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10月14日中午11時(北京時間14日18時),英國國家美術館內館藏的梵高名作《向日葵》被兩名抗議者潑了兩罐番茄湯罐頭。據悉,這幅《花瓶裏的十五朵向日葵》價值約7250萬英鎊(約合5.8億人民幣),表麵有一層玻璃保護。事發後,倫敦大都會警察局表示,警方逮捕了兩名涉嫌刑事破壞和嚴重非法侵入的嫌疑人。兩名抗議者屬於“Just Stop Oil(停止石油)”的環保組織,之所以做出此舉,是要抗議英國政府對礦物燃料的依賴和濫用,呼籲政府暫停40個石油和天然氣開采項目。這也不是“停止石油”組織第一次盯上名畫。幾個月前,“停止石油”抗議者已經在格拉斯哥、曼徹斯特和倫敦,對梵高的《桃花盛開》、透納的《湯姆森的風弦琴》、霍雷肖·麥卡洛赫的《我的心在高原》、約翰·康斯特布爾的《幹草車》等名畫上“手”了——把自己的手粘在畫框上。該組織聲稱,藝術品是人類文化遺產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它們並不比因氣候危機而處於危險中的35億男女老少更重要。文 | 李孟蘇
當地時間2022年10月14日,英國倫敦,國家美術館,兩名抗議者向梵高1888年的著名作品《向日葵》投擲罐頭湯。英國浪漫主義風景畫家約翰·康斯特布爾(John Constable,1776~1837)的代表作《幹草車》又一次遭殃了。7月4日下午,兩位抗議者來到位於倫敦特拉法加廣場的英國國家美術館,走進34號展廳,跨過《幹草車》前的防護繩,先將他們帶來的一幅畫用膠水貼在作品上,然後又把自己的手粘在金色的畫框上。他們貼上去的畫是反烏托邦版的《幹草車》:磨坊前的蓄水池被填成了公路,大樹被野火燒焦,磨坊前丟棄著一輛舊車,幹草車上裝著二手洗衣機,還有輛大卡車在傾倒垃圾,天上飛著飛機,遠遠的地平線上建起了工廠,煙囪裏噴出的濃霧讓半個天空霧霾沉沉。7月4日,英國國家美術館內,“停止石油”抗議組織的成員將偽作貼在《幹草車》上,並將手粘在畫框上,以抗議英國政府的油氣開采計劃
警衛嚇了一跳,趕緊疏散展廳內的遊客、藝術愛好者,以及正聽老師講解的學童們。抗議者穿著印有“停止石油”(Just Stop Oil)口號的白色T恤,被帶到警察局後,其中一位抗議者宣稱,之所以做出此舉,是要抗議英國政府對礦物燃料的依賴和濫用,呼籲政府暫停40個石油和天然氣開采項目。
此前幾天,“停止石油”抗議者已經在格拉斯哥、曼徹斯特和倫敦,對凡·高的《桃花盛開》、透納的《湯姆森的風弦琴》、霍雷肖·麥卡洛赫的《我的心在高原》等名畫上“手”了——把自己的手粘在畫框上。該組織聲稱,藝術品是人類文化遺產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它們並不比因氣候危機而處於危險中的35億男女老少更重要。英國國家美術館表示,《幹草車》的畫框有輕微損壞,畫作上清漆的表麵也受到一些破壞,正由保護小組進行檢查。2013年,《幹草車》就曾遭到過襲擊。英國很有影響的離婚爸爸團體“父親要求公正”(Fathers 4 Justice)的一個成員,為了爭取合法平等的子女監護和探視權,把兒子的照片粘在了畫上,所幸沒有造成持久的傷害。康斯特布爾招誰惹誰了?他一輩子不曾走出英格蘭,甚少與外人交往,醉心於畫天空、雲彩、風車和麥田,英國藝術史學者、著有《約翰·康斯特布爾的肖像》一書的詹姆斯·漢密爾頓(James Hamilton)總結,“康斯特布爾的性格和觀念極端保守,是保守分子一個,也不是常規概念上的藝術家形象,既不落拓不羈,也非現代人所指的自由主義左派,更不會在皇家藝術學院的晚宴上喝得酩酊大醉,對前輩出言不遜,或者傳出什麽醜聞,以此博得‘真性情’的江湖地位”。他把家鄉薩福克郡的鄉間風景畫成了英國的國家形象,為什麽抗議者偏偏要針對他的作品?“停止石油”的抗議者表示改動《幹草車》,是想證明“依賴石油燃料對我們的田園產生了破壞性的影響”,或許這是他們選中康斯特布爾作品的一個原因。在藝術史上,英國畫家的成就遠不如歐洲大陸藝術家那麽輝煌,但在風景畫領域卻不乏偉大之作。在皇家藝術學院第一任院長雷諾茲列出的鄙視鏈上,風景畫和運動畫位於底端,但康斯特布爾和《幹草車》改變了英國風景畫的地位。《波特小姐》劇照
