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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妹妹我曾見過

(2021-11-09 08:55:18) 下一個
 少年怒馬

 

第三回

金陵城起複賈雨村

榮國府收養林黛玉

 

 

01

 

書接上回。

賈雨村和冷子興喝完酒,聊完賈府八卦,正要出門,聽到有人叫他。回頭一看,是一個叫張如圭的同僚,也是當初一起被革職的。

 

原來張如圭得到消息,說朝中出新政了,“奏準起複舊員”——革職閑居的官員可以申請恢複官職,讓雨村趕緊找門路。

 

張如圭在書裏雖有名有姓,但脂批說他“非正人正言”,就是個打醬油的工具人,完成傳話使命,就可以去領盒飯了。

 

賈雨村聽了很高興,冷子興趁機獻計,去找你東家林如海呀,托他找賈政。其實這話不用冷子興說,這是賈雨村的拿手好戲。

 

次日見到林如海,事兒一說,林如海說,巧了,我老婆去世後,嶽母大人想念外孫女,已經派船來接了。“此刻正思,向蒙訓教之恩,未經酬報,遇此機會,豈有不盡心圖報之理。”

 

所謂訓教之恩,是指賈雨村對黛玉的啟蒙。林如海是科舉出身,讀書人,尊師重道,為人也厚道,要報答雨村。

 

於是給賈政修書一封。在信上他告訴賈政,“務為周全協佐”。一切盤纏費用,也都不用雨村操心,全幫他打理好。

 

林如海還說:

“若論舍親……大內兄現襲一等將軍之職,名赦,字恩侯;二內兄名政,字存周,現任工部員外郎,其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非膏粱輕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書煩托。否則不但有汙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為矣。”

 

這段話初看像場麵話,其實信息量很大。

 

古代特別重操守,儒家文化沉澱下來,成為社會準則,禮教大於法律。尤其官場,都是在儒家文化裏泡大的,一個人的人品破產,仕途就不穩了。

 

明朝後期,朝堂上的權力之爭全是道德攻擊。官場風評,也以攀附貪官為恥。且風險巨大,一旦大腿倒了,攀附者都沒啥好下場。

 

林如海顯然是認為賈雨村人格高尚,不屑抱”膏粱輕薄仕宦”們的大腿。幸虧他死得早,不然,日後看到賈雨村拚命巴結賈赦,也得氣死。

 

另外我們會發現,提到賈赦,林如海隻是一句捎帶,懶得多說。

 

賈赦是老大,襲了父親的官,這是自然的。因為賈家是軍功起家,祖上給皇家賣命,九死一生換來這麽大家業。世襲的當然是武官。但所謂一等將軍,隻是個職稱,沒有實權。賈赦這種人,管一群姬妾還差不多,帶兵打仗肯定不靠譜。

 

賈政是老二,朝廷開恩,才給了一個工部員外郎。官不高,但林如海對賈政欽佩有加,說他謙恭厚道,大有祖風。說明這兩個舅哥的品性,林如海門兒清。

 

之前有人問我,杜甫也是工部員外郎,咋混那麽慘呢?

這問題要是換成,公司裏有兩個業務員,一個是剛畢業的貧困大學生,另一個是老板的兒子,答案就好懂多了。

 

但我還是想認真回答一下。

杜甫的爺爺杜審言,在武則天時期官位也不低,但後來被貶。到杜甫父親,是兗州司馬,下等州的文職類佐官,本來也算不錯,可惜死得早。杜甫的叔叔、姑父,一大家子都是基層縣尉,跟賈府的國公身份天壤之別。

 

並且,杜甫父親的官職是不能世襲的,要想當官,還得參加科舉。眾所周知,他是落榜生。

 

杜甫的少年時期,寄居在洛陽姑姑家,青年成家,連房子都買不起,在洛陽郊區挖窯洞住。

 

杜甫要是出現在《紅樓夢》裏,頂多也就是賈政的門客,“朝扣富兒門”就是賈府的門。運氣好的話,在地方上當個文職小佐官。

 

言歸正傳。在林如海的操辦下,賈雨村、林黛玉這對師生來到金陵。賈雨村拿著名帖,到賈府拜見賈政。

 

書中有個細節,賈雨村在名帖上,自稱”宗侄”。這是來認叔叔了。

 

我看過很多評論,看吧,自稱侄子,這就是跪舔,是攀附。我倒有一點不同看法。賈雨村攀附賈府,這是事實不假。但自稱“宗侄”,不是他攀附的證據。

 

放在當時的社會裏,這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既然都姓賈,族譜上也有關聯,那按照輩分,稱“宗侄”無可厚非。總不能稱兄道弟吧。

 

中國一直是宗法社會,古代這樣的例子太多了。劉禹錫自稱“中山靖王”之後,李白自稱先祖是李廣,杜甫到長安做京漂,見到杜家人都是大侄子大兄弟的喊。

就算貴為皇帝,李唐家也給自己找個厲害的祖宗,老子李耳。

 

最誇張的是晚唐官場。令狐綯做了宰相,很多人來攀附,絞盡腦汁。其中有幾個姓胡的,甚至改姓令狐,諧音梗都玩上了。溫庭筠寫詩諷刺:

“自從元老登庸後,天下諸胡悉帶令”

 

賈雨村至少是貨真價實的賈姓族人,自稱“宗侄”沒毛病。

古人的宗法觀念,遠比我們想象中的強烈百倍。後文會寫到賈探春,趙姨娘兄弟死了,來找探春,說你舅舅死了,你該多給點銀子。探春說誰是我舅舅?我舅舅(王子騰)剛剛才升了九省檢點,哪兒又跑來一個舅舅!

