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57)
2010 (55)
2011 (83)
2012 (66)
2013 (88)
2014 (102)
2015 (497)
2016 (457)
2017 (603)
2018 (637)
2019 (816)
2020 (701)
2021 (540)
2022 (880)
2023 (542)
一個轉身,光陰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歲月便成了風景
原題
作者 :顧曉陽
詩人北島
2013年,是顧城去世20周年。北島念舊,打算編一本紀念顧城的文集。他當時住在香港,給我打電話,讓我也寫一篇文章。顧城謝燁出事前,在我洛杉磯的家裏住了15天,因此我了解太多的內情。他們一死,我就決定對外一句話不說,為了躲記者的電話,我還跑到朋友老王家住了5天。此後20年,我一個字也沒寫過,而且永遠不想寫。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北島,表示不能應命。
可北島這麽倔,哪是能讓你拒絕的人?他三番五次地打電話勸說,話雖不多,也不善言,但執拗和誠懇的態度慢慢軟化你,使你無法堅持到底。我終於招架不住了,心一橫:反正已經20年了,寫就寫。
一寫,寫激動了,在心裏積壓了20年的往事有如開閘放水,奔泄而出,隻用了3天就給寫完了。這天的晚上,朋友大橋找我喝酒。工作完成後的亢奮狀態、連續3天苦思冥想挖“腦仁兒”造成的疲憊,正需要用酒來衝它一下子。我立刻動身前往。
那是大橋新發現的一家酒吧,在工體南邊一條小路的盡頭,是個日本人開的,小小的房間,燈光昏暗,村上春樹式的調子,非常安靜,最特別的,是有許多種外間少見的泥煤味威士忌。大橋知道我偏好泥煤味的,特意叫我來。我們倆都要雙份(Double)加冰,坐在吧台前,大口暢飲。
正喝得高興,北島電話來了,他一聽就聽出環境音不像家裏,“你在外邊呢吧?”我說:“對呀!”“在哪兒?幹嘛呢?”“在酒吧跟大橋喝酒呢。”他說:“哎你怎麽不好好寫文章,跑外頭喝酒去了?”“我寫完了。”“啊?這麽快就寫完啦?你可得認真點兒啊,別馬馬虎虎交差……”我的亢奮被酒一澆,說話就帶上髒字了:“孫賊!我不願意寫你丫非讓我寫,我寫完了你又嫌我寫得快,你他媽……”北島又說了什麽我都沒聽見,日本老板直看我,大橋示意我小點兒聲。
北島以往對我寫的東西說好的不多,這篇算不多的之一。他看完後,放心了。
多年來我對北島的觀察是:他想幹什麽就一定能幹成什麽,執著、頑強、堅韌堅忍、不達目的不罷休。他是詩人,還是個行動家。
1981年冬,北島和邵飛在北海公園
2018年的一天上午,北島打電話約我晚上吃飯。我的習慣是凡有人約飯,我去就去,不去就不去,從不問對方還請了誰。北島約的地點在北京西北邊的海澱,我住在“遠東”靠通州,相距40多公裏,但北島召喚,我情願“跨過大半個北京”去吃他。
下午5點,我都快出門上路了,北島又來了電話,說:“亞夫來不了了,他媽媽病了得送醫院。其他人都是大學者,李零、唐曉峰……你也不認識,你就別來了……”
操他大爺的!大學者!我他媽還×××呢!放下電話,我不僅爆了一串粗口,連自吹自擂的話都給激出來了,理直氣壯的。老北島深知我有說髒話的毛病,我也了解他說話的習慣,並沒當真,開玩笑而已。
後來,我當著北島的麵跟朋友講說過這件事,說完“操他大爺”之後,又操了些別的親戚。北島聽著也直笑,他對自己這麽說話也挺詫異的。本來是不相幹的幾件事,單獨說都對,連在一起說意思就變了。這是北島經常愛犯的錯誤之一。
北島對所有朋友都一視同仁地好,從無差別之心。有他不喜歡的人,但沒有因身份、地位、名聲等外在標簽而區別對待的人。可不知為什麽,他有時確實會冒出類似的話,把人得罪了。我認識他的老朋友比較多,相似的故事不是一起兩起。有的老朋友會很生氣。
我常說他“不會說話”,其實仔細想,也不是不會說話,而是有時會發生嘴腦不對位的狀況,在不該鏈接的地方產生了鏈接。
比如有這樣的情況:八十年代有一次他帶我去史鐵生家,路上我們倆聊起共同的朋友大沅,結果進了史家後,他一見史鐵生就招呼說:“哎,大沅!”還有一次管我們的朋友喬淩叫喬石。
