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多年來……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
1902年,沈從文出生在湖南鳳凰一個軍人世家。
祖父曾跟隨李鴻章鎮壓太平天國,父親也是行伍出身,但到了沈從文這一代,早已淪落為貧民。
沈從文小時候很淘氣,三天兩頭逃學。夫子抓到他打他掌心,父親也打,把掌心都打出繭子來了。可第二天,沈從文還是翹課,跑到街上看男人決鬥,女人唱情歌。
沈從文最喜歡在山裏逛,在河裏遊泳。他對於自然的一切都很熟悉,能模仿十幾種鳥鳴,辨別死蛇的味道。有時候下雨,他就坐在學堂的簷下發呆。
“能逃學時我逃學,不能逃學我做夢”。
14歲,沈從文決定去鳳凰當兵。因為識字,他成了部隊的小軍師,整天跟著大人在船艙裏打牌,給死刑罪犯寫罪狀,拿手絕活是燉狗肉。
一開始,沈從文滿口“老子”,一位秘書勸他:“小師爺,你還這樣小,不要張口閉口老子老子的。”
沈從文不理:“老子不管,這是老子的自由。”
離開部隊後,沈從文來到沅州,先當警察,後當稅務員。他結交了一個女朋友,給對方寫情書,讓女朋友的弟弟捎去。女友的弟弟問沈從文借錢,每次他都大方地借給他,連欠條也不打。後來女友弟弟跑了,欠了他1000多塊。
他說:“我這種鄉下人的氣質,到任何時候任何一處,總免不了吃城裏聰敏人的虧,想來十分傷心。”
這一千塊,是沈母賣掉老宅的錢,沈從文十分愧疚,離開家鄉去了常德。再後來去了北京。
沈從文來到北京投奔大姐。姐夫問他:“為什麽到北京來?”他說:“在部隊混不是辦法,來讀讀書。”姐夫笑笑:“北京現有一萬大學生,畢業後無事可做,哪有你在湘西做老總有出息。”幾天後,姐夫給沈從文留下三十塊錢,跟姐姐兩人回了湘西老家。
沈從文想考大學,但是自己連小學都沒畢業,隻能去當旁聽生。為了維持生計,他在一間“窄而黴”的小屋裏寫作,冬天穿著單衣,沒錢吃飯。
有一天,創造社的骨幹鬱達夫找上門來:“我看過你的文章,寫得不錯。” 鬱達夫請他吃了頓飯,花了一元七角,他拿出五元錢結賬,把剩下的錢和自己的圍巾送給了他。沈從文感動得趴在桌子上大哭。
張兆和出生在合肥,比他小8歲。跟沈家比起來,張家算得上真正的望族。
張兆和姐妹四人,兄弟六個,曾祖父張叔聲是清末名將,曾任江蘇巡撫。父親張武齡是有名的大教育家。家裏田地幾千頃。
母親懷著張兆和期間,合家都以為是男孩,結果生下來還是女兒,張兆和在家不太招待見。
她在四姐妹中排行老三,從不哭鬧,也不嬌氣。張父給女兒們請了一位私塾老師,教她們方塊字。大姐乖巧懂事,不惹老師生氣,二姐脾氣躁,打不得,唯有張兆和經常受罰。
她是保姆朱幹帶大的,朱幹是個理性的人,很少流露感情。她相信人都要自製、自立,教張兆和用豇豆醬和剩菜汁拌米飯。
三小姐長得黑,不愛打扮,喜歡穿男孩子衣裳,跟姐姐們玩遊戲也喜歡扮男角。她很有主張,不怎麽聽人勸。有一回,張兆和跟兩位姐姐在杏子樹前拍了一張合影。照片洗出來後,張兆和大叫:“醜死了!”姐姐還沒來得及阻攔,她就把自己的臉摳掉了。
1925年,沈從文在《晨報副刊》上發表散文《遙夜》。北大哲學教授林宰平看到後,盛讚 “《遙夜》全文俱佳,實在能夠感動人”。
林宰平把沈從文介紹進新月社,沈從文在此結交不少好友。1928年,沈從來到上海,跟胡也頻、丁玲一道籌辦《紅黑》雜誌,結下深厚友誼。
1929年,經徐誌摩推薦,27歲的沈從文來到吳淞中國公學任教,擔任國語係講師。第一堂課,他緊張得說不出話,隻得在黑板上寫:給我五分鍾。
教室裏坐滿了學生,除了國語係,還有很多傾慕沈從文名氣的旁係學生,張兆和和張允和就坐在台下。