 

親舅舅都不認,是探春無情嗎?不是,宗法製度就是這麽定的。

 

賈政“見雨村相貌魁偉,言談不俗,且這賈政最喜讀書人,禮賢下士,拯溺濟危。”,再加上妹夫林如海一通溢美之詞,對這個“宗侄”很滿意。所以“竭力內中協助”,“輕輕謀了一個複職候缺”。不到兩個月,賈雨村正式複出,走馬上任應天府。

 

如果單看書裏文字,可能有人疑惑,賈政不過是個工部員外郎,怎麽輕輕鬆鬆就能幫賈雨村恢複應天府知府的官位?

 

上一回說到,同僚彈劾賈雨村時避重就輕,這回得到印證了。他之前落馬,根本不是原則性問題,否則不會輕易起用。

 

另外還有個隱筆,賈政官雖不大,但賈府關係盤根錯節。鬼知道賈政啟奏的時候,王家、薛家、甄家,或是隨便哪個大佬是不是幫著說話?這極有可能,一榮俱榮嘛。

 

“金陵城起複賈雨村”暫告一段。但這裏還有個小問題,按書裏說,賈雨村上任的地方,是“金陵應天府”,大家別被曹公騙了。

 

在宋朝,應天府是河南商丘,巧合的是當時也叫“南京”。而現在的南京,北宋叫江寧府,王安石就是從江寧知府的位子上火箭躥升的,南宋時期改成建康府。

 

到了明朝,老朱家不用江寧府也不用建康府,改叫應天府,一直沿用兩三百年。但到了清朝,又給改回去了,還叫江寧府。現實中曹家就掌管江寧織造局。

 

所以又回到那個老話題了,用明朝的地名寫清朝的事,還加上一個專屬的地名金陵。這是欲蓋彌彰呢?還是欲彰假蓋呢?你猜。

 

 

02

 

繼續聊本回的第二個主角,林黛玉小姐。

 

黛玉一下船,榮國府派來的奴仆已經恭候多時,這幾個都是三等奴仆,“吃穿用度已是不凡”。黛玉很聰明,立刻意識到,“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因此處處留心,恐怕失了禮數。

 

轎子走了半天,來到賈府。黛玉先看到的是寧國府大門,“門口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列坐者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大門上方有一塊大匾,上書“敕造寧國府”五個字。

 

讀紅樓夢需要一點想象力。書裏對建築、園林、禮儀、服飾等等都描摹入微,百科全書一樣,細細鋪排,這些真實的東西,大家在腦子裏過一遍,就格外有代入感。

 

寧國府門口簡單幾句描寫,就勾出一個豪門大戶的氣派。“敕造”是奉皇帝詔令建造,這五個字裝在大門上,賈府地位就出來了。

 

再往前走,緊挨著就是榮國府。前麵寫賈府外表的氣派,這裏就該寫豪門的禮儀了。

 

我們看黛玉是如何進府的,信息量很大:

“(轎子)卻不進正門,隻進了西邊角門。那轎夫抬進去,走了一射之地,將轉彎時,便歇下退出去了。後麵的婆子們已都下了轎,趕上前來。另換了三四個衣帽周全的十七八歲的小廝上來,複抬起轎子。眾婆子步下圍隨至一垂花門前落下。眾小廝退出,眾婆子上來打起轎簾,扶黛玉下轎。林黛玉扶著婆子的手,進了垂花門,兩邊是抄手遊廊,當中是穿堂,當地放著一個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轉過插屏,小小三間內廳,廳後就是後麵的正房大院。正麵五間上房,皆是雕梁畫棟……”

 

這段第一次讀,會覺得繁瑣,繞來繞去,迷宮一樣。其實細讀的話,章法嚴謹,路線清晰。我們分析下。

 

首先我們會發現,這段話裏隻出現一個“大”字,還是個常規詞組“大院”,等於沒用一個”大“字。

 

作者隻是娓娓道來,不用副詞形容詞,隻用動詞名詞,這才是大師級筆法。我們要分辨一本書是不是好書,這條可作為標準。

 

再看黛玉進府流程。不是從正門進去的,為啥不走正門?正門是大人物走的,舉辦重大事件才開,黛玉雖是外孫女,也沒這個待遇。

 

“一射之地”,是一支箭射出的距離,大概100多米。要拐彎時,轎夫就退下了。一來說明榮國府真的很大,這100多米,才走完了小門內的“迎賓道”。二是禮儀嚴格,轎夫隻能走到這裏,不能再往裏走了,必須退下。

 

然後就是榮國府內的“接駁轎”。婆子們要步行跟著,抬轎的換成了三四個“衣帽周全的十七八歲小廝”。太有意思了。

 

“衣帽周全”是穿戴整齊,著裝統一,相當於製服,打著赤膊叼著煙的糙漢,肯定是不要的,那會把姑娘小姐們嚇著。

 

接駁轎來到一個垂花門,這些小廝又該退下了。開始第三道流程,眾婆子扶著黛玉,穿堂過廳,才一路來到內宅。

為啥小廝們要退下?因為內宅是女眷生活區,小廝們不能隨便進。

 

