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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的最後一課

(2022-09-04 16:13:02) 下一個
 

作者/木心 

 
 
下文整理自《文學回憶錄》,木心於1994年新年之際講述,信息量巨大、佳句密集的一堂課。
 

同學們,新年好。

 

今天很難得。那麽冷的天,世界文學史結束在很冷的一天。講課要結束了。

 

我來講講我是怎樣講文學史的。本來是想把本世紀各個流派全講完,可是想想,這樣講,能托得住五年講下來的文學史嗎?

 

用另外一個方法講。講講我這個示眾的例子。從前殺頭,是要示眾的。這樣講,比較難。向來我在難和易的事情裏,擇難,從難處著手。這已經是我的第二本能了。

 

花了一天兩夜,寫了一個總結性的東西。完全離開文學史。要托住文學史,要一個夠分量的結尾。

 

這是我六十七歲時講的課。等你們六十七歲時,可以看看。像葡萄酒一樣,陽光,雨露,慢慢成熟的。伍爾芙夫人講:"我講的話,你們不會懂的。"那時她也六十多歲了。

 

年齡非常要緊的。我三四十歲,五十歲,都讀過伍爾芙,六十多歲時,看懂了。看懂她對的、不對的地方。

 

我敢於講,我今天講的,你們可以在六十幾歲時讀。讀了想:幸虧我聽了木心的話。

 

我聽我自己的話。我聽的話,是別人告訴我的。比如尼采。我聽他的話。不能想象沒有尼采,沒有從前的藝術家講的話,不可能有我的。

 

幸虧我們活在二十世紀,前麵有兩千多年,甚至五六千年曆史。

 

今天我的最後一課,和都德的"最後一課",性質完全不同。法國人而不準上法文課,那是非常悲哀。我們恰恰相反,中國人,中國文化,還沒有被消滅。

 

照片攝於1987年至1988年之間,緊挨木心的是課堂的發起人李全武,這次講課的地點在李全武家的二樓。(陳丹青 供圖)

 

我是一個翻了臉的愛國主義者

 

我對方塊字愛恨交加。偏偏我寫得最稱心的是詩,外國人無法懂。詩,無法翻。外國人學中文,學得再好,隻夠讀小說、散文,對詩是絕望的。

 

中國字,隻能生在中國,死在中國。再想想:能和屈原、陶淵明同存亡,就可以了,氣也就平了,乖乖把"世界文學史"拉扯講完。

 

現代藝術,流派,越來越多。這是個壞現象。上次講過一個公式:直覺--概念--觀念。從希臘到文藝複興到浪漫主義,人類可以劃在直覺時代。直覺的時代,很長,後來的流派,都想單獨進入觀念,卻紛紛掉在時空交錯的概念裏。

 

所以我一氣之下,把二十世紀的藝術統統歸入概念的時代。將來呢,按理想主義的說法,要來的就是觀念的時代。

 

我呢,是個翻了臉的愛國主義者,是個轉了背的理想主義者。是向後看的。拿古代藝術作我的理想,非常羨慕他們憑直覺就能創造藝術。

 

我愛人類的壯年、青年、少年、童年時期的藝術——文化沒有嬰兒期的——人類文學最可愛的階段,是他的童年期和少年期。

 

以中國詩為例,《詩經》三百首,其中至少三十多首,是中國最好的詩。到了屈原、陶潛,仔細去看,已經有概念。屈原麽香草美人,陶潛老是酒啊酒啊。

 

《詩經》三百篇,一點也沒有概念。完全是童貞的。

 

李白、杜甫,更是概念得厲害。到了宋,明,清,詩詞全部概念化。由此看,我的翻了臉的愛國主義,轉了背的理想主義,事出無奈,但事出有因。

 

講開去:一個人到世界上來,來做什麽?愛最可愛的、最好聽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

 

無奈找不到那麽多可愛、好聽、好吃、好看的,那麽,我知道什麽是好的。我在"文革"中不死,活下來,就靠這最後一念——我看過、聽過、吃過、愛過了。

 

音樂,貝多芬、莫紮特、肖邦,等等。食物呢,是蔬菜、豆類,最好吃,哪裏是熊掌燕窩。愛呢,出生入死,出死入生,幾十年轟轟烈烈的羅曼史,我過來了,可以向上帝交賬。“文革”中他們要槍斃我,我不怕,我沒有遺憾。

 

都愛過了。但還要做點事。我深受藝術的教養,我無以報答藝術。這麽些修養,不用,對不起藝術。少年言誌,會言中的——往往壞的容易言中,好的不易說中。

 

