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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葬7000人後,他終於說出了真相

(2022-07-17 10:32:10) 下一個

來源:視覺誌

在陳琦的觀念裏,生命起源於大海,也應該歸於大海。

過去的25年,他每年出海約700次,載著逝者家屬去往固定的海麵,將約7000具骨灰撒入大海。

像是亡魂的擺渡人一般,陳琦引導他們與親人告別,回歸生命原始。

過去的幾十年,海葬在中國發展迅速,已形成一套完備的流程。

有人認為這是最便宜的安葬方式,而有情愫的人則不惜斥巨資,生前囑托家屬驅車千裏到海裏安葬自己......

作為最早一批入行的海葬船船長,陳琦對死亡有許多新的看法。他說在海洋和陸地裏,「生」和「死」是不同的概念。

陳琦

“人生太短暫,太脆弱了,別畏懼,就好好地活在當下。”

6月的一天,我們撥通了他的電話。

海葬進行時

65歲的陳琦和工作人員在淩晨三點起床,這一天早上,有一場集體海葬儀式。

為了順利進行,他需要提前把花束、祭台和其他祭祀用品按部就班拿到船上,把寫有全部逝者名字的橫板掛在船艙正前方,細致地布置海葬船的每一個角落。

當太陽躍出遠方的海平麵,船艙也布置妥當,陳琦在這時下船,迎接每一個參加海葬的家屬。

即便有著25年海葬經驗,他的內心依舊複雜。

家屬排隊登上海葬船

伴隨著家屬一起到來的,往往是包含著濃鬱悲痛、思念和無法止息的哭泣,這些壓抑的情緒都需要陳琦自己抵禦和紓解。

一些常見的吵鬧,也會讓他無奈。

他記得一次,一位女子在船上與親友大打出手。原因是她希望完成丈夫海葬的遺願,但丈夫的親友則堅決反對。

他不能插手,也不能勸阻。“都是生死的事,我一個外人沒辦法說什麽。”

“入土為安”的統統觀念和海葬的碰撞,負麵情緒的侵襲,都讓等待家屬到來的陳琦擔憂。

但他仍然覺得這件事有意義,“送人最後一程”。

25年前萌生的善意,讓他保持禮貌、克製,同時給予每一個逝者家屬盡可能關照。

北京長青生命紀念園的海葬紀念牆上,記載了從1994年到2019年間,所有采用了海葬的逝者姓名。共計21863人。

當天的一切還算順利。陳琦和每個人打招呼,簡單描述流程,適時為流淚的人送上紙巾,輕聲安慰幾句。

六點半,海葬儀式開始。他會站在艙門口,引導家屬穿過綠植拱衛的廊道,扶著他們進入船艙。

落座,沉默,有人垂頭,有人遠望,有人呆滯地看著橫板上自己親人的名字,有人仰天遏製著淚水流下。

“到現在我都做這一行二十幾年了,但有些家屬哭的時候我也還是會跟著流淚。有些情緒就是人和人之間共通的,對於這種生死苦難,多個人分擔不是壞事。”陳琦說。

檢查完畢後,陳琦進入駕駛艙,發動引擎,旋轉船舵,滿載著生靈和亡魂,駛入那條再熟悉不過的航線。

有著30多年航海經驗的他,在駕駛中每個動作都透著小心翼翼,力求船隻平穩前行,“否則會驚擾到將要離去的亡魂,讓家屬本就不安的心變得忐忑。”

海葬船艙內的葬禮儀式

陳琦握緊船舵,目視前方。船艙內,妻子李冬蘭則拿起話筒,舉辦海葬儀式。

她首先向所有家屬深鞠一躬,再請所有人起立,麵向寫著逝者姓名的橫板默哀。

“如果有來世,我們還是親人,我們還是朋友,我們還是您的兒女,我們還是一家人,請記住,這是我們的約定。”

這段悼詞李冬蘭已經說過太多遍,但依舊充滿深情。而台下眾人早已眼中噙滿淚花,對親人的思念已然穿越時間的壁障。

船在行進途中時,海員們戴著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打開盒蓋,幫家屬將骨灰轉移到專用降解罐中,盡可能減少骨灰殘留。最後用白線繩將四周加固封蓋,將一大束白菊和向日葵伴著降解罐交給家屬。