等沈從文一開口,教室裏笑聲一片,因為他操著一口濃重的湘西口音。張兆和悄悄跟二姐說:“這先生好土啊。”
由於過於緊張,一小時的課程,沈從文十分鍾就講完了,呆站了一會兒,他拿起粉筆又寫了一行字:我第一次上課,見你們人多,怕了。
張兆和在學校裏很受歡迎,她身材健美,奪過中國公學女子全能比賽的第一名,大家都叫她“黑牡丹”。
沈從文到張兆和宿舍查寢,對張兆和說:“你就是那個‘笑話’。”張兆和很疑惑,幾經解釋才明白原來是“校花”。
張兆和的追求者有很多,每次取信都能收到幾十封情書。她把信封編上號,給他們取名“青蛙一號”“青蛙二號”……有一天,張兆和收到一頁薄薄的信,打開後發現隻有一句話: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愛上了你。落款是沈從文。二姐張允和打趣說:“沈從文大概隻排得上‘癩蛤蟆十三號’。”
張兆和沒有回信。沈從文接連不斷地寫,有時候一天能寫好幾封。
“愛情使男人變成了傻子的同時,也變成了奴隸。不過,有幸碰到讓你甘心做奴隸的女人,你也就不枉來這人世間走一遭。做奴隸算什麽,就算是做牛做馬,被五馬分屍,大卸八塊,你也應該是豁出去的!”
“如果我愛你是你的不幸,你這不幸是同我的生命一樣長久的。”
沈從文寫“我愛你”,張兆和回他:“我偏不愛你。”
沈從文找到張兆和的好友,告訴她如果張兆和拒絕自己的話,他隻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自殺,另一條是“我不是說恐嚇話……我總是的,總會出一口氣的”。
可朋友告訴他,張兆和對理智勝過感情,她不會聽勸,也不會改變想法。張兆和知曉他的威脅後,說:“出什麽氣呢?要鬧得我和他同歸於盡嗎?那簡直是小孩子氣量了,我不怕!”
她抱著一大摞情書,敲開了校長胡適的門。
“你看,他是這樣給我寫情書的,簡直是耍流氓!”
胡適看了看,隻見上麵寫著:“我不僅愛你的靈魂,我更愛你的肉體”。
張兆和原想讓校長主持公道,怎料胡適開口竟是:“你就接受他吧,他固執地愛著你呀。”張兆和瞪大了眼:“可我固執地不愛他!”
胡適轉告沈從文:“這個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愛,你用錯情了。”
為情受傷的沈從文提了離職,輾轉多地來到青島大學任教。張兆和讀完書也回蘇州去了。
沈從文人在青島,仍舊時常給張兆和寫信,信件每次都超重。
張兆和從不回信,她不喜歡沈從文,覺得他時常流鼻血很不體麵。甚至於連沈從文的小說也一並討厭起來。
但她也不銷毀,她把沈從文的信收起來,裝進一個箱子裏去。沈從文“信寫得好”,她願意讀。有次沈從文告訴她自己遇見過很多女人,唯有張兆和能把他征服。張兆和動搖了。
1932年夏天,沈從文從青島趕來蘇州,看望剛畢業的張兆和。
聽從巴金的建議,他賣了一本書的版費,準備了一套精裝本英譯俄語小說。
沈從文告訴門房,自己從青島來,要找張兆和,可卻吃了閉門羹:三小姐不在家。二姐張允和請他到屋裏坐坐,沈從文局促地說:“我還是走吧。”
中午,張兆和從圖書館回來,二姐責怪她:“明知道今天沈從文要來家裏,你卻故意躲著他,裝用功。”張兆和不服氣:“我不是天天都去圖書館嗎?”
那天,張兆和收下了沈從文送的兩本書,《獵人筆記》和《父與子》。沈從文在張家待了一個暑假,張家五弟還用自己零花錢給沈從文買了一瓶墨水。
回青島後,沈從文給張允和寫信詢問張父的意見。“如爸爸同意,就早點讓我知道,讓我這鄉下人喝杯甜酒吧。”張父是一個開明的人,跟蔡元培、胡適等人都是熟人,他說:“你們年輕人的事,你們自理吧。”
幾天後,沈從文收到了兩封電報,一封是二姐張允和發來的,隻有一個字:“允。”另一封,張兆和說:“鄉下人,喝杯甜酒吧!”
