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鄉第一人民醫院,全樓簇新。十二樓住院部VIP病區11號房間,是木心的病室。躺在兩邊有欄杆的床上,先生的左腕插著輸液管,間歇醒來,床頭被搖起,他側靠著,和我喃喃說話。
他的嗓音原是低沉沙啞,這兩年已乏力笑談,此刻是因我的到來麽,他的話反而多了,說一句,停一停,忽然認真看定我:那你是誰?
“誰”,滬語“啥人”。這一問,比昨天初到時先生的當麵不認,尤使我心驚。昨天,十一月十六日黃昏,我與內人從杭州機場趕到桐鄉醫院,直趨先生床前。沒想到他抬臉說出的第一句話是:“海盜呢!他們走了嗎?”
我本能發笑,同時心神紛亂:先生譫妄了!來路上關於對應先生病重的倉促想象,當下失效:現在,他也成了我不認識的人。
“打走了!全部打走了!”我們俯向他,高聲應答,如騙小孩。同時我迅速鎮定自己,預備接手這驟然陌生的經驗。他靠靠好,神情將信將疑:“哦,原來這樣……”
今天上午,先生又開始與我絮絮說話,是昔年對談時的熟悉目光,忽然,“你是誰?”我永難忘記那一瞬。
“我是丹青啊!”我衝他吼叫,因這聲叫而發急,另一念同時到位:完了,先生要死了……
他微微一愣,神色轉而舒緩。我仍不能確定他是否認出。片刻,如他交代自以為要緊的意思時,悠然轉用浙滬口音的普通話,平靜而清楚地說:“那好……你轉告他們,不要抓我……把一個人單獨囚禁,剝奪他的自由,非常痛苦的……”
▲病床上的木心和守護他的陳丹青
現在我要試著寫出這份記憶:今年,十一月中至十二月下旬,我幾度守在木心病榻前,之後,是他的葬禮。誰曾守護親屬摯友走向最後的路,或對人的殞滅的真相不驚訝、不陌生,但這是我第一次目擊垂老的人,病危,衰竭,死。我不想限製篇幅,不願遺漏種種細節。這是木心以自己的性命的完結,給我上最後一課。
“油盡燈枯了,
現在想的都是死事”
時間推前:今年十月下旬,先生自返鄉六年後第一次住院,本意是醫治白內障。陪同入院的是北京的李春陽夫婦,近年與木心交誼甚篤,其時正去烏鎮看望先生。
手術前必須體檢,一查,脈搏僅二十餘,病名是“房室傳導阻滯二度一型”,血壓、肺功能也極度反常。院方即下病危通知,迅即轉往心髒專科。經救治,各項數據迅速回升,複檢趨近正常。先生吵著回家,春陽於是護送他歸去烏鎮晚晴小築。那是鎮方十年前為木心在故園舊址新建的家。
春陽每日與我通話,報告病情,最後說,先生回家後已能起坐飲食,談笑如故。為之操勞十餘天,春陽夫婦回了北京:那是十一月初的事情。
稍早,九月間,紐約華人建築師林兵與先生商議木心美術館事宜,我在側;更早,七月中,鎮方領導陳向宏先生麵告美術館方案年內啟動,我也在側,當天並與向宏陪了先生探看場地。
明顯而急驟的衰弱,始於2010年秋,先生雖無觸目的病象,但已極度衰老,形銷骨立。他瘦伶伶盤踞著他的座椅,默然不動,不再如過去那樣悉心打理自己;勉力啟唇,出聲輕啞,惟目光靈動潮潤,如孩子般來回仰看我們。稍有起坐走動,是必須兩位侍護的青年,小代、小楊,左右攙扶了。
