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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園丨陳新民:人體繪畫習作,被小偷順走賣錢了

(2022-08-18 16:41:19) 下一個
 
作者簡曆

本文作者

 
陳新民,1982年畢業於西北師範大學美術係油畫專業。曾執教甘肅酒泉教育學院。後任高台縣委副書記、漳縣縣委書記兼縣人大主任,定西行署副專員,甘肅人口委副主任,中國國土資源報黨委副書記,國土資源部老幹局副局長。現為中國散文家學會會員。
 

原題

說你 說我

畫室內外有故事

 

作者:陳新民

 

發生在西北師大美術係油畫班七八級的故事,是說不完的。接著《我的同窗我的兄弟》再往下說:
 
 
1、歌起舞起
 
不能設想,八十年代大學校園生活的精彩,可以沒有踏歌起舞。西北師大如是,各地大學何嚐不是?
 
沐浴著新時期晨光,青春歲月總有歌聲相伴。
 
我們班有幾位同學往返教室宿舍,且歌且行是必有“節目”。臨近宿舍樓下,歌漸不聞聲漸悄,為什麽?我們和音樂係同住一棟宿舍樓。樓上歌手如林,誰無自知之明,還來班門弄斧?
 
1979年初夏,學校在電教館專門給兩個藝術係師生放了一場內部電影《彩雲追》。走進小放映室前,我被音樂係同學喊住:“聽說插曲很棒!很棒!分個工怎麽樣?你們美術係記歌詞,我們錄譜。”
 
鄧麗君的歌,像是耳鬢廝磨的傾訴,還用得著逐字逐句筆錄?隻聽一次,便深深銘記:
 
不知道為了什麽,
憂愁總圍繞著我,
我每天都在祈禱,
快趕走愛的寂寞。
千言萬語,隨浮雲掠過……
 
卻原來,歌可以唱得如此溫柔熨帖,一聲聲,一句句,一字字,直抵人心底最柔軟的部位,像暖風無形拂動,像清泉有意沁潤,不知不覺化解了“高腔硬調”的禁錮,讓你生發對美的別樣向往。
 
電影結束,我現場交出歌詞,他們拿出曲譜,齊了。很快,鄧麗君的歌,傳遍校園,飛出校門,響徹大街小巷。一時間,行者手提的黑匣子錄音機,十有八九在播放鄧麗君的歌曲。
 
鄧麗君的歌,伴隨過八十年代大學生的激情歲月,唱響在一去不複返的往昔。今天,仍不時回蕩在已經不年輕的心裏。
 
從遠鄉僻壤進省城以來,我看過的最好舞蹈,是全校慶祝5.4青年節晚會上,體育係同學表演的集體舞《花兒與少年》。舞蹈語言的設計,充分發揮體育健兒的肢體優勢,律動活潑,節奏明朗,暢酣淋漓地表現青春,讚美愛情,引發經久不息的掌聲,觀眾席時而響起陣陣喝彩。台上台下互動,晚會高潮頻現。
 
聽那伴唱:“阿哥是山巔紅太陽,妹是才開的白牡丹……”
 
紅太陽?紅太陽一直是專用形容詞啊!居然可以用來讚美情郎阿哥?是不是從今往後,人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紅太陽”?
 
呼喚個性解放的校園藝術,當然少不了迪斯科。
 
起先,迪斯科被稱為搖擺舞,與靡靡之音(包括鄧麗君的歌)一道,遭到嚴厲批判甚至查禁。因為阻力的存在,反而激發了藝術生命的強勁,“驚濤駭浪”風起雲湧,校園從此不再平靜。
 
是的,先前從來沒有哪一種舞蹈,哪一種音樂,如此強勁、豪放,迅猛地點燃激情,釋放活力,宣泄苦悶,張揚自我。舞者是動態藝術的表現者,是音律藝術的欣賞者。不長時間,迪斯科樂舞在西北師大校園廣泛傳播。最初那一撥狂熱舞動者裏,少不了美術係同學的身影,包括我。
 
十年後,省直機關舉行迪斯科大賽。我獲得銅奔馬獎。獲獎不久,我即去農業縣供職,從此,遠離了迪斯科……
 
四十年後,同窗們再聚會,誰個吼起《夢中的媽媽》、吼起《熱情的沙漠》,大家會抖肩扭胯,聊發一氣少年狂,忘憂亦忘情,風雅得可以!
 