隻這一段,賈府之大,規矩之繁,全有了。

 

上麵說的那“五間上房”,就是賈母住處。前麵的人物,都是單獨出場,或側麵一筆。從這裏開始,是人物群像,前麵提到或沒提到的人物,都在這裏集中亮相,主角們的故事徐徐展開。

 

先出場的當然是賈母。黛玉進入房內,“方欲拜見時,早被她外祖母一把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叫著,大哭起來。”

 

諸位,什麽叫人性人情呢?這就是。一個老太太,女兒死了,白發人送黑發人,隻留下一個外孫女,見麵能不哭嗎?所以才一句話先不說,無法言說的,千言萬語,全在眼淚裏。

 

哭聲收住,賈母給黛玉一一介紹家裏人。完了又吩咐,請姑娘們來,今天有遠客,不用上學。過了一會,三個姑娘來了。

 

讀紅樓需要好記性,你得記得住前麵的文字,後麵才能無障礙。記性不好,很多地方就吃力,比如這段:

 

“隻見三個奶嬤嬤並五六個丫鬟,撮擁著三個姊妹來了。第一個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第二個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麵,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第三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

 

熟悉全書的,自然知道這三個姑娘是誰。如果剛讀,問題就來了。因為這裏並沒有寫她們是誰。隻在上一回冷子興提了一嘴,說賈府有四姐妹,元春、迎春、探春和惜春。

 

按現在小說寫法,這裏完全有必要點個名,第一第二第三都是誰,但曹公偏偏不寫。他在真實性和通俗性之間作了取舍,他要求讀者,你得記住前文,記得元春在宮裏,並知道舊時禮儀,介紹三姐妹一定是按年齡排序,這樣你才能對上號。

 

我最初讀的時候自作聰明,第二個是“長挑身材”,個子高,那就是大的。第一個“合中身材”,就是小的。哪會想到一家三姐妹得按順序出場啊。結果我錯了。真想拍拍曹公的棺材板,您老就不能多寫幾個字,加個人名?

 

介紹完眾人,賈母又想起了去世的女兒,對黛玉說,“我這些兒女,所疼者惟有你母。”現在見一麵都不能了,今兒見了你,我怎不傷心,說完又抱著黛玉哭起來。

 

古代重男輕女不假,但一個老太太往往會更疼女兒。

 

《三國演義》裏,孫權聽從周瑜的建議,準備用妹妹做誘餌,囚禁劉備換取荊州。

 

吳國太知道了,先罵孫權,女兒的婚姻咋能瞞著我,“女兒須是我的!”又罵周瑜,“汝做六郡八十一州大都督,直恁無條計策去取荊州,卻將我女兒為名使美人計!殺了劉備,我女便是望門寡,明日再怎的說親?須誤了我女兒一世。你們好做作!”

 

在老太太眼裏,皇圖霸業是你們的,但女兒是我的,你們要取荊州憑本事去取,別拿我女兒換。現實中有個現象,一對父母若是過於寵兒輕女,往往會把兒子也害了。

 

黛玉亡母的話題結束,眾人就開始關注黛玉了。第一件事就發現黛玉柔弱,有“不足之症”。

 

黛玉到底什麽病,爭論兩百年了,還沒定論,估計永遠不會有定論。我們隻要知道她體弱多病就行了。一個多愁善感,為還淚而生的女孩,要是能擼鐵跑馬拉鬆,那還有什麽看頭。黛玉必須體弱。

 

大家問她吃什麽藥,黛玉說我從會吃飯時就開始吃藥,請了多少名醫都沒用:

“那一年我才三歲時,聽得說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從。他又說:’既舍不得她,隻怕她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是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瘋瘋癲癲,說了些不經之談,也沒人理他。”

 

劃重點啦。第一回裏,癩頭和尚遇見甄士隱抱著英蓮,說,你把這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裏作甚,舍給我吧。甄士隱沒給。

 

這次通過黛玉的回憶知道,就在同一時間,癩頭和尚還找過林如海,也要他舍女兒。林如海就這一個女兒,怎麽可能,也同樣認為和尚瘋瘋癲癲。

 

紅樓夢的寫法,是多線齊頭並進,癩頭和尚和眾女兒之間的關聯,後麵講到薛寶釵時再細說。

 

黛玉體弱多病,又不願出家,癩頭和尚支招,那就別見哭聲,別見親友。

 

天呐,這太難了。黛玉這一世生而為人,就是為了見寶玉,就是為了還淚。癩頭和尚把她活著的幾條路都堵死了。

 

想寫小說的朋友,可以學學怎麽寫人物設定,矛盾有了,衝突有了,故事就好看了。關鍵是,悲劇的結局已經鋪好了。

 

 

03

下麵出場的,就是全書中的女一號,王熙鳳。

 

《蘋果往事》寫喬布斯,講過一個著名概念,叫“現實扭曲力場”。人類中就是有極少數的人,自帶主角光環,生來就有影響別人的氣場。紅樓這一段,是王熙鳳第一次正式出場,我們看看鳳姐,是怎麽施展“現實扭曲立場”的。

 

前麵賈母見黛玉,是死亡話題,疾病話題,氣氛悲傷。

 

“一語未了,隻聽得後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

 

