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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未名
1991年,胡續冬收到了北大的錄取通知書,報到地址那欄印著:石家莊陸軍學院,新生軍訓,為期一年。
當年,這份通知書讓很多人打了退堂鼓,“天棒”出身,書包裏常備板磚的胡續冬沒慫,他一猛子就紮到了太行山,背著滾筒油印機和鋼板在拉練的路上刻印中文係的自辦小報《挺進太行》。
在太行山行軍的日子,胡續冬讀了不少讓他眼前一亮的書,有83年版的《麥田裏的守望者》,有刊登王朔小說的《收獲》,還有印著海子、西川、駱一禾詩集的《太陽日記》。
一年後的九月,胡續冬終於走進了北大校園,憋屈已久的才情急需釋放,正好看到三角地公告欄上的文學社招新海報,上麵刷了幾句海子的詩,那個年代進北大,怎麽能不寫詩呢。
回到宿舍,胡續冬死死盯著筆記裏摘抄的卡夫卡、餘華和海子,高中時就寫古體詩的他寫下了在北大的第一首詩,內容涉及深淵和痛苦,寫完後飯都顧不上吃就跑到位於28樓的五四文學社。
一頭摩絲味兒的社長接過詩,深沉地一言不發,胡續冬抽著五毛錢一包的“天壇”傻站在旁,看著他的詩在一個個師兄手裏傳閱。過了好一會兒,社長輕聲說,“不錯,有基礎,準備新社員朗誦會吧。”
走出混合著腳丫子和摩絲氣味的文學社宿舍,胡續冬才想起到學一食堂打份幹燒肉,那時北大在他心裏是“詩歌的麥加”,多年之後,他們這群接過“北大詩人”光環的七零後有所醒悟,“我們不過是偶然聚集到北京海澱區簍鬥樓一號並對詩歌抱有強烈興趣的人”,“離開北大之外的人與他們的聲音,北大詩歌是不存在的”。
經過幾個月的熏陶,胡續冬的詩漲了不少,他的筆名也正式改為“續冬”。在紀念戈麥去世一周年的活動上,文學社的新人們與繼承海子衣缽的“前輩”初次相識,腦海中鉛印的名字變成了鮮活的麵容,現場來的北大成名詩人有“民工打扮的西渡、《雷雨》大少爺派頭的臧棣、還有背著大包像賣盜版毛片兒的西川”。
當時胡續冬最崇拜西川,覺得這位長發體寬的師兄“一肚子學問”,殊不知西川剛進校的時候可是臉龐清俊的長發文青,借書證的性別都被錯寫成了“女”,初次登上未名湖詩會的台就炸了場,一首《秋聲》拿了創作獎第一名。
胡續冬不好意思跟西川說話,但為了顯示新社員的積極性,他舉手問了臧棣一個涉及深淵和痛苦的問題,雖然沒聽懂師哥鏗鏘的回答,但也沒敢再問,後來混熟了,他又提起當年那場青澀的“見麵會”,已是北大中文係教授的臧棣若有所思說,“操,那個傻逼就是你啊!”
淵博的師兄震撼了土鱉師弟,受到刺激的胡續冬馬上給自己製定了讀書計劃,每天除了打牌、遛彎、喝酒、看錄像之外,必須在睡前讀點兒書,外形上也蓄起了長發,並對未來作出如下規劃,“當文學青年、搞學生運動、辦刊物、入住圓明園,接著是未老先衰,一連串的疾病,混上了研究生、博士生,然後是……操,俺也不知道”。
蓄發寫詩的胡續冬成了“交際花”,人脈關係橫跨文理,軍訓時給他啟蒙海子詩的社會學係吳飛發起“圖書館改革運動”,呼籲增加本科生的借閱權限,讓胡續冬幫忙在中文係收集學生簽名,結果不光中文係,法律係的熱門社團“九十年代”也伸出了援手,最後收集到700多人的簽名,成功把本科生的借書權限從三本增加到了十本,工作量隨之增加的圖書管理員日後看到他們的借書證都會重複一句,“你就是吳飛啊,你就是胡續冬啊。”
二、搞事
胡續冬這屆91級本科生住在北大西南門三座互通的宿舍樓,他所在的42樓2層藏龍臥虎,同屋的王來雨有個響亮的筆名“百曉生”,寫過《中國當代詩壇108英雄座次排行榜》,把食指、北島、謝冕列到108將之外的世外高人,舍友胡續冬排在第42名,被稱為“一代俠少”。
“俠少”的身邊少不了“歹人”,胡續冬被法律係的朱靖江、劉峻拉進他倆組織的社團“九十年代”搞事,他們請廣濟寺的純一法師講維特根斯坦;以提高文化素質為名,給校衛隊“普及”德謨克拉西;還“脅持”新當選的學生會主席團在蔡元培像前鞠躬致辭,為老校長的銅像擦洗塵埃……