記得七十年代的最後一夜,水塔山下,新近落成的音樂係排練廳裏,音樂、美術兩個係舉行迎新舞會。起初,我們隻是愣愣地看人家翩翩起舞。很快,有人把我拽進舞池:“班長要帶頭!今天給你掃(舞)盲。”
 
音樂係師生的專業伴奏,把舞者和觀眾引入了前所未有的、燦若舒錦的藝術天地。
 
我不了解他們演奏的那些外國名曲,但非常熟悉《送你一支玫瑰花》《達阪城的姑娘》《在那遙遠的地方》。大地封凍的歲月,知青間偷偷傳唱的 “黃色歌曲”,竟可以表現的如此妙曼!如此堂皇!在璀璨的明光裏,在神聖的殿堂中,真切地感受著“七九河開,八九雁來”的喜悅。
 
新年鍾聲響了,踏著青春舞步,我們邁進八十年代。
 

 
2、“磨”石膏
 
油畫專業的基礎課素描,素描從畫石膏模型與雕像開始。高考前正式從過師的同窗,都有過畫石膏的學習經曆,有人已經在名師指導下畫了幾百個課時的大衛、阿克利勃、伏爾泰,等等。曾在中央美院補習班學習過的王瓊,畫石膏模型 “三大麵五調子”層次分明,造型準確,空間感強,令同窗歎為觀止。
 
我進校前,在戈壁邊緣一所公社中學教書,見畫家如見天神。壓根就沒見過石膏模型,沒畫過靜物。自學繪畫好比“打野食”,這裏刨刨,那裏啄啄。我給單位畫過馬克思、歐仁鮑狄埃的巨幅畫像。我製作光榮榜,榜上十幾個人物圖像,都是自己的炭筆寫生。我還在省級刊物上發表過連環畫……可是,麵對學校正規得課堂素描教學,特別是遭遇石膏,那些“野路子”又算得了什麽?
 
美術係兩個專業班的基礎課程安排分量不同、各有側重;國畫班主攻線描,油畫班重點在素描。大二上學期,有一陣子,兩個班同學都熱衷模仿美國畫家尼古拉.費申。國畫班梁聿光同學畫的費申式素描,水平超出油畫班同學許多。我直言,我們畫石膏已畫僵硬,費申的簡練、靈動、帥氣學不來了!這活說的讓老師不悅。
 
我多次在同學中發聲:“描摹沒有氣息、沒有體溫、沒有性靈的石膏製品,把追求藝術的激情一點點磨去,是不是必須?”
 
我認為,十幾個、甚至幾十個課時的作業過程,不是我要畫,是要我畫。不是畫,而是磨!在畫板前,我學說生產隊農民的牢騷:“公家的活,慢慢地磨,磨是磨,不要睡著……” 老師不客氣地批評:“看看你這張作業,學了半學期,還沒有畫出你考卷的水平。”
 
美術專業教學理應注重個別教學。個別教學核心,應該是針對不同對象的個性化指導。解決造型基礎,如果畫石膏不是唯一選擇,學習素描是不是應該容許另辟蹊徑?我雖彷徨,卻沒 “泣而返之”。
 
其實早在九十年代,袁運生就呼籲,應該廢除以西方石膏像為範本進入造型訓練的教學過程。無奈應者寥寥。
 
四十年後,再聽陳丹青激烈抨擊:“美院素描教學是一場災難。是反藝術的!”
 
咀嚼斯言,百味雜陳。
 
 
3、人體之美
 
人體繪畫被禁止二十年,專家們找出毛澤東早年的一條指示,大意是畫人體對學美術是有必要的,以此為依據積極爭取,各院校總算恢複了人體繪畫課程設置。
 
老師說,你們七七、七八級同學趕上了落實政策的好時候,要抓住機會多畫、好好畫,沒準以後形勢再變回去咋辦?老師還說,油畫作業難度最大是人體。老師多次說,自然界所有的顏色,在女人體上都可以找到,能把女人體色彩變化統一表現出來,色彩基本可以過關……
 
第一次畫人體,模特披著浴巾從屏風後轉出,教室一片寂靜,隻聽得患鼻竇炎同學急促的呼吸聲。登台以後,姑娘裹著浴巾手足無措,課任老師邊講邊走過去,比劃著怎麽擺姿勢,隨手抽走浴巾。“哐啷啷!”不知誰的調色油打翻了……
 
我以為畫女性人體的唯一目標是美,是畫出活色生香的感覺。說什麽表現勞動人民的健康體魄,說什麽時代之美的曲折反映,等等,都是睜著眼睛瞎扯。
 
還有一次,換了新模特,姑娘全身膚色白得炫目,栗色頭發瀑布般落下。大家議論:“一籠統的白,對比展不開,色彩變化怎麽找?”
 
