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57)
2010 (55)
2011 (83)
2012 (66)
2013 (88)
2014 (102)
2015 (497)
2016 (457)
2017 (603)
2018 (637)
2019 (816)
2020 (700)
2021 (540)
2022 (880)
2023 (542)
來源:畫廊
沈從文和範曾,都是當代中國文化界的大佬。前者,以文學創作、文物研究名世;後一位,則昂然以書畫巨匠、學問宗師、當世大儒自居不疑。表麵上所事行業、所攻領域都不同,實際上曾是師徒關係。
他們兩人之間,整整相差36歲,屬兩代人,乃前後輩。年輕時的範曾,初出茅廬,不名一文,內無奧援,外無幫助,為此曾異常恭謹地拜沈為師,而沈從文亦極看重這位青年才俊,引舉譽薦不遺餘力。也正是在沈公的著意栽培下,範先生如願以償,得以供職於“中國曆史博物館”,並逐步踏入京城上流文化圈。
後來,“丙午丁未年之劫”降臨,範先生“真是快人”,不僅陡然變臉,立即與沈從文割恩斷義,甚至投井下石,主動密告誣害,師徒二人遂徹底決裂。沈從文晚年,曾在與友人的書信中談到,這是他後半生最感憤然的一件事了。此後,任何公開場合,他再也不願提及範曾的名字了。
沈、範師徒的反目,是當代文化界很著名的一起公案。嘮叨舊事,既是出於公心表達愛憎,更意在重溫,在那個驚魂動魄的時代,所有人其實都在失去尊嚴的悲音。
從現有材料看,沈、範二人能相識,並且結下師生情緣,主要是青年範曾主動、刻意及努力的結果。
1949年後,僥幸躲過生死線的沈從文,被安排進入彼時的中國曆史博物館。一代文壇大家,就此改弦易轍,轉換主業從事文物探究,尤其是注目於周公交付給他的職司使命,即“中國古代服飾史”研究。
到了1960年代前後,逃離烽火口,識趣默存的沈從文,境遇實已逐漸改觀。據“沈學專家”淩宇《沈從文傳》一書記錄,早在1958年,彼時掌舵文化界的周揚,甚至擬請沈出任北京市文聯主席,隻是為沈所婉拒;他還有單獨受到某巨公接見與鼓勵的無上殊遇。
這些年,社會上一直流傳一個說法,說他自解放後就不再從事文學寫作雲雲,幾成定論。這其實多半也是以訛傳訛的誤解。最好的反證,自然是北嶽文藝出版社出的40卷本《沈從文全集》——在這套書中,明顯可以看到,他1949年之後的文學作品,依然占據很大篇幅,不過再無名作罷了。
總之,這一切都可證實,當時的沈從文,已有再度受到重視的態勢,起碼是有點話語權的。
沈從文的這番變化,天生百樣玲瓏的範先生,也許早就看在眼裏了。據陳徒手的《午門城下的沈從文》一文披露:1962年,25歲的範曾,行將從中央美院畢業。為能謀得個好去處,範曾“天天給沈從文寫信”,表達橫無際涯的崇仰之意。
在這批意在投贄的書信中,範先生甚至曾動情傾述說,有一回“夢見沈先生生病,連夜從天津趕來”,感人肺肝之態,著實令人毛發皆聳。這份謙恭至極的表白,的確讓沈從文甚為感動,熱心為之聯絡疏通,幫助他如願調入曆史博物館美術組,成為自己的助手,給中國古代服飾做插圖。
以上所述,範先生在日後的《範曾自述》一書中,大體也是這麽講述的。這就是二人早期關係的定位:沈從文對範曾有照拂提攜之恩,倆人一度是親密的師生關係。
沈從文誠篤君子,陋於知人心,他不知道的是,這種手法,範先生早先就屢試不爽。同樣著名的一段學界掌故:幾乎是同時,即將畢業的範曾,以《文姬歸漢圖》為結業作品。
畫成,他四處打聽到了郭沫若的住址,腋下夾畫每日守在其門外。有一日,終於逮到郭下班回家,他立即趨前請求題詞。郭一看是年輕人,畫也確實不錯,揮筆就是一首四十八句五言古風詩。
拿到郭沫若題畫詩的範曾,一夜成名。這事也在中央美院轟動一時,傳得沸沸揚揚。但這種求名心切,不惜走終南捷徑的格調,卻也讓範曾當時的指導老師蔣兆和、係主任葉淺予極為不滿,認為他心術不正,意在借郭的名頭逼壓校方,是“靠名人光芒愚弄觀眾,虛抬自己的投機行為”。開始,葉淺予堅決不讓此畫參展,經人說情,才以“郭先生題字必須蓋掉”為條件,得列1962年央美的畢業展覽,並最終被該校美術館收藏。
