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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他不願過生日,但我們圍著他切蛋糕

(2021-12-26 15:49:27) 下一個
傑克遜高地

文 | 陳丹青

 

傑克遜高地82街木心舊居(左上端的白門與窗戶),《文學回憶錄》講義和《詩經演》寫成於此。

 

我曾在紐約奎因斯(皇後區)傑克遜高地82街居住過好幾年。那房子隻好算是一條過道,我把它分三段,成了書齋、餐室、臥房。一個人的生活好像總是有意思,一個人哎,多妙啊,沒有誰打攪我,要上進就上進,要墮落就墮落,何況幾十年來,要墮落也墮落不了。 

——木心遺稿

 

登扶梯時他已說了好玩的話

 

此刻我在紐約,在傑克遜高地的家。出了門,向北而偏西,步行半小時便是聖馬可墓園;偏東而向北,沿82街走十分鍾,就能看見木心當年的舊居。到臨翌日,難免時差,黎明就醒了,我走去墓園看望母親,折返時,天色大亮,順便繞到木心的舊居前,站了一站。

 

階梯上端的門窗仍是緊閉著,去年前年來,總想知道哪戶人家租住著,然而四下僻靜,無人可問。掐了煙,正要離去,見鄰家有位南美漢子遠遠看我,我就上前搭話,才知這寓所空置多年,並沒有租客。難怪。瞧那門牆蕭然,實在破舊了,窗戶上端的空調周邊,鏽跡斑斑。爬牆虎是消失多年了,據那位男子解釋,草葉會生一種蟲子,早經斷根,所幸木心居住時,滿滿地綠了幾年。

 

紐約皇後區傑克遜高地82街木心舊居。三張照片攝於不同時日,中圖可見舊居左右有燈光有居民,木心舊居一片黑暗,沒有租客。

 

這裏和皇後區所有民宅毗連的街道一樣,木心舊寓混雜其間,難以辨識。他辭世後,我來探母期間走去一兩次,此外還有誰呢,今年春夏,竟有位旅居加州的木心讀者獨自尋來了——好浪漫,好誠心——之後寫成短文。我相信他不願寫出失望,隻因知道文學課講義寫在那扇小窗內,使他在找到的一瞬,激動片刻,不然,這裏不可能坐實任何有關木心的想象。我是本地的老居民,離得近,隨時散步來去,雖有憑吊的意思,但十多年來關乎木心的一切,早已換在烏鎮。

 

此地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退回與木心時相走動的90年代,這裏是活的。每次去,固然先已電話約好,到得樓前,大聲叫過,老頭子開門下看,就那樣靜靜地笑了,說:來來來。常在我登上扶梯時他已說了什麽好玩的話,等我縱聲“痛咥”——這古語是他教我的,好不難解——那時,木心比我如今的年齡不過大幾歲。

 

人在歲序中度日,很少念及今後。當年的“今後”,就是現在:現在,木心的身後事都在烏鎮,我一件件做著,紐約遠在天邊,可是一朝回來,忽已站在小樓前,舊寓,街樹,曆曆俱在,沒有變遷,便好似沒有歲月,我像是從未歸國,當場停在90年代。

 

就是這裏。攝於2014年12月。

 

回想那段時光,真是好險。1994年文學課結束時,木心已在望七之年。自從遷來傑克遜高地,他給華語報持續發文,又在台灣接連出書的階段,大致結束了。就我的記憶,《詩經演》(台灣版題曰《會吾中》)是他生前在對岸出的最後一本書。他的收入少了,卻得意起來,自以為不必“粉墨登場”,可以整天弄自己的花樣,“裸裎而行”了。

 

“詩經麽,老早就想動呀,怎麽動呢,像隻狗一樣繞來繞去幾十年,不敢溜進去哎!”頭幾首出來時,他眉飛色舞要我讀,順著我目光一行行往下指,等不及地絮叨著,享受他唯一的放縱

 