以後,不可能兩個星期見麵,很可能兩個月、兩年見一麵。我要講大家一輩子有用的東西。講了,有備無患。你們用不用,悉聽尊便,我隻管我講。是哪一些呢,分分綱目:

 

文學是可愛的。

 

生活是好玩的。

 

藝術是要有所犧牲的。

 

(翻原稿,發現我就此寫下去,沒有停頓地寫完了,可見那麽多年,我的思想可以沒有綱目。我知道我寫完了,算是把我的文學觀點架構起來了。)

 

 

文學是可愛的

 

先引老子的話: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知足者富,強行者有誌。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

 

這真叫做是詩!最近又在看老子,老子是唯一的智者。看到老子,歎口氣:你真是智者,是兄弟。

 

曆來的哲學家、文學家,對人不了解。甚至對老子也不了解。蒙田,不了解人。馬克思,對人無知。

 

自知者明。我看到牛,想:好可憐。望過去一團黑暗。

 

自勝者強。獨裁者能勝人,對他自己,對國家,全失敗。

 

富,是要知足;百萬富翁,不富,因為不知足,他們在玩數字遊戲。金錢和健康一樣,一個健美男子,天天躺在床上,有什麽用?有錢,要會用。

 

中國古代,有些人是會用錢的。倪雲林,晚年潦倒,剛賣了房子,錢在桌上。來了個朋友,說窮,他全部給那個朋友。這才是會用錢。強盜打他,他一聲不響,後來說,一出聲便俗。

 

真是高士。

 

我的詩的綱領:一出聲就俗。

 

拉遠了。強行者有誌。"文革"初,老舍、傅雷……決定去死。為什麽我不肯死?平常倒是想死,"文革"那麽凶,我用老子對付:"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結果呢,"文革"持續那麽久。我跟老子說:老兄,你也料不到。

 

不失其所者久。這個"所",是本性。

 

死而不亡者壽,完全是指藝術家。

 

"孔子未亡必霸,而必為人所霸。"

 

"老子治國,而生隨之亡。"

 

這是我從前寫的句子。

 

"治國平天下"、"竊國平天下"、"亂世治國",那是政客的事。哲學家不能治國。那是惡人的事。這個世界引起許多哲學家關心政治,可是他們不懂政治。

 

死而不亡者壽。當然指藝術家。當時老子這麽說,不知是指藝術家、指哲學家。

 

"文學是可愛的。"

 

不要講文學是崇高偉大的。文學可愛。大家課後不要放棄文學。文學是人學。至少,每天要看書。我是燒菜、吃飯、洗澡時,都會看書。湯顯祖,雞棚牛棚裏也掛著書,臨時有句,就寫下來。

 

電視盡量少看。

 

西方人稱電視是白癡燈籠。最有教養的人,家裏沒有電視。最多給小孩子看看。電視屏幕越來越大,腦子越來越小。

 

理解事情,不可以把一個意思推向極端:我也看電視。尼采,克製不住地手淫:這樣他才是尼采。

 

鴉片、酒,都好。不要做鴉片鬼、酒鬼。什麽事,都不要大驚小怪,不要推向極端。

 

讀書,開始是有所選擇。後來,是開卷有益。開始,往往好高騖遠。黃秋虹來電話說在看莊老,在看《文心雕龍》。我聽了,嚇壞了。一個小孩,還沒長牙,咬起核桃來了。

 

開始讀書,要淺。淺到剛開始就可以居高臨下。

 

一上來聽勃拉姆斯第一交響樂,你會淹死。一開始聽《聖母頌》、《軍隊進行曲》,很好。我小時候聽這些,後來到杭州聽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居然完全不懂。

 

對西方,一開始從基督教著手。要從完全看得懂的書著手。還得有選擇。至少到六十歲以後,才能什麽書拉起來看,因為觸動你去思考,磨礪你的辨別力,成立你自己的體係性(非體係),你們現在還不到這個境界。

 

認真說,你們還不是讀書人。不相信,你拿一本書,我來提問,怎麽樣?要能讀後評得中肯,評得自成一家,評得聽者眉飛色舞,這才是讀者。

 

由俄羅斯為例。可以先是高爾基,然後契訶夫,然後托爾斯泰,然後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有時會頑皮地想,你們七八個人,一天之中看書的總閱讀量,還不及我一個人寫作之餘泛覽手邊書。

 