前年、大前年,先生尚能自己行走,夜飯後必是轉回客廳,作狀長談,各人沏一杯綠茶。臨窗的英式寫字台、靠牆的古董立櫃、居中的皮沙發、詩經體《烏鎮》的手書條幅,都是從紐約寓所運回。如今是在真的烏鎮的故園,我們對坐著,先生一支煙,我一支煙,邊旁倆小夥子。江南的粉牆、木梁,暗沉沉,日子還會很長。
徹夜的暢談早已不複。撐到十一二點,先生抱歉似的說,那麽,休息了吧。還鄉後,他通常是八九點鍾便即歇了。
現在想來好慶幸。去冬,整一年前,2010年十二月,兩位紐約電影人在這裏為先生拍攝紀錄片,為期十天。看那時的照片,先生的麵容尚且飽滿。今春片花出來了,優質影像,精心的剪輯,他看去簡直神氣如昔,惟始終戴著棉帽,攝像時有毛毯覆蓋雙膝,望之如所有福相的老人——近年結識木心的晚輩便是這樣地看先生,以為在這歲數,允稱朗健。但我明知,先生真是衰頹了。
▲早年,陳丹青與木心的合影
我得識木心那年,他才五十六歲,比我現在還年輕。到七十九歲歸國,念及我所記得的木心,這些年他已確鑿是老邁的人。
“你看,老頭子動作慢吞吞,慢吞吞,我年輕時總覺得是裝出來的!” 一次木心又跟我這樣地說笑。說時,他才六十幾歲,正和我在街上健步走著。
“是啊是啊!”我爆笑。如今先生舉止愈發遲緩了,我忘了這番話——後來他給寫成俳句了——此刻想起他吞聲嬉笑到躬下身子的模樣,現在他連這含胸痛笑的氣力也沒有了。
誰不在心中對遲暮的老人略起倦怠麽?近年,說實話吧,先生已難得惹我興致勃然。談鋒,語笑,都還在的,但如所有老人,便是木心,也終於再四說起我早聽過的人名、警句、軼談——三十年代他的母親如何率領街坊撲滅大火的故事,至少與我說起過六七回——我大笑,或表驚異。先生似乎著即看出我的佯裝,隨之報以狡黠的,我所經年熟悉的輕笑,與我對視。在對視的一瞬,無聲交換了彼此的寬諒——但願我沒會錯意吧——稍稍靜默後,於是起別的話頭。
他不再留我。有時住一夜我便離去。二樓客房,開窗即是西鄰的竹梢。前年來時,車近東柵,但見先生滿頭白發,候在宅院大門口。到去年,僅在客廳門簾處站著迎我了,如在冬日,他會當胸抱一枚老式的暖水袋。
到今年,先生艱於起立,就坐在沙發上等我進屋趨前,俯身攏他一攏:他日益像個小孩。翌日我要走,便跟隨他緩緩行到小門沿,待他顫巍巍立定——周身很輕很輕——給我抱抱過,朝我微微頷首,我就撒開步子走了。
他也不再費心維係我倆勉力合謀的歡談。如我母親,他耳背了,羞慚而無辜地看看我——這是他老邁後新的神情——聽我揚聲對他叫。今年夏秋的兩次來,我眼看他半碗湯,勉強幾口米飯,就點起煙看我們吞吃,滿桌江南菜是本鎮沈師傅做的。飯後,七點剛過,先生便輕聲而斷然地說:“好了,上去睡了。”這在早先從未有過。
回京通話,交代瑣事一過,他溫靜地說:“油盡燈枯了。現在想的都是死事。”我沉默,不知該說什麽。我久已聽慣木心說及死亡:他人的,或自己的。他惟不去醫院,也不談起病與治病。
受寒,胃絞痛,失足跌跤。在紐約他就不給我知道,總要自己熬過去,事後平然說起。2003年那次看望他,他正病中,久談不支,便回臥室躺下縮著,我進屋看他,他要我走開,回去。我知道木心脾氣。如今小代、小楊也知道的,說是先生日常梳洗一律關門自理,略有不適、不便,就鎖起房門。
這樣地,直到十月底春陽來電話:先生住院了。
他真的變成一個小孩
年邁而無子女,臨老起病是怎樣心情?聞知長輩危急的一刻,晚生的心緒又是怎樣?
