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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光中 | 如何謀殺名作家

(2022-05-20 15:41:51) 下一個

如何謀殺名作家

餘光中

 

一提起什麽名作家之流,沒有一個人不感到憤憤不平,甚至包括名作家自己。仇恨名作家,是仇恨名人的一個例子。這並不意味著,一般人對無名作家就沒有仇恨,隻是一般人根本不知道無名作家是誰,要恨也無從恨起。結果,隻剩下站在亮裏的那些人物,幾乎不要瞄準,就可以打中。這,乃是名作家的危機了。怪不得英文把攀龍附鳳叫作“獵獅子”(lion hunting)。攀之附之,不受攀附,乃逐而獵之。動作不同,動機則一。不過名作家之為物,是再脆弱也不過的,就算他是所謂的獅子,也不過是一隻紙糊的蹩腳獅子罷了。這種獅子,盡管毛發儼然,也會不打自倒,連吼都不吼一聲。就算要打,也不必真用獵槍。事實上,要謀殺一位名作家,比什麽都容易。法律對於謀殺名作家——那就是說,隻要你做得天衣無縫——並無明文禁止;就是有,也不會比禁獵區的禁令更嚴格執行。何況對於名作家的敵意,可說是人同此心,隻要你願意,立刻可以找到千百個同誌,不,同謀。在這件事上,社會永遠是同情謀殺者的。據我所知,至少有下麵這幾種人,願意和你合作。
 
第一是編輯。所謂編輯,天經地義,名正言順,是法定的獵獅人。他最嗜食的一道菜,是獅子腦髓。最有力的一件武器,是“截稿日期”。亮出這件兵器,沒有一頭獅子不魂飛魄散的。名作家的任何借口,什麽靈感、直覺、情緒、健康、藝術良心,等等,一旦麵臨這件鐵的事實,立刻顯得幼稚可笑,提都別提。“截稿日期”這四個字,像一道符咒一樣,對文壇上的一切妖怪,都有點鎮邪的作用。任何編輯念起這道咒來,立刻威風凜凜,儼然道士,或者像位馴獸師。這武器尚有一些附件,可以增加它的殺傷力。“截稿日期”既定,還可以三日一個電話,五日一封限時信,搞得他神魂不定,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挨定時炸彈。因為聞電話鈴而心不驚,見限時紅條而眼不跳的高士,畢竟是少數。如果采菊尚未盈握,忽然夫人從窗內大聲說:“《作品》編輯又來電話了!”即使你是陶淵明,恐怕也無心欣賞南山了吧。
 
蹩腳獅子既然這麽聽話,飼料當然可以從簡。別的物價可以比高,唯獨幾個刊物的稿價可以比低。征稿啟事上可以說:“每千字自三十元至五十元。”事實上呢,每個作者都給五十元,使他們油然而生“比下有餘”之情,甚至感激涕零。事實上,這不過是把文化乞丐的飯碗分成九等罷了。最後,稿費單終於來了。握在手裏,又像“腦漿外流”(brain drain)的贖券,又像一張靈魂的當票,連一隻貓都喂不飽,何況一頭獅子?問題是貓有九條命,而獅子隻有一條。有了編輯參加謀殺團的秘密組織,那條命真是危在旦夕了。
 

 
實際上,編輯的罪名是冤枉的,因為他充其量隻是一名從犯,真正的主犯是他的老板:報紙、期刊、叢書和書店的老板。這些人大半生就文化慈善家的風度,手中一幅文化遠景的大地圖,把屠獅的匕首裹得密不透風。在“圖窮匕首見”之前,他闊談中國文化前途的語氣和眉宇間那一股先憂後樂,舍身喂虎,不,舍身喂獅的神情,令人不能不相信他就是文化界的救世主。光聽他的龐大計劃,連聯合國的教科文組織都顯得寒酸,其周到的程度,似乎連你的身後事都已經有人料理了。不過,說大話的人照例用小錢。一旦談到版稅或版權費,他的文章就會急轉直下,說什麽看在中國文化的整個前途上,隻好暫時讓你委屈一下。好像你不點頭,他的事業就將功虧一簣,而你一點頭,中國文化就立刻開花結果。事實上,他的“暫時”就是“永久”。這類文化術語,必須事先研究清楚,才能避免嚴重的誤會。等到版權一脫手,原來的作者就像是親生母親,隻能眼睜睜看養母虐待她的孩子;又像是離了婚的妻子,眼看孩子被強橫的丈夫奪去。有一次,剛賣了三十萬字巨著的一位名作家,對我泫然說:“算是領了一筆贍養費!以後是否按時支付,隻有天曉得了!”
 