家屬們接過後,拿到一旁等待。有些人會把花朵輕輕折下,將向日葵插在降解罐的頂端,把菊花布置在罐子周圍。這或許是家屬心中的最後願望:

即使是人生的最後一段路,也要向陽而行,平靜離去。

所有工作做好以後,陳琦安排家屬們來到海葬船一層的兩側甲板,並告訴所有人,到達投放地後,船會鳴長笛三聲,鳴笛聲止,開始投放。

骨灰罐和親人拋灑的千紙鶴

悠長的笛聲穿過和煦的風,穿過綿延不絕的海浪,穿過空中盤旋的海鷗,直達彼岸。

笛聲結束,家屬提著繩子,緩緩將骨灰罐吊下,待接觸水麵後鬆繩。有些人在投放完畢後,會再撒一些千紙鶴或者花瓣,海麵上的海鷗被吸引過來,一起簇擁著骨灰罐向遠漂流。

陳琦會和所有家屬,向骨灰園區的方向鞠躬三次,這是他每次出海都嚴格恪守的禮節。

“我覺得他們既然來到我的船上,對我而言就不是陌生人了。我親自送他們走,自然有一種親近感。我對逝者禮敬,也就是對生者尊重,對生命尊重。”他這樣解釋。

骨灰罐和親人拋灑的千紙鶴

圖源:箭廠紀錄片《海上葬禮》

鞠躬之後,陳琦會開船繞行投放地點一周,作為海葬的最後儀式。

繞行結束後船隻返航,生和死朝著兩個方向各自前進,亡者進入大海獲得安寧,生者回歸現實繼續前行。

待最後一位家屬離開碼頭後,陳琦召集海員們上船清理,把多餘的花朵和祭品打掃一空,重新布置祭台和船艙。

有時也需要海員潛入水中,查看船底是否正常。

等一切都恢複如初時,這場集體海葬儀式終於宣告結束。

一切像是沒有人來過一樣,可陳琦會記住每一次的出海。

他像一位擺渡人,將亡魂渡彼岸,也看盡人間疾苦。

返航的海葬船和遠去的骨灰罐

圖源:箭廠紀錄片《海上葬禮》

成為海葬船長

成為海葬船長,陳琦最初隻因為三個字——不得已。

上世紀末,陳琦還是一名國企員工,趕上改革開放後下海創業的浪潮,他看好大連旅遊行業的發展,動用家中所有積蓄買了條船,辭職下海。

他最早開發的項目是觀光和海釣。遊客搭乘他的船,到大海深處觀光美景,收獲幾尾自己釣到的魚,心滿意足離開。

這份工作讓陳琦得到經濟回報,也認識了諸多朋友。

但好景不長,他的生意陷入困境,不得不尋找新的出路。

之前在做海釣業務時,陳琦認識了一位民政局的工作人員,他給陳琦指了一條新路子——做海葬。

也是那時,他得知,當時大連市試點開展海葬業務,但一直找不到合適的船承接海葬。

很多船主都認為“海葬”不吉利,導致太多想要海葬的人,無處實現最後的夙願。

陳琦卻對“不吉利”不在乎,覺得能送逝者最後一程是一件“善事”。

他接下了業務,卻沒有告訴家人,“畢竟怕他們擔心、多想。”

