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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莉 | 重讀《祝福》: 通往更高級的小說世界

(2022-03-08 16:24:25) 下一個

吳冠中

 
重讀《祝福》:通往更高級的小說世界
 
文|張莉
 
《祝福》是魯迅作品中別具藝術光澤的一篇,也是小說集《彷徨》中的第一篇,寫於1924年2月7日。作品發表於1924年3月25日出版的上海《東方雜誌》(半月刊)第二十一卷第6號上,後收入《魯迅全集》第二卷。
 

魯迅(1881-1936) 

 
《祝福》雖然隻有9000字的篇幅,但密度足夠大,深具戲劇性和命運衝突感。九十多年來,關於這部作品的解讀文章極多,幾乎窮盡了各種角度。我希望在前人基礎上重讀,重新理解這部作品和祥林嫂這個人物。說到底,一部作品的經典性,是在後人的反複閱讀和闡釋中生長出來的。
 
祥林嫂的誕生 
 
為什麽會有祥林嫂這個人物,是什麽觸發了小說家寫她,或者,什麽是《祝福》的情感發動機?這是纏繞《祝福》研究的著名問題。不同研究者給過不同的答案。有一種說法是這個人物來源於現實生活。周作人有一篇文字叫《彷徨衍義》,裏麵指出過祥林嫂的“真實原型”。在他看來,人物原型來自魯迅本家遠房的伯母,一個因為“失去”兒子變得精神有些失常的女人。“祥林嫂的悲劇是女人的再嫁問題,但其精神失常的原因乃在於阿毛的被狼所吃,也即是失去兒子的悲哀,在這一點上,她們兩人可以說是有些相同的。”這篇文字裏講到關於再嫁女人死後的際遇,以及孩子被狼吃掉的傳說等等,可以被理解為魯迅寫作《祝福》的一個背景。很可能,是現實中的某個人物引發了小說家的思考。
 
最近十年來,研究界有另一種說法,認為祥林嫂這一形象的誕生與佛教故事有關。因為讀者發現這篇小說有些地方使用了佛教用語,也有地獄與魂靈的說法,而魯迅本人,包括周作人,都喜歡讀佛教故事。目前看來,第一篇關於這個說法的論文是甘智鋼《〈祝福〉故事源考》。這篇論文發現《祝福》的故事與佛經《賢愚因緣經》中的《微妙比丘尼品》的故事有一定聯係。“《賢愚因緣經》又稱《賢愚經》,是一個影響甚大的通俗佛經,它與魯迅鍾愛的《百喻經》一樣,是以故事的形式來宣傳佛法,達到傳教目的。這部書與魯迅關係密切。” 甘智鋼注意到,《魯迅日記》1914年7月4日記載,他午後赴琉璃廠買書,其中有《賢愚因緣經》四冊,後來他還將它寄給了周作人。《賢愚經》的微妙比丘尼的佛教故事,在中國流傳很廣,從敦煌莫高窟296號洞裏可以看到。故事的主人公是微妙比丘尼。作為女人,微妙的一生不斷遭遇不幸,後來佛祖出現,將這個集無數苦難為一身的女人收為了弟子,她後來反複宣講自己受苦受難的故事,以此為眾人說法。
 

北周·莫高窟第296窟關於微妙比丘尼的壁畫。圖為微妙求解脫。

 
劉禾在《魯迅生命觀中的科學與宗教——從〈造人術〉到〈祝福〉的思想軌跡》裏認為,《祝福》這篇作品的出現,與魯迅想回應當時的一些問題有關。因為魯迅在當時對人類的靈魂問題有自己的困惑。他把自己的思考與困惑,以及現實生活中的經驗,同時也包括閱讀佛教作品的經曆糅合在了一起,所以才有了這部作品,這一觀點深具啟發生。以上是關於為什麽會有祥林嫂人物形象研究成果的梳理。其實,一個作家為什麽要寫這部作品,為何會有這樣一個人物,原因肯定很複雜。很可能是許多原因許多感慨共同促成。
 
小說標注的寫作時間是1924年2月7日,是那一年陰曆的大年初三。在家家戶戶的爆竹聲中,作為小說家的魯迅想象了一個女傭的發問與死去。這一年離他讀《賢愚經》過去了大概有十年,而他也離家很久。小說裏所發生的一切,其實是來自一個小說家的創造性想象。他用這9000字的篇幅,構造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他創造了一個女人的魯鎮生存,也寫出了她最後的走向毀滅。換句話說,無論脫胎於哪兒,祥林嫂這個人物都是被魯迅創造出來的,他以不長的篇幅“無中生有”,給予這個女人生命和血肉,正如我們所知道的,九十多年來,這個女人從被創造之初就活著,活到今天。創作者的肉身已然離去,但是祥林嫂活了下來,她有人間氣,有生命力,也活過了時間。
 
