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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聞丹青:祖父聞一多那枚未完成的印章……

(2022-05-02 08:18:09) 下一個

 

從聞一多、聞立鵬到聞丹青,

時代賦予他們各不相同的斑駁底色。

 

作者:許曉迪

 

 

 

1926年初,位於北京西城的西京畿道34號搬來一對年輕夫婦。男主人總是一身深色長袍,紮了褲腳,穿一雙黑緞老頭樂鞋。他把書齋客廳的四壁貼上無光的黑紙,再狹狹地畫上金邊,像一位裸體的非洲女郎,手臂、腳踝上套著細金圈。屋內的方形神龕裏,供著一尊西方女神,屈著一條腿,挽住下沉的褻衣。

 

這是男主人——聞一多一手打造的宮殿。這一年,他27歲,留學歸來不久,在北平藝專做教授。

 

 

·聞一多。湖北浠水人。詩人、學者、藝術家,中國民主同盟早期領導人。1946年7月15日在雲南昆明被國民黨特務暗殺。

 

多年後,他的孫子聞丹青在中央美院(1950年由北平藝專美術係與華大三部美術科合並成立)的大院兒度過少年時代,瘋玩時磕破了皮,就去醫務室找李苦禪的太太擦藥。“李苦禪說,當年在這裏讀書,上過祖父的素描課。”聞丹青對《環球人物》記者說。

 

 

·聞丹青,聞立鵬長子,1954年生於北京,先後在 《中國攝影》《大眾攝影》從事編輯工作。

 

他的父親聞立鵬,是聞一多的小兒子,自1947年踏上美術之路,曆經藝海沉浮,1967年曾在菜市口以南、陶然亭以西的“半步橋監獄”做了75天“階下囚”。上世紀90年代監獄搬遷,此處建了小區,他買房搬入,重回故地。聞丹青指著窗外一處爬滿青藤的建築:“那就是當年監獄的崗樓。”

 

 

·聞立鵬,聞一多三子,1931年生於湖北浠水,從事油畫創作,代表作有《國際歌》《紅燭頌》等。

 

2022年4月2日,“紅燭頌:聞一多、聞立鵬藝術作品展”在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開展。聞一多47年短暫的生命裏,蘊藏著藝術家、詩人、學者、鬥士多重身份,卻始終貫穿一個追求——美。純美的藝術,醇美的生命。後來,聞立鵬選擇油畫,聞丹青選擇攝影,也是賡續其“追尋至美”的理想。

 

戲劇、詩歌、美術

 

聞一多的人生道路,是從美術開始的。

 

1912年夏天,13歲的聞一多考入清華留美預備學校(清華大學前身),在這所“東方華胄的學府”度過十年光陰。他熱心各項校園活動,參加演說辯論,也傾心話劇,不僅編劇本,還參與演出,扮過革命黨人、差役、律師、“震耳長鳴”的驢,以至男扮女裝,飾主角的母親。

 

清華開設圖畫課,聞一多勤加練習,校外村莊、圓明園遺址、清泉古廟,都是他寫生的去處。1919年9月,聞一多與楊廷寶、方來發起清華美術社。次年12月,他又和浦薛鳳、梁思成等人建立了研究文學、音樂等各種藝術的組織“美司斯”——取自希臘神話中繆斯女神的音譯。在《美司斯宣言》中,他們“相信藝術能夠抬高、加深、養醇、變美我們的生命的質料”,為此願意“用我們自己的生命作試驗品”。

 

1922年,聞一多承擔了畢業班紀念冊《清華年刊》的編輯和設計工作,從黑色蠟皮的封麵、扉頁到題圖、題花,以及大部分插圖,都出於他之手。《夢筆生花》一幅,靠案熟睡的少女,幻夢中筆頭生花,著名插畫家比亞茲萊的經典大塊黑白融合東方傳統的線描,正體現了他的藝術理念:“不是西方現在的藝術,更不是中國的偏枯腐朽的藝術僵屍,乃是溶合兩派精神的結晶體。”

 

 

·1922年,聞一多為《清華年刊》繪製的插圖《夢筆生花》和《舞台》。

 

“凡是他創作的,常會在畫中藏一個小小的‘多’字。”聞丹青說,他對《演講》這幅印象深刻,畫中的學生在天安門前演講,遠處一位黃包車夫駐足觀看。“那個年代的知識青年,十分同情底層民眾。《清華年刊》裏專門有一章講到車驢夫閱覽所、平民圖書館、校役夜學。今天的學生出畢業冊,會把學校的司機工人、宿管大媽帶上一筆嗎?”