舒服吧?舒服啊!你看,這幾句接得多服帖。

 

三百多首寫成後,他手製了灰褐色的書皮和封麵,捧在手裏弄來弄去。今年從遺稿堆取出這本“書”,小代掀開內襯,給我看,隻見“丹青抄本”幾個字,是木心的字跡。這事我竟忘了。想起來,卻是清晰如昨:那一陣我迷他小小的硬筆正楷,他大概需要副本吧,便取了正稿交給我,說,你去抄去。幾星期後給他看,“謔!簡直亂真,”他裝作驚喜的樣子,“這筆熬不住啦,手腳橫踢,像小孩子睏覺!”

 

是的,那些年我們相顧傾談,動輒“痛咥”,唯獨不涉將來,我瞧著他這樣地老下去,心裏想,將來怎麽辦?

 

木心:不去。去做啥?

 

他那時的心事是大陸能否出他的書,然而茫無頭緒。我們與國中的文界毫無聯係,90年代我還沒寫作,既不認得出書人,更何談出版社。那一階段,老友劉丹傾力襄助,日後給先生的繪畫歸了好藏家;1994年,他出資請先生與我遊曆英國,住在他讚助人的那幢都鐸古堡裏,度過三周逍遙的時光。木心久在構想長篇小說,劉丹甚至物色了翻譯人選。書名,老頭子早經想好了,叫作《瓷國回憶錄》,拖了好些年,終於有了開篇,我頭一次電話裏聽他語音發顫:“丹青啊,昨天開始寫了,一上來就寫牢房裏放風,你聽好……”於是他一字字念。

 

此後沒有下文。我也不問。瞅著哪天胡聊的空當,我說,弄什麽長篇啊!你的短句誰能寫呢。很難描述他聽後的神情:滿臉留著不甘,心下似乎預備釋然。那天在街上走,我又說起,他仍是繃著,我用了計:“你想想看嘛,19世紀那樣的讀者現在還有嗎?”老頭子忽而一挫身,開顏笑了:“你這樣子講法,我倒要聽。”旋即支開話頭,忙不迭亂講別的戲言了。

 

“來來來”,有一回他叫我過去,是哪位朋友送他大塊鹿肉,說要煮了一起吃,隻犯愁佐以什麽菜料。我說,你的《竹秀》不是有莫幹山的羊肉燉蘿卜麽。“喔唷!是呀!” 木心大喜。又一次是上海來人帶了大閘蟹,居然混過海關檢查,到家解開看,個個蠕動著,蒸起後,滿屋子江南的鮮香,隻見木心目灼灼端著煙,忍著笑,顯然又想到什麽句子了:

 

怎麽樣——簡直神聖!

 

每次聽音樂,他卻從不作聲。有一段很少被演奏的海頓朔拿大(Sonata),委婉而標致,我拿去塞在他音響裏,要他猜是誰。老頭子又像動了什麽隱衷,全程默然,隻是聽。

 

1996年木心遷往森林小丘,我們都為他高興。黃秋虹以自家新置的獨棟小樓撥出一層租給先生,寬敞,房間多,附有後院。我陪木心選了幾件古董家具,他就擺開曆年搜羅的小古董,其中有西班牙人盛酒的皮質“巴瓏”,還有他幼年從洋書裏看來的西式掛鍾,鍾一響,木製小鳥倏然鑽出來……他的境遇漸趨開朗了,耶魯大學美術館為他籌劃了高規格展覽,印了好畫冊,新世紀開幕後,巡回夏威夷美術館及紐約亞洲協會。2003年春我去看望他,正遇上主辦方快遞了一籃子鮮花到他門前。

 

而他居然不肯出席耶魯展的開幕式。難纏的生性啊,羞怯,狷介,垂老的決絕,如對自己挑釁。我當即凶他:“你這是不給人麵子呀!”他扭頭不看我,平靜地,很輕很輕地說:“不去。去做啥?”這是我倆久經熟悉的短促僵持,待彼此心軟了,他於是聊他的新詩,轉瞬飄然,背誦著某句,自己佩服自己《偽所羅門書》、《雲雀叫了一整天》,便是在森林小丘寫的。交給哪裏出版呢?沒有哪裏。他的興致是在書影,特意找來安徒生剪紙的圖樣,貼貼剪剪,做成詩集的封麵,喜滋滋攤給我看,嘴裏嘟囔著:

 

成功?啥叫成功?成功嘛就是你寫出來了呀!