這樣說,是為了激動你們去讀書的熱情。

 

也有一種說法:我們是畫畫的,畫也畫不好,哪有時間讀書?這就對了,大家看書不夠,就去畫畫了。

 

大陸的新文人畫,是文盲畫的文人畫,看了起雞皮疙瘩。識字不多的作家,才會喝彩。中國的文人畫,都是把文學的修養隱去的。李太白的書法,非常好。蘇東坡畫幾筆畫,好極了。

 

 

我不是推銷文學,是為了人生的必備的武器和良藥。大家要有一把手槍,也要有一把人參——最好是手槍牌人參,人參牌手槍。

 

大家還在青春期。我是到了美國才發育起來的,臉上一大堆看不到的青春美麗痘。第一見證人是丹青。他看到我怎樣成長起來。在中央公園寒風凜冽中,讀我的原稿。

 

我很謙虛哩,在心裏謙虛哩。

 

這樣嘛,才能成大器——中器、小器,也要完成。五年來,好處不少的。這些好話,留到畢業典禮上講。我給每個同學一份禮物--每個人都有缺點,克服缺點的最好的辦法,是發揚優點。發揚優點,缺點全部瓦解--不是什麽一步一個腳印,像條狗在雪地上走。狗還有四隻腳呢,許多腳印。

 

五年來,我們的課遭到許多嘲笑。我知道的。一件事,有人嘲笑,有人讚賞,那就像一回事了,否則太冷清——隻要有人在研究一件事,我都讚成,哪怕研究打麻將——假如連續五年研究一個題目,不謀名,不謀利,而且不是傻子,一定是值得尊重的,欽佩的。五年研究下來,可以祝大家大器晚成。

 

認真做事,總不該反對。嘲笑我們講課,不是文化水準問題,是品質問題。有品質的人,不會笑罵。

 

文學是人學。學了三年五年,還不明人性,談不上愛人。

 

文學,除了讀,最好是寫作。日記、筆記、通信,都是練習。但總不如寫詩寫文章好。因為詩文一稿二稿改,哪有把自己的日記改來改去的?魯迅寫--喝豆漿一枚,八分錢--那麽當然八分錢,有什麽好改的。

 

我這麽說,是有點挖苦的。他們寫這些瑣事,有點"浮生六記"的味道。

 

日記,是寫給自己的信,信呢,是寫給別人的日記。

 

你們傳我一句話,或描述我的有關情況,到傳回來時,都走樣了。我的說話和文學的嚴密性,我的生活的特異,由我傳達別人的話,別人的情況,可以做到完全達意,而慢慢做到可以達人家的意,比別人更透徹。

 

外人聽了,會說自吹自擂,你們要替我作證:木心不是妖怪,是個普通的健康的老頭子。

 

我講這些,有用意的。

 

文學背後,有兩個基因:愛和恨。舉一例,是我最近的俳句:

 

"我像尋索仇人一樣地尋找我的友人。"

 

這可以概括我一生的行為。你們見過這樣強烈的句子嗎?說起來,是文字功夫,十五個字,其實不過是有愛有恨,從小有,現在有,愛到底,恨到底。

 

各位都有愛有恨,苦於用不上,不會用。請靠文學吧。文學會幫助你愛,幫助你恨,直到你成為一個文學家。

 

 

生活是好玩的

 

接著講,"生活是好玩的"。

 

安德烈·紀德的書,我推薦給大家,很好讀的。良師益友。他繼承了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個中間人。我現在還記得紀德的好處。當時我在羅曼·羅蘭家裏轉不出來,聽到窗口有人敲,是紀德,說:"Come on,come on!"把我帶出去了,我永遠心懷感激。

 

紀德有書叫《地糧》(要找盛澄華的譯本)。他說:"人應該時時懷有一種死的懇切。"(原話記不真切了。我是慣用自以為達意的方式重述)這句話,你們能體會嗎?