1933年9月9日,沈從文和張兆和在北京中央公園結婚。男方非常窮,拿不出像樣的彩禮,兩人的新婚禮服都是張家大姐為他們縫的。
張父打算給女兒一筆嫁妝,但是沈從文拒絕了,張父明白女婿的自尊心,尊重他的選擇。
婚禮上,沒有儀式,也沒有主婚人、證婚人。婚房中唯一有點喜氣的百子圖罩單,還是梁思成、林徽因夫婦贈送的。
就在這一年年底,沈從文母親病危,沈從文趕回湘西。
這期間,沈從文每天都要給張兆和寫信,行船沅水的8天裏,他寫了38封信。他原打算每天花半天寫信,半天寫文章,結果卻“誰知到了這小船上卻隻想為你寫信,別的事全不能做。”
他寫“我想和你一同坐在船裏,從船口望那一點紫色的小山”,也寫“莫生我的氣,許我在夢裏用嘴吻你的腳。我的自卑處是覺得如一個奴隸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腳,也近於十分褻瀆了你的。”
張兆和的回信則克製得多,寫了三封,更多的是聊天氣,聊家常。偶有一次,張兆和寫:“乍醒時,天才蒙蒙亮,猛然想著你,猛然想著你,心便跳躍不止。”沈從文高興壞了,回信道:“三三,乖一點,放心,我一切好!我一個人在船上,看什麽總想到你。”
沈從文終於回到了故鄉鳳凰。家裏人問他,北平好嗎?沈從文傻傻地說:“三三臉黑黑的,所以北平很好。”滯留鳳凰,沈從文創作了“牧歌”小說《邊城》,他以張兆和為原型,創造了那個“黑而俏麗”的翠翠。
“翠翠在風日裏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一隻小獸物。人又那麽乖,和山頭黃麂一樣。”
這段時間,沈從文創作出大量優秀小說,《阿黑小史》、《月下小景》都誕生在這一階段。他對張兆和說:
“有了你,我相信這一生還會寫出許多更好的文章!有了愛,有了福,分給別人些愛與幸福,便自然會寫得出好文章的。”
婚後不久,沈從文的妹妹小九來到沈從文家,長住下去。小九特別會給哥哥出難題,花錢也快,一個星期就把沈從文的月薪給花光了。
張兆和對這個小姑子很苦惱。但更令她苦惱的,是丈夫的“不切實際”。
張兆和勤儉持家,常去做工補貼家用,雖說窮苦,可日子也過得去。隻是,張兆和沒有錢去買新衣服,也沒有錢再燙頭發,床單破了一補再補。等大兒子龍朱出生之後,張兆和連盤頭的時間都沒了,索性剪了短發。
沈從文不解,埋怨她疏於打理,多次讓她燙頭發、穿高跟鞋。他要張兆和不要洗東西、做事,以免把手弄糙。
“她的手竟然滿是油汙,衣服上有孩子吐的奶!”
剛結婚那段時間,家裏常有貧困學生和文學青年來借貸,沈從文一概幫忙,甚至借錢幫人家。
有次,張允和跟朋友約到沈從文家集合去看戲,剛要出門,恰巧有人來借錢,沈從文便對張允和說:“戲莫看了,把錢借我,我收到稿費後便還給你們。”
沈從文熱愛文物,喜歡逛琉璃廠,家裏堆滿了“無用”的陶罐。他還偷偷當掉了姑母送給張兆和的戒指,去買古董字畫。
張兆和認為他收入不高,不自量力,不是紳士而冒充紳士。在她看來,這些都是“不合適的麵具”,在當時的情境下,“能夠活下去已是造化”。
張兆和從不問娘家要錢,因為媽媽是繼母。張家大姐張元和曾私下裏接濟過沈從文幾次,張充和為此寫信說:“你曉得我家那位媽媽的脾氣的,為何還要給爸爸找氣受?”