有人發聲與眾不同:“猛地看白皮膚自身差異是不大,細心比較,會發現色彩變化並不難找。膚色越白,光源色輝映越敏感,環境色折射越顯明。你看乳房隱隱透閃的群青,肩部反射的淡淡的檸檬黃,傾向性還是比較明確。再看固有色,越是白皮膚,紅顏色越容易找出來,比如嘴唇鮮豔的玫瑰紅,比如手指、乳頭、足跟沉著的朱紅……還有腹部的赭黃傾向。這些節點色彩對比,其實比深色皮膚鮮明。再說,栗色頭發要比黑發更容易畫出質感和光感是不是?” 有人漫不經意地回敬言說者一句:“咋不說,他是結了婚的。”
 
我的作業完成後,老師讚揚:“色彩豐富透明、調子統一,真正的油畫!”那時的老師,表揚不打折扣,批評不留情麵。探討藝術,師生間保持無障礙溝通,各抒己見爭執不休是常有的事。學生對老師不用筆管條直,當麵頂嘴不算冒犯;也不忌諱某些超越專業的敏感話題,沒聽說有打小報告之類齷齪事。
 
不幸的是,我這幅中意的作業和幾幅人體畫都被小偷順走。事後才知,當時社會上還沒有人體攝影,有人把寫實性很強的油畫翻拍成照片私下交易。畫室外人進不去,於是小偷惦記上我們宿舍……
 
誰能想到,我的畫作第一次被“拿”去當商品,竟是這個路數。交易在幽暗處,誰人付出,誰人獲益,不得而知。
 
 
4、草原重逢
 
1981春天,在碌曲縣尕海公社(以後改鄉)藝術實踐時,我給公社武裝部長畫了一張油畫速寫,感覺畫出了藏家漢子的英武,頗自得。部長再三要求把畫留給他,隻好割愛。
 
2004年初夏,草原最美的季節,我陪分管副省長李膺去甘南州檢查人口與計劃生育工作。走進碌曲縣,參與接待的縣人大常委會主任一把拉緊我,親熱的不知說啥才好。原來,他就是當年的公社武裝部長:“你畫的我,人人看到都說像,好好地保存著呢。”
 
縣政府把午餐安排在牧民帳房裏。大家才坐定,主任轉身出去,汽車轟鳴由近及遠。不一會,聽到一聲刹車,主任小心翼翼地捧著畫進來。畫框蒙著塑料薄膜,畫麵上罩著玻璃,畫布平整顏色如新。
 
時隔23年,鮮花盛開的草原,老朋友重逢,作者與作品重逢,那份喜慶沒得可比。
 
在尕海,陳東陽也畫過一幅美豔動人的藏族姑娘像。他說,藏族姑娘是幾十年來自己畫得最好的肖像,畫出了以前和以後都沒達到的水平。陳東陽以後沒怎麽畫,卻總說自己一直在心裏畫著。他曾開公司給銀行搞裝修,後在省城一家職業學院教書法。退休後開私家車拉著妻子滿世界轉,他妻子是作品頗豐的風光攝影家、省影協會員。兩人多次去尕海,拍了不少好作品,拿來展示,每每牽動弟兄們綿長的回憶。
 
尕海草原,是許許多多畫家提升藝術的福地。
 
畫室勤學苦練每前行一步都不容易,點點積累都是為某一天突破做著準備,為什麽突破多出現在下鄉藝術實踐時?——走進百姓生活,接天地靈氣,總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在大自然中觀察表現美,不僅收獲優秀作品,還陶冶性情拓展胸襟。用蘭州話形容我們班的同窗,大多數是“亮豁”(坦誠豁朗)人;狂放不羈者有,大大咧咧者有,毛毛糙糙者有,卻沒發現“瑣末子”(精神猥瑣、品格底下者)。
 
 
5、“酒俠”行狀
 
我們都畫過尕海公社的團委書記貢嘎。他身材緊湊,平常不穿藏袍,總是一身平展展的藏青色海軍呢軍便服,白襯衣白的耀眼,黑皮靴閃閃發亮。更吸引人的是他卷發隆鼻鷹眼,儀容倜儻表情俊朗。貢嘎家就住在公社對麵。那天,公社大門口曬太陽的老阿奶指著泉邊背水少婦說,那是貢嘎媳婦,今早剛生了個尕娃兒。生孩子當天就下地幹重活!?不來藏區,無法想象藏族婦女的吃苦耐勞,也無法想象她們的歌舞才藝。
 
貢嘎當了碌曲縣縣長後,有次來省城公幹,大夥置酒歡迎。酒喝到高處,有人把自己發成“快件”(快速喝醉),對貢嘎縣長拍胸脯:“你們碌曲有個尕海,你們尕海有個我的朋友,你想在尕海辦啥事嗎?隻管說,我叫朋友去辦……”
 
別人故意打岔:“請問你朋友貴姓大名?”
 
