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9月,31歲的沈從文在北平西城府右街達子營28號的寓所結婚。新人張兆和是美貌的大家閨秀,性格素樸善良。在創作上,此時的沈從文也找到了一種書寫湘西世界的方式,作為一名現代小說家的地位已然奠定。他開始寫作中篇小說《邊城》。次年1月,《邊城》寫到一小半時,他回湘西鳳凰老家探望生病的母親。返回北平後,繼續寫作並完成了這部作品。關於《邊城》創作的動因,沈從文在上世紀40年代初的長篇散文《水雲》中說:我準備創造一點純粹的詩,與生活不相沾附的詩。情感上積壓下來的東西,家庭生活並不能完全中和它,消蝕它。我需要一點傳奇,一種出於不巧的痛苦經驗,一分從我“過去”負責所必然發生的悲劇。
他說他是將自己“某種受壓抑的夢寫在紙上”“這一來,我的過去痛苦的掙紮,受壓抑無可安排的鄉下人對於愛情的憧憬,在這個不幸故事上,方得到了完全排泄與彌補”。盡管表述不甚清晰,但看得出來,他的話指向造成自己人生缺憾的情感缺失。《邊城》梓行後,獲得了讀者和評論家的讚賞,然而沈從文對他們沒有注意到小說與作者情感之間的關係感到不滿:這本小書在讀者間得到些讚美,在朋友間還得到些極難得的鼓勵。可是沒有一個人知道我是在什麽感情下寫成這個作品,也不大明白我寫它的意義。即以極細心朋友劉西渭(李健吾)先生的批評說來,就完全得不到我如何用這個故事填補我過去生命中一點哀樂的原因。他不滿評論者們——包括像李健吾這樣的著名評論家——都沒有真正搔到癢處,有意借此提醒《邊城》與他個人感情和經曆之間的密切關係。到底是什麽樣的情感缺失和痛苦經驗,如此使他難解心結呢?故事上的人物,一麵從一年前在青島嶗山北九水旁所見的一個鄉村女子,取得生活的必然,一麵就用身邊黑臉長眉新婦作範本,取得性格上的素樸良善式樣。關於前者,1948年他為《邊城》所作的《新題記》中交待:民國二十二至青島嶗山北九水路上,見村中有死者家人“報廟”行列,一小女孩奉靈幡引路。因與兆和約,將寫一故事引入所見。他後來又於1949年所寫的《關於西南漆器及其他》一文中說:路過一個小鄉村中,碰到人家有老者死亡,報廟招魂當中一個小女兒的哭泣,形成《邊城》寫作的幻念。事情本身很普通,而沈從文頗受感動,觸發了寫作的靈感。新婦張兆和是翠翠的一個模特兒,作者借取了其外在形象和性格上的一些特點。《邊城》的故事原型另有來源。1932年,沈從文在青島 (葉公超攝)
1917年8月,沈從文高小畢業,加入了一支地方武裝。那一年他16歲。在隨軍向辰州航行途中,他與另外12名青少年士兵滯留瀘溪縣城。在那裏經曆了一次難以忘懷的戀愛。同伴中13歲的少年士兵儺右愛上了絨線鋪的女孩子翠翠,向同伴借錢,從她手買了三次白棉線草鞋帶子,盡管這些帶子對他沒有用處。在收入散文集《湘行散記》裏的《老伴》中,作者說:那女孩子名叫“翠翠”,我寫《邊城》故事時,弄渡船的外孫女明慧溫柔的品性,就從那絨線鋪小女孩脫胎而來。我們各人對於這女孩子,印象似乎都極好,不過當時卻隻有他一個人,特別勇敢天真些,好意思把那一點糊塗希望說出口來。將來若作了副官,當天賭咒一定要回來討那女孩子做媳婦。由於民變,軍隊潰散,沈和儺右斷絕了消息。17年過去了,沈從文回鄉探親,到了瀘溪縣城,隨著城門邊一聲鑼響,腦海裏立即浮現出一個形象:一雙發光烏黑的眼珠,一條直直的鼻子,一張小口,從那一槌小鑼響聲中重現出來。他推開了當年的絨線鋪的門,驚訝地見到了活脫脫的翠翠。他認出當年的夥伴儺右,對方已變成了一個衰老的鴉片鬼。儺右沒有當成副官,卻如願以償地娶了翠翠。當年的翠翠已經過世,她的女兒則長成了當年翠翠的模樣。作品寫道,“我被‘時間’意識猛烈地摑了一巴掌”,一句話也說不出。散文結尾處寫:“我這次回來為的是什麽?自己詢問自己,我笑了。”顯然,他當年是暗戀著翠翠的,而且一直難以釋懷。這可以說是《邊城》的本事。在《邊城》裏,翠翠依然叫翠翠,而儺右改名為儺二。在湘西的時候,沈從文還遭遇一次嚴重的情感挫折。《從文自傳》裏有一篇《女難》,講述了他19歲在芷江作收稅員時的一次被騙經曆:他認識一個姓馬的男孩子,並由他認識其白臉長身的姐姐,而且是一見鍾情。他沒日沒夜地寫舊詩,由男孩子捎給他姐姐。男孩子說,他姐姐最歡喜看沈的詩。那時,沈從文保管著母親賣房子的錢款。那男孩子不斷向他借錢,直到有一天,沈從文突然發現一千來塊錢不知所去。顯然,這是那姐弟倆合作的結果。他情感上深受打擊,覺得無臉見母親和妹妹,於是離家出走到了常德。那白臉女孩被土匪劫去當了壓寨夫人,很快被重金贖出,嫁給了一個黔軍團長。團長不久被槍斃,而這女人進了本地的天主堂做了洋尼姑。
沈從文的精神深受刺激,他說:“我當然書也不讀,字也不寫,詩也無心再作了。”10年以後,沈從文把自己的這次遭遇稱為“女難”,可見他的受傷之重。60年後,沈從文跟美國傳記作者金介甫說那女子名叫馬澤蕙。據金介甫《鳳凰之子:沈從文傳》所記,張兆和跟他說,沈從文在沅州時和田興恕的孫女——沈的表妹,也曾兩情相悅,後來那個姑娘嫁了他的六弟沈嶽荃。
聯係沈從文兩次難以釋懷的經曆,不難看出情感的挫折是他創作《邊城》的原動力。他借寫《邊城》與往事幹杯,並告別進入都市後而生的屈辱感和自卑感,開始新的人生道路。《邊城》創作靈感產生於作者在都市裏站穩腳跟,得到理想的愛情之後,這時候他才認為有資格麵對自己的心理缺憾。摘自:《博覽群書》2021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