木心不是我的父親。父母倘若病危,我會放下所有事,迅即趕去的。差異便看這一層麽?當春陽料理先生入院時,我想,是我趕去的時候了。北京諸事走不開,可以是理由,當春陽說先生回家了,他還好——複檢的數據確是好的——我於是坐下。其時正籌劃與兩位老友的聯合展事,日日盯著做一本隨展的畫冊。
小代、小楊,幾年來已知盡心照料先生的起居,但究竟不懂如何應對猝發的危急,我也不懂。何況木心年逾八旬。
月初,由桐鄉醫院回到烏鎮,不數日,先生即成天昏睡,幾不進食。大約十一月八九號,小代電話:先生說胡話了,怎麽辦?向宏立即派醫生前往診視:肺部感染,導致腦缺氧,髒器功能隨時可能失效、衰竭,必須入院搶救。
此是垂老之人入冬後常見的症狀。作難的是怎樣說服木心返回桐鄉醫院——先生從不就醫,春陽竟能領著他去,已是奇跡——有兩次小代把電話遞給先生,他已說不了成句的話。
性命要緊啊,先生!我大叫,話筒那邊是極輕微的喃喃……終於,不記得先生如何同意了,或者說,屈服。他再度入院。
葬禮後問起小代,他說先生下樓等車時,猶在抽煙。總之,木心再度離開烏鎮,鎖起臥室的門。臥室外是有壁爐的二樓客廳,一個多月後,布置為他的靈堂。
時在十一月十五日。十六日下午,我到桐鄉。
“海盜在哪裏……”他認真地問。完了。先生與我二十九年的劇談笑說,就此永逝,他變成滿口胡話的老人。
▲木心與陳丹青談笑風生
新醫院都是相似的,潔淨而無情——紐約的公立醫院大致建於二戰前後,管理上佳,設施和麵積尚不及這裏——十二樓病房多半空置著,若在京滬,想必人滿為患。院方早經向宏的關照,十分重視,將先生安置單人病室。我親見樓下本地鄉民求醫住院的紛亂。
向宏說,也可直送上海華東醫院,但以能夠動用的關係,須得擠在五人一間的病房。現在獨間裏是兩位片刻不離的青年——鬢發烏黑,胡須剃青,他倆在老人身邊顯得過於年輕。還有一位阿姨。鎮方的副總,小付,隨時探視,每日準點送來保溫的菜肴、白粥……故鄉能做到的這一切,應是可寬心的。先生渾然不知,牽連著吊針,仰麵喃喃:
我能想象這件事……但我叫不出它的名字……不詳……誰可以決定這麽做法……有喜劇性,反而傷人心……這是錯的……要麽,夜裏買隻雞我們兩個人燒燒吃吃……再買點冬筍……
“文革”囚禁的記憶顯然蘇醒了。他在想什麽?大部分時間先生昏睡。醒來,床頭搖起,先生似乎不知他曾睡過,被周圍好幾隻手勉力扶正時,用眼睛找我,繼續說話。他好像認得我了。
到達翌日,我取出本子記錄他的胡話,忽然覺得有事可做。待他說得累了,合眼欲睡,我就趕緊畫他——他不喜自己的老相,從未允我畫——猛抬頭,他又睜了眼,目光移動,顯然轉了什麽念頭:
……想象那些詩的價值,心裏非常開心……再想想,到底不行,還是小孩子……那些詩、短句,是和大家一起玩呀(他的雙手緩緩舞動起來,牽連輸液管,旋即被護士止住。)……基督徒。我們這裏後來才知道基督的教導……(忽然他分明哼唱巴哈的旋律,力氣不濟,止了聲,呆呆看我。)
譫妄的先生。當我初時目擊,驚痛無措,現在我高興起來:近年那個衰頹緘默的老人,消失了;或者說,在病榻上生動起來。他又是早先與我調笑說話的木心,而且撤除了他的精明的理性,也不再字斟句酌。
此後五六天顯得漫長而凝滯,那是我繁忙生活中一段孤立的時光。除了夜裏回烏鎮休息——西柵景區槳聲燈影,遊人如織——白天一到醫院,一進病房,我就滿懷興致,接續他時而被痰咳阻礙的傾談。
其間,我很快學會動用床側那枚啟動升降的開關,學會和倆小夥一起迅速更換尿濕的棉褲(木心早與我戲謔過這老來的失禁),或者豎起活動小桌板,哄他喝水、吃飯,目睹人的口唇可以這般無力,以至難以吮入清水。
他變得越來越依順,聽任拔去針頭,更換吊瓶,被審慎地扶起、放倒、翻身;或大動幹戈弄下床來,嵌進輪椅,到二樓實施定期的檢驗,然後隆重推送回房——小半因為譫妄,多半是失去了最後的氣力,他隻剩思緒和言說了。
在斷續的句子中,某一瞬,他的眼神閃爍如昔,知道說出好的句子,從我的注視,尋求證實。我愈發喜歡這奇怪而珍貴的時刻:不必佯裝恭謹,不再擔心被拒絕,隨時畫他,摸他腦袋,間或嗬斥他,要他停止拉扯輸液的管子。他仰起下巴由小代給他剃須,乖乖配合毛巾的擦拭。總之,他真的變成一個小孩。
▲木心畫作《成年人的童話》
“風啊,水啊,一頂橋”
神奇之事。先生入院前,有人適巧轉來在上海意外發現的木心照片,攝於1946年,他才十九歲,斜站著,學生裝,戴副白手套,身邊站著兩位穿長袍的男子。
初次給他看,他完全不能辨認,移開目光。翌日再試,他可憐樣地抬眼看我,一臉困擾,又低頭看,終於嘟囔道:
“噫!……是我呢!神氣得很呢!”