一個女人的“逃跑”與“自救”
 
《祝福》結構工整,開頭和結尾呼應。開頭是一個辭舊迎新的場景。“舊曆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村鎮上不必說,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灰白色的沉重的晚雲中間時時發出閃光,接著一聲鈍響,是送灶的爆竹;近處燃放的可就更強烈了,震耳的大音還沒有息,空氣裏已經散滿了幽微的火藥香。”這是我們常見到的春節景象。這是理解這部小說非常重要的背景。春節的氣氛中,小說寫到三次下雪,而這三次下雪,與敘述人回憶祥林嫂的一生是相互映襯的。幾乎所有研究者都不會忽略“我”與祥林嫂的對話。這是祥林嫂第一次出現在文本中,也是非常經典的片斷,那應該視作“我”與祥林嫂的劈麵相逢。
 

©吳永良,《彷徨-祝福之祥林嫂》 

 

那是下午,我到鎮的東頭訪過一個朋友,走出來,就在河邊遇見她;而且見她瞪著的眼睛的視線,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來的。我這回在魯鎮所見的人們中,改變之大,可以說無過於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頭發,即今已經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隻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她一手提著竹籃。內中一個破碗,空的;一手拄著一支比她更長的竹竿,下端開了裂:她分明已經純乎是一個乞丐了。

 
兩個人見麵了,怎麽開口呢?小說這樣寫道:
 

我就站住,豫備她來討錢。

 

“你回來了?”她先這樣問。

 

“是的。”

 

“這正好。你是識字的,又是出門人,見識得多。我正要問你一件事——”她那沒有精采的眼睛忽然發光了。

 

我萬料不到她卻說出這樣的話來,詫異的站著。

 

“就是——”她走近兩步,放低了聲音,極秘密似的切切的說,“一個人死了之後,究竟有沒有魂靈的?” 

 
這是小說中的第一個小高潮。一個“純乎乞丐”的女人問出了一個非常有精神高度的問題:“一個人死了之後,究竟有沒有魂靈的?”她沒有得到回答。而就在敘述人也覺得迷惑的時候,更大的震驚感馬上到來,祥林嫂死了,並且被魯四老爺指斥為謬種。至於怎麽死的,沒有人關心也沒有人想提起,“怎麽死的?——還不是窮死的?”——這句無情的、充滿鄙夷的回答,立刻讓人覺出祥林嫂命運的卑微。就在這樣的回答之後,仿佛在回應窮死的這個說法,小說有一段抒情、傷懷但又很美的段落。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籠罩了全市鎮。人們都在燈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靜。雪花落在積得厚厚的雪褥上麵,聽去似乎瑟瑟有聲,使人更加感得沉寂。我獨坐在發出黃光的萊油燈下,想,這百無聊賴的祥林嫂,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的,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先前還將形骸露在塵芥裏,從活得有趣的人們看來,恐怕要怪訝她何以還要存在,現在總算被無常打掃得幹幹淨淨了。魂靈的有無,我不知道;然而在現世,則無聊生者不生,即使厭見者不見,為人為己,也還都不錯。我靜聽著窗外似乎瑟瑟作響的雪花聲,一麵想,反而漸漸的舒暢起來。

 
在悲哀、寂寥又不無反諷的語句裏,我們看到了祥林嫂的前史。最初,她是健壯的、有活力的女人。“她不是魯鎮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裏要換女工,做中人的衛老婆子帶她進來了,頭上紮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年紀大約二十六七,臉色青黃,但兩頰卻還是紅的。”但是,她很快被拐,被逼著遠嫁。命運發生逆轉,第二次見時,“她仍然頭上紮著白頭繩,烏裙,藍夾祆,月白背心,臉色青黃,隻是兩頰上已經消失了血色,順著眼,眼角上帶些淚痕,眼光也沒有先前那樣精神了。”而第三次呢,“不但眼睛窈陷下去,連精神也更不濟了。而且很膽怯,不獨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見人,雖是自己的主人,也總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遊行的小鼠,否則呆坐著,直是一個木偶人。不半年,頭發也花白起來了,記性尤其壞,甚而至於常常忘卻了去淘米。”生命的活力從祥林嫂身上消失,她越來越蒼白,越來越失神,直至變成“行屍走肉”。諸多研究者都論述過祥林嫂的受害和她命運的被動性。但是,她真的隻是一個完全被動的承受者嗎?
 