 

這都是後來之事。相較80年代寓居瓊美卡時期(剛剛恢複寫作)與森林小丘時期(他漸漸有了收獲),蝸居傑克遜高地這六年,畫冊、展事、巡回、鮮花,全無端倪。除了窗外的鬆鼠、爬牆虎,他所神魂顛倒者,是一首接一首無用的新詩。

 

他焦慮嗎?日後的詩集頁麵幹幹淨淨。“呈現藝術,隱退藝術家。”那位藝術家就躲在傑克遜高地……轉機,是在1999年歲闌,王安憶受陳向宏托付,給我撥通越洋電話:烏鎮請他回來。我記得稟告時他的脆弱的語音,如臨禍端,而紐約生涯就此改變了。雖然又過了七年他才動身,但我們分享鹿肉時無從想象的“將來”,開始了。

 

之後的故事讀者大抵知道,結尾,是木心的葬禮。那時我說的是傑克遜高地的歲月——上百位90年代的大陸幼童,就是日後趕來為他送葬的80後青年。

 

守護,且將他交給不認識的人

 

今年5月,故居紀念館總算落成。9月杪,位於西柵木心美術館的外壁腳手架,終於拆除,模樣出來了。來年春,美術館牆根基部分將要放水浸入,與西柵的河道連成一片。

 

風啊,水啊,一頂橋……

 

在死床的譫妄中瞧著美術館設計圖,三年前,木心氣若遊絲,喃喃說道。他究竟弄清楚那就是他的美術館嗎?東柵,遊客蜂擁,瞧著紀念館標牌,紛紛問:誰是木心?開館第二天,我親見幾對相貌好看的都市白領牽著手進門,略一張望,即回身出館。他們是對的。館員說,陳老師你不知道,每天都有木心的讀者從各地專程趕來,盤桓終日,還有連續三整天待在館內,躑躅不去的人。入夏,有位外省大學男生來到烏鎮,也是木心的小讀者,隻為在館內謀一看守的職位,我初秋去,見他站在入口處,不聲不響。

 

紀念館的投資與施工,固然全由烏鎮包攬,此外,向宏放手交我去做。此事沒有二話,但我從未弄過紀念館,全程助我的小代、小匡,更是布展的白丁:木心,絕不會想到身後是這三條老少野狗弄成了他的紀念館。白天的忙碌,不去說了,夜裏我們團團坐在吃飯間的八仙桌旁,篩選先生的手稿與照片,入冬,那裏是全樓最暖和的角落,木心在時,飯後常會移坐到南牆的沙發上抽煙。

 

小代和施工隊、布展隊做了無數的活,此刻他們正在往牆上貼字。

 

忽而小代笑了。我知道他又想起木心的哪件勾當。他說,有天先生在沙發上幽然說道:“大思想家的鼻梁都有一道平行的皺紋,”他指指鼻梁與眼角對齊的部位,一臉認真:“可是我沒有。”小楊比小代先來半年,說是老頭子看他拘謹,便講笑話:入室的竊賊猛聽得主人進門,慌忙躲進米袋。“誰?!”主人厲聲喝問——“米!”袋子應聲回答。小楊長一對很深的酒窩,說到這裏,笑得渾身發顫。

 