▲左為19歲時的木心,右為著名版畫家楊可揚先生
猛地,木心扭頭慟哭。
我不願描述這片刻。他頭一次當我的麵,失聲大慟——那麽多年,我隻記得先生有過兩三次微妙的哽咽:說起晉的嵇康與山巨元,說起托爾斯泰的出走,說起他夭折的小姐姐。
有誰近半個世紀再沒見過自己年輕時的模樣嗎?先生的所有文稿、照片,都毀失了……轉瞬,他展顏微笑,如小孩,一點不羞愧剛才的失態,又看照片,幽幽說起當年的情形:“大家都喜歡我……那是我第一次辦個展呢……”
之後他再看,再哭,頃刻收淚,無辜而失神地看我們,顯然動著什麽別的念頭,然後仰麵睡倒。
另一份禮物是林兵的美術館設計稿。“一頂橋?”先生討饒般地看我,知道自己糊塗了。“美術館!你的美術館!”我衝他吼。
“哦。風啊,水啊,一頂橋。”
浙東方言便是這樣地將“橋”叫做“一頂”。他瘋了,我想,等著他恍然沉吟。漸漸地,先生看向天花板,語調平靜:“這可以使人瘋狂……這樣地倒在床上,死了,真好。”
我不確定他是否終於確認這是他的美術館:他最後牽記的事。
“先生!明年開館,我輪椅推你去!”我高聲騙他,毫不愧疚。我所全神貫注跡近享受的事,是他糊塗了:倘在早先,先生的獨斷無比挑剔,但七月與設計師麵對麵,他已放棄了畢生的精明,“去弄吧……弄好了,嚇我一跳。”
▲木心美術館,竣工於2015年,即木心去世四年後
11號病房。空寂的長廊。可有治愈的希望麽?如若不然,先生還有多久?“多久”,難以啟齒的詞。十九日,木心讀者樊小純請到上海方麵三位會診的中年醫生,各事心髒、呼吸、神經科。江南午後陰冷,他們進入病房,輪番診視,事後分文不肯收取。
事畢,與本院大夫聚在麵北的大間詳細陳述:關鍵是左肺淤塞,必須動用器械吸取積痰,期間,心脾腎肝出現任何異常,便無可救——多久?大量病例固然可以援引,一說是三個月,一說可能半年。所有詞語回避死亡,同時,指向終結。
木心難以闖過今冬。看著他由壯及老,老而弱,弱而衰,我明白這是他最後的時光。隻是,還有多久?
有幾次,他的目光毫無指望:“回去……送我回家。”但神色不再急切執拗,甚至不很認真,又說起別的胡話。上一回入院,春陽說他吵著回家時仍然清醒,仍有難以違抗的意誌。我們從來聽從他,此刻我隻能看著醫生的嘴,懷抱可疑的希望。他們先後沉吟著,熟練而公正地陳述我所不懂的術語:
……地底下有玫瑰色的火焰……在讀我的詩……彌賽亞……我說完了……我要跪下去了……不行啦,不行啦……這樣下去,我要屈服……
“沒有綱領,無法生活”
當我躡手躡腳離開病房時,已看慣這張床。早經排定的種種事等著我:21日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的桂林社慶;22日回京布置我們的展覽,25日開展;之後連續兩天講座,滿目年輕人。其間,浮現垂病的先生和那間病房。
每日與小代、小楊通話,月底,院方為先生動用了吸痰的氣管鏡。小手術,幾乎無痛,據說先生全程服從,奏效了:我心裏泛起輕微而自欺的寬慰,念及還有多久,還會怎樣,似也並不格外沉重。但日子就此嚴肅起來,嚴肅的核心,是在桐鄉。
29日再去桐鄉,停留三天,其間我與向宏經曆了艱難的故事:先生必須完成後事的囑托,簽署文件。入院前,他的手書遺囑筆跡顫抖,才幾行字,未及寫完。現在作難的是:他幾時清醒?
我不想描述詳細的經過,終於,到那一刻,他很乖,被扶起後,凜然危坐,伸出手,簽名有如嬰兒的筆畫,“木”與“心”落在分開的可笑的位置,接著,由人輕握他的手指,沾染印泥——先生從來一筆好字啊,人散了。我失聲哭泣,哭著,這才明白自己積久的壓抑。
11號病房裏外,人多起來:先生唯一的親屬,外甥王韋,與我是同輩的老知青,從北京趕來侍護。江蘇的詩人兼畫家仲青,沉溺先生詩書,在我十一月下旬離去的翌日,自行趕來,晝夜不離。2006年被鎮方派在先生身邊的第一位女孩黃帆,去歲辭職回長沙謀事,聞知先生病危,也來了。小代、小楊輪流值更,隔天會有一夜通宵不眠,明顯消瘦了,仍然耿耿忠心。在門口走道匆促握手,我們一個個走向先生床前,有如小小的家族。
陪伴先生度過紐約最後十年的黃秋虹女士,也從美國趕來了,拖著行李箱。我挽她立在床前,忽又不能自抑:紐約老友來了——昔年每去先生借宿的秋虹的獨幢宅院,必是遠遠望見木心等在門首階前——如今先生渾不知秋虹來到,自顧沉睡著,因氣管鏡用過,鼻腔橫著淺藍色塑料管,看去如在頹然賭氣。
“來……丹青。”29日初進病房那天,先生已然起坐,是我第一次聽他如從前那樣揚聲喚我,輕拍床沿,示意近前,滿臉是有如發狠的自嘲的笑,說出他唯一一次完全醒豁的話:“喔喲……這次是禍闖得大來!”
