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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捷生:女排“華麗家族”的興衰榮辱

(2022-10-13 19:08:14) 下一個
作者簡曆
 

孔捷生,1952年生於廣州,當過水鄉插隊知青、海南兵團知青、廣州工廠工人。文革後發表文學作品,曾獲1978年度、1979年度兩屆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曾獲全國第二屆優秀中篇小說獎。出版過多部小說、散文集。1980年代末移居美國。

原題

華麗家族超神傳說

——中國女排興衰記

 

 
作者:孔捷生
 

導言:2022世界女排錦標賽中國女排1:3遭意大利淘汰。後郎平時代的女排止步八強,令人遺憾,又令人寬慰,畢竟以前女排換帥就沉淪的老故事不至於重演。蔡斌教練何時率隊再創輝煌,恐難有時間表,但未來可期。

筆者是老球迷,在女排出局時刻,奉上一篇寫於九十年代的特寫,不妨當作體壇野史。今時重讀已無當日之悲情。無論如何,郎平是不會回來了。一個團隊乃至一個國家,不管少了誰,地球都照樣轉——這是普世公式。

 

17歲進入中國女排的巫丹

 
1992年,年僅24歲的中國女排一線隊員巫丹,從巴塞隆拿奧運會的黑色夢魘中悠悠醒轉,身心已極感疲憊頹唐,終於宣布退役。隨後跟進的是主力二傳手蘇惠娟、主攻手李國君、副攻手李月明,直至主教練胡進……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中國女排——一個早已枯萎的神話,總算告別那根蕭瑟的高枝,結結實實地墜落泥塵了。
遂令天下父母心
不重生男重生女

 

追今撫昔,女排風雲史話,曾是牢牢焊接在我們這輩人腦際的超神傳說。她初試啼聲就令國民歡聲雷動,捷報傳來,年輕球迷包圍美國駐北京使館,狂呼口號;繼而是日本駐華商社的設施與人員被襲……後來,愛國學生把這股春洪導入了“團結起來,振興中華”的蓄能水庫裏,中國果然步入了國運與民氣都昂然向上的新時期。
那陣老百姓物質生活很一般,文化生活也不及如今能有更多選擇,但他們都共有一支嗶剝燃燒的火炬——打遍天下無敵手的中國女排。每逢世界大賽,整個民族都繃滿了激情而又屏緊了呼吸,億萬球盲一夜之間都成了業餘排球戰略戰術大師,連對主義和偶像之類頗為警覺的知識分子也不能免俗。普天之下,有幾個超然散淡之人,能把一場球賽的勝負看作兵家常事,而不將自己的感情、血緣、文化諸元都一股腦兒傾倒進去煎炒鹵燉呢?
就這樣,女排國手從封號到聲威都持續膨脹,三八紅旗手——新長征突擊手——全國英模——民族英雄——蓋世超人……
她們無疑是最優秀的運動員,那是可以驗證的;她們同時又是聖女與完人,這卻從何說起?總之,她們引領著一個豪情濫觴的時代,為萬民所景仰,就差點沒給她們修生祠了。
1987年,我到海南島一行,所到之處,島民都爭說不久前中國女排赴瓊崖休整的盛事,恍如土著文化之上古神話“仙女誕”節日,萬人空巷!女排環島一趟,所領受的諸色禮品恐怕超出一個集裝箱。最具熱帶風情的是給每個國手送上一套藤木家具,從體積到重量,如何運過海峽已是問題;到了國家體委大院,如何存放,是下一階段的問題;如何防蟲蛀?如何在北京幹燥氣候和巨大季節溫差中避免那些上等紅藤白藤爆裂?等到解下征袍“對鏡貼花黃”的佳期,這堆嫁妝的款式是否還趕得上潮流?這些都已近乎“終極問題”。
但就我所知,這堆贅物不要白不要,到底還是裝箱運走了。最後如何處置它們,對我始終是懸疑猜想。

庭樹不知人去盡

春來猶發舊時花

 