 

我可以解釋,如果你們能領悟,聽我的解釋是否相一致。

 

人在平時是不想到死的,好像可以千年萬年活下去。這種心理狀態,就像佛家說的"貪、嗔、癡"——"嗔",老怪人家,老是責怒;要這要那,叫"貪";一天到晚的行為,叫"癡"。

 

總之,老是想占有身外之物,買房,買地,買首飾,買來了,就是"我的",自己用完還要傳給兒孫。放眼去看芸芸眾生,不例外地想賺錢,想購物。

 

學林有個親戚,打三份工,心肺照出來,全是紅的,然後就死了。心理學上,這是個工作狂,其實還是想占有。

 

他數錢時心裏有種快樂。拚命打工賺錢,筋疲力盡到死,這不是幸福。那些億萬富翁億萬富婆,也不是幸福。一個人不能同時穿兩雙鞋,不能穿八件衣。

 

家裏小時候也是萬貫家產,我不喜歡,一點樂趣也沒有。

 

推到極點,皇帝皇後總算好了吧?你去問問他,如果他們看得起你,就會訴苦。

 

所以為人之道,第一念,就是明白:人是要死的。

 

生活是什麽?生活是死前的一段過程。憑這個,憑這樣一念,就產生了宗教、哲學、文化、藝術。可是宗教、哲學、文化、藝術,又是要死的--太陽,將會冷卻,地球在太陽係毀滅之前,就要出現冰河期,人類無法生存。

 

可是末日看來還遠,教堂、博物館、美術館、圖書館,煞有介事,莊嚴肅穆,昔在今在永在的樣子--其實都是毀滅前的景觀。

 

 

我是懷著悲傷的眼光,看著不知悲傷的事物。

 

張愛玲這點很好。再好的書,你拿去,不執著。這一點,她有貴氣。

 

不過你們可不要來向我借書--很奇怪。我一到哪裏,一分錢不花,書就會流過來。小時候學校因為戰爭關門了,書全拿到我家裏來。現在我的書又多起來了。各種書。

 

連情感,愛,也不在乎了。愛也好,不愛也好,對我好也好,不好也好,這一點,代價付過了。唯有這樣,才能快樂起來,把世界當一個球,可以玩。

 

諸位還是想買這個球,至少買一部分,但不會玩。

 

莫紮特會玩。他偶爾悲傷。他的悲傷,是兩個快樂之間的悲傷。論快樂的純度,我不如莫紮特。他是十足的快樂主義。我是三七開,七分快樂,還有三分享樂主義。

 

奉勸諸位:除了災難、病痛,時時刻刻要快樂。尤其是眼睛的快樂。要看到一切快樂的事物。耳朵是聽不到快樂的,眼睛可以。你到鄉村,風在吹,水在流,那是快樂。

 

你是藝術家,你就是人間的鳳凰,一到哪裏,人間的百鳥就會朝鳳--你這鳳凰在百鳥中是一聲不響的。

 

我外婆家開地毯廠,曬開來,有一天忽然飛來一隻鳳凰,周圍都是鳥叫。學徒看見了,回來告訴老板,老板趕過去,什麽也沒有。

 

鳳凰在萬物中一聲不響。頂多,寫幾句俳句。

 

上次我們不知不覺走到中央公園,你們問一句,我答一句,就是百鳥朝鳳。是一次彩排。我平常散步,靈感比那次還要多。

 

可是這鳳凰的前身是個烏鴉,烏鴉的前身呢,是隻麻雀。

 

安徒生說得比我好。他說,他從前是個醜小鴨。他的畫和用具到上海展覽過,我摸過他的手提箱。

 

在座人人都是醜小鴨,人人都會變成天鵝——也有人會醜一輩子。中傷誹謗之徒,拿了我的一根毛,插在頭上也不是,插在尾巴上也不是,人家一看,是天鵝毛。

 

 

諸位將來成功了,也有羽毛會給別人拔去用的。對這種事,最好的態度,是冷賢。

 

所謂"冷",就是你決絕了的朋友,別再玩了。不可以的。決絕了,不要再來往,再來往,完了,自己下去了。人就怕這種關係,好好壞壞,壞壞好好,後來炒了點豆子,又送過去(送過去,碗沒有拿回來,又吵)。小市民,庸人,都是這樣子。

 

我已經是絕交的熟練工人了。

 

"賢",就是絕交後不要同人去作對,放各自的活路。他們要墮落,很好,懸崖深淵,前程萬裏。他們如果有良知,他們會失眠。

 

最好的學生,是激起老師靈感的學生。丹青是激起我靈感的朋友。

 

隻要還有百分之零點幾的良知,他就會失眠。推出山門,回來後就不像樣了。他們背離的不是我,而是我所代表的東西。這是我不願意有,但避免不了的象征性。從小就有,我不要有,就是有,沒有辦法。

 

這種現象的存在和激化,就是生活中的快樂。耶穌行了許多奇跡,我們是凡人,不會有奇跡。但有一點,被你拋棄的人,後來都墮落了。和你一起的人,多多少少有成績,這就是生活中的快樂。