酒俠喃喃:“貢嘎……”
 
一直以來,我們的集結暗號是“豪情美酒自古常相隨”。若回複“蜀道難,難於上青天”,表示被家人嚴管出不了門,回複“將進酒,杯莫停”,便匆匆趕來。一入席,過程就大於目的,喝其次,拳為重。隆隆拳戰,豪情蕩漾豪情,狂熱發酵狂熱。藝不高也膽大,常把自己“挖大”(蘭州方言喝高了)者,即為“酒俠”。“酒俠”粗放率真,雖重然若,但給他們托付事情得多說幾遍才行。
 
“酒俠”縱酒的神姿仙態,叫人遠近不得:
 
有位畫家做東請多個同行雅聚,喝到高處,東家放言評論在座各位的作品。他不會說:“還有發展空間,有待於進一步提高……”之類,而是直戳人家短板,言之諄諄,勢也洶洶,一人發聲舉座不歡。
 
“酒俠”說酒話,能把狼筋扯到狗腿上,叫你哭笑不得。有個弟兄去蒙古草原旅遊,我請在自治區旅遊局任職的中央黨校同學予以關照。同學給盟裏的一位旅遊局長打了招呼,局長以民族風格熱情接待。毫無懸念,那位仁兄當場成“酒俠”。不久,我們報社有記者要去內蒙采訪,我想給那位幫過忙的局長帶點禮品以答謝。我問“酒俠”,局長姓名。他咧咧:“給過名片,丟了。”我正想責備兩句,他卻扯起:“牧區的人麽,不是姓牛,就是姓馬,或者姓羊……”我無語!
 
我邀請同窗們去漳縣景區采風,三天返程,別人帶回的作品足以辦個小型展覽,有人卻兩手空空。原來,這位兄弟在賓館偶遇酒友,天天被弄成“酒俠”,硬是沒得出賓館門。我說:“景區姹紫嫣紅,你硬是一眼沒得?著啊。”
 
答曰:“起碼,我隻知道賓館包廂的牆是白的,知道房間的被褥是白的……”
 
 
6、第一壺酒
 
大一第二學期剛開學,學校組織音、體、美三個係新生到靖遠分校勞動。我們班持續幾十年的酒場,從那時拉開。
 
我有個發小王和平,在靖遠城裏的春光電子器廠工作。王和平是遊泳健將、神槍手、垂釣高手,真正的全能玩家。我帶幾個弟兄進城找他,他向我們展示了自己的廚藝,油炸麻雀、幹煸“船釘子”(一種小型黃河野魚)。多日不見葷腥了,從王和平宿舍出來,我隨口說,野味配酒,越喝越有,劉宣立即響應。他從自甘南大草原考來,有過喝兩斤青稞酒不倒的光榮曆史。他拎著大號軍用水壺去商店,灌了滿滿一壺劣質紅薯幹燒酒。物質匱乏年月,那是貨架上唯一酒品。
 
一行回到宿舍,才說坐定。沒進城的幾個小男生已經圍上來接過酒壺,你一口、我一口就著壺嘴子喝起來。他們不曾領教過燒酒“水的形態,火的性格”之厲害,不大一回兒,就把自己發成“快件”。有人扶桌蹬椅傻笑,有人在高低床上歡騰跳躍。引來音樂係、體育係男女同學圍觀,指指點點像看花果山的醉猴。
 
多少年來,大家事事走向成熟,卻總有酒事夾生,時不時地整點動靜出來。遠的不說,就在新冠肺炎疫情流行期間,宅不出戶,本是閉門作畫的機會。有同窗卻鍾情於 “硬早餐”,早起就喝,每每七八兩下肚,整個一上午,視線都不帶轉彎的,估計啥也畫不成啦……
 
酒場上,我若責備誰個縱酒,總遭群起而攻:“耶!說什麽說?咱班弟兄轟轟烈烈一路喝來,頭壺酒難道不是大哥你撬開的?” 於是,我被浮一大白。
 

 
7、殺豬
 
那時節,分校夥食很差,除了窖藏了一個冬天的土豆蘿卜,再沒什麽可吃的,清湯寡水頓頓重複,前來勞動的三個係同學怨言四起。春播開始,分校主任對大家講:“實在抱歉,還沒讓你們這一撥同學吃上肉,等幾天看吧。”
 
他接著解釋:“飼養場倒是有豬,可是宰豬的人不在,沒辦法呀!”聽這話,下麵吹口哨,冒怪聲,一片嘈雜。主任尷尬地立在那兒。
 
我可勁喊了一嗓子:“有會宰豬的!”喧鬧立刻平息。
 
主任一驚,走過來問:“當真,是你?”
 
我說:“我隻管宰殺,燙毛翻腸不幹!”
 