我們故事的主角——巫丹,就在這個英雄史詩最末尾而又最輝煌的樂章中,娉娉婷婷地走上了鮮花與諛詞簇擁的舞台。
巫丹1967年出生於四川內江的一個體育家庭,父為排球教練,母為田徑教練。巫丹無疑很有體育天分,她15歲進入國家青年隊,17歲進入傳奇般的“華麗家族”中國女排,刷新了排壇奇才郎平18歲披上國家隊戰袍的紀錄。
作為排名於張蓉芳、朱玲、梁豔之後的第四位川妹子,巫丹的資曆其實並不算淺,“五連冠”趕上了兩屆,隻不過1985年世界杯賽還輪不上這棵嫩芽子出場;次年布拉格世界錦標賽,巫丹已勝任陣中的接應二傳,但不幸肩傷發作,加之此位置的鄭美珠正在巔峰狀態,巫丹唯有作壁上觀……
至1988年,巫丹終於擔綱主力,並開赴漢城投入衛冕奧運“後冠”之戰了——盡管新興的古巴“黑色旋風”曾令國人忐忑不安,但孤憤的大胡子革命家卡斯特羅為了主義和原則,斷然勾銷了古巴運動員的漢城之行,眼看“六連冠”這份大禮就隨手送給了中國人。哪曉得,中蘇之戰直落0:3,崩塌的是不可一世的“中國長城”,至慘一局比分竟是0:15!
悲哀的並不是中國女排黑暗時期的開始,而是沒有人承認它的降臨。中國運動員在漢城奧運會上幾近全線失利,因而掩蓋了女排病灶,反正非戰之罪也,一時失蹄,無損“英雄集體”的光輝。
然而女排的榮枯,巫丹正是第一目擊證人,她恰好在女排由盛轉衰的當口入局。這時,主教練袁偉民“賽而優則仕”,已榮升國家體委副主任;接下來是一軸燦爛的“升官圖”。主攻手張蓉芳任國家體委訓練局副局長;副攻手周曉蘭任國家體委排球處副處長(後辭官赴美);二傳手孫晉芳任江蘇體委副主任(後進入國家體委繼續做官);主攻手楊希任解放軍體工隊訓練處處長;副攻手陳亞瓊任新華社香港分社體育部負責人;接應二傳陳招娣任國家女排領隊;副攻手曹慧英則從體育官員任上轉任中國國際旅遊服務公司副總經理;連出場機會遠少於後來的巫丹的板凳隊員朱玲也被許以四川體委副主任之職……
所有第一代“開國元勳”中,隻有鐵榔頭郎平隨夫婿去國負笈留學,比起隊友也許來得艱辛,卻有誌氣得多。
在官本位社會,自有與其共生的價值觀。梁豔,這位文靜而愛微笑的川妹子,還遠談不上是“英雌族係”的叛逆,卻已被周圍所不容——梁豔幾乎是一個孤零零的異數,她雖非打江山之龍虎風雲會的主角,卻是唯一“五連冠”都在隊中的快攻手,並在事業頂峰之際封刀掛劍。然而“我本淮王舊雞犬,不隨仙去落人間”,她婉辭了四川體委賜予的官爵,隻願過凡人生活,她考入中國人民大學新聞係讀書,和一寂寂無聞的文工團樂器演奏員戀愛結婚,懷孕生子……一些明星隊友作不屑狀:“咱們姐妹中梁豔混得最慘!”“數梁豔沒出息,非要嫁那麽個人!”於是嫌棄她,躲著她,生怕辱沒了自己。
有這麽一群大師姐,巫丹這小媳婦要熬成婆,實不知陪盡幾多小心。她目睹最為震駭的一幕,是中國女排易帥……

 

巫丹與同為“川妹子”的隊友張蓉芳、梁豔在一起

 

 

幾處吹笳明月夜

何人倚劍白雲天

 