 

我們作為耶穌的後人,教訓慘重,再不能上當了。耶穌太看得起人類。猶大,我指叫那些背叛的人為"由他"——由他去吧。

 

生活像什麽呢?像上街去買鞋,兩雙同價的鞋,智者選了好看的,愚者選了難看的。

 

生活像什麽呢?傍晚上酒吧,智者選了美味的酒,愚者買了爛酒,還喝醉了。

 

所以,快樂來自智慧,又滋養了智慧。

 

今後到歐洲去旅行,一路看一路講,我們可以看看會發生什麽。

 

生活聽起來沒有奇怪,人人都在吃喝玩樂。沒有享受到的生活,算不上生活。把生理物理的變化,提升為藝術的高度,這就是生活、藝術的一元論。

 

生活嘛,庸俗一點,藝術,很高超——沒那麽便宜。

 

木心作品《會稽春明》

 

藝術是要有所犧牲的

 

1950年,我二十三歲,正式投到福樓拜門下。之前,讀過他全部的小說,還不夠自稱為他的學生——被稱為老師不容易,能稱為學生也不容易啊——小說家的困難,是他的思想言論不能在小說裏表現出來的。

 

我同福樓拜的接觸,直到讀他的書信——李健吾寫過《福樓拜評傳》,謝謝他,他引了很多資料——才切身感受到福樓拜的教育。我對老師很虔誠,不像你們對我嘻嘻哈哈。

 

那年,我退還了杭州教師的聘書(當時還是聘書製),上莫幹山。這是在聽福樓拜的話呀,他說:

 

"如果你以藝術決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樣生活了。"

 

當時我在省立杭州第一高中執教,待遇相當不錯,免費住的房間很大,後門一開就是遊泳池。學生愛戴我,其中的精英分子真誠熱情。初解放能得到這份位置,很好的,但這就是"常人的生活",溫暖、安定、豐富,於我的藝術有害,我不要,換作淒清、孤獨、單調的生活。我雇人挑了書、電唱機、畫畫工具,走上莫幹山。那時上山沒有公車的。

 

頭幾天還新鮮,後來就關起來讀書寫書。書桌上貼著字條,是福樓拜說的話:"藝術廣大已極,足以占有一個人。"

 

長期寫下去,很多現在的觀點,都是那時形成的。

 

修道,長期的修道。丹青在時代廣場的畫室,就是他的修道院,天天要去修道的。

 

木心作品《成人的童話》

 

讓你的藝術教育你。

 

對子女的好,好在心裏,不要多講。我對朋友的好,也不講。以後你們成熟了,我要評,隻要好,我就會評。評論,要評到作者自己也不知道的好,那是作者本能地在做,評價從觀念上來評。

 

用福樓拜這句話,意思是:我甘願為藝術占有,沒有異議。回顧這些往事,是說,藝術家一定要承當一些犧牲。你們承當過多少?你們還願意承當多少?清不清楚還要犧牲點什麽?

 

不值得犧牲的,那叫浪費。

 

宗教很明白:你要進教門,就得犧牲。吃素,不結婚,不說綺語。但宗教所要的犧牲,是殺死生命,很愚蠢。可是殺而不死,修道院弄出許多事來。

 

福樓拜不結婚。他對情人說:你愛我,我的構成隻有幾項觀念。你愛那些觀念嗎?

 

藝術家的犧牲,完全自願。

 

當我指出這個願望,你點頭,那麽,我明打明指出:哪些事你不應該做--這事是虛榮,那事是失節——你們聽了,要受不了的。可就是這些事,使人不甘離開常人的生活。

 

可能你會說:"您老別含糊,盡管說,咱們能改過的改,不能改的慢慢合計。"不,我不會明說的。

 

古代,人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人類到了現代,一切錯誤,全是明知故犯。現代人的聰明,是一個個都沒有"一時糊塗"的狀態,倒是有"雖千萬人我往矣"的犯罪勇氣。現代人中,恐怕隻有白癡、神經病患者,可能質樸厚道的。正常人多數是精靈古怪,監守自盜。

 

這就是現代人。我們生在現代,太難歸真返璞了。

 

木心畫作

 

來美國十一年半,我眼睜睜看了許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犧牲世俗的虛榮心,和生活的實利心。既虛榮入骨,又實利成癖,算盤打得太精:高雅、低俗兩不誤,藝術、人生雙豐收。我叫好,叫的是喝倒彩。

 

