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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畫《新文化運動》(居中為陳獨秀)
陳獨秀1879年降生,1942年辭世,他在不算太長的一生中,有五次被捕入獄的經曆。從1919年6月11日第二次被捕起,此後他每一次被捕,都成為大小報章的新聞熱點,成為轟動一時的政治事件,也都引起有關各界的高度關注和積極介入。河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曾出版《陳獨秀被捕資料匯編》一書,收錄了陳獨秀曆次被捕後報刊的有關報道、社會各界的反應以及陳獨秀在獄中的表現等資料,對研究陳獨秀頗為有用。
1932年10月15日下午7時,陳獨秀在上海被國民黨當局逮捕。這是他第五次被捕,也是最後一次被捕。陳獨秀是中國共產黨的創始人,此次也是作為“共產黨領袖”被捕的。我們知道,1927年後,國共兩黨便不共戴天。對於捕獲的共產黨要人,國民黨通常隻給予兩種選擇:要麽投誠,要麽赴死。1935年2月,國民黨捕獲前共產黨領袖瞿秋白後,勸降不成,便將其“就地處決”了。在國民黨眼裏,陳獨秀的“罪孽”應該比瞿秋白更深重,也是比瞿秋白更“要”的“要犯”。陳獨秀此番被捕的後果“凶多吉少”,是其時人們的普遍看法。
陳獨秀獄中照片
國民黨當局聞知陳獨秀在滬落網後,便令將其押赴南京受審。1932年10月19日夜11時,陳獨秀在上海警方的嚴密戒備下,被押上了開往首都南京的火車。
陳獨秀一生漂泊,人在旅途的滋味本不陌生。但此番“旅行”卻非同尋常,其終點很可能就是刑場。在這被“押赴刑場”的途中,陳獨秀想了些什麽呢?他什麽也沒有想。沒有心潮起伏,沒有思緒聯翩——他一上車便呼呼大睡,直到車抵南京被叫醒。
高語罕在1942年6月4日重慶《大公報》上發表了《參與陳獨秀先生葬儀感言》,最後特意提到陳獨秀“後在上海被國民黨政府逮捕,押解南京,先生在京滬車中,酣睡達旦,若平居無事者然,其臨難之從容不迫而怡然處之,往往如此”。台灣1977年5月1日出版的《傳記文學》第三十卷第五號刊載了任卓宣的《陳獨秀先生的生平與我的評論》和尉素秋的《我對於陳獨秀先生的印象》。
任文中說:
尉文則說:
我想,押解陳獨秀的那些人,看著這老先生的睡態,聽著他的鼾聲,一定納悶不已。
電視劇《覺醒年代》劇照(於和偉飾陳獨秀)
陳獨秀被解到南京後,宋慶齡、蔡元培、胡適、楊杏佛、翁文灝、傅斯年等社會知名人士都以各種方式進行營救,國際上知名人士如杜威、羅素、愛因斯坦等也致電蔣介石,為陳獨秀說情。當時,國民黨內的極右派力主用軍法審判陳獨秀,也就是“處以極刑”。而胡適等人營救陳獨秀的最關鍵一步,是爭取讓陳獨秀案在法院公開審判。隻有進入正常和公開的司法程序,才有可能使陳獨秀免於被殺害。蔣介石最終采納了胡適等人的意見,決定將此案交江蘇高等法院公開審判。
值得一提的是,在營救陳獨秀的過程中,傅斯年在1932年10月30日出版的《獨立評論》第二十四號上,發表了《陳獨秀案》一文,滿腔熱情地肯定了陳獨秀在新文化運動中的卓越功績。文章最後一段寫道:
陳獨秀被捕後,國民黨當局照例也要勸降。包惠僧在《我所知道的陳獨秀》一文中說,其時任國民黨軍政部長的何應欽曾接陳獨秀到軍政部,“何應欽客套了一番,陳獨秀無動於衷”。何又請陳獨秀寫字,陳揮筆寫了“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也”。勸降不成,陳獨秀案便於1933年4月14日、15日、20日三次公開審理。對陳獨秀的審理,也成為當時社會普遍關注的問題。尤其第三次審理時,旁聽席上擁擠不堪,“有遠自鎮江、無錫、上海等地專程來京者,惟庭地不敷容納,後至者多抱向隅”。陳獨秀在法庭上毫不隱瞞自己的政治觀點和政治立場。在回答審判者的提問時,侃侃而談、議論風生,常把審判官駁得啞口無言,也引發旁聽席上陣陣笑聲。濮清泉在《我所知道的陳獨秀》中,對此有較詳細的描述。當時國民黨的《中央日報》曾報道審判情況,標題就是“雋語風生法院審理陳獨秀”。
在審判之前,法院方麵曾問陳獨秀是否請律師,陳獨秀答以無錢可請,並表示可自己為自己辯護。但章士釗願義務為陳獨秀出庭辯護。章氏其時是名聞全國的大律師,尋常案件,即以高酬奉請,也難得應允。章與陳雖是留日時代的好友,但後來在政治觀念和文化觀念上都屬於敵對陣營,且都是各自陣營的代表性人物,相互也打過筆仗。章氏此次挺身而出,時人稱之為“有古義士之風”。但對章士釗力圖為陳獨秀開脫“罪責”而發表的辯護詞,陳獨秀卻並不全部認可,並當場反駁章士釗。任卓宣在《陳獨秀先生的生平與我的評論》中說:
濮清泉在《我所知道的陳獨秀》中敘此事更詳。章士釗在辯護詞中說:
章士釗
聽到章士釗把自己的政治信念與國民黨的三民主義掛上鉤,陳獨秀急了,“陳獨秀當庭發出聲明:‘章律師辯護詞,隻代表他的意見,我的政治主張,要以我的辯護狀為準。’旁聽席上有‘革命家’‘革命家’的讚聲。”陳獨秀也在法庭上宣讀了自撰的辯訴狀。從作文之道上說,這篇辯訴狀可謂典範之作,邏輯嚴密卻又大氣磅礴。陳獨秀以這樣一段話開始自己的辯訴:
辯訴狀大體以文白夾雜的語言寫成,陳獨秀說非如此不足以表達自己的心情。陳獨秀的辯訴狀和章士釗為陳獨秀所作的辯護詞,在當時是轟動全國的名文,各大報紙都想刊載,但遭到國民黨當局的禁止,隻有天津的《益世報》在當時刊載了全文。上海的滬江大學、蘇州的東吳大學還將陳、章的辯訴狀作為法學係的教材。這兩所學校因為是教會學校,才敢如此“放肆”。
電視劇《覺醒年代》劇照(於和偉飾陳獨秀)
審理結果,陳獨秀被判有期徒刑十三年,後經上訴,改判為八年。在獄中,陳獨秀潛心研究文字學。這並非是為了消磨時光,也是與他的社會理想緊密相關的。濮清泉在《我所知道的陳獨秀》中說到陳獨秀的獄中生活時,寫道:“他對文字學最有興趣,成天埋頭研究《說文》。據他說從文字的形成和發展,可以看到社會和國家的形成和發展。”在獄中陪同在陳獨秀左右的濮清泉還寫下過這樣一件趣事:
然而,“隔了一會,陳獨秀又和程老先生和好了。他寫了一封信給羅家倫(時任中央大學校長),推薦程老先生教文史,羅家倫以程老先生迷信鬼神而拒絕了”。
電影《建黨偉業》劇照(馮遠征飾陳獨秀)
西安事變爆發後,陳獨秀在獄中聞訊大喜,以為蔣介石此番定“難逃活命”。然而,十多天後,陳獨秀等在夢中被爆竹聲驚醒,這一夜,南京城爆竹聲通宵達旦,原來是市民慶祝蔣介石平安歸來。有人告訴他,這爆竹可能是警察下令放的,陳獨秀則說:“下命令放的,最多放個把小時,昨天放了一夜,能說是命令的作用嗎?”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爆發,日寇開始全麵侵華。8月15日,日軍飛機開始對南京進行大規模轟炸。有一天,炸彈落到了囚禁陳獨秀的老虎橋監獄,陳獨秀及時躲到床底才免受傷害。也就在這一天,原北京大學學生、時任金陵女子大學中文係主任的陳中凡先生來探望陳獨秀,見此情景,陳中凡回去後即與正在南京參加會議的胡適和張伯苓(時任南開大學校長)相商,謀求當局提前釋放陳獨秀。據陳中凡在《陳仲甫先生印象記》中說,當時國民黨方麵暗示陳獨秀“隻要本人具悔過書,立即釋放”,陳獨秀則憤怒地表示:“我寧願炸死獄中,實無過可悔。”並聲明“不要人保”。
“附有任何條件,皆非所願”。但陳獨秀的友人們仍積極為其奔走,以胡適最為盡力。胡適其時剛被蔣介石委以重任,即以非官方身份赴歐美訪問遊說,揭露日軍侵華暴行,同時爭取各民主國家對中國的同情與支持,可謂受命於危難之時。出國在即的胡適致函其時在國民政府中握有重權的汪精衛,請汪與蔣商量,提前釋放陳獨秀。汪精衛於8月19日複函胡適,告知“已商蔣先生轉司法院設法開釋陳獨秀先生矣”。8月21日,司法院便向國民政府主席林森呈遞了“請將陳獨秀減刑”的公文,國民政府當即批準。8月23日,陳獨秀出獄,先住在傅斯年家,後因傅宅附近也屢遭空襲,又住進了陳中凡家。9月8日,胡適也離開南京,踏上了征程。順便說一句,從陳獨秀第二次被捕起,此後的每次入獄,胡適都積極參與了營救。
陳獨秀出獄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致函《申報》編輯部,為自己辯誣。原來,司法院在給國民政府的呈文中,有陳獨秀“愛國情殷,蓋深自悔悟”之語,《申報》發表了此呈文。陳獨秀於8月25日致函《申報》道:
不久,陳獨秀離開南京到了武漢,1938年7月又到了四川,最終在四川江津定居。1942年5月27日夜,陳獨秀在江津辭世。社會各界聞訊都發表悼念文字。陳獨秀臥病和辭世期間,共收到各界人士捐贈的醫藥費和賻儀費法幣33750元。
電視劇《覺醒年代》劇照(於和偉飾陳獨秀)
如今,我常在滬寧線上行走。坐在火車上,我仿佛仍能聽到陳獨秀當年留下的鼾聲。那一夜,在押送陳獨秀的火車上,發出鼾聲的一定不隻陳獨秀一人,但其他的聲音都隨風而去,獨有陳獨秀的鼾聲至今仍清晰可聞。這鼾聲告訴我,這個人盡管在政治信念和個人生活上都可挑出或大或小的毛病,但在胸懷坦蕩上卻少有人可與之相比。這是一個通體透明的人,一個不知陰謀詭計為何物的人,一個喜怒不屑於藏於心的人。這鼾聲也在告訴我,什麽叫大英雄,什麽叫真豪傑。
文章來源 | 《大道與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