幾十年文化氛圍,人們骨髓裏不知不覺分泌出某些元素,譬如非黑即白的善惡觀;鬥爭意識;造反意識;站隊意識……國人在此生態下生存,不會幾手簡易實用的權術謀略,就愧對真實社會,愧對世故的父兄師長和進攻性更強又可能更不講遊戲規則的後輩。
主教練袁偉民做官去後,權力真空順理成章地由副教練鄧若曾遞補。不知何解,以東土國情……,單位的領導換了屆,必定喚起上下左右搞事的原衝動,至於新頭兒的道行斤兩,通常不在造反者考慮之中。其實,哪還能找得到比鄧若曾更勝任的人選!
然而那些大牌明星們卻不這麽看,過去她們與這副教頭共患難,如今卻不能共享福了。鄧氏扶正後,帳前驍將一夜之間竟審視出他的種種毛病,於是密謀和串聯開始了,主事者居功恃寵,自然也恃嬌嗲,恃舌頭的長度及伸縮之靈活,三天兩頭找“太上皇”袁公,以精妙的戰術組合,圍繞著廢和立的根本問題,將各種蜚短流長猛扣或輕吊過去……
一輪“站隊”又告開始,巫丹等新人茫然不知所措,按理要聽教練的,然在彼時如何能夠!某些金牌師姐雌威熾盛,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連鄧若曾本人都栗栗自危,終是廢然而退,將領軍虎符璧還國家體委。
中國體育史上空前的一幕——臨陣易帥的女排倉促指派剛剛退役的張蓉芳為主教練、郎平為副教練出征布拉格。所幸者,中國女排餘威未墮,奪冠而歸。這恐怕不算女權主義的勝利,彼時女權這個詞還未傳入中土。
但權力法統的問題總是要解決的。國家體委以競選方式選出了河北隊主教練出馬擔綱。結果無庸多說,漢城慘敗有了現成替罪羊。第二輪競選召集了全國甲級隊的教練及排球科研專家進行民意測驗,投票結果——各省教頭壓倒性多數支持蟬聯多屆全國冠軍的遼寧隊教練來擎帥旗。
誰知結局令眾人錯愕之極,非但真實票數被黑箱作業封殺,長官意誌不由分說地指定前國家男排二傳手胡進接任中國女排主教練。實難怪,袁家班在排球界隻手遮天,前來監督投票的是體委排球處的周曉蘭;而主持甄選的竟就是體委訓練局副局長、胡進的妻子張蓉芳!這或就是舉賢不避親吧。究深一層,這亦係本土文化的縮影。
看來,與其賜予超級明星以官爵和權力,還不如大把塞錢——那本就是應得的血汗錢。即使三幾個明星被銀彈摧垮,那隻是他們自己的事,至少不會禍及街坊鄰裏。
 

 

夜來一笑寒燈下

始是金丹換骨時

 

那一年巫丹19歲,卻已是三朝元老,領教過三屆教練的訓導,真是各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她見識過鄧若曾是怎樣被低級而有效的小動作給廢了;她目睹來自河北、身無寸功的李教練是如何被師姐們百般奚落,隊中僅存的幾位元勳以傷病為由,訓練經常缺勤,漢城歸來,牆倒眾人推,老李從此沒臉在這道上混了。
倘是遼寧隊那位風風火火的紅臉教練來掌軍,戰績誠然無從預測,但至少對這驕惰的隊風必施之以猛藥,讓它霍然痊愈。然而,性情溫和而又有點懼內的胡進,采用的是“甘草療法”。他費了很大力氣,將隊裏上下左右的矛盾理順了,總之一團和氣,“今天天氣哈哈哈”,隻有訓練還是從難從嚴和超強度的。一切似乎都是前女排的光榮傳統,隻是少了當初的一股底氣,那種百折不撓的向心力。
巫丹近視達350度,賽場上不便戴眼鏡,防守接球質量欠佳,後配了隱形眼鏡才成了隊中防守的第一好手;左肩傷痛一直困擾著她,以至養成睡覺右側臥以壓住疼痛部位的習慣;但最大問題似乎是她失之單薄的身骨子禁不起超負荷的折騰,巫丹10歲時得過支氣管擴張,肺活量小,在極限訓練的長跑途中,她總覺得自己窒息得快將死去。
1987年之後的中國女排,巫丹一直是主力隊員。1992年備戰巴塞隆拿奧運的冬訓夏訓,巫丹是僅存的四個上屆奧運老隊員中唯一保持全勤的。實難免,她須接受隊醫的“特護”,吃一些成分曖昧卻立收奇效的藥丸。諸如此類的“九還金丹”,國家體工隊裏很多人都在吃,這在圈內不是秘密。
胡進領軍四年最高拿過世界季軍,最差者是把亞洲冠軍丟掉了。本來風水輪流轉,各領風騷三幾年,頗為符合偉大領袖豁達的辯證法,然而以“不管黑貓白貓,逮住老鼠就是好貓”的治世哲學去觀照,女排顯然不是一群好貓。至於億萬百姓,過去為這圖騰偶像已經付出了那麽多激情,拿個第三已不成為其回報。不絕於耳的斥責和譏諷,其實比無言的冷落還多幾分感情投入。有一點可以肯定,中國女排每次大張旗鼓的出征,已不再是國人關注的焦點了。
恐怕還得歸咎到人性的深意識,前女排靚女如雲,第一代金牌師姐中至今仍能不時出鏡客串晚會司儀的就有楊希、曹慧英;至於男排傳奇“網上飛人”汪嘉偉,曾是中日少女共同的夢中情人,然則掠走他之初戀者正是女排相貌姣好的接應二傳張潔雲;第二代隊員有鄭美珠、梁豔、薑英等,依然能煥發無數球迷額外的感情投入。
不幸的是,胡家班失落了這一傳統。蒲柳之姿如巫丹者,已是招牌隊花。勿以為我在插科打諢,接下來大家可以看到,巫丹的相貌對她個人命運以及中國女排的名譽確乎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愁看京口三軍潰