每當張兆和和沈從文討論“精打細算的生活”時,沈從文就懷疑張兆和不愛他。隨著沈從文的名氣越來越大,他越發覺得張兆和的做法是從心底裏瞧不上自己。
張兆和喜歡編輯沈從文的作品,沈從文卻很怕,因為妻子總會改動。有次,張兆和寫信指出丈夫文法上的錯誤,並給出正確的例句。沈從文不高興了:“你把我的風格搞沒了,等你弄完,這些文章就不是沈從文的了。”
1933年的一天,沈從文去拜訪好友熊希齡,熊希齡恰好外出,熊家的家庭教師高青子接待了他。高青子是沈從文的擁躉,熟讀《沈從文甲集》,兩人聊得很開心。
第二次見麵,高青子特地穿了一件綠地小黃花綢子夾衫,衣角袖口有一點紫色,這是沈從文的小說《第四》中主人公的打扮。
1935年,沈從文在其主編的《國聞周報》上麵發表了高青子的一篇小說,《紫》。這篇小說以八妹的視角,講述了哥哥訂婚之後遇到真愛的故事。時人猜測八妹即是沈從文的九妹,哥哥即是沈從文。
不久後高青子又刊發了幾篇小說,講的都是女子愛而不得的悲劇。眾人的議論更大了,沈從文很苦惱,在給林徽因的信裏,他說:“當我愛慕與關心某個女性時,我就這樣做了,我可以愛這麽多的人和事,我就是這樣的人。”
林徽因告訴他,婚姻中坦誠很重要。思考再三後,沈從文在一封信裏給張兆和作了“坦白”,詳細訴說了自己對一個女小說家有好感的秘密。張兆和得知此事,收拾行李,帶著兒子回了娘家。
不久後北平淪陷,沈從文一幹人化裝南逃,張兆和剛生下二兒子,留在了北平。
沈從文來到昆明,被聘為西南聯大副教授。1938年,高青子也到達昆明,沈從文引薦她進入西南聯大圖書館工作。
另一方麵,沈從文還在做妻子的工作,可不管沈怎麽哀求,張兆和總有理由回避跟沈從文團聚。沈從文抱怨說:“說老實話,你愛我,與其說愛我為人,還不如說愛我寫信。總樂於離得遠遠的。”
張兆和給他回信,絮叨生活的不易,沈從文總覺得是針對自己,他質疑張兆和移情別戀,愛上了別人。
“即或是因為北平有個關心你,你也同情他的人,隻因為這種事不來,故意留在北平,我也不嫉妒,不生氣”。
張兆和回:“來信說那種廢話……我不愛聽,以後不許你講,以後再那樣話我不回你信了。”
高青子性格溫婉,常找沈從文探討文學,沈從文跟她越走越近。1941年,他寫了一篇頗具情色色彩的小說《看虹錄》,郭沫若批評“粉色文學”。小說講述了一個作家深夜探訪自己的情人,互相獻出身體。他不許張兆和讀這篇小說,時人猜疑主人公正是沈從文,題名《看虹錄》是對高青子《虹霓集》的呼應。
眼看日軍日益逼近,張兆和還不動身,沈從文生氣了:“你究竟是什麽意思?是打算來?還是不來?是要我?還是不要我?” 張兆和終於動身。
張兆和帶著兩個孩子,經香港、越南輾轉三個月才來到昆明。到昆明後,卻發現高青子的存在。張兆和顯示出了一個妻子極大的容忍,她誇讚高青子漂亮,甚至出麵給高青子介紹了一個翻譯家做對象。
後來,張兆和在呈貢謀了一份教書的工作,兩人分居。要去找她,沈從文得坐一個鍾頭的火車,還得騎十幾公裏的馬。
沈從文在小說《主婦》中,表達了對妻子的懺悔:“他呢,是一個血液裏鐵質成分太多,精神幻想成分太多,生活裏任性習慣太多的男人……忠於感覺而忽略責任。”
1942年,無法得到名分的高青子選擇退出。沈從文在《看虹錄》中寫道:“因為明白這事得有個終結,就裝作為了友誼的完美。”
高青子離開後,沈從文說:“自從‘偶然’離開我之後,雲南就隻有雲可以看了。”
但他又說:“那失去十年的理性,又回到我的身邊。”
1946年,沈和張因政治見解不同而產生明顯的隔閡。
張兆和很快融入新社會,當上了《人民文學》的編輯,她常跟孩子們一起責備沈從文,不積極向上,不向新中國靠攏。
沈從文的兒子回憶道:“(當時)我們覺得他落後,拖後腿,搞得一家人亂糟糟的。”
張兆和同他分居,哪怕房間隻隔幾步,張也很少同他講話。後來,沈從文住在學校,隻在晚上才回去吃飯,吃完飯,張兆和便打發他離開。沈從文還要帶著第二天的早飯和午飯。
與此同時,沈從文以前的文章受到了猛烈批判,得了抑鬱症,住進精神病院。他寫信給妻子:“小媽媽……我很累,實在想休息了。”