他笑了:“好啊,好啊!燙毛翻腸子有炊事員呢。”
 
說實在, 我從來沒宰過豬。插隊幾年,我住在生產隊的飼養場。每年春節前,隊裏要宰年豬,我都湊跟前看熱鬧,有時還給他們搭個下手,知道些個中路數。第一次操刀,我倒是不慌不忙,過程緊湊利落,在外人看起來夠專業。來自大城市的應屆考生,現場看宰豬可是新鮮事兒,多的人第一回見識了圈裏的活豬,怎麽變成案上的大肉。
 
進校不到一年,外係同學都不知道我的名字,背後稱“美術係殺豬的家夥”眾人吃肉,操刀者被稱為家夥,想來挺有意思。
 
多年後,在全省衛生工作會議上,我和已任廳局長的分校主任鄰座,兩人悄悄說起分校殺豬那檔子舊事,忍不住笑出聲來,引動前後左右的驚詫目光。
 

 
8、有勇有怯
 
要離開分校了,三個係的師生背著行李卷集結靖遠火車西站,等候從平川煤礦加掛的臨時客車。靖遠西站簡陋得不成樣子,沒有候車室,站台不過是被欄杆和鐵絲網圍起的半截水泥地。加掛臨客難得正點,大家等得無聊。懶洋洋的太陽下,有人抬頭低頭畫速寫,有人眯起眼睛彈吉他,有人圍著行李卷打撲克……
 
突然,匆匆跑過來一個身穿土黃色人字呢舊軍服的中年漢子,手揮一隻駁殼槍指向車站南麵的斷崖,急切地大喊:“同學們!我是公安局的。有兩個殺人犯跑進那個洞子,快來人跟我去抓啊!”幾個男生跟他往山洞跑去、我衝在最前麵。
 
趕到洞口時, 公安身後隻剩我一個。我問他:“把槍讓我拿上成不成?”他橫我一眼:“不成!”
 
那是個為采沙掏成的山洞, 直徑約六七米,地麵洞壁還平整,越往裏越幽暗。公安拽我一把低聲說:“咱倆分開,從兩側貼邊往裏摸。”洞中黑乎乎地很恐怖,摸索行進,我心狂跳。公安右手端槍,左手擦亮打火機,大吼:"出來!不出就開槍!"嗡嗡回音聲裏,從深處猛跑來一人,幸虧我緊貼洞壁才沒被撞上。我下意識地來個“掃蕩腿”,把那人絆倒撲地,然後急轉身就勢騎他身上,雙手按肩,膝蓋死死頂壓脊背。他沒有做任何反抗,渾身一個勁地顫抖,拉著哭腔喊道:“叔叔,我沒殺人啊!”我不由自主地顫抖,聽得見自己牙齒磕磕發響。
 
我腦子裏一片空白,不知堅持了多長時間,也許隻是一小會兒。聽得幾下撲騰聲,公安反擰著一個高個兒小夥,槍口頂小夥脖頸走過來。這時,眼睛已適應洞裏光線。他掄起槍柄砸著小夥喝道:“蹲下,解鞋帶!”我按下的這個,也起身又躬下,邊解鞋帶邊哭泣:"叔叔,我沒殺人。”聽聲音那麽稚嫩,我才不太害怕了。兩人靸著鞋挪到洞口,公安先抽掉他那個的褲腰帶,用鞋帶把兩個大拇指緊緊捆起,捆得直叫喚。然後,又過來如法整治我擰的這個。
 
嫌犯用指頭勾著褲腰,出了砂洞。陽光下才看清楚,原來是兩個小年輕。我擰的這個像中學生,已被眼淚和沙土蹭的,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
 
……火車來了。我被同窗們擁簇起,跑向車門,幾乎被大家抬上車。車開了,大夥興奮異常吵吵鬧鬧,國畫班的殷強把我的花格呢貝雷帽摘下,和王瓊拋來拋去滿車廂跑,幾個小同學跟起在過道裏來回撒歡,下車時,帽子已經找不到了。
 
火車哐哐當當地進行,我心緒煩亂,陣陣恐懼襲心頭,膝蓋狂抖;一個勁地往回想,殺人犯會不會記住我?我會不會因此遭到他們同夥的報複?坐在對麵的女生高人模關切地問:“你咋了,臉色難看得很呀!”
 
回到學校,我心思往這動了好長時間,曾向靖遠城的熟人打問情況,聽說是幾個小混混去城郊搶一戶農家的信鴿,爭奪中用短刀捅了人,後事再沒問清楚。
 
2006年秋天,張斌、張樂勤、紀明一行來到北京看俄羅斯畫展,哥幾個又提起靖遠西站洞中抓人的事:“那年月,政府沒有見義勇為獎,要擱現在,你肯定得獎。”
 
 
9、聽有所獲
 
剛進校,政治課是講“黨內十次路線鬥爭”。高個兒黑臉膛陝西口音的老師認得我,知道我上中專時,已經學過“十次路線鬥爭”,所以上課總提問我。因此,我不敢逃課,怕他再問時,發現我不在。很有意思的是,他剛講過第八次鬥爭——粉碎彭德懷反黨集團沒幾天,又來課堂通報:“黨中央做出英明決定,為彭德懷同誌徹底平反!”欣然表情發自內心,很陽光,很大眾。
 