痛說揚州七日圍

 

開赴巴塞羅那奧運的中國女排,士氣似是不錯的,她們經多輪熱身賽,對蘇聯隊雖互有勝負,心理上已不怵對方了;對古巴隊,心理上仍怵對方,但戰績已互有輸贏了。總之問鼎巴城,大可一搏。
女排先期到瑞士作高原訓練,再轉赴西班牙,在日內瓦機場,巫丹走進洗手間時突告發病——1989年她分別於四川老家和匈牙利昏倒在洗手間裏——幸而挺住了,她煞白著一張臉,搖搖晃晃地回到候機廳,途中有一西人覺察有異,問:要否幫助?巫丹的視覺聽覺均已模糊,和隊友會合時她渾身冷汗淋漓,隊醫當場手忙腳亂……
此症誘因是為適應奧運賽程,巫丹接受藥物控製經期,但提前半個月的月經來潮出血量過大,她最近氣色很差。不過要追溯病根,幾年來早已反複檢查,總未發現異常,看來巫丹突然昏厥的因由在醫學認知範圍之外。
不管如何,巫丹和全隊已箭在弦上,戰幕拉開,頭一仗硬撼古巴隊,豈料“黑色旋風”比以前的友誼賽、小型杯賽時厲害得多,以3:1打敗中國隊。幸虧這是分組賽,以第二、第三名出線亦無大礙,最後跟古巴終須不是冤家不聚頭。次晨,巫丹進洗手間洗漱,忽又有暈乎乎之感,出來趕緊吃了兩粒“皇宮增力丸”,頃刻便覺爽然。
好了,下一場是對荷蘭隊。在位列超一流的中國隊看來,當時荷蘭排球隻是玩票性質,從前有資格遇上中國隊,那是荷蘭姑娘的運氣,盡管輸個稀哩嘩啦仍很是開心。這回中國人又屈尊來跟她們玩幾招了。
開賽後主力巫丹好整以暇,安坐替補席。前兩局中國隊2:0領先,巫丹神情更見悠閑。第三局11:4,勝券在握,胡進將二傳手蘇惠娟換下,馬芳上場。戰局就此急轉直下,荷蘭一分分追平,還意外扳回一局,全隊士氣瘋長!第四局中國隊落後10:13,胡進才想起這是生死戰,急調巫丹、陳鳳琴上陣……一切都遲了,兵敗如山倒,第四局擋不住,決勝局場上已亂作一團。終場哨響,夢斷巴城!
中國女排隻有摘不了金牌的憂慮,怎想得到有小組出不了線之恥?休息室裏中國姑娘抱頭痛哭,隊醫卻又通知:巫丹被抽中去做興奮劑檢查。她去尿檢室留下尿樣便告退。回到奧運村,情勢似有柳暗花明,原以為篤定出線的古巴隊會讓球給美洲近鄰巴西,從而把勁敵中國隊給賣掉。原來這是杞人憂天,有卡斯特羅在,共產主義的古巴怎會向資本主義的巴西示好?輸了球的巴西卻又贏過荷蘭,本身亦已出線。中國隊隻要最後一仗拿下巴西,仍能將荷蘭隊擠掉,以小組第三名出線。
這真是破釜沉舟的一戰,巴西至少比荷蘭難打多了。臨戰前夜,巫丹、蘇惠娟、李月明、李國君四個老隊員分頭給隊友做“思想工作”,末了四人又聚首設誓:“吃了這麽多年苦,最後就看這一拚了!”
背水之戰,中國隊擺出四老二新(賴亞文、高林)的最強陣容,誰知才一個回合,巫丹就被教練換下再沒讓她上去過。焦急的巫丹在胡進陰沉的臉上看不到任何表示。最後中國隊以2:3輸給了十年來從未贏過自己的巴西隊。對於中國女排來說,巴城奧運到此就結束了。然而,更大的悲劇還在後頭。