我已不記得怎樣填滿三間空蕩蕩的瓦屋。繪畫館最先布置出來,待數十幅畫作上了牆,我忽而想到:自1949年直到他死去,木心的畫作從未在大陸展示。開館前兩夜,我們弄到深宵,遊客尚未湧入,小小紀念館有如我們的私產。放大的剪影使木心好像活轉來,我在文學史講席最後一課偷錄的影像,將他拉回二十年前的歲數。當電工接通視頻,調高音量,當年課上的哄笑驟然爆響,老頭子又在嘮叨了,這次,課堂是在故園。

 

開館那天春雨豪注,下午,遊客湧入。我們退出霸占一年的場地,穿過花園,躲進各自的房間。鎮守紀念館的不二人選,是小代,但他先已拒絕。冷眼看著參觀的人群,他掉頭走開。他當然會助我下一程,即西柵木心美術館的龐大工作,之後,他說他打算離開烏鎮。

 

有件小事不易忘記:江南潮濕,紙本展品全是高仿真複製品,臨到最後階段,真實的遺物一件件移了進來,禮帽、皮鞋、手杖、筆硯……唯展示遺稿的小櫥櫃,頗費思量。我要小代取來先生的老花鏡,擺好的一刻,看出小代有心事,布展的瑣細我都與他商量的,於是問,你看怎樣?

 

小代不看我,不做聲,怔怔地瞧著那副眼鏡。他是木心的家人,侍奉先生,日日經手這些物件。我說,你心裏不舒服,不願意,咱們收回去。他還是不作聲,默然良久,最後依了我,將玻璃蓋罩上。

 

開館後小代回鄉探親,行前,文學館櫥窗的幾件真東西——《偽所羅門書》全本手稿,世界文學史三大本講義——被他起出玻璃罩,全部收回。其時我已回京,得到他報告此事的短信,無話可說。難為他沒取走那副眼鏡,成全我——包括愛木心的來訪者——也虧他懂事,他知道,頂頂要緊的遺物,還是手稿。先生渴望全世界讀到他,然而手稿便是手稿,等同隱私。如今我已目擊什麽叫作無主的遺物,更親曆這樣一種兩難:我要守護這個老人——他曾以怎樣的徒勞與意誌,守護自己——同時,將他交給不認識的人。

 

“我們把木心扔到大街上去了。”我對小代小匡說。他倆梗著年輕的脖子,目光順開。但我其實羨慕小代,眼下他仍住在晚晴小築,角角落落都是木心。我呢,早已和先生空手分離。

 

左:《偽所羅門書》手稿。右:木心手製《會吾同》假書。中:木心的眼鏡和鋼筆。

 

有如複仇,也如背叛

 

木心,幾次三番說起過一件事,帶著自我的神話感,圓瞪雙眼。他說,加州的童明那年專程來傑克遜高地采訪他,談到深宵,有一刻,當他剛剛說出自以為絕好的意思,登時,窗台外不停不停地有隻夜鳥歡叫起來,叫到黎明。木心迷信——或者,這就是他所謂的詩意——我聽出他要我明白的意思:這被視為征兆的鳥叫,不是關於俗世的命運,而是,天界正在報告他的非凡。

 

我知道,他不會滿意我此刻選擇的詞(雖然他教我留心下筆的分寸)。不論如何,在他種種迷信念頭中,從未料到身後會有紀念館,更沒想到是在故園。

 

他在故國何曾夢見紐約生涯?飛機降落了,紐約五島逶迤展開。我茫茫辨識木心曾經居停的幾個點:先是曼哈頓林肯中心與哥倫比亞大學左近的一兩年,之後,是皇後區瓊美卡郡六年,寄居曹立偉寓所一年,傑克遜高地六年,最後,森林小丘的十年——迷信歸迷信,他知道,每一程遷移便是年命的注銷。2006年永別紐約,他乖乖地縮在輪椅中,收斂目光,不轉睛,平看著前麵,百依百順。

 

有一次他停下講課,瞧著我們,恬靜地笑了——近乎溫柔的“痛咥”——“說老實話,我們都在硬撐。”這時,他忘了那隻深宵鳴叫的小鳥。說起另一句,他笑得更歡,像是報告喜訊:

 

我這裏門開出去,死路一條。

 

他這輩子果真全是錯的。直到歸來烏鎮,這才似乎漸漸“對”了。那些不敢敲門的讀者,遠道而來。我曾親見晚晴小築大門口站著一位廣西青年,時已深秋,穿著夏衫,周身瑟瑟發抖,自說等了一整天。天黑了,再次回報先生,他還是不見:“可憐。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角色找來了。給他買件衣服吧。”真的,在紐約,在各種微茫的虛譽前,我無數次目擊他臉色一橫,斷然罷休,叫我不要替他去做。

 

如今諸事再不必征詢他了,這是我唯一的快感,同時,悲哀而無奈何:紀念館的布置,有如複仇,也如背叛。年來我和小代小匡不暇思索地做著,幾次說:要是先生能看到,該多好啊。開館那天,瞧著人流湧進場館,忽然我不願想象此刻先生活著,由小代小楊扶出來。

 

為什麽呢,我不知道。據館員統計,大半年來,單日的參觀者多愈千人,少則愈百人。不消說,那是旅遊旺季與淡季的數據,數據不是人,更不是文學。海頓與貝多芬的故居紀念館,就我所見,常年空寂,木心這裏要算人氣旺的。有過一兩次,我因事穿過紀念館,撞見陌生的參觀者,趕緊閃開,心裏竟不起絲毫感喟。為什麽呢,我想知道。

 

那段無望而嬉笑的日子,最真實,最好玩

 

夕陽西下

兵營的號聲

 

軍號不悲涼

每聞心起悲涼

 

童年,背書包

放學回家的路上

 

夕陽斜照兵營

一隻號吹著

 

多虧小匡,紀念館牆麵的文字大為改觀。初期的選段多取先生自述,上牆後,小匡禮貌而斷然地對我說:陳老師,要有先生的詩。木心長久怨我的無詩意,怎給忘了呢,我著即采納。好幾個夜晚,小匡小代捧出木心的所有詩集,輕聲商量,他們遠比我熟悉先生的篇目,提及某詩,旋即找出來。咦!我從未通讀他的詩,經晚輩指點,而竟遭遇了好幾首不曾留意的木心,譬如這首《號聲》:

 

二姐死後

家裏沒有人似的

 

老年,移民美國

電視裏的夕陽,號聲

 

號聲仍然說

世上沒有人似的

 

有誰注意到這首嗎,落款1995年,文學課業已結束,木心尚未遷離傑克遜高地,《我紛紛的情欲》多半也在這裏寫成,《號聲》即為其一。以我的偏嗜,喜歡讀他寫自己的小詩——“得意歸得意/傷心真傷心”(《晚聲》1994年)、“憶兒時春來養蠶/蠶蠶而不蠶於蠶的樣子”(《蠶歌》1994年)——唉,躲在爬牆虎環繞的小窗內,原來他寫的是這些詩,而書寫長篇小說的煎熬,也在同期。那年我借他托爾斯泰的《複活》,他讀了(當然,他早就讀過),一臉心悅誠服而萬念俱灰,啞著喉嚨,用一種近乎蠻橫的語氣說:“這是有史以來最好的小說。”

 

怎樣好法呢,我問他,他說,“從容不迫”。日後他緩解嫉妒的招法,便是取《複活》的段落,寫成《帝俄的七月》、《庫茲明斯科一夜》。我還遞他《枕草子》,他又那樣地神色軟下來,一臉無可奈何。不久,果然,他動了其中幾段,愈發清潔而簡單,不像散文,也不像詩。

 

臨到晚年的一次漫長發作,便是他的文學課,那是他給自己的交代,有如回聲。當他痛論尼采,說這位德國佬尚有“堂吉訶德”的一麵;他呢,出於自嘲抑或策略,總樂意招認己身的“哈姆雷特”性,但我親眼目擊二十年前的傑克遜高地,也住著一位堂吉訶德,我們這一小群,是圍觀風車的人,或者,一度成為他的風車。