第二任英語老師和我們年齡相仿,都說她是師大最美麗的老師。她一來上課,先前一直逃課的幾位男生都來了,早早擠在第一排,還踴躍發問。提一些個隻有從來不上課的人才能提出的問題,老師耐心地從A、B、C講起……
 
隨著思想解放帷幕徐徐拉開,接連進行各類講座,新潮學說與傳統文化互動,感性傳達與理性批判交融,猶如引來一河開冰的活水,澆灌的繁花搖曳異彩紛呈。生動氣象陸續展現校園。
 
記得進校不久,餘傑教授出訪西歐回來在大禮堂做報告。他避開意識形態敏感區域,用小故事串連,輕輕“掀起你的蓋頭來”,形象地描述了歐洲的發達狀況(我們此前一無所知,隻聽說水深火熱什麽的),展示了我國冰川凍土科學家學術活動的風采。餘教授使我們大開眼界,他以小見大的進入角度,冰糖葫蘆式的結構安排,影響了我以後的講課。
 
最近,聽了中央音樂學院周海宏教授的講座《音樂何須懂》。我想起當年著名歌唱家來音樂係做學術報告,報告結束,我問比肩而坐的同窗有什麽收益。他說:“好嗓子是天生的。看人家,一麵講保護嗓子,一麵又點起一支煙……”
 
看來,他沒聽懂,我也多有不懂。不懂,不會使聽講降溫。
 
高爾泰在蘭大哲學係開美學課。整整一學期,我和陳東陽一節不拉地聽完了。從師大到蘭大往返一趟七八十裏,每次在西關十字始發站擠3路車,使出全力就像投身搏鬥。
 
日本學者藤枝晃來校講學,我捏了兩個饅頭早早去占了第一排中間置位。他說“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外國”那句名言時,我就坐在對麵……
 
講座是最好的導讀,讀書是最重要的寫作準備。八十年代中期,《陽關》雜誌分五期連載了我談敦煌藝術美學的長文。二十八年後,北京和甘肅幾家專業學術刊物和報紙又轉載了這篇《關於敦煌藝術的美學思考》。因此,我應邀從北京飛蘭州參加敦煌畫派研討會,接受電視專訪。
 
 
 
10、失落進行時
 
剛分配到酒泉,我在行署文化教育處人事科打雜,想調到群藝館,幹些靠近繪畫的事兒。我請時任師範黨委書記的父親給管事領導說說,他斷然拒絕,還批評我想“走後門”。可是為自己學生的分配,他總不遺餘力。我抱怨父親,悄悄嘟噥幾句。
 
父親思考良久後問我:“你敢不敢辭掉公職?如敢,我們這就約定,我養活你五年。五年裏,你去名山大川寫生,去都市大邑尋師。隻要潛心作畫,五年後你肯定能養活自己。如果再過一個五年,精神收獲且不論,物質生活裕如更不成問題。那麽,再過兩個、三個五年是什麽情況,恐怕你現在想象不來。”
 
多年之後,我才理解父親的大智大愛大格局。
 
2000年,省委組織部老部長流螢來定西,對我一席話,說得語重心長:“你當過縣委書記,就算把官做了,仕途能走多遠,現在應該能看清楚,找合適機會退身畫畫吧。”
 
“該想想怎麽回頭來畫油畫了,你才四十幾歲,有那麽好的專業基礎,又有這些年豐富的生活體驗,把畫筆拿起來,一定比在行政上幹下去更有作為!”
 
先生所言,有世事洞明的深刻,有官情練達的睿智,聽來心緒怦然。我終歸沒能脫下行政舞台的“紅舞鞋”,原因眾多,自身局限是關鍵。
 
潛心畫事,需要“不旁騖、不它顧”精神狀態,我沒有,多數同窗也沒有。幾十年來,大家在不同行業各有建樹,多的與畫事無關。有藝術修養審美情趣打底,精神生活也說得上豐厚。沒能與色彩共舞,畢竟是一種失落。原因複雜的失落,過去有,現在有,將來還會有。
 
 
11、“錯位的紐扣” 
 
師範院校美術係培養目標,定位於中學美術教師。實際上,我們油畫、國畫七八級兩班四十名學員,把中學老師當到底的隻有一位。
 
在大家心目中,從事職業和所學專業的距離,決定了幸福指數。距離越近,越有存在感、幸福指數越高。畢業就去了出版單位任美編的幾位,被看成 “幸福得像花兒一樣”。能在條件好的單位當美工,也算得上 “幸福的小草”吧,畢竟還能和繪畫沾些邊。
 