巫丹是最後一代“五連冠”隊員

 

浮生所欠隻一死

塵世無由識九還

 

奧運村中國大本營,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袁偉民副團長神情極為嚴峻,他向巫丹及教練胡進、領隊陳招娣傳達奧委會醫務委員會的命令:“巫丹尿液興奮劑檢查呈陽性,停止比賽。”巫丹如遭雷殛!
此命令剛好在中國巴西開賽前一刻送至中國隊,而其時胡進已把上場隊員的站位表遞交裁判席,按規定已不能變更,隻能讓巫丹上了場旋即換下來。
巫丹和隊醫囁囁嚅嚅地向袁偉民報告近日用藥情況:計有雲南白藥、皇宮增力丸以及打過強的鬆封閉針。胡進如釋重負,認為多半是強的鬆激素導致,這經得起檢查。然而,袁副團長和隊醫臉色都很難看,顯見得案情複雜。
次晨巫丹由中國奧運團官員和翻譯陪同前去興奮劑檢查中心,那些醫學法官聽完陳述,又檢查過巫丹的針眼,遺憾地說:“問題可能出在這沒有商標、品名和出廠日期的藥丸(皇宮增力丸)上。”為此奧委會醫務委員會將舉行聽證會。巫丹聞知要直麵審判,回營路上就傷心地哭了。
當日奧運村流言蜂起,各國記者四出捕風捉影,中國遊泳隊的“金花”們本來就是被西方體育傳媒監控的重度嫌疑對象,如今當堂逮住了女排的巫丹,似乎一切都可以坐實了。女派駐地一片風聲鶴唳,這個曾經威風八麵的英雄集體,竟淪入如此可悲複可憐的境地!
聽證會由醫務委員會主任梅洛德親王主持,這是本屆奧運會首宗禁藥案,堂上氣氛分外肅殺。神色驚惶而憔悴的巫丹,在廿餘雙眼睛的審視下如同一頭待宰羔羊。聽證是嚴密而公正的,隻有國際排聯官員稍稍袒護了幾句:“過去巫丹記錄清白,我們一直擔心中日韓等國的民間藥方太雜,現在這憂慮成了事實。”然而宣判卻是無情的。巫丹被停止參加本屆奧運資格,同時女排隊醫及其內部管理受到嚴厲警告。
巫丹驟聽如五雷轟頂,刹那間想到的是——死!她憑直覺已知前程盡毀,除了一死了之,以死明誌,她實在沒有勇氣麵對身敗名裂之後的種種蹂躪。看到巫丹哀痛欲絕的即時反應,據說隨團翻譯嚇壞了,之後一直陪著她,開導她:“要想開點,你還年輕,生活剛剛開始……”
這或就是命。“巫丹”者,中藥也。溯東方神秘主義之源,巫和醫原是一家。而這回觸黴頭的“九還金丹”皇宮增力丸,被查出的“士的寧”成份(又稱番木鱉),來自其中一味中藥馬錢子。此藥苦寒有毒,通絡散結,興奮脊髓反射機能,其次對呼吸、血管中樞及大腦皮層均有興奮作用。有名的中藥八厘散、九轉回生丹都以馬錢子為主要成分。然而,亡國之君李後主就是被賜服“牽機藥”——馬錢子,渾身痙攣抽搐而死;《基度山恩仇記》裏心若蛇蠍的檢察官夫人亦是用番木鱉毒殺了四條人命。1971年國際奧委會明令禁止的103種藥物,士的寧就在其中。
巫丹是“誤服”嗎?天曉得!與同樣作弊服用禁藥的西方運動員相比,中土運動員從來沒有“知”的權利。

