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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我這一生都在思考魯迅

(2022-02-12 17:01:27) 下一個

 

 

:大江健三郎,日本著名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他是有名的“魯迅謎”。2009年1月16日大江健三郎再一次踏上了中國的土地他來到北京阜成門的魯迅博物館,當時大家決定在魯迅大理石坐像前合影留念,但卻找不到大江先生。後來大家才在坐像另一側看見蹲在地上的他,那時候他已淚流滿麵。博物館的工作人員拿出了一份魯迅的手稿,給他參看。大江先生戴好手套,低頭看了幾頁,就趕緊還給了工作人員。後來他寫信解釋這件事時表示:“如果再繼續看下去,我一定會痛哭流涕,淚水如果滴在手稿上,將會是無法挽回的損失”。

 

 

我這一生都在思考魯迅

文|大江健三郎

(節選自大江健三郎2019年在北大的演講

 
▍母親總是稱呼魯迅為“魯迅老師”
 
我第一次聽到魯迅這個大作家的名字,是在我9—10歲的時候,當時,我還在國民學校上小學四年級、五年級。現在想來,那是收集了從《呐喊》到《野草》等魯迅於北京時期創作的中短篇作品的一本翻譯過來的小書(岩波文庫)。母親很愛看這本書,並把它送給了我。於是,我看到了其中的一個短篇小說,叫做《孔乙己》。
 
母親好像打算在我從國民學校畢業之後,送我到隔壁鎮子的一個商店裏去當住店的學徒(我們那兒叫“奉公”)。所以,我想她是為了讓我了解小孩子如何在大人的社會裏做事,才給我看了這本小說。
 
通過在酒店裏做事的少年的視線,觀察著到店裏來的大人們,其中還包括一個叫“孔乙己”的老人。我看了之後覺得很有意思,自己也想成為那個夥計,想像他那樣仔細地觀察大人。
 
然而,在我10歲的時候,日本戰敗了。自從1937 年侵略中國開始,日本發動的太平洋戰爭,最後以失敗而告終。
 
接下來的兩年時間,日本的體製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和平主義和民主主義的新憲法為日本人所有,教育製度也得到了改革。於是,在我生長的地方,在那個叫“四國”的被森林包圍著的小小的村子裏,有了新製度下的中學。我就不必像《孔乙己》裏麵那個講故事的少年一樣,去當學徒去了。
 
上中學的時候,我就一直很喜歡看那本母親送給我的魯迅的短篇集。後來,我升學進了位於我們那個地方中心城市的一所高中,就在那時,母親對我說:
 
“去看魯迅老師的小說《故鄉》!”
 
——母親總是稱呼魯迅為“魯迅老師”。
 
裏麵寫了很多村裏孩子的快樂生活,但是,那些離開村子去接受高等教育的孩子,就要過和好朋友“閏土”不一樣的生活。那是很沒意思的。
 
“高中畢業後看樣子你好像打算上大學,等大學畢業了,你就馬上給我回村裏來,跟你現在那些好朋友一起來做事,來建一個新村子。這一點你可千萬不能忘記。”——這就是母親對我的囑托。
 
我也打算按母親說的去做,於是,就用鉛筆在筆記本上抄下了《故鄉》結尾那段廣為人知的話——
 
“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在魯迅的影響下寫小說
 
然後,我上了大學裏的法國文學係,在那一刻,其實我已經違背了自己和母親之間的約定。就算我成了法語專家,我們村裏也沒有法語老師的教職。即便在我們縣裏的大學裏,當時也沒有法語講座。更不要說和四國森林裏的朋友們一起幹活了,就連在四國地方城市大學裏找到工作的希望都沒有。不過,作為一名23歲的東京的學生,我卻已經開始寫小說了。我在東京大學的報紙上發表了一篇短篇小說,叫做《奇妙的工作》。
 
