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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 | 謊言之前必是高調,高調之後必是謊言

(2022-06-21 15:40:18) 下一個

文/易中天

奕山的謊言騙得了皇上,騙不了他的鄰居。就在廣州城大小官員彈冠相慶的時候,一省之隔的閩浙總督顏伯燾,便出奏彈劾奕山謊報廣州戰況。這一回璞鼎查北上時,顏伯燾也沒有上奕山的當。他並沒有相信奕山的鬼話,也沒有放鬆對英軍的警惕,而是在廈門嚴陣以待。

 

 

但即便這個顏伯燾,也同樣是個撒謊的。當然,是在戰敗以後。

 

廈門戰役可謂慘敗。因為這一回,清軍是有足夠準備的。1841年2月17日,顏伯燾來到福州任所,即全力以赴投入戰備。3月2日,顏伯燾抵達廈門,便立即著手改造防務。到8月下旬開戰之前,曆時5個月,耗銀150萬兩,終於將廈門建成大清帝國疆域內最強大的海防要塞之一。

 

然而這個最強大的海防要塞卻不堪一擊。

 

戰爭是在8月26日打響的。下午1時45分,港內風起浪湧,英艦紛紛起錨進攻。顏伯燾則坐鎮城中,親自指揮廈門島南岸、鼓浪嶼、嶼仔尾守軍“三麵兜擊”來犯之敵。經1小時20分鍾炮戰,鼓浪嶼三座清軍炮台被敵打啞。下午3時45分,即開戰兩個小時後,英軍在廈門本島登陸。15分鍾後,石壁陣地陷落。未久,全島各陣地均告失守。顏伯燾這一回可是親身體驗到什麽叫“灰飛煙滅”了。隻不過,“灰飛煙滅”的不是“強虜”,而是他精心構造的防線!

 

絕望的顏伯燾和興泉永道(管轄興化、泉州、永春二府一州的道台)劉耀椿“同聲一哭”,然後率領文武官員連夜逃往同安,守城士兵也都逃之夭夭。次日清晨,英軍不費一槍一彈就占據了廈門城。此戰,清軍戰死總兵1員,副將以下軍官7員,士兵難計其數,英軍則僅戰死1人,傷16人,然而顏伯燾的戰報卻說他擊沉英輪1艘、兵船5艘!

 

顏伯燾也開始撒謊了。

 

事實上,廈門戰敗後,顏伯燾“便與其曾彈劾過的奕山之輩同流合汙,在謊言中消磨日子”。當然,謊言隻是對皇帝、對朝廷說。私下裏,則“暢論英夷船堅炮利,紀律禁嚴,斷非我師所能抵禦”。聽到這話的人都暗中竊笑:他怎麽“前後如出兩人”?

 

的確是“如出兩人”。因為顏伯燾原本是唱高調的。

 

顏伯燾曾是鐵杆的“主剿派”。1941年初,顏伯燾剛剛就任閩浙總督,就和浙江巡撫劉韻珂聯名上奏,要求啟用已被罷免的“鷹派”官員林則徐,“會同伊裏布籌辦一應攻剿事宜”。這等於是指責伊裏布“剿賊不力”。伊裏布是顏伯燾在雲南多年的老上司。顏伯燾如此翻臉不認人,隻能解釋為他對伊裏布按兵不動的“鴿派”傾向不滿,同時也說明他確有一片“忠君報國”之心。這時,他和劉韻珂、裕謙(江蘇巡撫)這些“鷹派”(主剿派)的態度是一致的。同樣,這些“鷹派”官員也都是一片“忠君報國”之心的。

 

但是,廈門戰役以後,他不再唱高調了,改為撒謊。不唱高調的原因很簡單。作為敗軍之將,他比誰都清楚:“英夷”“斷非我師所能抵禦”。但這話不能說,至少不能公開說,不能對皇帝說,對朝廷說,也就隻好撒謊。

 

和顏伯燾相類似的官員將領不在少數。比如接替顏伯燾繼任閩浙總督的廣東巡撫怡良就是。怡良曾是林則徐的密友,一紙彈劾琦善的奏章使他名滿天下。但是很快他就不唱高調了,還和楊芳一起向英軍妥協。就職閩浙後,道光皇帝曾下令要他進攻鼓浪嶼,怡良卻陽奉陰違一再敷衍。他對手下說:你們隻許嚴防死守,不許貪功挑釁。如果我們這邊開火,“英夷”一定會“撤浙省之兵船來與我對抗”,這樣我們福建就等於是替浙江受禍了。怡良的官職是閩浙總督,浙江也是他的轄地。隻因為浙江軍務此刻不歸他管,便如此以鄰為壑。借用道光皇帝痛斥琦善的話,真不知“是何肺腑”!

 

怡良其實是把事情看透了。他在一封私函裏說:“夷務不可為,閩事更不可為,兵不可撤又不可留,真無如何!”

 

但也隻是在私函中說說而已。

 

 

實際上,幾乎所有親身接觸前方戰事的官員都有一個由“剿”而“撫”、由“鷹派”而“鴿派”的過程。怡良如此,顏伯燾如此,琦善、伊裏布、楊芳、奕山,以及後來出場的耆英、牛鑒,也如此。耆英在盛京將軍任上、牛鑒剛剛出任兩江總督時,也都是唱高調的。但等到耆英行至浙江、牛鑒兵敗吳淞後,兩個便變成“主撫派”的頂尖人物了。

 

對此,茅海建先生有一個總結。他說:“在粵、閩、浙、蘇戰區四省中,負有實際責任的官員都變成了主‘撫’者,再也找不到主‘剿’者了,就像我在非交戰省區也同樣找不到主‘撫’者一樣。”其原因,他認為是戰區的地方官負有實際責任,由不得他們像非戰區的官員那樣可以不負責任地大唱高調。我認為還有一點也很重要,就是戰區的地方官身臨其境,比誰都清楚“夷務不可為”,大清帝國在這場戰爭中根本就沒有取勝的希望!

 

問題是他們誰都不說。因為誰說誰是“漢奸”,誰說誰是“奸臣”,誰說誰是“賣國賊”!要知道,他們畢竟是帝國時代的人。帝國是一種沒有言論自由的製度。它在每個人的頭腦裏都設定了一個哪些話可以說哪些話不可以說的程序,也設定了一個保持“輿論一律”的基調。在當時的情況下,這個基調就是:大清帝國是蓋世無雙的,大清江山是固若金湯的,大清軍隊是戰無不勝的,而大清皇帝是永遠聖明的。因此,一切來犯之敵都是應該而且可以“迎頭痛剿”的。是啊,大清帝國是“天朝上國”,那英吉利則不過“蕞爾島夷”!“夷”已不足畏,何況乎“島夷”?所以,誰要說“夷務不可為”,那他就必是“漢奸”無疑!

 

那麽,誰又敢拿自己的腦袋開玩笑?

 

於是,不負實際責任的就唱高調,負有責任的就說謊話。可見,謊言與高調,是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麵。謊言之前必是高調,高調之後必是謊言。謊言往往是高調逼出來的。由此得出的結論也很簡單:要想杜絕謊言,必先從杜絕高調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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