巫丹曾隨隊獲得兩個世界冠軍

 

來何洶湧須揮劍

去尚纏綿可付簫

 

顯然是國際排聯的傾力斡旋,奧委會並沒有把巫丹逐出奧運村。但謹防事態繼續惡性發展以及記者窮追猛打,中國奧運團的領導在聽證會當晚就讓巫丹回避,遷出奧運村。那是極具悲劇氣氛的時刻,半夜三更,巫丹登上中國駐西班牙使館的車子,樓上擠在窗前的11個隊友嚎啕大哭,她們哭的也是自己,數年的青春和血汗盡付東流,她們其實也沒資格和顏麵在奧運村待到盛會閉幕了。
中國體育官員當然陷入了更深的困境——真是百密一疏,皇宮增力丸是“火車頭體協”下屬科研機構的新產品,中國的專業體育單位多年來都在不懈地開發研製這類神秘兮兮的“大力丸”,皇宮增力丸從未投放市場,自然無商標、品名、出廠日期,它原就不是給老百姓吃的。這款“九還金丹”能立竿見影地提高注意力、覺醒度、興奮性、骨骼和肌肉的緊張度,隨藥交送國家體委的各項檢測報告厚達一寸,均無問題。采用此藥的女排又兩次送藥檢中心重新檢驗(高價進口的精密分析儀器,用以模擬測驗),亦安然逃過關卡,真令人驚歎煉丹術的推陳出新。怎料鬼使神差地巫丹服的這兩粒就捅了漏子!
巫丹搬到外麵的公寓,兩個日夜都以淚洗麵,不吃不喝。領隊陳招娣恐有差池,便也搬過來守著她。然而最惦記著她的還是國際排聯。第三天,排聯主席阿科學斯塔要見巫丹,翻譯陪她趕到男排決賽的體育館,阿氏暫停觀賽,從主席台來到休息室接見巫丹,寬慰一番之後表示:“你沒錯,如果有錯的話,是吃藥前沒問醫生。我希望你參加香港的‘超霸杯’賽。”這可不是中國式的客套,它意味著巫丹終身禁賽的威脅解除了。隨後阿氏夫人進來了,她把巫丹摟進懷裏,說:“你一定要養好身體,你將來要做母親!”
巫丹當時無法完全聽懂對方的勸慰,興奮劑對女性生育機能損害至劇,年輕稚嫩的巫丹如何能知?至於阿氏夫婦和巫丹的緣分其來有自,當阿氏夫人安排這次會見時,就對中方人員說:“我一定要救巫丹,她是中國最好的球員,最美麗的球員。”原來,巫丹的長相在西人看來恰是東方美女的楷模,她個頭僅一米七幾,在長人如林的球員裏像小鳥依人,加上神態文靜,真是我見猶憐。總之,阿氏夫婦這一席話如同“免死牌”,連對此案驚慌失措的中國奧運官員也抖擻起來,守住了國際排聯劃定的這道戰壕。一場凶險的人禍竟然因為事主的儀容長相而得到緩解。
然而,新聞界卻不肯得饒人處且饒人,竭盡扒糞之能事,如英國某報章將巫丹繪入漫畫,對國際排聯之“無邊寬大”刻薄挖苦,進而影射中國運動員摘金狂潮的神秘背景……
及至巴城奧運硝煙散去,巫丹案的是是非非亦隨之化為幾縷輕煙。這個世界是善忘的,它要操心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中國老百姓亦複如是,“女排?它還在嗎?現在都是些什麽人?”筆者也不知,隻曉得有人始終在護短,張蓉芳為夫婿的下野叫屈連天,其他大姐大各有想法,緘口不言;隻有孫晉芳對女排持直言不諱的批評態度,她認為今天的女排丟了老隊員的精神,與前球隊格格不入——這似乎是一種“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的情懷。
故事的主角巫丹卻已化絢爛為平淡,解下征袍,準備嫁衣去了。她的愛情故事也從浪漫(初戀對象是足壇名將賈秀全)轉為平實,未婚夫為一位凡人,這似是梁豔版本的翻印。巫丹的名字亦將從人們的視聽之中消失……女排群雌這個“華麗家族”,終於回複到荊釵布裙的昔時模樣了。

巫丹在意大利聯賽擔任自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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