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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父親還活著,我遇到大難,父親就會默默地坐在一旁,他知道幫不了忙,你不問,他不說,空氣一樣存在,若有若無,絕望的時候,讓你不孤獨。
我是父母的長子,第一次婚姻失敗,怕父母難過,許久沒回去,怎麽解釋呢?無以言答,還獨自住在婚後分配的房子裏尚未遷出。父母住在上海的東北角,我在上海西北角,父親已經預感到什麽,大熱天換了三部公交車,扶著樓梯扶手,一步一喘一階梯,轉上一層,靠著轉角處的扶手歇一歇,終於爬上六樓,父親個大體胖,又患嚴重的肺氣腫。我打開門,驚訝!父親提著一大包麥乳精,企圖不給兒子壓力,彼此無言,隻有空氣,無中“勝”有。
我不知道怎麽說出第一句話的,父親沒有勸慰沒有歎息,隻是沉重地坐著,垂首看地,一種無力感。
那段時間,每到午飯時,我穿過兩條馬路,因為第一條中山路,馬路攤的辣醬肉丁麵0.95元一碗,第二條馬路零陵路,跌到0.9元,日久天長,一筆不小的的開銷。為此買來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的《家常菜一百則》,照著步驟,切蔥花、切薑絲、切丁切塊、炒菜煮飯。那天中午,我炒了幾個菜,推勺掂鍋,一個鯉魚翻身,我想父親一定驚訝,回去可以放心了,從不動手做家務的大公子兼書呆子,終於會照料自己了。
那天我送他去車站,臨上車門,父親終於說話了:“早點搬回家吧”。
不久父親犯病了,住進瑞金醫院的如同通鋪的大病房,那天我們一家正好都在,前妻進來了,我很驚訝,父親很激動,站起來招呼,前妻很尷尬,她是來找實習醫生的弟弟。當時我恨自己,沒有能力,讓父親受窘。自責無益,隻有努力。
後來我跑到山東泰安租櫃台,後來包飯店。母親很擔心,她的邏輯:高考數學考零分的,怎麽算賬?不會算賬,怎麽做生意?簡直“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我的邏輯,賺來的錢在自己袋袋裏,不會算,也跑不了。我沒本事,卻膽大包天。母親呢,做財務的,出身工商地主家庭,一輩子低頭做人,謹小慎微,實在放心不下,帶著患病的父親,擠上去泰安的通宵火車,給我算賬。
我的飯店在站前管理機構隔壁,那裏的員工,穿著製服來我店吃飯,我一改當地陋習,概不不賒賬,但七折出售,得了三折便宜的還是鐵著臉。我父親有位老戰友,在這個管理機構的上級局的局長,父親打電話給他,告知兒子在此開了個飯店,想請他來看看,順便吃個飯。話筒裏隻聽到對方“嗯嗯、啊啊”,我知道在應付,但父親很天真,以為戰爭年代的戰友,一起吃小米、過黃河,父親還是他的領導呢,一定會應諾而來。過了幾天還不見他身影。為了兒子,父親晚上親自上門拜訪,拖拖拉拉總算來了,算是賞臉,隔壁的頭自然過來作陪。那戰友,揚著臉,剔著牙。所長看出父親與他不過爾爾。事後依舊如故,刁難設卡,我也依舊如故,七折禮讓,該不賒賬,落袋為安。承包期到了,開始趕人,我也走的清清爽爽,因為從不賒賬,所以沒有應收款。
回到上海,有了山東的經驗,我的生意很快起來了,一次去北方辦事,路過泰安,專門下車,帶著上海的點心,去看看當年店裏的夥計們,父親叮囑我也去看看那位局長。父親就是那麽憨。但畢竟是父執輩,我提著酒上門,那時他已賦閑在家,見了很激動,站起來走過來,雙手抱著握手一再抱歉。我裝楞賣傻,說了不少好話,多數違心。他心裏也明白,情不自禁地誇我懂事。在社會上,言不由衷是生存迷彩服,底線:不媚不佞不害人。