人未到,聲先聞。一團嚴肅凝滯的空氣,被一道笑聲打散,鳳姐出場了。

 

黛玉很納悶,我們大家都斂聲屏氣的,這個人是誰,“這樣放誕無禮”。

 

“隻見一群媳婦丫鬟,圍擁著一個人從後房門進來。這個人打扮與眾姊妹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

 

接著就是對鳳姐的穿戴一通描寫,華麗,高貴,張揚,僅僅從服飾上,就能看出鳳姐的性格。

 

寫到外貌,是

“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麵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

 

鳳姐的長相,跟傳統文學中的柔弱女子大不相同,元氣滿滿,欲望充沛。什麽叫“粉麵含春威不露”呢,就是不怒自威,淩然不可侵犯。

 

賈母給她一個外號,叫“辣子”。西方影視裏很多“小辣椒”的愛稱,女主一般五分漂亮三分性感,外加二分刁蠻,是中年男人的克星。

 

在紅樓夢裏,我對“辣子”的理解是漂亮,濃豔,彪悍,欲望洶洶,令人上癮卻又有火辣辣的灼燙感。女人的妖豔和男人的剛烈集於一身,這是個有致命誘惑的女人。

後文那個叫賈瑞的家夥,就做了撲火的飛蛾。

 

現在雖然審美變了,作為男人,黛玉、湘雲當然是不錯的女伴,但鳳姐這一款,卻別有一番魅力,即便不敢拜倒在她的“翡翠撒花洋縐裙”下,也會遠遠觀望,口中默念三遍“服”。

 

這符合雄性動物千百萬年的進化基因,誘惑加威脅,才令人著迷。

 

王昆侖老先生對鳳姐有個著名評價:“恨鳳姐,罵鳳姐,不見鳳姐想鳳姐”。男人心境,大抵如此。

 

 

現在誇某演員,會說她渾身是戲,鳳姐就是這樣的女人。她走到哪裏,原本的主角們都會統統後退,讓出C位。

 

不信且看。

 

鳳姐的第一句話是在屋外說的,人還沒到,就搶戲了。

 

進屋後第一句話,是這麽說的:

 

“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致的人物,我今兒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隻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怎麽姑媽偏就去世了。”說著,便用帕拭淚。

 

什麽叫會說話?什麽叫說的比唱的好聽?這是個範本。

 

她是在誇黛玉嗎?是,也不全是,她誇的還是賈母。黛玉標致,是老祖宗您標致,所以她哪是您外孫女啊,分明是嫡親孫女。這誇法,哪個老太太扛得住啊。

 

紅樓一大筆法,是一筆做多筆寫,一擊兩鳴,鳳姐這句話就是,未說出的含義,遠比說出來的多。

 

再看鳳姐動作,也是神來之筆。這段以笑開始,以淚結束,上一句還是“笑道”,下一句立刻就為去世的姑媽傷心了,不僅說得出來,還做得出來——“說著,便用帕拭淚”

 

鳳姐對表情的掌控,爐火純青,收放自如。要知道,黛玉媽媽出閣的時候,鳳姐或許還沒嫁到賈府呢,她能跟這個“姑媽”有多少感情?為姑媽流淚,是哭給黛玉看,也是哭給老祖宗看。

 

這是鳳姐之哭,後麵還會看到鳳姐之哭,以及“鳳姐不哭”,屆時會推薦畢飛宇老師的一篇分析,精彩至極。

 

賈母聽了,半嗔半笑說,我才不哭了,你又來招我,也別惹你林妹妹傷心了,咱們換個話題。鳳姐呢,又是一個“轉悲為喜”:

 

“這煕鳳聽了,忙轉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她身上了,又是歡喜又是傷心,竟忘記了老祖宗。該打,該打!”

 

還是一樣的八麵玲瓏,兩頭討好。當然這樣的人也令人害怕,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所有道理,所有溫情暖語和生殺予奪,全在她一張嘴上。

 

然後對黛玉噓寒問暖。她既是黛玉的嫂子,也是榮國府代理CEO,這符合她的身份。

 

大家其樂融融之際,王夫人突然發話了,問鳳姐,月錢發完了沒有。鳳姐說發完了,也剛帶了人去庫房裏找緞子,沒找到您說的那種,是不是您記錯了。王夫人說,有沒有無所謂,隨便拿出兩樣給你林妹妹做衣服就行,晚上派人拿,“可別忘了”。

 

不知道各位什麽感覺,我第一次讀到這裏,隻感覺突兀。好比一堆朋友把酒言歡,海闊天空正聊著,突然一人問你,房貸還完了嗎?這天還怎麽聊。

 

王夫人為什麽這麽掃興,曆來眾說紛紜。這裏麵有兩件事,一件是事先交代鳳姐,給林妹妹找緞子做身衣裳。

 

另一件是月錢。突兀就突兀在這個月錢上。我看一些相關文章,有說是王夫人是為了顯示自己當家人身份,告訴鳳姐也告訴黛玉,這個家是我當的。馬瑞芳老師從善意的角度,說是王夫人想著如果月錢還沒發,就把林黛玉也算上,多領一份月錢。

 

讀紅樓沒有標準答案,它是小說,卻像一座大山,是“大說”,橫看成嶺側成峰。站在山腳下,小橋流水,林木蔥蘢。爬上山腰,怪石嶙峋,深穀幽洞。要是登上山頂,橫雲斷峰,流雲穿空。站在每個位置,都能看出不同的景象。

