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初,船王包玉剛回京考察,北京飯店僅剩一間房,工作人員無處居住。
旅遊總局局長告知,他也常被半夜叫起,把無法入住的客人送至天津,有時天津住滿,還要派飛機送到西安。
包玉剛動念為首都捐贈一家國際化賓館,出資1000萬美元,唯一要求,以父親兆龍命名。
無人敢應,請求一路報至鄧公,鄧公稱:“人家講孝心,這是好事嘛,別人不同意,那就由我出麵來接受這筆捐款,替飯店提個名。”
1981年7月6日,鄧小平親手接過香港著名實業家包玉剛為興建一個旅遊飯店的1000萬美金的捐款,並欣然同意包先生希望以父親“包兆龍”的名字命名這家飯店的願望。
他說:“請國家旅遊局在北京最好的地方給包玉剛建一個飯店。”兆龍飯店遂落地三裏屯。
1985年,兆龍飯店落成,外媒轟動,報道稱:中國在兆龍飯店前升起一麵旗幟,上寫“解放思想,改革開放”。
然而此時,鄧公口中北京最好的地方,尚無商業氣息。它地如其名,不過是距北京內城三裏地的村落。
清末時那裏是荒墳,建國後那裏是村莊,五十年代蓋起火柴盒般樓宇,工作人員仿佛窺見未來,“將來誰住這裏誰幸福”,取名幸福村。
此後,工體落成,使館到來,開放的氣息一點點吹撫街巷,三裏屯如窗,並有了第一批臨窗眺望的人。
作家馮唐在三裏屯長大,中學體育課常被要求繞著三裏屯跑圈。跑圈終點在三裏屯街角,少年們一人一瓶北京白牌啤酒,坐在花壇閑聊。
他們聊使館偶見的美女,聊奔馳而過的汽車,馮唐說:“我隻是在旁邊安靜聽著,喝著啤酒,覺得歲月美好,時間停滯。”
那年的三裏屯,主營生意是汽配,號稱黃河以北的客商,都雲集於此采購。
1993年,三裏屯北路開發,本來想模仿南路做汽配,然而生意冷清,直至有海歸年輕人開了第一間酒吧“咖啡咖啡”。
此後,酒吧漸多,申請工商執照,酒吧不予批複,眾人便以西餐店為名。入夜後,260米長街上,燈光開始迷醉夜色。
“隱蔽的樹”得名於院子裏兩棵高大的樹,“芥末坊”出名的是光頭女老板,“My Space”裏有棕皮沙發和爵士唱片,“Jazz Ya”請來了第一位調酒師。
德國媒體報道:“Jazz Ya”讓剛開放的中國,第一次多出朦朧的誘人味道。
1995年,曾在凱賓斯基工作的李亨利從澳洲歸來後,直奔三裏屯,開了白房子,豪言“我想改變中國人朝九晚五的生活秩序”。
那些看完新聞聯播就睡的人們,第一次嚐試擁有自己的夜晚。
起初,有人進酒吧,還在問有沒有炸花生米和豬耳朵,不久後已學會芝華士兌紅茶,並懂得在清吧保持安靜。
酒意彌漫下,音樂和文學很快聯袂而來。詞作家丁原喝了半箱啤酒寫出《你的柔情我永遠不懂》,歌手李波在牆上刷下“別讓別人知道我們在這裏”。
多年後,他追憶:1995年那會,搖滾潮剛過,我還留著長發,一腔熱情無處釋放,快要爆炸。
幾年後,王朔來此和薑文等人合夥開酒吧,有人建議酒吧名叫“王老師酒吧”,王朔說,裝什麽裝啊,直接叫王吧。
王吧上層免費,結賬翻臉,半個文藝圈在此喝酒聊天,通宵達旦。下層營業,支援上層,被戲稱為“經濟基礎”,竟也支撐了數年。
三裏屯的賣花女子,念念不忘當年盛況。薑文薑武結伴而來,小桌喝酒,路人見了輕鬆碰杯。賣花人最喜歡臧天朔,為追姑娘,包下所有花,連送一個月。印象最深的豪客,是年輕丁磊,因發布會成功,不買花也一人送五十。
鄉謠酒吧的冬夜,羅大佑整夜喝著名叫BODDINGTON英式啤酒,從不拒絕碰杯。最終,他上台,拿起吉他,猶豫下後傾瀉節奏:太陽下山明天還會爬上來,花兒謝了明年還會依然開……
詩人、作家、球評人大仙,對那年的三裏屯念念不忘,沒有名流,皆是醉客。“好比今天周傑倫坐在這裏,周星馳就在他旁邊桌上,你能想象那是什麽氛圍嗎?”