北島說他口拙。在最近的一篇《後記》中,他稱自己“愚笨”。前些日子我倆聊天,說到一個人,我說這人“確實比較笨”,北島同意,並接口說:“我就屬於笨的。”我立刻給以否定。我說的笨,跟他自我認定的笨可不是一回事。你讀他的詩和文,睿智、深刻、才華橫溢,不時跳出來的警句,非洞察世事人情者不能寫。“大智若愚”,庶幾可以用來形容他的某個側麵。當年的老朋友們給他起的外號“老木頭”,還是貼切。
右起北島、顧城、我、陳小東。北京郊外,1984
1985年,北島因種種原因,從外文局的《中國報道》雜誌辭職。這意味著他完全沒有了收入。當時,他的詩很難在公開的報刊上得到發表,而且即便是能發表,稿費也極低,根本不足以養家。這時,昌平的一個農民企業家出資,邀他來辦一個貿易公司。他本人不會經商,於是找了小澱、馬高明等七八個朋友一起幹,公司叫飛達,小澱當經理。
一天,他和小澱造訪我家,推開門就說:“曉陽,怎麽樣?到我們飛達公司來吧,工資高。”我說:“你們給我玩兒去!我在影協好好兒的,又不坐班兒,跟你們起什麽哄啊?”北島說:“隻要你來,先送你昌平一棟別墅。”我說:“是嗎?那你們丫先住著吧,門朝哪兒開知道嗎?別光有天窗,每天出門還得吊繩子。”北島不會編瞎話,除了“別墅”也找不出別的詞兒了,大家一塊兒笑。那是最歡快的一段時光。
他們幾位,我怎麽瞧怎麽不像做買賣的。北島是甩手幹部、不管部長,小澱主抓司機的思想工作,馬高明神出鬼沒,不知道在幹什麽……我家離北京站近,沒過多久,他們就自然而然地把我家變成了飛達公司的倉庫、中轉站、食堂和茶館,一分錢不給。每天從我一睜眼到洗洗睡,隨時有被飛達公司襲擊的可能:有路過門前來冒個頭的、有上火車或接站在我家歇腳的、有把東芝彩電存放又搬走的、有蹭飯的,五花八門。
我非常重視午覺,睡不好,整個下午晚上都昏頭漲腦,所以最痛恨他們在午覺時間闖入我家,剛睡著,“乒令邦啷”門一響,全完!有時他們隻是來放個東西,幾分鍾就走,可我卻再也睡不著了。北島倒是很少來,因為他根本不跑業務,成天在家寫詩。
北島對小澱說:“曉陽寫不好東西,他們家太熱鬧了。”是啊,飛達公司的商務活動如此繁忙,又不怕騷擾我,能不熱鬧嗎?北島還對小澱比劃說:“要寫出好的作品,心得沉在這兒,現在曉陽的心浮在這兒了。”
他們包租了一輛首汽的豐田皇冠,司機叫小孫。小孫是整個飛達公司中最像大老板的人,北島走在他身邊,像秘書,小澱走在他身後,像保鏢,馬高明走在他前頭,什麽都不像,像找抽的。小孫在公司內最聽小澱的,公司外跟我最好,對“趙經理”(北島),他是敢怒不敢言。他開車愛吹口哨,吹得很好,聲調特別淫蕩。有一天他吹起了柴可夫斯基第一鋼琴協奏曲,北島坐在後座上,吃了一驚:“哎?這不是柴可夫斯基嗎?小孫你還聽交響樂哪?”把小孫氣壞了:“擠兌誰呢?就你聽啊?”
小孫對他的抱怨,主要是他晚上去天橋劇場、北京音樂廳看演出,經常讓小孫送他,“丫還挺雅的!我都下班了,這不等於加班嗎?”當然小孫是背著他對我們發牢騷,如果晚上大家一起去吃吃喝喝,小孫高興得不得了,連小孫的太太也成了“飛達之友”。
這之前,北島已獲得了國際上的關注,接到多國的會議或訪問的邀請,但因為“底兒潮”,始終不發他護照。一天,我剛出家門,正好北島小澱馬高明等來,在馬路上碰到了。北島穿一件深色短大衣,對我神秘一笑,說:“我拿到護照了。”說著用手指從大衣內兜裏夾出一個綠皮本子,向我一閃,又給塞回去了。
我前麵說過,北島不會說假話,一說就露餡。我上前一把把本子搶過來,打開一看,原來是飛達公司做的工作證,頭前貼著他的“護照照”,寫的是他的本名“趙振開”,職務:商務經理。我說:“您這叫護照?您拿著這玩意兒連前門樓子都出不去!”把北島說得直樂。
大約是這一年的年中,台灣女作家陳若曦訪問北京,受到胡〇〇的接見。陳若曦把北島無法獲得護照的情況反映給胡,在他的過問下,北島終於得到了“通行證”。他第一次出國去的是西德。
飛達公司也灰飛煙滅了。
此前,為了擺脫飛達等各方麵的騷擾,我“逃”到了安徽鄉村去支教。不久後北島從西德回到北京。司機小孫和多多給我寫信時都提到,北島聽說我去了安徽,“十分震驚”“很佩服”。
1986年成都詩歌節上的北島。肖全攝
1981年,我認識了北島。那時,他是文學界一顆光芒耀眼的明星,他的詩歌傳遍海內,膾炙人口。我則是一個年輕稚氣、朝氣蓬勃的大學生。
最初來往的那兩年,我和他在一起很拘謹,一來因為他是我心目中的偶像,二是他少言寡語,我不知道說什麽。那時期應該是他內心十分苦悶的一段日子:他和芒克等人創辦的《今天》文學雜誌被取締了,他在社會上和工作單位受到批判和壓製……諸種不順,都疊加在一起。他當時跟我說過這樣的話:“我有時候想,幹脆再鬧一場,進監獄算了。”