 

王夫人問月錢,我在想有沒有另一種可能。從黛玉進門到現在,主角是賈母和黛玉這對祖孫,隱藏的主角是黛玉去世的母親。鳳姐進來後,主角變成鳳姐,談話內容卻依然圍繞著黛玉。

 

這個話題,王夫人並不感興趣,甚至可以說興味索然。不管她無心還是有意,她都想結束這個話題。

 

事實證明也確實如此。王夫人剛交代完,鳳姐就說,我提前料到了,知道林妹妹要來,布料早已備好。王夫人聽了,“一笑,點頭不語”——她已經沒有繼續談話的興趣了。

 

“當下茶果已撤”,黛玉的接待儀式也宣告結束。

 

 

04

黛玉見過外祖母,就該去拜見兩位舅舅和兩位舅母了。正好邢夫人也在場,賈母吩咐她,正好帶著黛玉過去,先去拜訪大舅賈赦。

 

在賈赦宅子裏,“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榮府中之花園隔斷過來的……正房廂廡遊廊,悉皆小巧別致,不似方才那邊軒俊壯麗。”

 

問題來了。按古時規矩,賈赦是家中老大,應該住主宅,賈母也應該跟他一起過。賈赦卻住著花園改造的小院子,母親也跟著弟弟賈政過。

 

個中原因或許很多,書中沒有明寫。公認的最大因素,是賈赦為人不靠譜,賈母作為一家之長,不願把這麽大家業交給他。

 

你可以說賈母偏心,但換做任何一個理智的母親,都會這麽做。老大沒有老大的樣子,那就交給小兒子。

 

這不,賈赦還未出場,就露出他冷漠無情和好色的德行了。

 

黛玉進入正室,“早有許多盛裝麗服之姬妾丫鬟迎著”,賈赦妻妾成群。黛玉來拜見他,賈赦不見,讓下人傳話:

 

“老爺說了:’連日身上不好,見了姑娘彼此傷心,暫且不忍相見。’”再加幾句客套話。

 

這叫什麽話!你妹妹死了,外甥女來投奔,第一次上門,你竟然不見。怕見了“彼此傷心”,那是不是一輩子都不見了?

 

我們用常識想想,這算理由嗎?任何一個有人類正常感情的人,都是要見的。於情於理,哪怕禮節性的寒暄兩句,都不能避而不見。

 

說明在賈赦心裏,對死去的妹妹根本沒多少感情,對黛玉這個遺孤,也壓根不在乎。後文黛玉一直有寄人籬下之歎,冰冷之感,不是沒有道理。

 

大舅冷漠不見,大舅媽邢夫人還算顧忌一些禮節,讓黛玉吃過晚飯再走。黛玉很懂事,辭謝不吃,因為還要去拜見二舅賈政。

 

邢夫人留飯這段,中國人讀起來會格外親切。我們是禮儀之邦,家中有兩個舅舅的,不管先去哪一家,臨走肯定留飯,以示熱情。有一些解釋,說邢夫人這是在給黛玉挖坑,看她懂不懂事。我覺得是過度解讀了。

 

不管邢夫人喜不喜歡黛玉,作為大舅母,留個飯,嘴邊的話,況且又不是清寒人家管不起一頓飯。我更願意相信,這隻是中國人自古的風俗禮儀。想想我們的母親,姑媽、姨媽、舅媽,親戚家孩子登門,就算菜還沒買,也一定會客套兩句。

 

邢夫人是愚蠢,是自私,但在這個事上,也算禮節到了。

 

黛玉走後,“邢夫人送至儀門前,又囑咐了眾人幾句,眼看著車去了方回來。”

這不是也很得體嗎?

 

我們很容易有先入之見,壞人做什麽事,都動機不純。好人做了壞事,也給他找個善意的動機。讀紅樓可以糾正偏見。

 

辭別邢夫人,黛玉來到賈政住處。一番穿堂過院,她看到“五間大正房,兩邊廂房、鹿頂耳房鑽山,四通八達,軒昂壯麗,比賈母處不同。黛玉便知這方是正經正內室,一條大甬路直接出大門的。”

 

“正經正內室”五個字,說明這才是榮國府的核心。

 

所有體現身份的裝飾都在這裏,堂屋門頭上有“赤金九龍青地大匾”,匾上三個鬥大的字“榮禧堂”,這是皇帝手書親賜。

四周各種青銅器、字畫、楠木家居,氣派非常。還有一副對聯,“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乃東安郡王手書。

 

皇帝賜匾,王爺贈聯,果真是國公氣派。

 

見到王夫人,又是一番禮節。王夫人對黛玉說,你舅舅去齋戒了,下次再見吧。讓我轉告你,你的三個妹妹(迎春探春惜春)人都很好,以後一起念書學針線,不用擔心。我最不放心的就一件事,“我有個孽根禍胎,是這家裏的混世魔王,今因廟裏還願去了,尚未回來,晚間你看見便知。你隻以後不用睬他,你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如果你是第一次讀紅樓,到這裏是第二次介紹寶玉,上一次是冷子興對雨村說的。

 

寶玉尚未出場,已有兩次側麵描寫。冷子興嘴裏的寶玉,是好色不成器,王夫人嘴裏的兒子寶玉是孽根禍胎,混世魔王,雖有自謙因素,但都不是什麽好話。

 