進入文本內部,站在祥林嫂的角度,我們會看到她不是束手就擒的人,她一直在反抗,一直在努力爭取命運的自主權。《祝福》中固然可以看到魯鎮環境對祥林嫂的種種壓迫,但也要看到一個女人的拚命掙紮,而正是壓迫與掙紮所產生的巨大張力和碰撞,小說才有了一種內在的緊張感。
 
事實上,小說中給出了她第一次出門來做傭人是逃出來的信息,這樣的“瞞”與“逃”,便是這個女人的反抗。所以,也就是說,小說給出的第一次反抗便是逃離婆家,到魯四老爺家來打工。這並非想當然,小說中有明確的信息:
 

新年才過,她從河邊淘米回來時,忽而失了色,說剛才遠遠地看見幾個男人在對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在尋她而來的。四嬸很驚疑,打聽底細,她又不說。四叔一知道,就皺一皺眉,道:

 

 “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來的。”

 

她誠然是逃出來的,不多久,這推想就證實了。

 
“她誠然是逃出來的”,“逃”到魯四老爺家是祥林嫂的第一次反抗,而順著這個路徑,我們可以爬梳出小說內部祥林嫂反抗的整個時間線。第一次逃出來,被人捉回去再嫁,於是有了她第二次反抗。
 

豐子愷為《祝福》所作插畫。圖為祥林嫂被搶回山裏被迫成婚的場景。 

 

看見的人報告說,河裏麵上午就泊了一隻白篷船,篷是全蓋起來的,不知道什麽人在裏麵,但事前也沒有人去理會他。待到祥林嫂出來淘米,剛剛要跪下去,那船裏便突然跳出兩個男人來,像是山裏人,一個抱住她,一個幫著,拖進船去了。樣林嫂還哭喊了幾聲,此後便再沒有什麽聲息,大約給用什麽堵住了罷。接著就走上兩個女人來,一個不認識,一個就是衛婆子。窺探艙裏,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第二次反抗,哭喊過,後來被拖進船裏,“捆了躺在船板上。”此時,她被當作一種交換物,直接賣到了山裏。第三次反抗,從衛婆子的敘述中可以看到。“祥林嫂可是異乎尋常,他們說她一路隻是嚎,罵,抬到賀家墺,喉嚨已經全啞了。拉出轎來,兩個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勁的擒住她也還拜不成天地。他們一不小心,一鬆手,阿呀,阿彌陀佛,她就一頭撞在香案角上,頭上碰了一個大窟窿,鮮血直流,用了兩把香灰,包上兩塊紅布還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腳的將她和男人反關在新房裏,還是罵,阿呀呀,這真是……”
 
她的反抗激烈,一路嚎,一路罵,而且“頭上碰了一個大窟窿,鮮血直流,用了兩把香灰,包上兩塊紅布還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腳的將她和男人反關在新房裏,還是罵”,即使來自衛婆子的轉述,讀者依然感受到這個女人的掙紮,這種掙紮固然可以說她受到了貞潔觀念的束縛,但也應該理解為這是一個女人的不服從、不認同——麵對強迫,祥林嫂發出了嚎叫,甚至以死相逼,但是,她有別的辦法嗎,隻能再一次向命運低頭,低頭承認自己作為物的命運。
 

豐子愷為《祝福》所作插畫。圖為祥林嫂的孩子被狼叼走前後的情形 

 

當然,《祝福》也寫到了祥林嫂命運的峰回路轉,“後來?——起來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個孩子,男的,新年就兩歲了。我在娘家這幾天,就有人到賀家墺去,回來說看見他們娘兒倆,母親也胖,兒子也胖;上頭又沒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氣,會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運了。”[14] 可是,不多久厄運再一次降臨。丈夫死了,孩子也死了,被大伯趕出家。像輪回一樣,一無所有的祥林嫂又一次來到魯四老爺家。這是應該是她第四次自救了,她渴望用勞動換取報酬,然後活下去,獲得正大光明地勞動、參與祭祀的權力,獲得作為一個人的權力。然而,正如後來讀者所知道的,這個權力又被無情地剝奪了。
 
祥林嫂最重要的自救手段當然是捐門檻。那是第五次自救,她希望獲得贖罪的機會,希望獲得某種勞動權。又一次失敗了,於是便是第六次,她與敘述人劈麵相逢的發問,“人是有魂靈的嗎?”此時,這個女人多麽渴望獲得終極意義上的精神救贖,但是,最終她沒有獲得她想要的答案。沒有人能給她答案。事實上,捐門檻後她依然沒有得到祭祀權。一次次壓迫,一次次反抗,某種意義上,《祝福》講述的是一個女人不認命的故事,講的是她不斷反抗、不斷掙紮、不斷被掠奪直至一無所有的故事。
 
“我問你:你那時怎麽後來竟依了呢?”
 
