的起伏跌宕世態炎涼人心險惡,身上卻仍保留著一股子學生氣。

北島心裏始終很苦。我感覺他心裏裝的事情太多,還很大,放不下來。他有著超強的共情能力,對哲學意義上的痛苦有深刻的認知,應該是個越往遠看越看不到光亮的絕望者。他所獲得的巨大的成就和榮譽,並不能抵消掉他內心深處的憂思和虛無。他感覺一切都失敗了。

但他不在乎失敗!即使是失敗,也總要不停地做些什麽,來與之相抗。他那股子牛勁兒,著實令人歎服。       

 

左起張郎郎、北島、我。北京798 “斑馬穀”,2022.3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