等於寶玉沒出場,世人就給他定了性,不成大器,難有作為。

 

同時王夫人還說,“你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各位,紅樓難懂處又出現了,人物的言語,哪些該相信,哪些不該相信,對讀者的判斷力要求很高。

 

它太像生活的真實映像,父母子女之間、兄弟姐妹之間、夫妻之間,即便幾十年如一日,一個鍋裏吃飯一張床上睡覺,很多話也不能全信。這無關道德,隻關人性。

 

或許王夫人沒有撒謊,在她眼裏,姊妹們就是不敢沾惹寶玉,但這顯然不對,府裏上到姊妹、嫂子,下到丫鬟仆人,哪一個都不怕寶玉,也都願跟寶玉在一起。王夫人不了解寶玉,就像很多媽媽不了解兒子。

 

如果陰謀論一點,王夫人這話,或許是她內心某些真實的反應,她不願黛玉跟寶玉走得太近。

 

古人眼中的表兄妹關係,自帶三分曖昧。《浮生六記》有“晚清小紅樓”的稱號,男主十三歲定親,娶的就是同齡的表姐。親上做親,是宗法社會裏必然的。

 

黛玉一個小姑娘,此時當然還想不到這茬,她隻記得媽媽說過,舅舅家有這麽一個表哥,“頑劣異常,極惡讀書”。就說,我以後是跟姊妹們在一起,男孩們另在一起,放心吧舅媽,我不會去招惹他的。

 

王夫人繼續說,你不知原故,寶玉這孩子,老太太溺愛慣了,姊妹們若都不理他,他還消停些,頂多拿他那些小廝撒撒氣。

“要是哪個姊妹搭理他,他心裏一樂,便生出多少事來。”

“他嘴裏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一時又瘋瘋傻傻,隻休信他。”

 

王夫人眼中的寶玉,也是世人眼中寶玉。

 

 

05

 

外孫女第一天來,肯定是跟外祖母一起吃飯。從王夫人住處出來,黛玉就該回賈母屋裏了。

 

王夫人和黛玉進來,眾仆人丫鬟便開始安設桌椅。這段描寫,向來可作為古代豪門貴族用餐禮儀的曆史材料:

“賈珠之妻李氏捧飯,煕鳳安箸,王夫人進羹。”

“賈母正麵榻上獨坐,兩旁四張空椅”。

 

賈母居中,左手第一個是黛玉,第二個是探春;右手第一個是迎春,第二個是惜春。

 

來捋捋這裏的規矩:

賈珠是賈寶玉早逝的哥哥,留下寡妻李紈,她是賈母的孫媳婦;鳳姐是賈璉的妻子,也是孫媳婦;王夫人是兒媳婦。

 

黛玉是客人,做席上也就罷了,為啥迎、探、惜三個晚輩都入席了,卻讓兩個嫂子和一個嬸子來伺候呢?再說了,賈府有的是奴仆丫鬟,難道就不能代勞?

 

還真不能。

李紈、鳳姐和王夫人有一個共同的身份,他們都是賈府的媳婦。在李府、王府,她們是千金大小姐,但在婆婆家裏,就得盡到一個媳婦的孝道。

 

唐詩有一首《新嫁娘》,是這麽寫的:

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

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嚐。

第一個“姑”指婆婆,“小姑”是小姑子。這位新娘入嫁第三天就下廚,羹湯做好,擔心不合婆婆口味,先讓小姑子嚐一下。

 

還是唐朝,郭子儀平息安史之亂有功,唐代宗把升平公主嫁給郭子儀的兒子郭曖。

 

升平公主享受恩寵慣了,嫁到郭家也一直以公主自許,對長輩失禮。郭子儀大壽,升平公主是兒媳婦,理應去拜見賀壽,可公主任性沒去,郭曖一氣之下打了公主。嚇得郭子儀趕緊綁了郭曖,去宮裏麵聖請罪。

 

唐代宗沒有懲罰郭家,而是教育了女兒一頓。最終小夫妻和好,留下一段君仁臣忠的佳話。

 

著名戲劇《打金枝》說的就是這段故事。戲裏升平公主有幾句唱詞:“公爹今日壽誕期,兄嫂拜壽到府邸……倘若過府去拜壽,君拜臣來不相宜。我父王本是唐天子,我是龍生鳳養金枝玉葉,怎能與他們把頭低!”

 

當君臣關係與翁媳關係衝突時,該以哪個為準?唐朝給出了答案。這是封建時代維護社會秩序的必然,女性嫁到夫家,就得侍奉公婆。

 

什麽時候能熬出頭呢?當媳婦熬成婆婆的時候。比如賈母。

 

另外,小姐們的地位,也比兒媳要高——小姑子就出嫁前這點權力,不用白不用。所以迎探惜三姐妹都能入席,李紈、鳳姐和王夫人得一旁服侍著。

 

當然,這是在賈母屋裏。回到自己屋裏,王夫人、鳳姐依然是實打實的主子。

 

我把黛玉和三春姑娘的座次列出來,是便於大家細看,連這四個姑娘的座次都是有講究的。

 

左邊第一是黛玉,客人嘛,正常。第二個就成了探春,為啥不是迎春惜春呢?因為這裏迎春最大,坐在右手第一,惜春最小,右手第二。

 

紅樓寫細節,一絲不亂。

 