讀《祝福》,年少的讀者們會非常憎恨魯四老爺。但是,如果進入小說內部,魯四老爺與祥林嫂幾乎是沒有對過話的,他嫌惡她。我們固然可以把她的悲劇直接指認為以魯四老爺為代表的那些勢力,但是,這不是小說唯一的讀法。一旦進入小說家建造的真實世界,我們將發現,每一個與祥林嫂發生過交往的人都不再是符號,而是活生生的人。
 
把祥林嫂推向死亡的是什麽人?諸多研究者都指出過,直接的催化劑是“善女人”柳媽。柳媽是這個魯四老爺家突然到來的人,並不是先前魯四老爺家一直有的女工。其實這也是小說技法,因為一個外來的新元素,故事的走向將發生改變。祥林嫂的故事裏,也是這個外來的女雇工點醒了。“四叔家裏這回須雇男短工,還是忙不過來,另叫柳媽做幫手,殺雞,宰鵝;然而柳媽是善女人,吃素,不殺生的,隻肯洗器皿。祥林嫂除燒火之外,沒有別的事,卻閑著了,坐著隻看柳媽洗器皿。微雪點點的下來了。”[15]
 
祥林嫂為什麽會和柳媽訴說呢?因為其它人已經聽厭了,而柳媽是新來的。更重要的是,柳媽和她同等地位,都是做幫工。很顯然,祥林嫂想從她這裏尋得一種安慰,她以為她能從柳媽那裏獲得同情。下麵這段話,發生在柳媽和祥林嫂之間。
 

豐子愷為《祝福》所作插畫。圖為祥林嫂與柳媽聊天的場景。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歎息著,獨語似的說。

 

“祥林嫂,你又來了。”柳媽不耐煩的看著她的臉,說。“我問你:你額角上的傷痕,不就是那時撞壞的麽?”

 

“唔唔。”她含胡的回答。

 

“我問你:你那時怎麽後來竟依了呢?”

 

“我麽?……”,

 

“你呀。我想:這總是你自己願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氣多麽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這麽大的力氣,真會拗他不過。你後來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說他力氣大。”

 

“阿阿,你……你倒自己試試看。”她笑了。

 

柳媽的打皺的臉也笑起來,使她蹙縮得像一個核桃,幹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額角,又釘住她的眼。祥林嫂似乎很局促了,立刻斂了笑容,旋轉眼光,自去看雪花。

 
一種權力關係潛藏在這樣的對話裏。那是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審問,是所謂“善女人”,所謂“清白女人”對一個身上或者命運裏“有汙點”的女人的審問。柳媽咄咄逼人,表達很有威壓感。她用了兩個“我問你”,第一個,“我問你:你額角上的傷痕,不就是那時撞壞的麽?”祥林嫂的回答“含胡的”。以往在衛婆子那裏被視為貞烈表現的額角傷痕,在柳媽這裏卻變了味道。柳媽緊跟著又問了第一個“我問你”:“我問你:你那時怎麽後來竟依了呢?” “你那時怎麽後來竟依了呢”,這是反問句,答案就在問句裏,是“你後來也不能依啊”的意思。祥林嫂聽懂了,她解釋,因為他力氣大。
 

“我不信。我不信你這麽大的力氣,真會拗他不過。你後來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說他力氣大。”

 

“阿阿,你……你倒自己試試看。”她笑了。

 
這場談話下來,柳媽便占據了道德至高點,似乎她天然擁有了一種權力。而柳媽之所以能占領這個居高臨下的位置,可以站在審判他人的角度,在於祥林嫂和她都相信女人節烈這一話語體係。因此,當問答結束,柳媽再看祥林嫂的額角和眼睛時,便帶有了深深的審判之意。額角已經不是勳章而變成恥辱的印記。“祥林嫂似很局促了,立刻斂了笑容,旋轉眼光,自去看雪花。”
 
之後,柳媽說了下麵這段話:
 

“祥林嫂,你實在不合算。”柳媽詭秘的說。“再一強,或者索性撞一個死,就好了。現在呢,你和你的第二個男人過活不到兩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將來到陰司去,那兩個死鬼的男人還要爭,你給了誰好呢?閻羅大王隻好把你鋸開來,分給他們。我想,這真是……” 