在這篇小說裏,我把自己描寫成一個生活在痛苦中的年輕人——從外地來到東京,學習法語,將來卻沒有一點希望能找到一份固定工作。
 
而且,我一直都在看母親教我的小說家魯迅的短篇小說,所以,在魯迅作品的直接影響下,我虛構了這個青年的內心世界有一個男子,一直努力地做學問,想要通過國家考試,謀個好職位,結果一再落榜,絕望之餘,把最後的希望都寄托在挖掘寶藏上。晚上一直不停地挖著屋子裏地麵上發光的地方。最後,出城,到了外麵,想要到山坡上去挖那塊發光的地方。
 
到這裏,想必很多人都知道我所講的這個故事了,那就是魯迅短篇集《呐喊》裏的《白光》中的一段。他想要走到城外去,但已是深夜,城門緊鎖,男子為了叫人來開門,就用“含著大希望的恐怖的悲聲”,在那裏叫喊。
 
我在自己的小說中構思的這個青年,他的內心裏也像是要立刻發出“含著大希望的恐怖的悲聲”。我覺得寫小說的自己就是那樣的一個青年。如今,再次重讀那個短篇小說,我覺得我描寫的那個青年就是在戰爭結束還不到13年,戰後的日本社會沒有什麽明確的希望的時候,想要對自己的未來抱有希望的這麽一個形象。
 
這個青年,和另一個年齡相仿的女學生,以及另一個學生,三個人一起在大學醫院打工。醫院裏養了很多“實驗用犬”,數量不斷增加,造成了一些麻煩,需要處理,也就是要殺掉它們。然後,他們就在專業屠夫的指導下開始工作。這份工很苦很累,還有可能拿不到錢——就在這種矛盾衝突最激烈的時候,“故事”結束了。
 
當下的日本,正籠罩在此次席卷全球的經濟危機的陰影之下,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想要工作卻找不到就職的地方(並不隻有年輕人為找工作而苦惱),於是,“貧困”問題受到了年輕人的關注。
 

小林多喜二
 
▍母親希望我成為魯迅那樣的作家
 
從文學上講,就是有很多人又開始讀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這部小說描寫了在極度惡劣條件下工作的貧困的勞動者。
 
小林多喜二生於1903年。1933年,在國家權力的迫害之下,被殘酷殺害。我到魯迅博物館,看到魯迅先生寫的悼念小林多喜二的文章,心裏又覺得非常地感動
 
我20歲時(還是一個在大學裏學法國文學的大學生)寫的第一篇小說並不像小林多喜二的作品那樣,深刻而敏銳地反映出當時那個時代的社會現狀,並對其展開了強烈的批判。但是,在這篇小說當中,男學生和女學生展開的下麵這段對話,雖然幼稚,卻包含了對我們所處的那個時代和社會的觀察與批判。大家都沉默了。我感到傷口逐漸地痛起來,還悄悄地腫起來。
 
“一共殺了多少隻?”女學生問。 
“七十隻。”  
“還有八十隻。”  
“我們怎麽辦?”私立大學的學生說。
“回家唄!”屠夫不高興地說著就進木板圍子取工具。
 
我們開始向林蔭路走去。女學生貼近我的身體問我:“喂,疼嗎?” 
 
“疼啊!聽說必須打針。” 
“是夠嚴重的!”
“真不輕。”我說。
女學生皺了皺眉,幹笑起來。
我也疲憊不堪,笑了起來。
“狗被擊倒,被剝了皮。我們雖然挨了宰,卻仍在徘徊。”
“可是,皮都剝下來了。”女學生說。
所有的狗都叫起來了。犬吠聲湧向黃昏的天空,從現在起狗要不停地狂叫兩個小時。
 
我的短篇小說就這麽結束了。這是一部陰暗的小說。但是,當這部短篇小說登在大學報紙上,我拿到了第一筆稿費的時候,心裏卻感到了喜悅。
 
老實說,我覺得自己已經成了一個真正的小說家,並決心今後要靠寫小說為生。之前,我還靠打工、做家教,以維持在東京的生活。幾年後,我回到了四國的森林裏,把登有這篇小說的報紙拿給母親看。我相信母親一定會為此感到高興的。
 
然而,母親卻是萬分失望。
 
“你說要去東京上大學的時候,我叫你好好讀讀魯迅老師《故鄉》裏的最後那段話。你還把它抄在筆記本上了。我隱約覺得你要走文學的道路,再也不會回到這個森林裏來了。但我還是希望你能成為像魯迅老師那樣的小說家,能寫出像《故鄉》的結尾那樣美麗的文章來。你這算是怎麽回事?怎麽連一片希望的碎片都沒有?”
 