從1819年起,康斯特布爾開始創作一組“六英尺長卷”(six-footers)作品,包括《幹草車》《跳躍的馬》。這組作品尺寸巨大,實現了康斯特布爾“把風景畫等同於曆史畫”的理想。那幾年,康斯特布爾夏天回到薩福克鄉間寫生,冬天蟄居倫敦創作。創作《幹草車》時,他囑托童年的玩伴、創作上的助手小約翰·鄧索恩(John Dunthorne),把草稿從薩福克寄到倫敦。畫麵上的幹草車是鄧索恩自己的一幅畫裏的,康斯特布爾照搬到了自己的作品裏。在最後的定稿上,他去掉了草稿上水池邊一個騎馬的形象,題名為《正午風景》(後來改名《幹草車》),於1821年在皇家藝術學院展出。家鄉薩福克郡東伯格爾特村是康斯特布爾藝術靈感、生活幸福的源泉。1821年,他給好友、索爾茲伯裏主教約翰·費舍爾的信中寫道,“是這片土地讓我成為藝術家”。他也曾去湖區寫生旅行,試圖用新鮮的視角和開放的心態來欣賞那裏的大自然,但他還是更熱愛家鄉“從水壩流出的水的聲音,柳樹,古老腐朽的木板,泥濘的標杆和磚牆”。英國浪漫主義風景畫家約翰· 康斯特布爾的代表作《幹草車》
他反反複複畫故鄉的斯陶爾河、戴德姆山穀,那一帶後來被稱為“康斯特布爾鄉”(Constable country)。《幹草車》裏的紅瓦白牆農舍位於斯陶爾河河畔,是康斯特布爾父親的產業,出租給了佃農威利·洛特(Willy Lott,1761~1849)。洛特在這棟農舍裏出生、長大,沒有上過學,不識字,當他攢夠了錢,便買下了房子和他耕種的39英畝土地。他終生未婚,和妹妹一家在農舍裏住了一輩子,又在農舍裏離世,死後將房子、田產贈給了兄弟姐妹和他們的家人。當地的牧師戈德溫(George Nelson Godwin)在1875年寫的一本書《伯格爾特點滴》中提到,威利·洛特在他的房子裏“生活了88年,隻離家在外睡過一晚”。康斯特布爾多次把這幢農舍畫在帆布上,稱之為“威利·洛特的房子”,這個名稱一直延續至今,哪怕後來換了多任主人。“威利·洛特的房子”和“康斯特布爾鄉”早已超出地形學的含義,成為某種英格蘭的願景。200年過去,《幹草車》中的風景隻有一些細微的改變,比如洛特農舍的外圍牆拆了,風車貯水池的水位上漲了一點。康斯特布爾專注地畫英格蘭,記錄了這片土地的價值,反映了這片土地上的人民如何看待自己的文化傳統和曆史。他在讓風景畫具有和曆史題材繪畫同等尊貴地位的過程中,塑造了英國鄉村持久的流行形象,讓鄉村成為英格蘭文化的構成之一。《傲慢與偏見》劇照
康斯特布爾的鄉村風景是經過了篩選、管理和重新構建的,雖然是被印在餅幹桶、茶葉盒、日曆、拚圖遊戲板上的圖案,卻象征著繁榮、勤勞、秩序井然有序:吃草的綿羊像落在草原上的白雲,麥垛卷成捆整齊地排列在田野裏,辛勤付出必有回報,有道德的人應該對自然抱有謙卑,富人窮人各安其所,故鄉足以安放肉體、安撫靈魂,人們的心裏有滿足和感恩。
“停止石油”組織要做的正是“防止我們有序社會的徹底崩潰”。沒有文化的佃農尚能置下產業,200年後這成了無法複製的神話。把手粘在《湯姆森的風弦琴》畫框上的抗議者,21歲的物理學畢業生保羅·貝爾對《泰晤士報》說:“全世界的年輕人實際上已經沒有什麽可失去的了,我們是被犧牲了的一代人。”有學者認為,康斯特布爾的聲名被他之後的印象派藝術家遮蔽了,一度有評論家認為他的繪畫形式過時落伍了。今天的人們,包括抗議者,重新認識到他的價值,發現他早在莫奈、馬奈、畢沙羅和巴黎藝術家群體之前,就開始描繪忽陰忽晴的天空,以表現“工業化帶來毀滅”的主題。這讓他受到環境主義者的“青睞”。天空是他風景畫的最基本元素,甚至可以說是他整幅作品的框架。19世紀初的倫敦,空氣質量非常糟糕,酸性的工業煙霧甚至會吞噬油畫表麵的清漆,給作品留下永遠的傷疤。康斯特布爾愈發頻繁地逃離倫敦,隱居在鄉下寫生。這個時期管裝顏料開始出現,取代了傳統的顏料。以往藝術家繪畫之前要先研磨原料,再混合成顏料,過程相當繁瑣。顏料的革新使得露天繪畫得以完成,也助力康斯特布爾成為英國最偉大的氣象畫家之一。康斯特布爾的高積雲速寫