不過,離了婚的“前妻”,據說大半命硬,一時是克不死的。可是我們大可放心,因為“名作家謀殺團”的人才濟濟,不久他們會打出第三張王牌:文藝運動家。這一類人自己愛好戶外運動,尤其是團體遊戲,例如捉迷藏等,所以無論是否同好,都愛邀來同樂。既然這種團體遊戲叫作文藝運動,獨缺作家,總是不太妥當。所以在這種同樂會上,居然也有作家的節目,也就不用大驚小怪了。如果說編輯和老板意在“獵獅”,則運動家的興趣隻在“戲獅”。在這種情形下,運動家真有點馴獸師甚至馬戲班主的氣概。在這種意義上,他手中最威嚴的鞭子,是“開會通知”。這條鞭影橫在文壇上空,哪一頭獅子不畏懼幾分?信封左上角赫然八個大字:“開會通知,提前拆閱。”明知凶多吉少,內容恐怖,但除非你是魏晉人物,誰敢不立刻放下手中的要事,真的提前拆閱?開會的前幾天,已經覺得有一片陰影向你伸來。健忘型的天才,每天吃過早飯,更不敢不將大小通知抽出來詳讀一遍,企圖記住前前後後的日期。到了開會那天,他果然按時赴會。“我不去會場,誰去會場?”那種情操,真有點從容赴義的意味。到了會場,主席照例宣布,今天的同樂會節目,和上次的完全一樣,和下次的也不會有什麽不同:仍舊是“捉繆斯”。結果當然是白捉一場。如果繆斯有一個地方絕對不去,那就是開會的地方;如果繆斯有一種男人絕對不嫁,那就是開會的男人。
 

 
另一種運動家是文藝社團的主持人。他的任務是叫獅子表演,也就是舞獅子的意思。隻要能驅出一頭獅子,隻要那獅子須鬣蓬葆,也就夠了,誰管它是真獅子還是“紈絝獅子”(dande lion)呢?把詩人介紹成小說家,把他的一本譯書介紹成創作,是這類空心運動家的典型開場白。經過這麽一番“創造的介紹”之後,即使是一頭重磅的實心獅子,也會變成空心獅子了。而無論是空心獅子還是實心獅子,上了講台,誰能立在那裏不吼呢?所以,吼吧獅子,舞吧獅子。問題是,吼什麽呢?吼曠野的寂寞,叢林的幽深?還是動物園的委屈,馬戲班的痛苦?那未免太煞風景。說得太深,容易“獅心自用”,使台下人麵麵茫然。說得太淺,遷就了台下的“低眉人士”(the low brow),會使“高眉人士”失望,而自己也覺得不像獅話。事實上,台下人還是趕來看獅子的多,隻要台上人能像米高梅的片頭那樣吼上兩聲,已夠他們以後的談資。
 
除非是表現欲特別強,可以說很少名作家願意以口代筆,登台演講的。見麵不如聞名,開口不如閉口,這種例子太多太多。實際上,一位作家的全部菁華,已經收在他的作品之中。他的出版品不但是他的創作,也是他不落言筌的理論。可是文藝運動家是不會放過他的,於是任稿紙變為荒田,名作家席不暇暖,整天在會議室、講台、電台之間奔走,招之即來,像文壇上的一輛計程車,任何人都可以搭乘,任何人都不必付錢。在一個叫錢作“阿堵物”的文明古國,看戲要買票,飲酒要付賬,隻有聽演講永遠是免費。這當然是一件雅事,表示文化無價,隻是一個月要登台幾次的枵腹獅子受盡了雅罪。一人受罪,眾人風雅,倒也罷了,有時連車費都要自付。所謂“獅子大開口”,真是冤枉好人,因為真的獅子啟齒為難,遑論大開其口?美國當代詩人羅威爾(Robert Lowell)演講一次,少則二百五十元,多則千金。這樣的待遇,對於我們的這些空心獅子、蹩腳獅子、免費獅子、自備便當獅子,隻能聊充神話,聽聽罷了。
 