我曾經像“幸福的小草”。1983年,我到黃河上遊的鹽鍋峽水電廠宣傳部工作,正好趕上廠裏準備“爭創工業學大慶先進單位”驗收。為迎接驗收,全廠上上下下忙活了小半年。我的主要任務是畫畫,給廠大門、辦公大樓、招待所等處畫的幾幅大型油畫,好比為典禮準備的盆花。領導樂見,外行喜歡,皆大歡喜。應景之作,本來就說不上藝術,自然如過眼煙雲,了無痕跡。我給廠裏工友畫了一批油畫速寫像,收藏在一些人家,倒是留下一點審美紀念。
 
那段時期,要什麽條件廠裏給什麽條件,作畫時間充分保證,昂貴的繪畫材料照單供給。驗收結束,廠裏扛回“工業學大慶先進單位”牌子,我被指派去給青工教法律常識,從此合下畫箱拿起教案粉筆。
 
前年夏天,我和漳縣工作時的老同事王發正、李天祥去臨夏,路經鹽鍋峽電廠,進去兜了一圈。門衛恰好是我當年的學生,他說自家收藏有我的油畫,我心頭一熱。看了藏畫,卻是些深圳大芬村的製品。
 
職業完全脫離繪畫,好有一比—— “錯位的紐扣”。錯過了艱辛負重,卻有可能實現自身價值的藝術人生。
 
 
12、越說越遠
 
除了增開教育學、心理學,我們的專業課程設置與藝術院校沒什麽差別,按統一的美術教育大綱組織實施教學。說起“大綱”,五十年代蘇聯援華專家馬格西莫夫是繞不過去的人物。馬格西莫夫教授在中央美院培養了一批油畫人才,參與了中國第一部美術教育大綱的製定。有當事人回憶,馬格西莫夫主持製定大綱時,涉及框架、細節,從不逾越蘇式教學藩籬一步,相當程度上照搬甚至死摳蘇聯契斯恰科夫教學體係的條條框框。有意思的是,他自己教學與創作卻不完全照搬那些條條框框,有時還真能放開。
 
“大綱”定製者(不僅僅是馬格西莫夫)以“高仿”向上司負責。仿製品支配、影響了我們的美術教育幾十年。
 
有專家指出,五十年代初期,在 “一麵倒”的大政方針下,中國高校院係調整,以蘇聯模式為藍本。中國的高等教育大綱,很大程度上臨摹了蘇聯的大綱。而蘇聯的大綱,又疑似德國工科教育大綱的山寨版。為什麽是工科?因為意識形態分歧,蘇聯排斥德國的人文科學教育,卻把德國工科教育理念套用於自己的人文學科。此舉,對藝術教育的負麵影響可想而知。
 
蘇聯的契斯恰科夫教學體係是了不起,但定為一尊奉若圭臬,則難免屏蔽爭鳴,窒息學術空氣。貫徹馬克西莫夫版美術教育大綱,幾代人從中有收益、也有深刻局限。上學時,我們的老師之間有些爭議,如畫素描要表現的是“三大麵五調子”,還是“明暗兩個係統”,以及創作能不能借助照片,等等。看似激烈,其實沒有多少學術意義,局限由此可見。遵循大綱,教學貫徹一套嚴格操作程序,突出技法訓練,排斥差異和多樣性。描摹客觀對象是不二法門,栩栩如生成為最高要求。重視共性,忽視個性,用一把尺子量到底的結果,就像農民說的“長高掐底,長稠拔稀”,人才難出,遑論大師。
 
在法國盧浮宮,在澳大利亞墨爾本美術館,我流連於燦若舒錦的世界名作前,感慨時乎時乎,不再來!
 
如今社會,對藝術探索的個性和多樣化寬容得多,後來者的眼界也開闊得多。這些有利條件,為提升藝術教育,成就藝術創作提供了可能。
 
但可能不一定成為現實。如今大批大批書畫家逢迎市場,致力消費文化,使自己成為精神快餐鏈上的生產者,同時也是覓食者。“操作”、包裝、市價決定……導致藝術異化。藝術的異化說到底,是行為主體的異化。
 
 
13、憾事揪心
 
瑣憶畫事,我最是愧對辛安亭先生。
 
蘭州剛解放,辛先生擔任蘭州大學軍事管製委員會主任,我父親在他領導下工作。辛先生調任甘肅省人民政府第一任文化教育廳廳長,又把我父親從蘭大帶到省廳。辛先生是我父親尊重的領導和師長,對我也一直關懷有加。我剛上大學時,他還在蘭大任上。他退居“二線”以後,有了自主時間,我向老人提出為他畫幅肖像,他不假思索欣然應許。辛先生認識一些大畫家,高爾泰先生就為他畫過頭像。他所以讓我再畫,並不是看準我這個大四學生的畫藝,主要是為了鼓勵。我既感激又有些不好意思:“油畫費時間,而且攤子鋪得大,會給你添許多麻煩。”辛先生笑了笑,未說什麽。
 