 
這段話是小說的情感發動機,也是隱形的故事推動力。祥林嫂顯然沒有想到人死後還要依存陽間這個道德邏輯。那麽,祥林嫂的反應是呢?“她臉上就顯出恐怖的神色來,這是在山村裏所未曾知道的。”這個恐怖的神色,是壓倒那個一直拚死自救的女人的最後一棵草。她想到人間有苦,沒想到陰間也有,所以,她得自救。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當。你到土地廟裏去捐一條門檻,當作你的替身,給千人踏,萬人跨,贖了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此刻這個女人所想要的,隻是一個死後落個全身的命運;又或者,她想要的,是能參與祭祀的可能。因此,小說中說,她用了一年的工錢,去捐了門檻。捐門檻之後,祥林嫂“神氣很舒暢,眼光也分外有神,高興似的對四嬸說,自己已經在土地廟捐了門檻了。”但是,正如我們所知,捐門檻不過是個謊言,祥林嫂的地位和處境沒有發生任何變化,捐門檻之後,她再次認出了自己的處境,甚至包括死後的境遇,她徹底認識到了自己的走投無路,這才是大絕望,走到哪裏,她都逃不過那個邏輯、那個枷鎖,逃不過她被買賣、被歧視、被當作不詳之物的命運。至此,死後有無魂靈的一問也是順理成章了。
 

“就是——”她走近兩步,放低了聲音,極秘密似的切切的說,“一個人死了之後,究竟有沒有魂靈的?”

 

我很悚然,一見她的眼盯著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學校裏遇到不及豫防的臨時考,教師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時候,惶急得多了。對於魂靈的有無,我自己是向來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樣回答她好呢?我在極短期的躊躇中,想,這裏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卻疑惑了,——或者不如說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無……,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惱,一為她起見,不如說有罷。

 

“也許有罷,——我想。”我於是吞吞吐吐的說。

 

“那麽,也就有地獄了?”

 

“啊!地獄?”我很吃驚,隻得支吾著,“地獄?——論理,就該也有。——然而也未必,……誰來管這等事……。”

 

“那麽,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見麵的?”

 

“唉唉,見麵不見麵呢?……”這時我已知道自己也還是完全一個愚人,什麽躊躇,什麽計畫,都擋不住三句問,我即刻膽怯起來了,便想全翻過先前的話來,“那是,……實在,我說不清……。其實,究竟有沒有魂靈,我也說不清。” 

 
經過這段對話,祥林嫂認出了自己的命,她認了命。這個女人,在那個語境之下,無論是窮死還是餓死,其實都是絕望而死。
 
讀《祝福》,我想到小說中魯迅的性別視角以及作家本人的性別觀問題。那是1924年的中國。對祥林嫂的命運關注,是這部作品之所以成為經典的重要原因。如果魯迅隻把她當成“人”而不當成“女人”寫,這部小說不會成功。魯迅站在一位窮苦的女性視角上看世界。我的意思是,《祝福》的魅力在於,小說家將祥林嫂還原成一個女人、還原成一個下層的女傭、還原成一個受困於各種話語及倫理的女人。作為讀者,我們隻有和祥林嫂一起看世界,才會看到一個女性的真實生存境遇,看到一個女性被婆家當作物一次次被轉賣、被侮辱的命運,而她所渴望的,隻是想當一個人,一個可以正當工作的下人而已。但即使這樣微末的願望也不可能得到滿足。因此,當柳媽告訴她那個去了地獄都要分割成兩半的謊言後,當她告訴她隻有捐一條千人踩萬人踏的門檻贖罪時,我們才會深刻認識到輿論的吃人本質。
 
作為作家,魯迅對女性處境有犀利的認識,他有他堅定的性別觀。1918年7月他發表過著名的文章:《我之節烈觀》。
 

《我之節烈觀》最初發表於《新青年》月刊第五卷第二號,署名唐俟。 

 

節烈難麽?答道,很難。男子都知道極難,所以要表彰他。社會的公意,向來以為貞淫與否,全在女性。男子雖然誘惑了女人,卻不負責任。譬如甲男引誘乙女,乙女不允,便是貞節,死了,便是烈;甲男並無惡名,社會可算淳古。倘若乙女允了,便是失節;甲男也無惡名,可是世風被乙女敗壞了!別的事情,也是如此。所以曆史上亡國敗家的原因,每每歸咎女子。糊糊塗塗的代擔全體的罪惡,已經三千多年了。男子既然不負責任,又不能自己反省,自然放心誘惑;文人著作,反將他傳為美談。所以女子身旁,幾乎布滿了危險。

 
《祝福》中,與祥林嫂有交集的人絕大部分都是女人,衛婆子,祥林嫂的婆婆,四嬸,以及柳媽等等,她們在祥林嫂的生活中都扮演著日常的角色。其實也是這些人,成為了一步一步將她直接推向死亡的催化劑,他們構成了惡的土壤,構成了平庸的人惡的一部分。魯迅在《我之節烈觀》裏,寫過這樣的人,並將之命名為“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當然,柳媽們並不知道自己便是這殺人團中的一員。
 

社會公意,不節烈的女人,既然是下品;他在這社會裏,是容不住的。社會上多數古人模模糊糊傳下來的道理,實在無理可講;能用曆史和數目的力量,擠死不合意的人。這一類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裏,古來不曉得死了多少人物;節烈的女子,也就死在這裏。