可是獅子的危機尚不止此,因為在聽眾之外,尚有為數更多的讀者。那麽多的讀者之中,隻要有十分之一,不,百分之一喜歡寫信給作家。則作家寫作的時間,隻好用來寫信了。據說胡適晚年,連小學生問瑣事的信,也要一一詳複。在某方麵說來,這種精神當然是偉大的,但對於寫作的生命,不能不說是純然的浪費。一個人如果不想競選議員,或者贏得“最佳人緣獎”,則他應該盡量節省郵票。王爾德有一次對韓黎說:“我知道有好些人,滿懷光明的遠景來到倫敦,但是幾個月後就整個崩潰了,因為他們有回信的習慣。”回信誠然是一個壞習慣,但是它像吸煙一樣,也不是容易戒絕的。一封未回的信,等於暗中一隻向你控訴的手指,會令人神經緊張,心髒衰弱。如果你朦朦朧朧意識到暗中經常有幾十隻這樣的食指,指向你的背心,則你的不安,就像幾十枚炸彈在你身邊著地,而竟然都沒有爆炸一樣。這時,除非你天生是王爾德,或是連小便也可以忍住不起床的嵇康,沒有人能憋住氣不回信的。所以,願意參加“名作家謀殺團”的讀者,盡管寫信好了:回信,可以剝奪他的時間,不回信,可以鞭笞他的良心,無論如何,對於謀殺名作家,總是有貢獻的。
 
如果編輯、老板、運動家等對名作家進行的謀殺計劃是合法的,則海盜的公然橫行,應該是違法的了。可是我們的法律對於後者是寬恕的,寬恕到近乎默許的程度。如果偷書無罪,謂之雅賊,則盜印當然也無罪,可以謂之雅盜,因為隻要與文化有關,就可以贏得雅名。於是我們這“金銀島”,成了海盜的安樂窩,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除了整部書的盜印之外,免費的轉載,不得同意的選列(unauthorized anthologizing)、自由的引錄、厚顏的竊據等,都是海盜們活動的節目。至於一篇作品可以任意播送,一首詩可以任意譜曲,一部小說可以任意編劇,一篇譯文可以任意刪去原作者的名字,等等,足以證明海盜的活動範圍,並不限於下流社會。有了這麽一支強大的援兵,“名作家謀殺團”的聲勢自然驚人。
 
可是謀殺團中最危險的分子,仍是那些職業凶手。他們的學名叫作“批評家”,那當然是很神氣的一種頭銜。批評家和作家之間的宿仇,可以追溯到公元以前,其間榮辱互見,可是一直到現在,誰也沒有把對方殺死。事實上,沒有批評家,作家一樣可以活下去,而且活得快樂些;批評家雖然揚言要置作家於死地,但是一旦作家滅了種,批評家的假想敵不再存在,就會麵臨失業的困境。所以作家一方麵是他名義上的敵人,另一方麵又是他實際上的恩人。難怪他恨得更深。在西方,批評家(Critic)一詞源出希臘文的“法官”。但在中文裏,“批評”從“手”從“言”,潛意識裏,似乎鼓勵批評家動口複動手。怪不得我們目前的批評,很有一點“戰鬥文藝”的精神。也怪不得,隻要在名作家之中找到一個嫌疑犯,所有批評家立刻呼嘯而至,不審不問,不用證人,就可以將他高高懸在吊人樹上。這種三K黨的私刑作風,和“法官”的原意,正好相反。
 
編輯,老板,運動家,讀者,海盜,批評家,動員了這麽多刺客,這麽多狂熱的謀殺專家,使用了這麽多武器,這麽多的謀殺方式,在整個文明社會的合作之下,龐大的“名作家謀殺團”已經工作了好幾十年。成績是可觀的。因為名作家,生活在死亡陰影裏的那頭空心獅子,蹩腳獅子,七折八扣甚至免費照相的獅子,已經奄奄一息了。眼看獅子就要死去,不禁暗暗為文學的前途慶幸。不過同時我似乎又有一個疑問:獅子斷氣的時候,是否也就是“名作家謀殺團”解散之日?因為到那時候,編輯向誰去催稿,老板向誰去殺價,運動家趕誰去運動,讀者向誰去冷戰,海盜向誰去打劫,批評家對誰用私刑?到那時,埋葬在作家公墓裏的,恐怕不僅是該死的作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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