我想,是的,您說得完全正確。但是,22歲寫了這篇小說,23歲發表在大學報紙上,我的心裏真的是高興極了,我沒有勇氣接受母親的批評。我是這麽辯駁的:
 
“母親,魯迅不隻在《故鄉》裏用了希望這個詞,還有《白光》裏頭也用了,我就是想起了裏頭的一段話,才寫出這篇小說的。”
 
說完,我就看到了母親的眼睛裏流露出可怕的輕蔑的神情,那種輕蔑我至今還是記憶猶新。母親說道:
 
“我沒上過東京的大學,也沒什麽學問,隻是一個住在森林裏的老太婆。但是,魯迅老師的小說,我都會全部反複地去讀。你也不給我寫信,現在我也沒有朋友。所以,魯迅老師的小說,就像是最重要的朋友從遠方寫來的信,每天晚上我都反複地讀。你要是看了《野草》,就知道裏頭有一篇《希望》吧。你看了《希望》嗎?”
 
我坦白說,我沒有看過。那天晚上,我坐了公車,又坐火車,回到了東京。我實在羞於繼續待在母親身邊。這次,我拿著母親給我的書,裏麵有《野草》全篇,就在夜行的火車上讀了起來。
 
我感到羞愧難當。接下來我要重新開始,我要寫母親說的那樣的小說,像母親那樣的讀者會把它當作是一個重要的朋友寫來的信。我讀到的《野草》中的文字真的是精彩極了,而我的自信卻已經碎成了齏粉……
 

 
▍我來到了魯迅創作《希望》的地方
 
這次來到北京,我終於做了一件一直想做卻沒有勇氣完成的事情。如今,我已73 歲,從那個在夜行火車上看《野草》、身心都受到巨大震撼的夜裏至今,50年的光陰轉瞬即逝。我來到了魯迅創作《希望》的地方,來到了魯迅博物館。
 
《希望》中引用的那首詩的作者,那位詩人的銅像也在那裏。
 
我想要在那個翠竹掩映的庭院裏,在心裏默默朗誦一遍牢記於心的《希望》的全文。前天,我就這麽做了。周圍的人,包括我的朋友,還有攝影師,我從他們麵前偷偷地消失了,然後麵紅耳赤地又出現在大家麵前。
 
他們一定覺得我很不可思議吧。下麵的一段引用比較長,但請允許我來讀完吧。中間我會跳過一段,縮短一些。我所記得的是竹內好的譯文,他是日本最好的魯迅作品的譯者。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
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沒有愛憎,沒有哀樂,也沒有顏色和聲音。
我大概老了。我的頭發已經蒼白,不是很明白的事麽?我的手顫抖著,不是很明白的事麽?那麽,我的靈魂的手一定也顫抖著,頭發也一定蒼白了。
然而這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滿過血腥的歌聲:血和鐵,火焰和毒,恢複和報仇。而忽而這些都空虛了,但有時故意地填以沒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虛中的暗夜的襲來,雖然盾後麵也依然是空虛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陸續地耗盡了我的青春。我早先豈不知道我的青春已經逝去了?但以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墜的胡蝶,暗中的花,貓頭鷹的不祥之言,杜鵑的啼血,笑的渺茫,愛的翔舞。雖然是悲涼飄渺的青春罷,然而究竟是青春。
 
然而現在何以如此寂寞?難道連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麽?寫完這一段之後,作者“我”又想起了剛才所說的裴多菲·山陀爾的詩《希望》,然後,就引用那句名言。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倘使我還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這“虛妄”中,我就還要尋求那逝去的悲涼飄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滅,我身中的遲暮也即凋零了。
 