 

他果真給我們聊了五年的文學麽?今年,帶著尚未了然的固執,我再三再四走去那幢小樓,停一支煙工夫,毫無感傷,而是,平靜的、近於窒息的驚訝。非得到他死了而我站在昔年的現場,這才看清那時的木心,多麽瘋狂。我以為,那份文學講義甚至比“獄中手記”更瘋狂:“文革”中的木心尚屬壯歲,與囚禁他的勢力,難解難分,以致膽敢硬做惹禍致命的事;而在紐約,命運根本不理會傑克遜高地這位異國的流浪漢,一個孤單的老頭——加上幾個烏合之眾——為什麽他的求生總像是在找死?當年,就在這窗台裏,他滿心狂喜諦聽徹夜的鳥鳴,周圍是歲歲逼近的絕望,陪他寫詩:

 

草坪濕透,還在灑

藍紫鳶尾花一味夢幻

都相約暗下,暗下

清晰,和藹,委婉

不知原諒什麽

誠覺世事盡可原諒

 

迄今我無法想象他在上海被囚禁的處所,但是三大冊厚厚的文學史講稿,確鑿寫在這幢磚砌的小樓。

 

小代是對的。他不願看見老頭子的物事一件件拿去外麵給生人看,寧可鎖在家裏,齊全、完整,好比先生仍在世。有一天小代會離開,帶走隻有他知道的往事,而我私藏的木心記憶,並不在烏鎮。紀念館,是獻給讀者的禮物——但願沒有言過其實——讀者沒見過他,是要有個場所給大家找他。他死了,近年得名,變成被想象的人物,變成一組尋章摘句的辭令,或者,縮減為一首短短的小詩,《從前慢》。

 

木心被扔到街上去了。我在紐約找他。事情怎會變成這樣呢,我沒想到:我自以為試著為他贏得尊敬,可是當《文學回憶錄》麵世,故居紀念館落成,我越來越牽念的卻是僻靜的傑克遜高地,是那年頭默默無聞的木心。我曾認定這裏是他的孤絕之境,直到他死了——直到這份稿子寫到快要完篇——我才幡然醒悟:那段無望而嬉笑的日子,最真實,最好玩,電話打過去,老頭子穿著家居的棉背心,給我開門。

 

位於E號地鐵線末尾一站的瓊美卡郡,很遠,去森林小丘須轉兩趟地鐵,也很遠。那兩處公寓老早有了新的租客,唯傑克遜高地這幢空蕩蕩的小樓,一點沒變。多好啊,真是天意,如今散步走來,沒人知道我是誰,沒人知道,這裏是木心留給我的紀念館。

 

“天氣好,心情不錯,站在陽台上,一種小規模的君臨萬物之感。”(選自木心遺稿)1993年左右木心攝於傑克遜高地寓所門前的台階。

 

“人人都在受苦”,木心常說,而且這樣地笑著說。攝於1994年世界文學史課結業聚會。(他手中的紙頁,實在想不起是什麽了)—陳丹青

 

1994年2月攝於世界文學史講課結業聚會,左起:胡承華、章學林(“副校長”)、李全武(“校長”)、黃素寧、金高、木心、殷梅、孫韻(聚會地點就在孫家)、黃秋虹、李斌;前排左:小翁、陳丹青。

 

2010年7月,木心美術館的設計者之一林兵首次拜訪木心,談論美術館建館事宜。左起:烏鎮建設與施工總管何先生、烏鎮旅遊開發公司陳向宏先生、林兵先生、木心、小代。

 

“我知道有許多隱形的讀者,我們是永遠見書不見麵的”(選自木心遺稿)2014年12月21日,南京先鋒書店舉辦《再見木心》紀錄片試映會及讀者沙龍,紀念木心先生逝世三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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