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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索拉是80年代的著名作曲家,以下簡稱拉拉,他的父親劉景範是中共元老劉誌丹的弟弟,所以她的出身好,文革期間也追求進步,積極靠攏組織,可要想加入紅衛兵,就得“當著所有的人,說出隻有在公共廁所牆上才有的話”。
於是,她在家裏苦練基本功,練了幾天之後,她信心滿滿地跟一個叫汀汀的女同學來到“八一八”司令部——她們班唯一的紅衛兵組織——五年級一班的教室報名。一個五年級的小男孩問她們會不會說“他媽的”,拉拉和汀汀都張不開嘴。男孩又問她們敢不敢打人——敢不敢“用鮮血捍衛紅色政權”?她們又都卡了殼。
在考官們的譏笑聲中,她們逃到操場上。怎麽辦?一個字,練!二人來到牆角,汀汀先說,拉拉跟著學,比賽看誰說得好。二人循序漸進:
他媽的——你媽的——你他媽的——你他媽的蛋——你他媽的混蛋——滾你媽了個蛋——你他媽的王八蛋!——
當罵到最高級的時候,汀汀停住了,大笑不止。拉拉催她。汀汀鼓足勇氣,小聲地:“你媽——BI——!”拉拉跟著學,隻說了“你媽”,就說不下去了。汀汀給她做榜樣,“兩腿叉開,大笑著衝操場運氣,像是準備跳水。”“你媽——你媽——你媽——BI——I——。”最後一個字像炸彈一樣,把“八一八”司令部的小男生們都嚇得伸出腦袋往窗外看。
拉拉不甘落後,回家插上衛生間的門,對著鏡子,從“他媽的”練起,一直練到“操”。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敢大聲說了。可英雄無用武之地——練了半天,竟不知道應該用在什麽地方。
終於,在她哥哥燒郵票的時候,她恰當地“操”了一回。哥哥大為讚賞,獎勵了她一件繭綢男式軍裝。
學罵中還伴隨著心理和生理的反應:汀汀從小聲地說“你媽BI”,到大笑,到衝著操場大聲喊。拉拉對著鏡子練習罵人時,臉紅了,出汗了。
北京中學紅代會核心組組長,“四四派”頭頭,原北京25中66屆高中畢業生李冬民,在“文革”發動四十年後,講了當年小女生們學罵人的事——
我同學的妹妹在女十三中,她們有天在一起說那時候學生不登大雅之堂的語言,比如像“他媽的”。她們就要從語言上,從風格上開始探討革命,說“他媽的”是革命的口頭語。這些挺可愛的、才十幾歲的女孩子,也裝模作樣的,這個“媽的”,那個“操”的,連怎麽罵,都罵不利落,但是還要罵。
在她們原有的觀念中,罵人是可恥的。但是,革命打倒了舊道德,罵人不再可恥。革命建立了新道德,罵人成了一種資格和光榮。當汀汀大聲喊出來“你媽BI”的時候,當拉拉脫口而出“操”的時候,她們沒有了羞恥心。
無恥是什麽感覺?是一種解放感。它使我們掙脫了道德的枷鎖,扔掉了規矩、習俗、輿論合製的緊身衣。因此,她們體會到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品味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愉悅。這種奇異而美妙的感覺,在葉維麗的回憶中隱約可見——
我還跟別的幹部子弟一起唱過那首《革命造反歌》,歌詞是:“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要是革命的你就站過來,要是不革命你就滾他媽的蛋!”記得到最後一句,大家都有點兒唱不出口,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後來終於齊聲唱出來了那句罵人的話,唱完大家都笑了,好像衝破了一個無形的禁錮。
這個“無形的禁錮”就是人類幾千年來形成的道德規範。它來自父母長輩,來自街坊鄰居,來自老師課堂。它,點點滴滴,日積月累,在人心中築成了一道堤壩。使人們有了羞恥心,知道了好壞、美醜、善惡。
史無前例來了,它用與原來相反的道德,摧毀了這個堤壩。於是,解放感油然而生——“我們終於大聲唱出髒話,覺得挺好玩,挺痛快。”這是北京著名女子中學一群“祖國的花朵”的感受。
思想革命化,就要拿自己開刀,揭批的重點就是檢討自己身上的小資情調。
最常見的小資情調是多愁善感、溫情主義。當年好多中學生為此做檢討,尤以女生為最。北京女八中的馬笑冬就有這樣的經曆:“我記得有個電影叫《黨的女兒》,裏麵有個叛徒叫馬家輝,他成為叛徒後良心受到譴責,很痛苦。我一開始還挺同情馬家輝的,後來把這個電影批得一塌糊塗,說是美化叛徒,我就馬上批自己,要狠下心來,要愛憎分明。要革命就要講立場,你要麽站在這邊,要麽站在那邊,沒有中間路線。我腦子裏一有點兒柔情的東西,就想是不是有問題了,我常有一些小資產階級情調,這種情調一冒頭,我就使勁批判自己。我老革自己的命,老批判自己。”
這種邏輯早就在延安存在了。新中國成立之初的文藝整風中,好多文藝家都為它挨過批判,做過檢查。1951年,喜劇導演呂班就把喜歡“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一類的詩詞歌賦,寫到檢查裏,為自己嚴重的“小資產階級的傾向”而沉痛萬分。
1952年,蘇聯紅旗歌舞團到濟南演出,歌唱家尼基丁演唱了陝北民歌《二月裏來》,《大眾日報》的副刊主編孔孚聽了大為動情。寫了一首詩《給尼基丁》,其中有一句“我的眼睛濕濕”,受到嚴厲批判。六位記者聯名寫文章,斥責他是小資產階級情調,社裏的《業務學習》還專門出了一期批判文章專輯,並由一編委主持召開批判會。“在他們看來,無產階級是不會流眼淚的,不管是什麽樣的眼淚。”
陳毅的兒子陳小魯有這樣兩件逸事。“文革”初,他聽說,有些幹部子女跑到彭真家裏去造反,鬥彭真,讓彭真的夫人張潔清在地上爬。他心裏特別難受——“他們都是長輩啊,過去我家和彭真這些人家裏的關係也是挺好的,見麵都要叫他們叔叔阿姨的。”
當他率領“西城糾察隊”在北京站維持秩序時,看到一些所謂的“地富反壞右”被掃地出門,遣送回家。他又難受起來:“他們什麽也沒有,拉家帶口的,回去怎麽生活呀。”他為什麽會產生這種情感呢?他分析,“可能是那種‘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感覺在裏頭。”
如果紅衛兵們知道陳小魯如此小資,會不會砸爛他的狗頭?如果他們下不去手,他們的狗頭是不是也該砸爛?