可惜,好景不長。這一對才華蓋世的師徒,“蜜月期”不過隻維持了4年左右。時間來到了1966年,中國大地翻雲覆雨,什麽都將是未知數。沈從文與範曾,往日弦歌堂內的師弟子,關係也陡然生變,直到勢同水火的破裂。決裂的原因,一般公論,是因為範先生向壁虛造的中傷,與必至死地的構陷。
歸納起來,則無非有二:1、範先生陸續貼出10多張大字報主動揭發、陷害沈從文。這起是非的關鍵證據,除了“知情者說”之外,主要還來自於當事人沈從文彼時及此後所留下的文字:1966年7月的《一張大字報稿》、1969年11月的《致張兆和信》、1975年2月的《致一畫家信》、1977年4月的《致汪曾祺信》,都在《沈從文全集》第18~26卷中能找到。
在這批書信中,沈從文感傷說道,“揭發我最多的竟是範曾”,“說是丁玲、黃苗子、蕭乾等,是我家中經常座上客,來即奏爵士音樂,儼然是一小型裴多菲俱樂部”,總的罪狀就有“幾百條”,分布在“12大張紙上”,其中隻要“十大罪狀已足夠致人於死地,範曾一下子竟寫了幾百條”,可是“無中生有”、“無一條成立”。
2、範曾幸災樂禍投阱下石,處處不忘公開羞辱前恩師沈從文。沈從文曾在《致張兆和信》《致汪曾祺信》等私人書信中有過言評,認為範曾這人,“為人陰險”,喜歡“損人利己”,學識欠缺嚴重,“業務上常識不夠認真學”,“善忘”,而且特別自負,“太隻知有己,驕傲到了驚人地步”。最後,是一句斷言,說範到曆史博物館10年,“還學不到百分之一,離及格還早”。
他對範先生的好攀附名人亦表鄙夷,說他“大畫家”的名頭,跟“名人”身份,都是到處設法而來,說他隻是“在一種‘巧著’中成了‘名人’”。他這種觀點,實際上李苦禪大師辭世前評價如出一轍的:“我沒有範曾這個學生,子係中山狼,得誌變猖狂”。
對範先生,盡管在親友書信中,沈從文偶有義憤流露,可在公開場合,他實際一貫保持沉默。唯一的一次例外,大概是劫難過後,有回接受學生黃能馥采訪時曾感慨萬千。
那日,沈從文與這位愛徒閑聊往事,不知怎地,談到了範曾。他說,有回範曾畫了一幅屈原像,沈見後,善意提出一點服飾上的謬誤,不料範突然勃然大怒,“你那套過時了,收起你的那套,我這是上頭批準的,你靠邊吧”,沈黯然而退。
這種來自昔日高足的羞辱,顯然讓以寬厚著稱的沈從文,終身不忘。他舊事重提,是為了借機叮囑眼前這位同樣敦厚的白發老學生,日後招手弟子時,也需要慧眼識人,避免自己的慘痛教訓再度上演。據黃能馥回憶,閑談最後,沈從文還意味深長地感歎了一句,“一輩子沒講過別人的壞話,我今天不講,會憋死的”。
這些,都是流傳了幾十年的陳年舊事了,是非曲直也早有公斷。再後來,名滿天下的範曾大師,終於寫出《我與沈從文的恩恩怨怨》麵對非議。對於外界那些指控,他倒大體都大方承認了,隻是辯白說,這不是他一個人的錯,是“大家同樣概莫能外地在層出不窮的運動中顛簸所導致的”。
範曾先生到底是絕頂聰明之人呀!所有的成就,他都巧妙地歸功給了自己;而所有的荒謬,他都樂善好施地推給了一個叫“時代”的玩意。
沈從文對範曾的回複
前天,因事到館中,偶然相遇,又偶然見到你去年為安徽某報繪的商鞅畫像,佩了一把不帶鞘的刀,覺得不大妥當。因為共同搞了服裝十多年,怎麽您還不知道戰國末年還不佩刀,隻用劍。劍用玉作裝飾,劍柄劍珥用玉,劍鞘中部也用玉,即過去人說的“昭文帶”,而應當叫做“璏”。劍名“轆轤”即可以上下,如取水井上轆轤作用。平時前端必低下,坐下才方便,使用時再提起,過長,拔不出時,必向後由肩上拔,秦始皇在緊急中聽彈箏宮女的歌聲,才應急救了自己。
您還畫過沂南漢墓列士傳,很不錯,我說明也寫得很清楚,大致不看說明,才弄錯。不想想秦國法律嚴極,哪容商鞅露刃上殿議事!作曆史畫,一個參加過服裝史的骨幹畫家,常識性的錯誤,提一提,下次注注意,免得鬧笑話,有什麽使你生氣理由?