等待投放的降解骨灰罐

1997年,陳琦的第一次海葬經曆“草率”地開始了。

沒有什麽經驗,他的船處處體現著“簡陋”。沒有儀式、沒有鮮花和祭台,十個人帶著八具骨灰,草草踏上送行的道路。

沒有指定的撒灰區域,陳琦約摸離岸比較遠了,就安排大家撒灰。沒有降解罐用來盛放骨灰,家屬們帶的木製或者陶製的骨灰盒也不能投入海裏,隻能打開盒蓋將骨灰淩空撒入大海。

海風掠過,一些骨灰沒有落入海裏,反而家屬被吹得滿身都是,甲板也蒙上了薄薄一層灰。

狼狽地結束第一次海葬,有家屬不滿服務斥責陳琦,仍讓他驚訝的是,還是有人找到陳琦,向他道謝,感謝他幫助完成逝者海葬的遺願。

這一趟海葬做下來,陳琦再也回不去旅遊行業了。

旅遊市場上,關於他的風言風語四起。有人說他的船“辦過喪事,載過死人”,不能再用來拉活人。

有些船長還給新來的遊客“熱情科普”,說陳琦的船做了白事,這在海上很是忌諱。

陳琦的生意一落千丈。無奈,他索性全心投入海葬業。

直到這時,他仍舊沒有告訴家人,隻是默默奮鬥。

入行之初,陳琦遭遇了許多困難。自己的船成為海葬船後,仿佛就成為了“瘟神”,人所避之不及。

他先後換過3次碼頭,皆因投訴另尋他地。那些年,他被附近晨練的居民投訴過,也被商業碼頭老板勸退,反複被驅離並沒有磨滅他的決心,在堅守中,陳琦終於等來了曙光。

2012年轉機出現,政府在大連港專門建設了海葬專用碼頭,陳琦和他的海葬船終於結束了四處漂泊的日子。

隨專用碼頭一起出現的,還有針對海葬推出的一係列補貼,這讓海葬迅速升溫,谘詢電話蜂擁而至。

海員幫家屬更換骨灰罐

業務在擴張,陳琦的團隊也從最早的三四個人增添到二十多人,自己的妻兒也同自己一起走上了這條路。

2018年,中國船級社批準陳琦建造海葬船,陳琦很激動,船隻造成後他親赴廣東將船開回。

歸程中路經台灣海峽還遭遇了台風侵襲,陳琦一路穿過南海、東海、黃海、渤海,終於帶著中國第一艘海葬專用船回到大連。

陳琦回憶,在疫情發生之前,他一年要出海七百多次,送走七千餘具骨灰。之後疫情對海葬業產生了衝擊,但每年仍然要送走四千具左右。

“越來越多的人了解海葬,參與海葬,我的責任越發沉重了。”

然而新時代的到來產生了新的麻煩。

陳琦目前所在的大連港,周圍有許多地產商開發海景房,而海葬船無疑成為了他們的眼中釘。他們開始向工商局舉報,覺得陳琦搞壞了風水。

這樣的舉報陳琦已經見慣了,最開始陳琦會申請往更遠的地方投放骨灰,後來陳琦改變思路,除了舉行海葬時按葬禮布置船隻,其他時間都“偽裝”成一條普通遊船,盡可能減少麻煩。

25年來,陳琦一點點站穩了腳跟。糟糕的職業標簽,船無定所的窘境,與各種利益方的摩擦,最終都被一一克服。

做的時間久了,陳琦開始思考,這份職業的意義是什麽,這份職業帶給了他什麽。

海洋讓人理解死亡

陳琦說,做船長這些年,看過太多傷心事,對“死亡”本身有了更獨特的理解。

他一直在觀察和思考著。他發現來參加海葬的人,許多都抱有對海洋特別的情懷。

陳琦曾經主持過一個單人海葬。逝者的女兒包了船,請來很多家屬,為自己的父親做一次單獨葬禮。

女兒拍攝了關於父親一生的視頻,在海葬船上播放,手寫了長長的祭文,在傾灑骨灰之後,對著骨灰離去的方向輕聲誦讀。

後來女兒拿出一疊碟片,裏麵存儲了父親從出生、讀書、到參軍、工作,最後晚年患癌的一係列照片,也錄製了父親的一段影像,影像裏父親逐個講述想要感謝的人和覺得對不起的人,並與他們一一道別。

她把碟片分發給每位到場的親屬,也給陳琦留了一份。

“ 人們總說失去生命不是真正的死亡,被所有人忘記才是真正的死亡。我覺得她這樣做,把父親永遠留在了人世間,永遠陪著他們活下去。”陳琦說。

但並非所有人都如此幸運。這些年,陳琦見證較多的人選擇海葬,是 因為窮

“土葬成本太高,好一點的墓地太昂貴,買不起就隻能來海葬。"

一場集體海葬的費用,各種補貼減免政策下來,一共隻需要花一千多元。他還記得曾經有一位逝者家屬,在登船前站在祭品售賣台前踟躇。

等到人群散去登船,他上前詢問:“我錢不多,能不能給我半份貢品。”

海葬船上設置的祭台

陳琦的妻子,最終將整份貢品遞給了對方,沒有收錢。“人生的最後一刻了,沒必要因為點錢讓人家為難。”