 

1922年8月,聞一多來到美國芝加哥美術學院,修習西洋美術。煙囪林立、噪聲如雷的工業區,讓這個“東方老憨”難以消受,“彼之人民忤我特甚”的民族屈辱感,令他“是可忍,孰不可忍”。所幸還有藝術。一年苦讀,聞一多各門成績均佳,獲“最優等名譽獎”,但始終無法擺脫“詩神的誘惑”——白天在畫室用功,晚上回去看到拜倫、雪萊、濟慈、老杜、放翁在書架床頭,“心裏又癢著要和他們親熱了”。

 

1923年,聞一多轉學至科羅拉多大學,與梁實秋相伴讀書。他給梁實秋畫過一張半身像,頭發是綠的,背景是紅的,嘴角撇得像瓢,“看起來好嚇人”。

 

一年後,聞一多再次轉學,來到紐約藝術學院。

 

在這裏,他結識了張嘉鑄、趙太侔等一班戲劇人,蓄起長發,日上三竿起床,開夜車至午夜,到附近的廣東小館喝五加皮、吃餛飩。他們排演的英文古裝劇《楊貴妃》在紐約演出,大獲成功。聞一多用油彩在服裝上畫出大海、紅日、白鶴,燈光下閃現富麗堂皇的迷色。幾個年輕人大受鼓舞,三更時分喝得半醉,在廚房火爐旁彼此告語:提前回國,發動“國劇運動”。

 

1925年6月1日,聞一多踏上闊別3年的祖國土地。迎接他的是“五卅”慘案後馬路上的斑斑血跡。他寫下一係列愛國詩作,“希望在同胞中激起一些敵愾”。一位青年說自己讀《七子之歌》,“信口悲鳴一闕複一闕,不知清淚之盈眶”。

 

新月、清華、西南

 

戲劇夢碎後,聞一多那間“黑屋”成為“新月派”詩人的聚集處。他們以《晨報·詩鐫》為陣地,提倡新詩的音樂美、繪畫美、建築美。“黑屋”附近那條扔著“鈹銅爛鐵”、潑著“殘羹剩飯”的水溝,被聞一多寫入《死水》,變幻出“綠成翡翠”“鏽出桃花”“油織羅綺”“黴蒸雲霞”的斑斕。

 

這一溝“絕望的死水”正是中國的隱喻。軍閥混戰、國民革命興起又分裂,讓聞一多過著漂泊動蕩的生活。1927年,他開始治印,排遣憂懷,寫信給好友饒孟侃:“繪畫本是我的元配夫人,海外歸來,逡巡兩載,發妻背世,詩升正室。最近又置了一個妙齡的姬人——篆刻是也。”

 

這一年,新月書店在上海華龍路開張。聞一多為出版物設計封麵裝幀:

 

《巴黎的鱗爪》是徐誌摩的散文集,深重的底色上零亂分布著纖手、長腿、媚眼、紅唇,讓人聯想到光怪陸離的現代巴黎生活;《浪漫的與古典的》是梁實秋的論文集,淺棕色的“古典”“浪漫”陰陽兩方印文,組成色彩古樸的圖案。潘光旦的《馮小青》探討女性心理變態,聞一多為其繪製了插圖《對鏡》,畫中女子披著睡衣、左肩半露、鬢發散亂、眼神憂鬱,懸掛的鳥籠暗示著她的悲劇命運。

 

 

·聞一多為徐誌摩的散文集《巴黎的鱗爪》所作的裝幀設計。

 

1928年,聞一多的第二本詩集《死水》由新月書店發行。設計由他自己操刀,封麵、封底選用通盤的黑紙,書名題寫在白紙上。翻開封麵,銀灰色的單線勾勒出奔騰的戰馬、手持長矛的士兵與飛舞的亂箭。

 

1932年,聞一多來到清華大學,任中文係教授,棄新詩而去,鑽入古典的故紙堆。學生回憶“楚辭”課上的聞一多,抱著大遝的手稿抄本走進教室,擦火點煙,用迂緩的聲調念道:“痛飲酒,熟讀離騷,方得真名士!”這是他一生最安定的時光。新南院的住宅舒適寬敞,書房前種著翠竹,草坪的大缸裏養著金魚,5個孩子在身邊,有保姆廚師照料。