吃飯期間,李紈和鳳姐“立於案旁布讓”,跟服務員一樣。“外間伺候之媳婦丫鬟雖多,卻連一聲咳嗽不聞。”

 

吃完飯上茶,第一杯是漱口的,第二杯才是喝的。一切完畢,賈母才對王夫人、鳳姐和李紈說一句,你們回去吧,這三個賈府媳婦才回去。

 

這就是豪門大族的規矩。

 

 

06

眾人吃完飯,這一回的重頭戲就要開始了。寶黛初見。

 

黛玉正在跟外祖母聊天,丫鬟來回話:“寶玉來了。”我們看黛玉當時的心理活動:

 

“黛玉心中正疑惑著:這個寶玉,不隻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童,倒不見那蠢物罷了。”

 

 

黛玉在家裏,母親說寶玉,是“頑劣異常,極惡讀書,最喜在內幃廝混,外祖母又極溺愛,無人敢管。”

王夫人說寶玉,是“混世魔王”,姊妹們都“不敢沾惹他”。

 

所以在相見之前,寶玉在黛玉心中的形象,就是個頑劣的紈絝子弟,沒一點好感。

 

可是,感情就是這麽神奇。你之砒霜,我之蜜糖,當它突然降臨,世人一切評價都不重要了。

 

寶玉來了。書上對他的服飾穿戴一通描寫,甚至有點戲服的感覺。我們看寶玉的長相:

麵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

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眼似桃瓣,睛若秋波。

雖怒時而若笑,即嗔視而有情。

 

大家可能會發現,寶玉的長相,是女性化的,比女人還漂亮。什麽叫“雖怒時而若笑,即嗔視而有情”呢?天生情種。

 

還記得前麵怎麽寫鳳姐嗎?“粉麵含春威不露”。沒錯,寶玉和鳳姐,正好是反過來的。

 

鳳姐是笑中帶威,寶玉是怒中含笑。鳳姐笑裏藏刀,寶玉奶凶奶凶。鳳姐是女兒身男人心,寶玉是男人身女兒心。

 

“黛玉一見,便大吃一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哪裏見過的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分明第一次見,為什麽會眼熟?第一回的三世情緣起作用了。絳珠草和神瑛侍者兜兜轉轉,在這一世終於重逢。寶玉看見黛玉,也是同樣的話:“這個妹妹我曾見過。”

 

紅樓畢竟是小說,加入了神話色彩。也由於它是小說,對人類感情描摹入微到這個地步,方見得它偉大。

 

因為現實中確實如此,別人眼中的混世魔王,在另一個人心中就是真命天子。有人同床共枕一輩子卻形同陌路,有人一見之下卻神交已久。

 

書寫到這裏,寶玉算是正式亮相。按照中國傳統小說習慣,一般都會來首詩詞,給人物定個性。賈寶玉也有,兩首《西江月》。

 

但紅樓夢又跟別的小說不一樣,有不寫之寫,可意會不可言傳,所以讀這兩首詞,我們得想著文字之外:

其一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

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其二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袴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兩首詞,把寶玉批得徹徹底底,一無是處。世人眼中,寶玉就是這般。

 

大概從他抓周開始,就注定要背負著紈絝的原罪活著,跟父母對抗,更秩序對抗,跟禮教對抗。一直到他萬念俱灰,也沒能贏得一局。

 

我們看書看寶玉,要看見兩個寶玉,不是甄、賈寶玉,而是同一個寶玉的複雜性。是寶玉病了還是那個社會病了?是不通世務,還是那個世務早已烏煙瘴氣?

在一個病態的時代,沒有病的人最不合時宜。

 

於是,上天賜給他一個林妹妹。

 

黛玉出場以來,還沒介紹過她的長相,不是作者忘性大,而是作者太狡猾。西施的第一眼,一定要從情人眼裏看。林妹妹的模樣,必須讓寶玉告訴大家:

 

“寶玉早已看見多了一個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媽之女,忙來作揖。廝見畢歸座,細看形容,與眾個別:

 

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

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

淚光點點,嬌喘微微。

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

心較比幹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很多人對黛玉的印象,往往隻停留在這段話上,美麗,柔弱,一身病,看完全書,再加一條罪狀,小心眼。

 

其實這都是誤解。就像大家誤解寶玉一樣。

 

此時的寶黛都還是孩子,懵懵懂懂,單純美好,除了長相和第一眼眼緣,寶玉對黛玉的理解不可能深入。可即便如此,寶玉仍然發現,黛玉的心較比幹的七巧玲瓏心還多一竅。這是個聰慧機靈的女孩。

 

一半好感,一半前世緣分,才讓寶玉見到黛玉的第一句話就說,這個妹妹我曾見過。

 

賈母當然不會理解。你可又胡說了,你啥時候見過她。寶玉說,雖然沒見過,但我看她麵善,就當是舊相識,就當是遠別重逢了。

 

寶玉問黛玉,妹妹可曾讀書嗎?黛玉說,不曾讀書,隻念了一年學,認幾個字而已。

 

前麵賈母問黛玉同樣的問題,黛玉說“隻剛念了’四書’”,現在寶玉問,她又說“不曾讀書”。小女兒家的聰慧、矜持與敏感,一句話寫全了。

 