父親一家忠厚,我的爺爺稍有薄產,又好客,成了共產黨敵後地下交通站,父親自然投奔共產黨,成了學生兵。跟著部隊,一路走一路讀書,淮海戰役充實到前線,成了連級幹部。解放初,已經坐上去朝鮮的火車,半路上被截下,調回上海考大學,新政權要培養自己的知識分子。畢業後留在上海的局機關,黨內組織生活,他響應領導號召,真的提意見,從此一輩子穿小鞋,每次運動都挨整,因為太直。後來我也看些書,才知道每次運動,往往假公濟私、公報私仇,被整的往往是直言不諱的人。性格即命運。父親永遠升不成官。剛有起色,運動又來了,補好的碗,又摔了。
文革後,父親安排了工作,下到基層企業,擔任副職,有位一線工人倔脾氣,不待人見,考上夜大學,可他的崗位三班倒,領導不給他換崗,鬧僵了,他見父親麵善,來找父親,父親替他說話,正職很生氣:你做好人,他成壞人,但父親良心過不去,堅持,就成了惡人。這時候我已讀了《昔日賢文》,開始用世故眼光看世界了,勸導父親,應該先與正職溝通好,然後讓他去找當事者,他明裏做好人,你暗裏做好人,學學周總理的處事為人,還買了回憶周總理的書。
父親不滿十五歲就投奔革命,擠在抗戰末期,適齡即入黨,也算個秀才,卻沉淪僚屬,晚年很落寞,總感到一輩子懷才不遇。父親壯年時,三個兒子一起皮,每當我們犯事,他拾起拖鞋抽我們,然後落著淚說:“賭氣成鋼”,一口山東話,重複多了,三兄弟垂頭側臉,互相窺視,憋著嘴想笑而不敢。現在我們明白了,這句話寄托了自己壯誌未酬的抱負。
恢複高考後,我是曆屆生,小弟跳二級,同時考上大學,在遠近很給父親漲臉。他希望我們積極靠攏組織,但我們都下海折騰,未遂他的心願。後來看到我們事業有成,自我安慰:“兒子不如我,掙了又如何,兒子強似我,不掙又如何”。實際是在安慰自己。
《我愛我家》裏的老革命爺爺,無論體型、言談、舉止,越看越像我爸。影視裏的牆上,沒有對聯,突兀地掛著橫批:老驥伏櫪,就是那一代老幹部的心情,包括我父親。父親後來得了腸癌,在大牌三甲醫院當外科主任的朋友給他主刀,住的是特許病房,母親日夜陪著,我們俯身貼耳安慰他:你享受的也是局級待遇!他總是不甘心的笑笑。出院後,他與母親住在孩子們為他們買的低密度內環小區,父親上午坐在露台的藤椅上,雙肘擱在扶手上,眼前有自家花園,我說笑話:老爸,局長也住不到這個等級啊!父親總是一臉肅穆,我知道他心有不甘,這就是男人!
術後未轉移、未複發,很多年後憋死於肺氣腫,
父親不諳人情世故,直,偏偏成了家風,“山中有直樹,世上無真人”,自然不宜仕途,所以兄弟仨都經商。父親與普通父親一樣,為孩子遮風擋雨,節衣縮食,苛刻自己,抽次等香煙,喝劣等白酒,後來一一戒了,連愛好都戒了。等我中年以後,知道人生沒有愛好,也要有癖好,否則活著還有什麽趣味?但父親很樂觀,文革期間賦閑在家,看到鄰居小孩來玩,就拿起玻璃杯,灌滿開水,冒充白酒,高高舉起,對著毛主席的像,做幹杯狀:“祝毛主席萬壽無疆”,小胖子許為看了發呆,背地裏驚歎:倷爺酒量比武鬆結棍!
在定量供應的貧窮年代裏,單單三個大胃王的“光榔頭”,父母該怎樣餓了自己,哺育孩子。記得暑假去五七幹校玩,三兄弟相繼發育,飯量奇大,一人一頓飯六兩,還喊餓。同事們見了父親,尤其女同事,總是憐憫道:“老李家的三個小老虎啊”,說著就給飯票、糧票,按父親的清高,這是嗟來之食,但父親一一笑納。
父親還有一般父親不同處:以自己的失敗銘碑為我們昭示教訓!為我們掃雷,我們緊隨其後,趨利避害,最後走出他的陰影,破繭成蝶,昂首闊步走在順途上,春風得意,顧盼自雄。但人生的失意意味著什麽?躡手躡腳,拐彎抹角,尤其在機關,說話就像放屁,還不敢響,不得不擱在震動檔。
上海啟封後掃墓,我站在父親的墓碑前,我想起了這些,難過的就是哭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