“你不用來信,我可有可無,凡事都這樣,因為明白生命不過如此,一切和我已遊離。這裏大家招呼我,如活祭……”
張兆和很少回信,也沒有說安慰的話,更沒有去看他。
沈從文對幫助過自己的人很感激,徐誌摩在濟南開山墜機後,他乘了一夜火車從青島趕往濟南。1948年,沈從文找昔日好友丁玲傾訴,雖然兩人已13年沒見麵,但沈從文曾幫過她,他很期待兩人的見麵。
隻是,丁玲已經完全變了一個人,像一個相熟的、客氣的首長般接待他,沈從文很失望。後來,丁玲批判沈從文的文章,沈對張說:“莫再提不把我們當朋友的人了,我們應當明白城市中人的規矩,這有規矩的,由於不懂,才如此的。”
1949年春,因政治壓力和孤獨無望的心境,沈從文企圖割腕自殺,幸好被張兆和堂弟救下。他嘴裏不停地喊:“我是湖南人,我是鳳凰人。”沈從文的精神瀕臨崩潰,他在深夜寫下:“我的家表麵上還是如過去一樣,兆和健康而正直,孩子們極知自重自愛……可是,世界變了。”
兒子虎雛說:“得什麽病不好,偏是精神病,精神病就是思想有問題。”
沈從文被搶救過來後不久,張兆和卻以為了適應新生活為由,去華北大學深造了。兩個十來歲的兒子支持她的決定:“媽媽成為穿列寧服的幹部!真帶勁!”
這之後,沈從文封筆,再沒寫過小說。
1961年,毛澤東和周恩來當麵鼓勵沈從文重拾小說創作。他花三個月時間,構思了一個兆和的堂兄張鼎和的故事。鼎和是早期共產黨員,1936年被國民黨槍決,成了共產黨烈士。沈從文一生都沒能寫完這個故事,並銷毀了寫出的部分。
張兆和很受挫敗,給沈從文寫了千言信,她激將他:“你說你不是寫不出,而是不願寫,被批評家嚇怕了?說是人家要批評,我(你)就不寫,這是非常消極的態度。”
沈從文一反往常,許久未給張兆和回信。
1969年,張兆和和沈從文先後被下放到鹹寧幹校,離京前,二姐張允和去看他。
臨走之際,沈從文從口袋裏掏出一封皺皺的信,他把信舉起來,表情像哭又像笑:“這是三姐給我的第一封信。”張允和問:“我能看看嗎?”
沈從文把手放下來,像給又像不給。他把信放在胸口溫了一下,塞回了口袋,緊緊捂住,說:“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說完他就吸溜吸溜哭起來,像一個小孩哭得傷心又快樂。
1971年冬,沈從文心髒病加重,渾身開始浮腫,這才獲準返京。次年,夫婦兩人回到北京,再次分居,沈從文到張兆和處吃飯,然後回到一公裏外的房間。
1978年,一位美國女記者采訪沈從文。聽說這位大作家掃了幾年女廁,女記者非常震驚,就走去擁抱他:“您真的是受委屈了!” 令人沒想到的是,沈從文忽然抱著女記者的胳膊大哭起來。
沈從文封筆後,致力於中國古代文物研究,出版了《中國服飾史》等書籍。1988年,沈從文第二度入圍諾貝爾文學獎,多年後評委馬悅然證實:“1988年如果他不離世,他將在十月獲得這項獎。”
丈夫去世後,張兆和養了很多花花草草,她用沈從文書裏女孩的名字給它們命名,每天都給它們澆水。
她最心疼一盆虎耳草,是從湘西移植來的,種在一個橢圓形的鈞窯盆裏。這是沈從文最愛的草,也是《邊城》裏翠翠夢裏采摘的草。
1992年5月,張兆和率領全家,送沈從文回歸鳳凰。他的骨灰一半埋進泥土,一半撒入沱江。
沈從文晚年,張兆和時刻服侍在他身邊,“三姐”一旦不在,他就會左右尋找。1988年,沈從文死於心髒病突發,他的最後一句遺言是:三姐,我對不起你!
沈從文去世後,張兆和開始整理沈從文的文稿,也是在這期間,張兆和才終於釋懷了。1995年,沈從文過世七年,在付梓出版的《從文家書》後記裏,她寫到:
“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他不是完人,卻是個稀有的善良的人。”
張兆和晚年已經有些癡呆,當有人拿沈從文的照片給她看,她含含糊糊地說:“這人我認得的,有點熟悉,但記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