康斯特布爾的哥哥有精神障礙,父親曾寄希望於他能繼承家業。成為職業畫家之前,他在父親的磨坊裏工作,在升掛風車翼的勞動中學會了觀察氣象和天空,對雲的形態、習性有了研究。康斯特布爾的朋友,藝術家兼傳記作家萊斯利(C.R.Leslie,1794~1859)在《回憶約翰·康斯特布爾的生平》中寫道:“對一個風力磨坊的操作者而言,每一個天氣變化他都異乎尋常地關注到了。”
康斯特布爾在日記中寫道:“靠近地麵的雲層在一陣強風的作用下,排成一個隊列,風也讓雲移動得更快。這樣的雲就被開風車的人、水手稱為‘信使’,因為它們往往預兆著壞天氣。”他甚至掌握了隻有經驗老到的風車操作工才知道的描述雲彩的詞匯。《花開花落》劇照
早在1805年,他就開始在作品背麵做天氣筆記,隨著年齡的增大、創作的深入,他對天氣的興趣與日俱增。氣象學家盧克·霍華德(Luke Howard)在1820年出版了《倫敦天氣》,對雲做了開創性的分類,康斯特布爾可能了解過這些氣象學研究成果。今年5月在劍橋開幕的“忠於自然”畫展(True to Nature),展出了康斯特布爾在1821~1822年畫的雲彩和天空素描。這兩年的夏天,康斯特布爾到漢普斯特德鄉間避暑,創作了大量雲彩和天空的油畫速寫,約有100幅。他近乎瘋狂地畫各種天氣狀況下的天空、雲彩,通常不到一個小時就可以完成一幅畫,盡可能地捕捉到了他所觀察到的細節,試圖表達特定的大氣層效果。他對每幅素描都做了筆記,記錄天氣狀況和作畫的時間。紙質畫稿上的雨點痕跡也證明,他經常在各種天氣下寫生。康斯特布爾在1822年畫的春雲研究
1822年的《一柱陽光的天空習作》背麵,他寫道:“七月,正午,漢普斯特德荒原,向北的方向,東南風。”這幅素描在今年展出時,學者們發現畫紙的邊緣有一枚指紋和幾個針孔,猜測是當時他為防止畫紙被風吹走,把它固定在畫架上而留下的。畫麵上的太陽光束穿過醞釀著暴風雨的烏雲,氣象學上叫曙暮光條,也叫雲隙光,康斯特布爾經常借這種光柱來展現巨大的戲劇性效果。
康斯特布爾把這樣的寫生叫作“畫天”。他的“畫天”素描非常準確,準確到在天氣檔案中可以找到相應的曆史天氣記錄,使得他的畫作、筆記、記錄成為研究氣候變化的獨特資料。“他的習作精確到幾乎與當時的天氣記錄完美匹配。”倫敦皇家藝術學院繪畫教授約翰·索恩斯(John Thornes)在《約翰·康斯特布爾的天空》中寫道。英國風景畫家約翰·弗丘(John Virtue,1947~)認為,康斯特布爾的偉大不在於他精確地畫出了景物。精確隻是機械的記錄方法。“他試著把平凡的事物轉變為崇高的藝術形式,但英國是個重視修辭藝術的國家,我們更願意以一種感性、懷舊的方式去看待這個世界。人們認為康斯特布爾代表了一個黃金時代,其實18世紀末到19世紀初,農業經曆著動蕩,鄉村發生了騷亂。”
康斯特布爾在精神上依賴妻子,身體也不強壯,深受牙痛之苦,沒完沒了地感冒。他在書信和日記中反複寫到“毀滅”,一絲悲劇色彩貫穿了康斯特布爾的作品。但在畫天空和雲彩時,保守主義者康斯特布爾極富藝術創造力,迸發出狂野的能量。他鍛造出激進的新語言,粗糲地用顏料“雕塑”出天空和雲彩,天空被黑暗的風暴攪動,雲層翻騰,光影發生了驚心動魄的衝突,原本安寧祥和的田園風景充滿了世界末日的緊迫感。康斯特布爾在1814年畫的來自漢普斯特暴風雨的天空1821年,康斯特布爾還有另一幅重要的作品:《雙虹風景》,是他回到薩福克出生地後畫的。除了故鄉對他的感召,華茲華斯1807年發表的詩歌《每當我看見天上的彩虹》也鼓舞了他:康斯特布爾在1836年畫的漢普斯特公園的彩虹
藝術史家肯尼斯·克拉克認為康斯特布爾和華茲華斯在精神上遙遙呼應,“他倆都相信樹木、花朵、草地和山脈存在著充滿神性的東西,並認為如果全神貫注地對之冥思苦想,它就會呈現它自身的一個道德和精神的特質”。康斯特布爾拿起筆,畫出了平生第一張彩虹主題的畫,他把虹看作希望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