我觀察到,讀書小憩時的神態最能反映辛先生的氣質特征。於是,我請他坐在沙發上,左臂伸展手握書卷,右手輕拈眼鏡,麵部側對光源,目光迎向我的視角。這個姿勢看起來靜適,持久了卻很費力,老人就這樣堅持了數日。在我作畫的那些日子,他家的書房,被我的畫架、畫箱、顏料擠得又滿又亂,沾著油汙的擦筆紙一會就堆積一地。對此我很難為情,辛先生時不時地示意夫人為我換杯熱茶……
 
我選擇了偏暖的黑褐和銀灰作為基調色,采用稀油薄塗的技法,力求在柔和、平緩的色彩過渡中追求整體協調。衣著、書架、沙發等背景都鬆鬆地將顏色鋪開,把刻畫的重點放在老人清臒的臉和修長的雙手,著力表現他優雅睿智的氣質和安詳仁厚的個性。可以說,這是我在校4年裏畫得最成功的一幅肖像,不但為辛老先生和家人所喜愛,也得到了幾位名家的點讚。畫完之後,外框還沒來得及做,辛先生即把它掛在書房的牆上。他將看過畫的人(多是學者)對作品的意見及評價記下,給我一一轉述,希望有所幫助。
 
分配前夕,學校舉辦美術係畢業創作作品展覽。係裏指名要我把《辛安亭先生肖像》送展。展覽還在繼續,我已被催著去酒泉行署文教處報到。後來,我曾多次去係裏,想的是找回辛先生的肖像畫,竟無人知其下落。
 
深懷歉疚,我在長文《仰之彌高的背影》中,寫進這幅畫的故事。文章編入蘭州大學出版發行的,紀念辛安亭先生百年誕辰文集《鍾情啟蒙執著開拓》裏,後來,又在多家報刊轉載。
 
說什麽呢?萬言萬當,不如一圖!
 
 
14、“告別演出”
 
畢業前夕,高爾泰先生介紹我去蘭州友誼飯店,畫一幅巨型風景油畫《麥積山》。分配白熱化時,我正在埋頭作畫。陳東陽來賓館問我:“你拿得好穩當哦,就一點也不著急?!”
 
我心想,自己所有畢業考試科目(不含考查)全是優秀,又是校方和團省委表彰過的優秀學生幹部,應該不會有問題。第一次公布方案,係辦公室主任高調宣布:“陳新民的去向是蘭州大學美育室”。派遣時,我卻被派遣到酒泉。係裏解釋,省上有個分配原則,邊遠及少數民族地區的學員都得回本地工作。待明白真實情況,得知很有幾位邊遠及少數民族地區的學員分配到蘭州工作,已時過境遷。來自臨夏的楊樹峰拒絕派遣,我卻選擇了順從。
 
這時,省政府請高爾泰先生給蘭州飯店畫一批風景油畫,高先生提出要剛到酒泉的我當助手。省政府劉樹蔭副秘書長打電話給酒泉地委書記麻韜,協調借調事宜。麻書記把我叫到辦公樓門階梯前,他站在高處,教導台階下的我:“要端正態度安心行政工作,要全心全意服務酒泉人民。”
 
後事被麻書記言中,我果然長期幹行政,隻是不在酒泉。
 
友誼飯店經辦畫事的那位頭兒,後來調省委組織部幹部招待所任職。他見我也調來組織部,多次向部領導反映,要我給招待所畫些畫。一去三個月,我沒出招待所門,畫了四幅十幾平米的大油畫。包括三幅風景、一幅以人物為主廣告。大畫是完任務,我真正傾心畫的,是十幅一平米見方的靜物寫生。於此,我下功夫最多,效果也最好。出進餐廳者觀之多有好評,欲重金購買的也不乏其人。
 
1990年初秋,遼寧省委組織部長來甘肅出差,在我的十幅作品前徘徊許久,對陪同的省人大副主任流螢說:“這些油畫很專業,有較高藝術水平,建議你收藏此人作品。”
 
流主任的秘書很快給我反饋了這一信息。但是,張掖地委任命我高台擔任縣委副書記的通知已下發,即使想畫也沒時間了。我心想,如果部辦公室從那十幅靜物寫生中選一幅給流螢主任,應該可以吧。倘若有權拿事的人(據說是流調來)不願給也不奇怪, 畢竟“人情薄如紙,官情比紙薄”,流螢是前任部長。
 
不知何年何月,掛油畫的樓堂早已拆除重建,我的作品不知流落誰家。為甘肅省委組織部幹部招待所作那批畫,竟成了我的 “告別演出”。
 
從此,韶光逐波,丹青漸遠。
 
 
2022年4月15日

改定於蘭州安寧

科教城東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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