他現出我好久沒見的老男人的憨笑:“原來弄成這樣子……難為情!難為情!……你坐,你坐。”
這才是我們尋常單刀直入的話語。我用粗口高聲誇張我的興奮,不願錯過這片刻的虛妄。果然,剛才的醒豁瞬時用盡了他的氣力——自孩子們告訴他下午我將到來,他便聚集神誌,等著我。床頭搖落了,他又開始漫長的昏睡……
▲1994年,木心與陳丹青,紐約大都會博物館門口石階
第三天,遺囑、委托,諸事停妥,他睡去,醒來,顯然完全忘了午間的簽署,喃喃開腔:
“有沒有這種可能?”
什麽可能?
“解放軍來抓我?”
“瞎說!”我衝他吼。先生舒緩了,靜默片刻,悠悠地說:
“《紅樓夢》……大有深意”。
你記得《紅樓夢》嗎?
“記得。”他望著天花板。“上帝弄錯了……我不是寫這種類型。”
你寫的是什麽類型?
“我是……已經寫出來了。”
這是可以抓住的話題。我探頭湊近他,如行逼供:“你記得你寫過什麽!?”
“記得……”
“明天不散步了,哥倫比亞倒影,記不記得?”我狠狠地問。
他目光移開,看向東牆,嗓音微顫,趨於尖細:“……寫得好……偉大!”
烏鎮落雪了,細如雨絲,緩緩斜飄著,如極輕極輕的旋律的放慢。
1994年底,先生獨自來到闊別近五十年的故裏,來信說桐鄉上車時,雨雪霏霏,他混在人堆裏偷聽久違的鄉音。去年紐約人過來拍攝,也是忽然有雪,庭院頃刻素白——“他寫雪!寫得多好!”先生曾幾次極口讚美魯迅的《在酒樓上》。那天他依從我們,西服禮帽穿穿好,拄著手杖,由我扶他在雪中的花園走了一圈。日後在紐約看那段影像,是我與先生的末一次散步,不到五分鍾。
四點,護士進來給他的嘴戴上吸痰器。我回程的航班是在六點。車候在樓下。小代提醒我必須去機場了。下樓進車,小代電話追來,說先生尋我繼續講話。我遲疑,舉著手機。殘忍其實不必動用狠心,隻臨時一念:我要小代去問先生想說什麽,不多時,回音來了:先生說“要談綱領性問題。沒有綱領,無法生活”。
後來小代證實了我的殘忍的推測:先生隨即昏睡,醒來就忘了他的綱領。若我在側,他會說下去的。
這是十二月一日,我與木心最後一次交談。幾天後他被推進重症病房,開始全時昏迷。
2011年12月21日,木心先生在自己的故鄉浙江烏鎮去世,享年84歲。百餘名讀者從全國各地趕來。他們念了木心那句詩:我是一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哪。
在他留下的手稿中有一副對仗工整的遺聯,宛如他對自己最後歲月的詮釋:
“此心有一泛泛浮名所喜私願已了,彼岸無雙草草逸筆猶歎壯誌未酬。”
在這個世界上,真的很難得有一個人,能在肮髒的世界上,幹淨的活了幾十年。木心仿佛薄情人世上的一束光,總會在黑暗處將人照亮。
這就是木心的力量。
正如陳丹青所說:“不遇到木心,就會對這個時代的問題習以為常。可等到這麽一個人出現,跟他對照,就會發現我們身上的問題太多了。我們沒有自尊,我們沒有潔癖,我們不懂得美,我們不懂得尊敬。”
木心的書斬釘截鐵,不解釋、不道歉、不猶疑。他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貴族與最後的優雅,他講自己的修養、信念,以及自身所承載的傳統和美學都融入作品之中,木心惜字如金,在出版的著作中往往內斂克製,而“更真實的木心”有時往往藏在他的筆記和遺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