李書磊在一本談文化變遷的書中提到這樣一件事:“1953年蘇聯專家普希金在評議中國小學語文課本中《紅領巾》一課的觀摩教學時,尖銳地批評了語言和文學因素過少而思想政治教育過多的傾向。
他認為中國教師常把語文課教成政治課。”鄭也夫在摘引了上述文字之後評論道:“蘇聯專家其實是希望思想政治向語文教學滲透的……但就是這樣的專家,批判我們的語文課成了政治課,可見我們的語文教育走到了何種田地。”
然而,很多人對這種田地仍大不滿。1957年,江西省長邵式平給周恩來寫信,對中學語文教材提出批評:古典文學太多,解放後的作品太少,反映革命傳統教育、勞動教育的也太少。
這位當年北師大史地係的高材生,憂心忡忡地告訴總理,“柳永的《雨霖鈴》、《八聲甘州》文辭很美,但內容上卻充滿了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多愁善感的情調。這同我們今天教育青少年要樹立社會主義的人生觀、自覺的革命紀律性,準備隨時響應祖國的號召,投入到社會主義建設的火熱鬥爭中去的要求相差多麽遠啊!”因此,他強烈要求將毛主席著作收入教材。
此後的十年中,語言教育成了政治教育的一個分支。多愁善感的古人遠離了中學生,遠離了天生就心軟且溫情的女孩子們。
1980年代,有一篇著名的小說《有一個美麗的地方》,作者張蔓菱,寫的是她插隊的經曆。主人公“我”反思道:“人們曾經用一種不美就是美的理論教育我們,我常常無緣無故地反複洗一件新衣服,希望它顯得陳舊些……”
循著“工農化”的足跡,我們發現了這樣的邏輯鏈條:工農是無產階級,知識分子/知青是資產階級或小資產階級。要將後者改造成無產階級,就必須將他們“工農化”。以不美為美的教育,就是“思想革命化”運動中深入人心的。
愛美是資產階級,不愛美是無產階級。愛美往往與講衛生連在一起,講衛生就要遠離肮髒,而工農是不怕髒的,於是怕髒就被納入小資的“驕嬌”二氣之中,飽受鞭笞。
與此同時,優雅和禮貌也因為不夠工農化而被拋棄。於是,講衛生與優雅禮貌成了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的標誌,不講衛生與粗俗、粗野成了無產階級的光榮。
清華大學畢業的張連起清楚地記得,1964年7月31日,北京高校和中專畢業生五萬多人,在體育場聆聽周總理和彭真市長的講話。彭真告誡大學生們,“要會勞動,要和工農兵打成一片。”他還批評知識分子嫌農民不刷牙不講衛生。“可他們拚命勞動創造世界,也養活講衛生的知識分子。”
新中國第一位電視播音員呂大渝談到,在密雲“四清”的時候,她最怕上廁所。“房東二嫂家的廁所和豬圈在一起。每次上廁所的時候,既要忍著一團團的綠頭蒼蠅,更要時時提防著拱上來的小豬。
下雨和化雪的日子,滿地的屎尿和泥漿混在一起,更是難以下腳。有的廁所雖然挖了坑,但白蛆和屎尿混在一起,也是惡心之極。”但是,四清工作隊員絕不能流露出對農村廁所的絲毫畏懼,連身上生了虱子都得說成是長了“革命蟲”。
原《人民日報》的女記者劉衡講過這樣一件事,1958年4月8日,她和一百多名右派分子到唐山柏各莊農場勞改。走到四分場的場部,已經是深更半夜了。場部給他們每人發一個新買的大碗,帶他們去吃飯。劉衡發現,那大碗的底上有一層灰塵,她本想洗洗碗再盛飯,轉念一想,“這是我脫胎換骨改造的開始呀,不能再資產階級了,就盛上大米飯,和著灰塵吃起來。”
“文革”中,中央音樂學院第一任院長、音樂家馬思聰被打,家被抄,人被關進牛棚。其妻王慕理帶著兒女逃到南京的妹妹家躲避。一日,留在北京關照馬思聰的廚師賈俊山傳來消息,馬思聰可能想自殺。王慕理急忙帶女兒回北京。在火車上受到紅衛兵的盤問,“幸虧女兒馬瑞雪做出粗魯的樣子,吃梨不削皮,也不洗就吃,動作粗俗,這才使紅衛兵相信她們是勞動者的農村婦女。”
審美觀也好,衛生觀也罷,都是對社會人生的認識,語言是思想的直接現實。習慣於髒服亂發的人,恐怕也不會把“請”“謝謝”掛在嘴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