然而現在沒有星和月光,沒有僵墜的蝴蝶以至笑的渺茫,愛的翔舞。然而青年們很平安。
 
我隻得由我來肉搏著空虛中的暗夜了,縱使尋不到身外的青春,也總得自己來一擲我身中的遲暮。但暗夜又在哪裏呢?現在沒有星,沒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愛的翔舞;青年們很平安,而我的麵前又竟至於並且沒有真的暗夜。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老實說,我現在還不能完全清楚地把握這篇文章的意思。但是,在我的老年生活還要繼續的這段時間裏,我想我還是會和魯迅的文章在一起。
 
從魯迅博物館回來的路上,我再次認識到了這一點。至少我現在能夠理解,為什麽母親對年輕的我所使用便宜的廉價的“絕望”、“恐懼”等詞匯表現出失望,卻沒有簡單地給我指出希望的線索,反倒讓我去讀《野草》裏的《希望》。
 
隔著50年的光陰,我終於明白了母親的苦心。
 
 
 
▍小說是來自重要朋友的一封密信
 
剛才我花了很多時間,一直跟大家講我的母親,還有魯迅在北京時期所寫的小說。我希望在座的各位能夠花很長的時間去讀一讀魯迅包含了深邃而複雜思想的文章,然後,把它當作自己的一部分,一直讀下去。接下來,我就抓緊時間,盡快地來結束這次講演。
 
剛才我給大家介紹了我母親說的那番話,把小說當作是來自重要朋友的一封信來讀。而我在學習法國文學和法國哲學的過程中,發現法國哲學家也說過和母親一樣的話。這位哲學家生於1884年,死於1962 年,名叫加斯東·巴什拉。巴什拉在《天空與夢想》中用一種獨特的方式解釋了“想象力”是如何發揮作用的,這對我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簡單地說,想象力所創造出來的意象,從文學上說,那就是小說的語言所創造的意象。當然,這並不隻是通過閱讀,傳達靜態的、固定的東西,比如美麗的風景或是人物的表情。閱讀小說所帶來的意象,在我們的心中開始生動起來的時候,就是這個意象真正地,也就是小說帶來的想象力真正開始發揮作用的時候。下麵我要引用的內容非常重要。
 
看到這樣的報道,浮現在我腦海裏的是我相交20 年、5年前因白血病辭世的一位好友。他是一個美國籍的巴勒斯坦人,他是一個文藝理論家,他的名字叫愛德華·薩伊德。相信有很多人讀過他的大作。
 
我經常跟他直接交談,還在他收山之作的封麵上題詞。我對待他的著作,就像是他給我的信和電話一樣,把它們看作是他寫給我的親密的信。他還沒有看到巴勒斯坦問題出現任何解決的征兆,就發現自己身患重症—白血病。就在他辭世前不久,他身邊的人給我寫了很多信,這些信講述了薩伊德臨終前的情況。這些信中都提到,薩伊德說了一句話,即“作為意誌行為的樂觀主義”。
 
薩伊德並沒有預測巴勒斯坦問題會在近期內得到解決。而且,在他人生的最後階段,作為清楚表明自己意誌的行為,他說,巴勒斯坦問題終將得到解決,因為這是人製造的問題,也是現在人正在做的事情,所以,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最終,雙方會一起來解決這個問題。
 

加斯東·巴什拉
 
▍魯迅還是說,絕不絕望
 
這番話在我耳邊回響,使我想起魯迅先生說的“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身患重病,又麵臨異常絕望的時代現狀,魯迅還是說,絕不絕望,而且也絕不用簡單的廉價的絕望去蒙蔽自己或他人的眼睛。因為那才是虛妄。作為意誌行為,不,就好比我是站在希望這一邊的——即便這也是虛妄。
 
麵對巴勒斯坦所麵臨的困難局麵,我所能做的隻有響應巴倫博伊姆的號召,參加他通過電子郵件號召起來的抗議活動。這位鋼琴家兼指揮家,曾經和薩伊德聯手組織過運動。
 
現在,我一邊做著這些事情,一邊在寫小說,它應該是我一生中的最後一部作品。我相信,會有一小部分人,會在世界的各個地方,來看這部小說,並把它當作是寫給自己的一封親密的信

 

 

 
我最高興的事情就是人家說我像魯迅。——大三健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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