那時候,我對老一輩人不感興趣,對同代人卻異常崇拜。我母親跟文學界的前輩馮亦代、牛漢、聶紺弩等都熟悉,牛漢的舅舅牛佩琮,還是我父親多年的老同事老朋友,聽著就親切。我上大學後,母親看我愛寫東西,多次讓我去向他們請教,我始終沒去過。而偶然的一天聽朋友說能見北島,則是心跳加速、興奮不已,見到後畢恭畢敬,恨不得把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吞到肚子裏。
為什麽會這樣?現在想,可能是因為:我覺得老一輩跟我不是一個時代的人,差異過大,沒有什麽可以比較的地方。同代人就大同小異了,我們同樣生長在共和國的社會環境裏,同樣受共〇〇的教育,同樣經曆了愚昧和黑暗的漫長歲月——可人家怎麽就能那麽出類拔萃先知先覺呢?他們的思想、語言、感受方式和藝術表現有如橫空出世,到底是怎麽來的?諸如此類,對我來說簡直是個謎,具有強烈的吸引力,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樣的同代人屬鳳毛麟角,卻神話一般的,在1979年的《今天》雜誌周圍聚集了一批。我要學,就要解開他們之所以成為他們的那些個秘密。
我對北島一直抱著這樣的心情,到現在依然如此。唯一的變化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也不知道因為什麽,我的拘束感消失了,跟我的偶像開起了玩笑,經常擠兌他,沒有顧忌。尤其是小澱在的話,我倆一唱一和,越說越熱鬧,簡直像一堂相聲大會。2018年元旦的晚上,北島請他的四中同學唐曉峰及夫人、還有我小澱亞夫丹丹吃飯,那天他喝了點兒酒,挺高興,主動向我和小澱挑起進攻,結果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成了給我倆送上來的炮彈,我們用一個接一個真真假假的爆料來炸他,大家笑成一片。散席後,小澱送唐曉峰夫婦回家,唐教授對小澱說:“顧曉陽說話真逗。趙振開上中學的時候就挺嚴肅的,從來沒人跟他這麽開玩笑。”查我當天的日記,隻寫了三個字:聊嗨了。
前坐艾端午;左起站立蕭大忠、張郎郎、劉小澱、北島、我。北京建國門外交公寓,2019
1990年,在紐約,我和北島、端午、嚴力一起去大西洋城。坐在賭場的大巴上,端午開始雲裏霧裏地侃山,他說:“男手如棉,女手如柴。你看有的女孩兒手像柴禾棒子,這樣的女人有福氣。男的手軟命好。”我讓端午摸我的手。他說:“嗯,還行,可是你再摸摸北島的。”我一直覺得自己的手又小又軟(現在變硬了),在工農兵美學盛行的年代,屬於殘次品。可是這回我一摸北島的手,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軟。用個低俗的比喻,如果說我的手如棉,那北島的手就像鼻涕。他可是建築工地上打鐵的出身啊!
北島的命確實好。他的命也特別硬。幾十年來,他遭遇的坎坷和磨難,非常人可比,但是每一次,他都咬著牙硬挺,絕不服輸。有多少回已經到了懸崖的邊上,再往前走,就是萬劫不複,可當他邁出這一步時,踩著的卻是一朵祥雲,把他又往高處送了上去……這可不是算計就能算計出來的,真是不服不行。
時間彰顯了北島身上的不凡之處。他十幾歲時,就是個交遊廣闊、慷慨大方、特別愛幫助人的人,到老了,還是這樣,幾十年來,他的朋友不知增加了多少百倍,待友之道卻始終如一,永遠是那麽誠懇、細心、處處關懷。得到過他各種形式的幫助的人,不知凡幾。他的平和、謙遜、木訥、寬厚、熱心,沒名氣的時候是這樣,有了名氣還是這樣,名氣多大都不變;20歲時是這樣,70歲時仍是這樣。不論做什麽事,隻要認為應該做,就一直做到底,絕不會虎頭蛇尾,從不推卸責任。雖然一輩子經曆了太多的起伏跌宕世態炎涼人心險惡,身上卻仍保留著一股子學生氣。
北島心裏始終很苦。我感覺他心裏裝的事情太多,還很大,放不下來。他有著超強的共情能力,對哲學意義上的痛苦有深刻的認知,應該是個越往遠看越看不到光亮的絕望者。他所獲得的巨大的成就和榮譽,並不能抵消掉他內心深處的憂思和虛無。他感覺一切都失敗了。
但他不在乎失敗!即使是失敗,也總要不停地做些什麽,來與之相抗。他那股子牛勁兒,著實令人歎服。
左起張郎郎、北島、我。北京798 “斑馬穀”,20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