 
也因此,魯迅在《我之節烈觀》中最後說:

 

……

 

節烈這事,現代既然失了存在的生命和價值;節烈的女人,豈非白苦一番麽?可以答他說:還有哀悼的價值。他們是可憐人;不幸上了曆史和數目的無意識的圈套,做了無主名的犧牲。可以開一個追悼大會。

 

我們追悼了過去的人,還要發願:要自己和別人,都純潔聰明勇猛向上。要除去虛偽的臉譜。要除去世上害己害人的昏迷和強暴。

 

我們追悼了過去的人,還要發願:要除去於人生毫無意義的苦痛。要除去製造並賞玩別人苦痛的昏迷和強暴。

 

我們還要發願:要人類都受正當的幸福。

 
《我之節烈觀》是中國文學史上的重要文字,我以為,它和《祝福》形成了美妙的互文關係,可以相互對照閱讀。發表《我之節烈觀》六年之後,魯迅以生動鮮活的人物形象,進一步寫出了他對女性命運的深切思考。由《祝福》始,祥林嫂永遠鑲刻在我們民族文學的長廊裏,某種意義上,她進入了我們的日常生活,變成了無處不在的人。
 
一個無所不在的人
 
1924年初《祝福》發表之後,魯迅的同時代人發表了諸多讀後感。徐開壘在談到青年時代閱讀魯迅作品的感覺時說,“我家是大族,人多,保姆也多,我總感到在我的四周,有阿長,有祥林嫂,也許還有吳媽。家中有個保姆,人很勤勞,也很和氣,但就是整天愁眉不展,鬱鬱寡歡。我起初不懂,也不曾想到有什麽原因,使她有這樣的性格。讀了《祝福》,便不免逐漸與現實生活聯係起來,在這個保姆身上找到祥林嫂的影子。有時聽她談起身世,原來也是有孩子的寡婦,景況竟與書中人物沒有什麽差別。這就啟發我舉目看我們浙東山區的婦女,想到她們千百年來共同的命運。”
 
1928年,趙景深在《文學周報》發表過閱讀感受:“不過這篇《祝福》確實有作意的。作者所要寫的是那人世間同情心的淡薄,以及女仆無可訴苦的悲境。女仆被人強奸本非由她心願,這完全是命運撥弄她的,她就好像一個有殘疾的人受人嘲笑一樣的痛苦……總之,像這些對於弱者加以侮辱,都不能應該是人類的行為,並且是人類的羞恥。”有人評論說這個感受是“脫離文本談作品,屬於較陳舊的印象式批評”,我並不讚同。在我看來,趙景深寫出了一位讀者第一次讀到《祝福》時的那個印記。
 
時過境遷,今天的讀者讀《祝福》時,最難以忘記的片斷是什麽?恐怕是和趙景深相同的那個祥林嫂的訴說。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沒有神采的眼睛來,接著說。“我單知道下雪的時候野獸在山墺裏沒有食吃,會到村裏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我一清早起來就開了門,拿小籃盛了一籃豆,叫我們的阿毛坐在門檻上剝豆去。他是很聽話的,我的話句句聽;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後劈柴,淘米,米下了鍋,要蒸豆。我叫阿毛,沒有應,出去一看,隻見豆撒得一地,沒有我們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別家去玩的;各處去一問,果然沒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尋。直到下半天,尋來尋去尋到山墺裏,看見刺柴上桂著一隻他的小鞋。大家都說,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進去;他果然躺在草窠裏,肚裏的五髒已經都給吃空了,手上還緊緊的捏著那隻小籃呢。……”她接著但是嗚咽,說不出成句的話來。 

 
最初,訴說使祥林嫂獲得了應該有的同情。“四嬸起刻還躊躇,待到聽完她自己的話,眼圈就有些紅了。她想了一想,便教拿圓籃和鋪蓋到下房去。”祥林嫂由此有了工做,也有了收入。但是,訴說苦難得到的也不全是同情,還有疏遠與厭棄。“鎮上的人們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調和先前很不同;也還和她講話,但笑容卻冷冷的了。”
 

豐子愷為《祝福》所作插畫。圖為祥林嫂向眾人自述悲慘身世。 

 
苦難中人看到的全部是自己的苦難,她要從這個訴說中獲得活下去的力量,又或者,他人的同情對她仿佛是一種救命的東西。
 

她全不理會那些事,隻是直著眼睛,和大家講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

 