 

5年後,“七七事變”。清華南下長沙,與北京大學、南開大學組成臨時大學。聞一多動身赴湘,開始抗戰8年的顛沛流離。1938年初,學校再遷昆明,成立國立西南聯合大學。

 

聞一多選擇和學生一起步行入滇。1938年2月,“湘黔滇步行團”出發,跋涉68天,一路上借宿農家茅舍,與雞鴨狗豬同堂而臥。艱苦浪漫的長征中,聞一多重拾畫筆,畫了50多張寫生。他寫信給妻子,說自己已長了一副“極漂亮的胡須”,抗戰不勝,誓不剃須。

 

 

·1938年2月,聞一多參加“湘黔滇步行團”,沿途畫的寫生。

 

教授學者漂泊西南,難掩眾星璀璨。聞一多的課堂充滿藝術氣息。他用整張的毛邊紙墨畫出伏羲、女媧,釘在黑板上,有聲有色;把晚唐詩和後期印象派的畫聯係起來,講李賀同時講到“點畫派”。

 

家庭中,聞一多也營造著藝術的磁場:牆上古拙的拂塵、層層疊疊的線裝書卷、床頭潑墨山水般的大理石掛盤……他聽孩子們背古詩,用男低音和他們一起唱《黑奴曲》《伏爾加船夫曲》;中秋飲茶賞月,冬日踏雪尋梅,在黑龍潭的唐梅宋柏和滿樹茶花間感受自然之美。

 

叛徒與新兵

 

現實卻是越發逼仄。空襲頻仍,物價高漲,聞一多的薪水難以養活八口之家,從線裝書到皮大衣紛紛典當。為了節約炭火,冬天全家到小溪中洗臉,地裏的螞蚱在鍋裏熥幹,不舍得放油,撒點鹽也是一道菜。大學教授與村姑一條河裏洗衣,與車夫一個鋪子買米,真正接上了中國的地氣。

 

1943年,教授們開始自製肥皂、養豬養馬,夫人們開始擺攤賣糕點,聞一多也成為“手工業勞動者”,掛牌治印。“一向心寬”是對老友朱自清的慰藉,“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是與戰友吳晗的共勉。

 

聞一多曾與華羅庚“隔簾而居”,1944年為他刻印,邊款詼諧:“不算寒傖,也不闊綽,陋於牙章,雅於木戳,若在戰前,不值兩角。”抗戰勝利後,學生黃海和陳幼珍前來辭行,聞一多為其題詞“君子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按下印章“叛徒”。

 

這一年,聞一多以“叛徒”之姿走出書齋,從“何妨一下樓主人”變成激情噴發的民主鬥士。1946年7月15日,在李公樸追悼大會上,他握拳宣誓:“我們隨時準備像李先生一樣,前腳跨出大門,後腳就不準備再跨進大門!”下午5時,幾聲槍響後,聞一多倒在西倉坡離家一步之遙的地方。

 

“他有一枚未完成的印章,剛設計好字體,還沒動手刻。印麵是五個字:其愚不可及。”聞丹青說道。

 

這一年,聞立鵬14歲。父親殉難街頭、長兄重傷垂危、母親病發住院的絕境,劈斷了他的少年時光。

 

 

·抗戰中,聞一多與三子立鵬、長女聞名在昆明。

 

1947年,聞立鵬通過封鎖線,來到晉冀魯豫解放區的北方大學,進入美術係學習,老師是王式廓、羅工柳等來自延安的革命美術家們。教學條件簡陋,他們就用柳樹枝自己燒製木炭條,用黃泥做成立方體、球體、椎體,再刷上白石灰。

 

1949年10月,聞立鵬從華大三部美術科畢業,作為“美術幹部訓練班”的一員,進入王府井校尉營的北平藝專。操場上鑼鼓震天、紅綢飛舞,課間飯後總會聽到嘹亮的《信天遊》。聯歡會上,“美幹班”真人演出“俄羅斯名畫”《伏爾加河上的纖夫》《緬希科夫在別廖佐夫鎮》,比原畫還精彩。

 