過去的25年,陳琦依據經驗,將海葬的人群分為三類。第一類是因為情懷;第二類是因為窮;第三類是因為“橫死”,即因意外喪失生命的人。

他了解到,很多地方的習俗是,年輕人如果死在老人前麵,則不能進入家族墓地,隻能選擇海葬

“這種原因來海葬的,往往最為悲傷。”陳琦見過最小的海葬者,隻有19個月大,因為父親疏忽導致女兒墜樓而亡。參加海葬時,父母眼神木訥,全程無言。

見證全部過程的陳琦默默感慨,“這家人以後的日子怕是過不好了。”

正在投放骨灰的家屬

現在的陳琦,不僅做起海葬,還做起了祭祀。

每到清明、中元節等節日,請陳琦投放祭品的電話有幾百個,他們將形態各異的祭品從四麵八方寄到陳琦這裏。

他則會在當天,帶著一整船的祭品,按順序投放入海。投放前陳琦會念逝者的名字,再說“你的親人朋友給您送東西來啦”。每投放一個就錄一段視頻發給家屬,證明物品確已送到。

這項服務,陳琦不收錢。往往忙碌過後,太陽已經從海平麵消失。

讓陳琦印象深刻的是,有一位在世時當作家的老者去世,他的子女帶來的祭品是老先生生前寫的書,拋灑的時候,書頁散開,再隨著風落入海中。

老人一生最寶貴的東西,如今也隨他而去了。

許多海葬逝者的家屬,在送別過後依然久久不能平靜,有時還會打電話給陳琦傾訴。有些老人,子女和老伴先後去世,自己一個人過於孤獨,隻能想到他們來訴訴苦。

陳琦和其他海員都會接到這樣的電話。隻要接到,陳琦就會陪著對方慢慢聊天,盡可能平複對方的情緒。

逝者家屬抱著骨灰盒準備登船

家屬們通過他們寄托思念,講述不同的故事,陳琦則是那個耐心的傾聽者。他的妻子更是如此。

如今,妻子李冬蘭的微信好友已經過萬,許許多多逝者家屬與她聯係,甚至深夜兩三點,痛苦的家屬仍會打來。

在妻子的微信運動上,每天隻要多走幾步路,就會有數百個點讚。陳琦將這理解為表達謝意的方式,“有些感謝的話不好出口,點個讚,心意就到了。”

海葬之後,陳琦、李冬蘭和海員們, 送走逝者後,依舊在保護活著的人。

25年下來,陳琦見得最多的是悲傷、愁鬱、陰霾。陳琦總是告誡周圍的同事,要做好心理隔離,不要沉浸在這種情緒裏,服務別人也要保護自己。

陳琦自己也想了獨特的辦法,來紓解自己的情緒——種花。

他在碼頭,在步道,在海葬船上,種滿了五顏六色的花,鮮豔美麗,勃勃生機。陳琦覺得,花的存在,多少能讓來來往往的家屬,和他們這些海葬船員的情緒平和一些,讓原本黑白色的葬禮多一抹希望。

這些花讓死亡的意義豐富起來,絢麗的生命應該絢麗地退場。

有生命故去,就有新生命誕生。花朵熱烈生長,也告訴活著的人,好好活著。

陳琦耐心打理著這些花,“都是生命,都得好好護著。”所謂“向死而生”,大抵就是如此。

家屬對著骨灰漂遠的方向合十祈禱

在陳琦眼裏,葬禮是人生中最後一個儀式,他很榮幸能為那麽多人執行這個儀式,“我覺得死亡是人生大事裏,頭等重要的一件。在我的思考裏,葬禮中感恩的意義要大於告別。”

生者通過葬禮懷念、感激故去之人的恩情,太多的情愫和遺憾,在對方活著的時候沒有輕易表達。

趁對方還活著,趁對方還在身邊,每個人都要表達好感情,“活在當下”。這是葬禮之於陳琦的意義。

而相較於一般的葬禮,海葬帶有更加磅礴的感恩意義。生命來源於海洋,如今返回海洋,是人對海洋施予生命恩情的回饋,是真正的“入海為安”。

陳琦的父親前些年去世,父親執意入土為安,陳琦遵從了父親的遺願。在父親的墳前,陳琦種下幾株萬年青,他希望樹能成為自己的載體,長久地陪著父親。

至於自己,他說將來一定是要海葬的。

做了這麽多年海葬,送走了太多人,他故去後,也想到海裏去看看,那些被自己送走的人在那邊過得怎麽樣,順便也給他們帶帶話,告訴他們的親屬還在想著他們。

“這也算是,給自己海葬船長的身份,畫上了一個完美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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