“我真傻,真的,”她說,“我單知道雪天是野獸在深山裏沒有食吃,會到村裏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我一大早起來就開了門,拿小籃盛了一籃豆,叫我們的阿毛坐在門檻上剝豆去。他是很聽話的孩子,我的話句句聽;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後劈柴,淘米,米下了鍋,打算蒸豆。我叫,‘阿毛!’沒有應。出去一看,隻見豆撒得滿地,沒有我們的阿毛了。各處去一向,都沒有。我急了,央人去尋去。直到下半天,幾個人尋到山墺裏,看見刺柴上掛著一隻他的小鞋。大家都說,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進去;果然,他躺在草窠裏,肚裏的五髒已經都給吃空了,可憐他手裏還緊緊的捏著那隻小籃呢。……”她於是淌下眼淚來,聲音也嗚咽了。[

 
這是祥林嫂第二次訴苦,這一次與前麵的那次有什麽分別?幾乎沒有。故事本身沒有變,但訴說者的表情卻發生了變化,一開始,“她接著但是嗚咽,說不出成句的話來”,後來,“她於是淌下眼淚來,聲音也嗚咽了。”而人們的反應呢,也在發生變化,最初,“這故事倒頗有效,男人聽到這裏,往往斂起笑容,沒趣的走了開去”小說家尤其是說了女人們的反應,“女人們卻不獨寬恕了她似的,臉上立刻改換了鄙薄的神氣,還要陪出許多眼淚來。”“不獨寬恕”“換了鄙薄的神色”,這真是入骨三分的書寫,這是人性的殘忍。但這還不夠,“有些老女人沒有在街頭聽到她的話,便特意尋來,要聽她這一段悲慘的故事。直到她說到嗚咽,她們也就一齊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淚,歎息一番,滿足的去了,一麵還紛紛的評論著。”訴說和傾聽變成了一場交互,尤其對於聽者而言,她們的傾聽不是為了同情他人,而是為了自我滿足。
 
不幸的人以為向他人訴說會獲得同情,而《祝福》中呈現的則是可怕的真相:不斷訴苦隻會讓傾聽的人越來越麻木,甚至很可能讓人越來越無情,這便是我們所存在的人間。《祝福》是寫實的,它寫了彼時彼刻女性的悲慘命運,同時這部小說也有抽離具體語境的光澤,魯迅寫出了人間可憐人們亙古不變的處境。——這個可憐人,當她向這個世界訴說她的悲慘際遇,她以為她會得到善意的回饋,但她得到的是無情、是鑒賞、而非同情與理解。而更為慘烈的真相還在發生:
 

她就隻是反複的向人說她悲慘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個人來聽她。但不久,大家也都聽得純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們,眼裏也再不見有一點淚的痕跡。後來全鎮的人們幾乎都能背誦她的話,一聽到就煩厭得頭痛。

 

“我真傻,真的,”她開首說。

 

“是的,你是單知道雪天野獸在深山裏沒有食吃,才會到村裏來的。”他們立即打斷她的話,走開去了。

 

她張著口怔怔的站著,直著眼睛看他們,接著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覺得沒趣。但她還妄想,希圖從別的事,如小籃,豆,別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來。倘一看見兩三歲的小孩子,她就說:

 

“唉唉,我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也就有這麽大了……”

 

孩子看見她的眼光就吃驚,牽著母親的衣襟催她走。於是又隻剩下她一個,終於沒趣的也走了,後來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氣,隻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非笑的先問她,道:

 

“祥林嫂,你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不是也就有這麽大了麽?” 

 
這一次,祥林嫂得到的是嘲笑。敘事人在小說中說:“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經大家咀嚼賞鑒了許多天,早已成為渣滓,隻值得煩厭和唾棄;但從人們的笑影上,也仿佛覺得這又冷又尖,自己再沒有開口的必要了。她單是一瞥他們,並不回答一句話。”[34]這便是魯迅之所以是魯迅之所在。他一眼看到事件本質。
 

電視劇《覺醒年代》劇照。圖為圍觀“竊賊”被斬首的看客群像。 

 
九十多年前,魯迅在《祝福》裏寫下了典型的“圍觀苦難”的場景,這一場景讓人直視世間之薄涼。即使是在新媒體時代,此類圍觀苦難的場景依然存在,那種在社交媒體上通過圍觀、鑒賞他人悲慘以獲得自我滿足的場景也處處可見。今天,喜歡訴苦的“祥林嫂”和喜歡聽她訴苦的人其實都還在,不過是換了衣飾而已。當然,這樣的“圍觀並鑒賞苦難的場景”並不隻屬於中國,這樣的場景在全世界範圍內都存在。既具體、又有廣泛性和普適性,有強大的穿越時間的魅力,這是屬於小說《祝福》的魅力。因此,我要說,《祝福》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教科書級的小說,魯迅在這裏為我們構建了一個高級的小說世界。
 