寶玉這個二貨還追著不放,繼續問,那妹妹有沒有字,黛玉說“無字”。寶玉當場就給黛玉取了字,叫“顰顰”,也不管人家同意不同意。

 

顰是皺眉的意思,很符合黛玉,按說不用過多解釋。但我考據癖犯了,忍不住想對“顰顰”解釋一番。

 

晚唐有個小詩人叫李群玉,很狂很有才,皇帝親賜的校書郎都不幹,非要縱酒吟詩,浪跡天涯。這天回湖南澧縣老家,經過二妃廟。

 

二妃是堯帝的兩個女兒,娥皇、女英,一起嫁給舜帝,所以叫“二妃”。後來舜帝南巡,死在途中,埋在九嶷山下。

 

二妃前去尋夫,在舜帝墓前痛哭,淚盡而亡。眼淚灑在竹子上,斑斑點點,這種竹子就叫斑竹。再後來,二妃的故事逐漸神化,成為湘江的女神,被稱作湘夫人,所以那種竹子也叫湘妃竹。

 

黛玉雅號叫瀟湘妃子,住的地方叫瀟湘館,庭院裏種的是湘妃竹。最關鍵的是,她也是淚盡而亡。

 

原來讀紅樓,我一直認為,曹公把黛玉和瀟湘妃子形象對標是後麵的事。這次再讀,發現伏筆早已埋下。

 

李群玉經過二妃廟,傷感賦詩,其中四句是:

東風近墓吹芳芷,落日深山哭杜鵑。

猶似含顰望巡狩,九疑如黛隔湘川。

 

東風吹拂墓邊野草,深山落日,杜鵑泣血哀鳴。

就像是娥皇、女英悲愁的盼望夫君歸來,可惜啊,那厚重延綿的九疑山,還隔著遙遠的湘川大地呢。

 

這兩句裏,一個“顰”字,一個“黛”字,恰是黛玉的名和字。當然,可能有人會說這是巧合。不排除這種可能。但李群玉寫的對象,記錄的事件,又正好是湘妃思夫,淚盡而亡。

 

這未免巧合得不可思議。

 

說紅樓夢是集中國文化之大成,一點不為過。曹公無劍勝有劍,隨手拈來,筆墨所到,如老杜寫詩,無一字沒有出處。又如李白寫詩,汪洋恣意,神龍見首不見尾。

 

 

07

寶玉送黛玉“顰顰”,探春插話說,又是你瞎編的吧。寶玉說,除’四書’外,哪本書不是編的,我就不能編了?然後又問黛玉,妹妹有玉沒有?黛玉說那東西太珍貴,豈能人人都有?

 

“寶玉聽了,登時發作起癡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罵道’什麽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

 

即便放到現在,寶玉看起來也是“癡狂病”。

 

世人說他癡狂,是因為世人都聰明,都知道得失,都顧忌體麵,寶玉全然不顧,他心裏隻有林妹妹。

 

你們都說這玉是好東西,為啥我林妹妹沒有。不是嫌玉不好,而是我不能獨占好東西。這一摔,摔出一顆赤子之心。

 

賈母顯然最了解他,三言兩語,就哄了過去。晚間睡覺,原本是寶玉跟賈母一起住,睡在碧紗幮裏。賈母臨時安排,讓寶玉搬出來,跟她一起睡在暖閣裏,黛玉睡碧紗幮。

 

寶玉不願跟黛玉分開,於是就睡在碧紗幮外,開始了青梅竹馬的幸福日子。

 

賈母給黛玉安排的服侍團隊,跟迎探惜三姐妹一樣,一個奶媽,兩個貼身丫鬟,四個教引嬤嬤,五六個幹粗活兒的丫頭。

 

這樣算來,賈府大小姐一級,人均奴仆十二三人。不過這還不算多,後麵說到寶玉,那陣容才叫豪華。

 

這一回臨近結尾,另一個重要人物正式出場,她就是寶玉的貼身丫鬟襲人。寶玉睡在碧紗幮外麵,貼身服侍的,一個是他的奶媽李嬤嬤,另一個就是襲人。

 

襲人原本是賈母的奴婢,原名叫珍珠。賈母寵溺寶玉,就把珍珠給了寶玉,寶玉給人家改名叫襲人(點擊可查看襲人名字來曆)。

 

賈母對襲人的評價,是“心地純良,克盡職任”,有一顆紅紅的忠心。

 

晚上卸了妝,寶玉睡著了,襲人來找黛玉聊天。黛玉正在為白天的事傷心流淚呢:“今兒才來了,就惹出你家哥兒的狂病來,倘或摔壞那玉,豈不是因我之過!”

 

前麵說了,黛玉這輩子,就是來向寶玉還淚的。這不,見麵第一天就開始還了,跟按揭似的。

 

襲人趕緊勸她,姑娘可別想多了,你要是為他這事哭,以後可哭不過來。黛玉說我記住了。那玉是什麽來頭呢?襲人說,一家子都不知道,寶玉生下來就有,娘胎裏帶的,上麵有字,還有現成的孔,你稍等哈,我給你拿過來看。

黛玉說別別別,明天再看不遲。

 

第二天,黛玉到王夫人屋裏請安,看到王夫人和鳳姐一起在拆信,旁邊還站著兩個送信的媳婦,這是王夫人的娘家兄嫂差人報信來了。

 

信上說的什麽事呢?

 

大事,人命關天的大事。咱們下回再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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