生活裏沒有這樣便宜。

 

年青時在上海,新得了一位朋友,品貌智力都很好。某日談到上海人無聊,半點小事就引一堆路人圍觀。正說著,對麵馬路霎時聚集十多人議論什麽事,那朋友急步過去看究竟,我就冷在路邊,等,這真叫孤獨,又不好意思就此走掉,呆等了好久,他才興盡而歸。

 

現在還是這樣,我老被人扔在路邊--這條路,叫做藝術之路——我老了,實在比較好的朋友,可以等等,等他從彼岸興奮歸來。普通朋友呢,不等了,走了。罵我不講意氣,獨自溜了?這種顧慮似乎不必要。新的情況是,跑去看熱鬧的人,就此消失在熱鬧中,不回來了,所以大大減少了等的必要。

 

也許你要問:為什麽藝術家一定要有所犧牲呢?

 

這一問者,大抵不太願意犧牲,因為還沒弄清藝術是怎麽回事,怕白白犧牲--我可以徹底地說:藝術本來也隻是一個夢,不過比權勢的夢、財富的夢、情欲的夢,更美一些,更持久一些,藝術,是個最好的夢。

 

我們有共享的心理訴求。你畫完一張得意的畫,第一個念頭就是給誰看。人一定是這樣的。權勢、財富,隻有炫耀,不能共享,一共享,就對立了,一半財富權力給了你了。

 

情欲呢,是兩個人的事,不能有第三者。比下來,藝術是可以共享的。天性優美,才華高超,可以放在政治上、商業上、愛情上,但都會失敗、失算、過氣,放在藝術上最好。

 

 

為了使你們成為藝術家,有這麽多的好處,你可以犧牲一點嗎?

 

既然分得清雅俗,就要嫉俗如仇,愛雅如命。我中秋節買月餅,回家就把月餅盒扔掉。這麽俗的設計,不能放在家裏。

 

決絕的不再來往,不要同不三不四的人廝混,聽了幾年課,這點鑒別力要有。跑過家門的鬆鼠,長得好看,我喂它吃,難看,去去去。

 

虛榮有什麽不好?就是沒有光榮的份。兩個"榮",你要哪一個?要克製虛榮心,算不算犧牲?你試試看。

 

如果你真能被藝術占有,你哪有時間心思去和別人鬼混,否則生活就不好玩了。因為你還在藝術的邊緣,甚至邊外,藝術沒有占有你,你也沒有占有藝術。所以你的生活不會很快樂,甚至很煩惱。怎麽辦呢?

 

好辦,再回到前麵講的,人活著,時時要有死的懇切,死了,這一切又為何呢?那麽,我活著,就知道該如何了。

 

所以時時刻刻要有死的懇切,是指這個意思。

 

1994年,我願大家都有好的轉變。課完了,我們將要分別,即使再見麵,要隔了一層了,校友見麵,客客氣氣。過去這一段,今後得不到了,想來心有戚戚。

 

怎麽把這個氣氛延續下去?有個想法:將來成立一個文學研究會,遠話近說,先醞釀。文藝複興,從個體戶到集體戶,要有個形式。

 

這是新年的新希望。目的,要入世,做點事——也是一種犧牲,綁出去,示眾。

 

經曆幾多人世浮沉,木心的一生始終未曾悖逆自己、悖逆文學和藝術。他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貴族與最後的優雅,身處曆史洪流之中,他不隨波逐流,內心始終有一方田園,不被世界同化。

 

在任何時代,想要抓住人性的弱點來賺錢都非常容易,沒有一點高級。相反,想要建設一種文化,耐心地拆除信息壁壘,並且能夠堅持下來,那真不是一般的不易。

 

在這個世界上,真的很難得有一個人,能在肮髒的世界上,幹淨的活了幾十年。木心就是薄情人世上的一束光,總會在黑暗處將你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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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stalia 回複 悄悄話 "人類文學最可愛的階段,是他的童年期和少年期.以中國詩為例,《詩經》三百首,其中至少三十多首,是中國最好的詩。到了屈原、陶潛,仔細去看,已經有概念。屈原麽香草美人,陶潛老是酒啊酒啊。《詩經》三百篇,一點也沒有概念。完全是童貞的。李白、杜甫,更是概念得厲害。到了宋,明,清,詩詞全部概念化。"

————別的不說,僅看以上的議論,也就知其無非大言惑眾,故作高深而已。
文取心 回複 悄悄話 木心的‘我’執太盛,這篇文字有一半在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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