……你說你負責,正因為你不懂得什麽叫“集體”,也對於業務上常識不夠認真學,才告你錯誤處,仔細想想看,是幫助你還是束縛你?若這是使你天才受約束不易發揮,回想回想你當時來館工作時,經過些什麽周折,一再找我幫忙,說的是些什麽話,難道全忘了嗎?你可以那麽自解說,這是一種手段,重在能留下,利用我一下,免得照學校打算,下放鍛煉幾年,去掉不必要的驕傲狂妄。其實對你長遠說,大有好處。
經過十多年同事看來,學校當時判斷是完全正確的,錯的倒是你的老師劉先生,一再向我推薦,保證你到我身邊不僅業務上能得到應有的提高,以至於在工作態度、學習態度、做人態度上也有幫助。我由相信劉先生所說,他和我相熟四十年,總比你懂得我多許多。不然就不會把郭慕熙和大章同誌向我推薦了。他相信我到這個程度,而事實上他兩人和我共事前後廿多年,彼此印象都很好。私人可以說毫無關係,一切都從工作出發,保持了很好的友誼和理解,從來不感到我比他們高一著,一切工作都合作得很好。
此外,之檀、李硯雲、張毓峰、老史……大都前後共事快廿年了,總能保持到很好的工作關係,為什麽你倒恰恰相反?這倒很值得你回想回想,毛病是在您的方麵,還是我的責任?對別人那麽好,對你卻會到前天情形,很值得您認真想想,來博物館時候經過種種,由於你隻圖自保,不負責任的胡說,損害我一家人到什麽程度。現在照你昨天意思,以為我“垮了”,在館中已無任何說話權,甚至於是主要被你的小手法弄垮,而你卻已得到成功,滿可以用個極輕蔑態度對待我。即或是事實,也太滑稽了。你那麽善忘,容易自滿,蠻得意開心,可忘了不到半月前,在永玉處說些什麽?我既然早就垮了,無可利用處了,你要我寫字幹嘛?是對我還懷了好意,還是想再利用作為工具?還是對永玉明天也會照對待我那麽來一手?
範曾老兄,你實在太隻知有己,驕傲到了驚人的地步,對你很不好。從私說,我對你無所謂失望或生氣,因為我活了七十多歲,到社會過獨立生活已快六十年,見事見人太多了,什麽下流、愚蠢、壞人都接觸過,同時好的也同樣接觸過,受的人事教育太多了,不然,怎麽能設想,由標點符號學起,用不到十年,就寫了六七十本小說?而由小學生身份,轉到國立大學去教寫作,混了廿五年,不被哄走?而且把多少“襲先人之餘蔭”的在大學裏習文學、教文學的“大作家”,幾幾乎全拋到後麵去了。若果你處到我這個地位,怎麽辦?或且得意到真正瘋狂,更目空一切自我膨脹到不易設想!
沈從文在1977年4月4日寫給汪曾祺的信中依然對這件事難以忘懷:
我們館中有位“大畫家”,本來是一再托人說要長遠做我學生,才經我負責介紹推薦來館中的。事實十年中,還學不到百分之一,離及格還早!卻在一種“巧著”中成了“名人”,也可說“中外知名”。有一回,畫法家商鞅的形象,竟帶一把亮亮的刀,別在腰帶間上殿議事。善意地告他:“不成,秦代不會有這種刀,更不會用這種裝扮上朝議政事。”這位大畫家真是“惱羞成怒”,竟指著我額部說:“你過了時,早沒有發言權了,這事我負責!”
大致因為是“文 化 革 命”時,曾胡說我“家中是什麽裴多斐俱樂部”,有客人來,即由我女孩相陪跳舞,奏黃色唱片。害得我所有工具書和工作資料全部毀去。心中過意不去,索性來個“一不做,二不休”,扮一回現代有典型性的“中山狼”傳奇,還以為早已踏著我的肩背上了天,料不到我一生看過了多少蠢人做的自以為聰敏的蠢事,哪會把這種小人的小玩意兒留在記憶中難受,但是也由此得到了些新知識。我搞的工作、方法和態度,和社會要求將長遠有一段距離。
——摘自《沈從文全集》第24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