很多年前,鄭克魯在《外國文學史》中提到福樓拜由《包法利夫人》衍生的一個名詞,“包法利主義”。主人公包法利夫人崇尚金錢,“它與愛瑪這個形象結成一體,成為文學上的一個專有名詞。”什麽是“包法利主義”?它指的“是平庸卑汙的現實和渴望理想愛情、超越實際可能的幻想相衝突的產物。作為一種精神現象,它是七月王朝和第二帝國時期享樂主義生活盛行的惡濁風氣孕育而成的。福樓拜對此持譴責態度。小說在寫到愛瑪在同賴昂的通奸中感到膩味,卻仍然把他當理想伴侶,給他寫情書,情愫十分低下,就是明顯的一例。”

《包法利夫人》,福樓拜著,人民文學出版社。 
 
經典作品之所以能流傳,不僅因為人物形象獨特,也在於人物身上的普遍性。這一普遍性會超越時間時時來到我們中間。愛瑪的典型意義在於她最終成為人物係列譜係的結晶體,成為了跨越時空無處不在的人。——祥林嫂何嚐不是如此?難道這個人不是時時出現在我們生活中的人嗎?我們通常在聊天中脫口而出,哎,那個人啊,快變成祥林嫂了,或者,當我們忍不住想訴說時,我們的朋友會勸告我們,不要變成祥林嫂。 
 
事實上,祥林嫂一度在網上已經構成了一個詞條,一個專有名詞。“形容一個人如同祥林嫂一樣:悲劇接連著來,神情木訥,精神不振,逢人就訴說不幸,又或者形容結局極度悲慘。” [37]這是深具意味的詞條解釋。盡管這一解釋並不一定完全準確,但是,卻也直接表明,從《祝福》裏走出來,祥林嫂已經變成了我們文化領域非常重要的帶有標誌性的詞語了。2019年我在查閱這個詞條時還看到了進一步的解釋。
 

已知最早出現這個詞來形容他人的電視劇是1992年的情景喜劇《我愛我家》,傅明老爺子形容丟失了裝樓道燈錢的時候的狀態"整個一祥林嫂"。而2000年《閑人馬大姐》183集中劉勇也用這個詞來形容王艾嘉"失戀"的情況。之後,許多電視劇都出現過這個詞,如電視劇《男人幫》23集9分8秒,《愛情公寓4》第8集6分34秒,《天生要完美》第12集5分23秒有提及,《羅輯思維》38集39分15秒,《爺們兒》第30集26秒,《愛情保衛戰》20151216期26分06秒,《歡樂頌》第11集20分48秒,《絕命毒師第四季》第13集13分53秒。

 
電視劇是大眾的藝術,來自我們的日常生活,而這麽多電視劇不約而同地提到祥林嫂一樣的人,證明她的確已經進入了我們的日常生活的點滴裏。這個詞條表明,祥林嫂是身負曆史沉積的文學人物,是現代社會某類人的代表,她一直在我們生活中,成為無所不在的人。
 
餘論 
 
諸多學者關於魯迅為何寫《祝福》的研究深具啟發性。在同行研究的基礎上,我想強調的是,無論是否有原型,無論是否受過佛教故事的啟發,《祝福》這個故事都深具原創性。祥林嫂的故事和微妙比丘尼的故事並不能真正構成對話,微妙的故事是不斷用自己的苦難感化他人,那是屬於宗教的布道;而魯迅創造的祥林嫂,則是一個被當作物不斷被販賣的女人,是一個因不斷訴苦而被世人厭棄的人,這是屬於藝術家的發現,是藝術創造,它書寫的是女性的悲苦命運,書寫的是人的生存困境。
 
藝術創作是一種高級而複雜的行為,小說家所想寫、所想表達的和他真的能表達的、小說最後呈現的並不一致。事實上,作品的意義在被後人閱讀、接受時也會發生扭曲、變形、裂變。也許,最初魯迅可能隻是想寫一個被重重枷鎖束縛的女人,但最終進入大眾話語體係的則是這個不幸女人的訴苦和他人對訴苦的無視。這恰好也證明了小說本身曆久彌新的魅力。

據周作人回憶說,在他們的家鄉,新年祭祀的儀式在方言裏其實是“作福”,翻譯成普通話就是“祝福”了。魯迅自然也知道“作福”的意思,他選擇“祝福”作為標題顯然經過了深思熟慮。正是因為對祝福這一詞語的選用,使這部小說有了某種獨特的獨屬於魯迅的現代小說調性。——無論第幾次讀《祝福》,我們都能感受到小說中那種濃鬱的新年祝福氣息,但同時,越是祝福氣息濃鬱,想到祥林嫂命運時便越內心悲涼,於是,小說的內容與題目、形式與肌理之間便出現了重要的反諷之意,《祝福》就形成了既諷刺又祝福,既熱鬧又悲涼,既沉痛又矛盾,既具體又抽象的小說調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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