三裏屯在碰杯中度過了千禧年,九十年代的濃冽兌進了新世紀的魔幻。
掙脫集體的人們有了自己的時間,無緣遠遊的人飲到杯中的異國,最關鍵的是,人們明白了生活要有儀式感。
梁左去世前夜,獨自在三裏屯酒吧轉了兩小時,他獨自飲酒,無人相識。
2004年6月,三裏屯酒吧街拆遷,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芥末坊”酒吧已化瓦礫,愛爾蘭酒吧畫上“拆”字。愛爾蘭酒吧離去時,老板特意到對麵的鄉謠酒吧告別:“哥們兒,我們先走了。”平時的競爭對手,離開時竟有不舍。
鄉謠酒吧最後的日子靠發電機支撐。最後一夜,羅大佑正在天津開演唱會,散場後,強撐疲憊,趕來北京,送別鄉謠。
淩晨散場時,一位老人站在門口,他是附近居民,從未入內喝酒,但希望能拍照留念。
不久後,整條酒吧街已成廢墟,覆蓋綠色織網,有人撿起兩塊磚頭,自稱還能分辨出處,然而故事終究都已散在煙塵中。
三裏屯街道稱,廢墟之上將打造出一座巴黎風情的巴黎城,然而一年後,巴黎城位置以35億價格,轉給了衝刺上市的SOHO中國。
日本設計師隈研吾,用了山川和峽穀的概念,設計三裏屯,鬧市之中別有層巒。
那是GDP黃金十年高點,那是奧運將來時刻,開放長風早已浩蕩,北京需要新地標,需要打開世界的鑰匙。
2008年,人們剛剛適應三裏屯的樓宇山丘,便發現南邊入口豎起了巨型圍擋。圍擋卸去後,現出形狀奇異的三裏屯village。
李誕在奧美實習時候的師傅,文案女王林桂枝,給太古裏寫了宣傳文案:
2008年,奧運聖火傳遞之際,中國第一家蘋果零售店落戶三裏屯。
開業當天,數千人排隊入場,領到黑色紀念T恤,人群中有樸樹、崔健和蘇有朋。那天之後,更多國人從掌中連接世界。
最早入駐的阿迪達斯專賣店,最大的優衣庫旗艦店,以及星巴克、耐克等國際品牌,三裏屯漸成潮牌地標。後因異國美食雲集,又被戲稱小聯合國。
過往,外地朋友來京,推薦多是故宮長城頤和園,此後,推薦語多了“可以看看三裏屯”。
出租車的哥最先熟悉了Village古怪發音,文藝青年熟悉了書蟲咖啡館裏的名家演講,熟客們則熟悉了北區和南區的涇渭分明。
北區名流雲集,南區魚龍混雜,向北有紀梵希和加拿大鵝,向南能見蒲扇大爺和廉價奶茶。北區的潮流呼應著南區的市井,這裏重疊著四十年來的中國。
多年後,馮唐眼中的三裏屯早已物是人非,他在《新北京一日遊》中寫道:
現在的三裏屯擁擠、淩亂、肮髒、嘈雜,但是豐富、新鮮、旺盛、混沌,有萬物之初的歡勢勁兒。
2008年,大仙微醺後,穿過太古廣場,晃到王朔酒吧舊址,要了一口杯B52,帶著火苗一口悶掉。
他已久未來此,酒吧街拆除後,他便告別三裏屯,受訪時稱:“北京人不能老去景點玩吧,再說,我也不能跟一幫遊客喝啊。”
重建的三裏屯,繼承了酒吧的名氣,但卻在炒作之下,轉為豔名。
小說《天亮以後說分手》讓三裏屯多了一夜情的想象,而大量網絡段子,讓酒吧街成了調侃的對象。
每逢球賽,酒吧街又成推銷女郎天下,黃裙的是百威,綠裙的是青島,觥籌交錯總在吵鬧中杯盤狼藉。
2010年,大仙最後撰文,三裏屯已成屯三裏,風花雪月早已風流雲散。
極致的商業浪潮已吞沒一切,浮遊生物則隨浪而生。蘋果店前的黃牛盤踞數年,廣場上的淘寶模特已換了幾代,“打卡”成為熱詞,潮流隻停一瞬。
2019年平安夜,大仙因病去世,那些和他舉杯的朋友也已垂垂老去。
馮侖說三裏屯越來越貴,王朔和竇唯早已仙蹤飄渺,久未到來。
如今,廣場噴泉依舊,隻是再無人來;蘋果體驗館大門緊閉,門上貼著“期待相見”。夜幕下,隻有騎手如驚魚般衝入長夜。
漫長夏天中,三裏屯的地標那裏花園拆除改建,有網友貼出小樓照片,“2022年6月30日,那裏沒有花園了”。
那棟小樓中,擁有中國第一家西班牙餐廳,有過弗拉門戈舞團,有過黑膠唱片市集,有過一代北京人的青春記憶。
秋天到來後,三裏屯慢慢恢複生氣,風中沒有酒意,但幸有喧囂。
這裏沉澱了數十年來的中國故事,有舉杯恣意,有伏案惘然,有高歌猛進的酣暢,有閉門謝客的緊張,有潮頭,有穀底,而在故事中的酒吧老板說:放心,門開了,就不會輕易關上。
在大雨寒冷的秋夜,我找到十七年前采訪過三裏屯拆遷的老記者。
老記者說:三裏屯其實是一個關於進化的故事,所幸故事仍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