1959年,聞立鵬以處女作《血債》踏進藝壇大門。這一年,他28歲,被選為留蘇研究生,卻因中蘇關係破裂美夢難成,一年半突擊苦學俄語,隻換來高血壓病。所幸西方不亮東方亮,插班加入了羅工柳主持的“油畫研究班”。

 

 

·聞立鵬作品《血債》。

 

羅工柳思想開放,主張“新奇怪絕”,18個學員要有18種麵貌。1961年,他帶領“油研班”到新疆,六天六夜坐火車硬座挨到烏魯木齊,又坐了三天長途到伊犁,在陽光、白楊、葡萄園中開始寫生。又去敦煌臨摹壁畫,洞窟黑乎乎的,他們把鏡子放在洞外反射陽光,光線一變,就要出去挪鏡子。

 

畢業創作,聞立鵬想把《血債》重新畫成油畫《國際歌》,在黃山住了一個月,到處觀察寫生。立馬峰下,巨石背襯天空,氣勢逼人。他將這種感受搬入畫中,7位烈士成“山”字形排列,黑與土紅的色調,恢弘悲烈。

 

1963年,“油研班”畢業創作展隆重開幕卻草草收場。此時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囚犯與煤工

 

一年後,文化部取消模特兒製度。聞立鵬上書中央,提出不同意見,獲毛澤東批示:“畫男女老少裸體Model是繪畫和雕塑必需的基本功,不要不行。”

 

“文革”中,聞立鵬以“莫須有”的罪名,在“半步橋監獄”關押75天。他利用派發的廁所草紙、寫檢查的鉛筆,背著看守默寫練筆。出獄不到半年,武鬥成風中,他又被綁架關押了3個月,一天深夜冒死從美院陳列館四樓結繩逃脫。

 

1969年,美院全體教職工下放河北部隊農場,聞立鵬和妻子張同霞雖同住一村,卻不許相見,大會批,小會鬥,每天學習《敦促杜聿明投降書》,不眠之夜,他寫下了“一夜北風緊,萬裏秋月明。願刀剖肺腑,照我赤子心”的小詩。

 

1972年深秋,聽說妻子已離隊出走,聞立鵬也決定“解放自己”。回到北京後,他和朋友們結伴到各地寫生,想盡快恢複生疏的手藝。“我們坐在裝炸藥的翻鬥車裏,在太行山絕壁上行駛。我們匍匐在手扶拖拉機中,在王屋山穿越狹小黑暗的山洞水渠。風裏,幾十斤重的石頭壓不住畫箱、畫架;雨裏,用鬆節油和著雨點在畫布上塗抹。”

 

當父母雙雙“叛逃”歸家,聞丹青也從插隊的房山農村回到北京,開始了“滿麵塵灰煙火色”的送煤生涯。熙熙攘攘的街市、深宅大院的高幹人家、大雜院裏的平民百姓,都得一筐筐背進去,按要求擺在窗簷下,碼在床鋪底下。

 

1976年清明節期間,聞丹青天天騎著自行車去天安門廣場,在茂密的花海裏抄寫詩詞。一些攝影愛好者拍下當時情景,編輯成冊,找到聞立鵬,請他設計封麵。聞丹青看後大受震撼:“照相機還能幹這事兒?”1979年後,這些人組成“四月影會”,在中山公園舉辦展覽,“沒有重大題材、宏大敘事,都是小花、小草、市井、人物、街景,給我刺激特別大”。聞丹青說,從此,他走上了自己的攝影之路。

 

這一年,聞立鵬創作了《大地的女兒》和《紅燭頌》,前者描繪一襲白裙的張誌新烈士橫臥在血泊花叢中,後者定格父親聞一多在紅燭前回首凝望。此後,他畫“無字碑”,畫白石,畫金秋,畫藍色的夜,畫綠色的歌……在抽象的風景中,展現生命的崇高、壯美、悲愴。

 

 

·聞立鵬作品《大地的女兒》。

 

約100年前,聞一多寫下《色彩》:“生命是張沒價值的白紙,自從綠給了我發展,紅給了我熱情,黃教我以忠義,藍教我以高潔,粉紅賜我以希望,灰白贈我以悲哀;再完成這幀彩圖,黑還要加我以死。從此以後,我便溺愛於我的生命,因為我愛他的色彩。”

 

從聞一多、聞立鵬到聞丹青,時代賦予他們各不相同的斑駁底色。透過這個藝術家族,也疊印出百年中國曆史變遷的奔流與跌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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