1992年底,他們搞了一場現代藝術展,把圓明園畫家村裏尚未成名的藝術家們弄到了北大三角地,這群常年不洗澡和營養不良的文藝青年留下了讓人側目的“作品”,三角地旁的柿子林也快變成了虱子林,胡續冬見證了這群流浪漢躋身大師的蛻變,“一兩年以後,這裏麵的幾個人發達了,開始按照美元、馬克、法郎的匯率來構圖”。
1993年3月,胡續冬在王來雨、冷霜等人的支持下“奪權”成功,當上了五四文學社的社長,他上任就把北大詩歌的傳統活動未名湖詩會改在海子忌日(3月26日)舉行,並一直延續至今。
他們張羅的第一屆詩會很熱鬧,主持人找來了已經在中央台小有名氣的校友,還請了樂手為詩朗誦配樂。不料,朗誦會的高潮被一幫前來砸場的清華老炮搶走,一句“我對北大的一點敬意僅僅是因為海子”之後,是《祖國或以夢為馬》的齊聲合頌,台下很多人都被感染了,加入了朗誦的隊伍,聲音最大的就是胡續冬。
詩會之後緊接著北大建校九十五周年的“五四”,胡續冬和“九十年代”搞了一票載入野史的校慶。5月3日,42樓徹夜未眠,4號清晨,被托福、GRE廣告占領的三角地憑空出現一副巨大海報,上書北大中文係當代文學博士點首任導師、詩歌評論家謝冕的名篇《永遠的校園》,以及數十個社團的簽名。
15分鍾後,海報被收進紙簍,但已引來各方圍觀,胡續冬他們趁勢把“草坪燭光搖滾晚會”的廣告四處散發。
晚上,全北京的無證詩人、赤腳歌手都聚集到了北大原圖書館的東草坪上,北大社會學係歌手、寫出地下校歌《未名湖是個海洋》的許秋漢和流浪歌手楊一點燃了現場的熱情,胡續冬穿梭在人群中分發蠟燭和礦泉水,等到眾人高唱《國際歌》時,草坪上已有幾千人。
當天深夜,胡續冬等組織者被請去談話,朱靖江和劉峻替大家領了處分,“九十年代”隨即解散,楊一則“受邀”到昌平為幾百個三無人員唱了一個多月的歌。
左起:許秋漢、老魚、胡續冬、楊一
校慶事件讓胡續冬鬱悶了一段時間,但卻收獲了校內外的幾位摯友,“凝聚了俺們興許會延續一生的兄弟情誼”。
94年夏天,胡續冬、許秋漢和朱靖江背著一把吉他,到新疆“巡演”了一趟,他們沿途擺攤賣唱,從崔健唱到“唐朝”、“黑豹”,用一場隨心所欲的旅行告別了自己的大學生活。
再往後,胡續冬被保送西語係讀研究生,繼續和北大的緣分,齊達內大破巴西的那個夏天,胡續冬肝炎發作,住了三個月的院。寫詩度日的時候,他想起住院前看的美國大片《泰坦尼克》,他覺得拍得很扯淡,就突發靈感以鄉下土鱉的角度,用重慶方言寫了一首小破詩,叫《太太留客》。
昨天幫張家屋打了穀子,張五娃兒
硬是要請我們上街去看啥子
《泰坦尼克》。起先我聽成是
《太太留客》,以為是個三級片
和那年子我在深圳看的那個
《本能》差球不多。
這首病床上的遊戲之作,成了胡續冬的“代表作”,《泰坦尼克》3D版重映的時候,網上有人戲稱《3D太太留客》,楊一有回喝多了還唱過鋼琴彈奏版,可惜沒錄音。
三、下海
2000年,互聯網的西風吹到中國,北大很多人都拿到了風投,有人投了當時國內最大的文化網站“北大在線新青年”,胡續冬也被資本相中,拔擢到太平洋大廈十三層的辦公室,出任網站總監。
胡續冬策劃了文學、音樂、學術、電影等幾個板塊,文學他自己來,音樂交給了許秋漢,電影板塊叫來了正在CCTV6創辦《世界電影之旅》的朱靖江兼職,再加上兩位民間電影傳奇人物楊子和pencil,一個是盜版資源帝,一個是DV拍攝帝,仨人給欄目起了個“電影夜航船”的名字,這艘船的野心很大,目標是“從電影貴族手中奪回拍片的權力,從電影院校手中奪回看片的權力”,後來航向出了點偏差,成了全國影迷選購盜版碟的指南論壇。
夜航船的每日碟評是網站點擊量最高的帖子,國外哪個大導演出了新的盜版碟,版主馬上找老炮先看,影評隨看隨寫,稿費千字一百塊,後來揚名豆瓣的影評人很多都是從夜航船寫出來的。
幹了兩年多,用戶數蹭蹭地漲,但錢也燒了不少,當時本有融資的機會,胡續冬為此寫了人生中唯一一份商業計劃書,如果錢順利到位,把天賦異稟的朋友都留下來接著幹,可能後麵就沒豆瓣什麽事兒了。
可是,有意向的投資怎麽等也沒來,大家的心氣兒也就頹了,文學版主、複旦校園詩人馬驊去了雲南支教,胡的師妹、北大詩人馬雁回到老家成都,朱靖江忙於正經工作,胡續冬則接到了前往巴西交流講學的通知,他走後沒多久,網站就散了。
夜航船最終消失在蒼茫的迷影之海,在手機不能上網的時代,它留下了無數篇秒殺豆瓣影評的文字,把被壟斷的影像文化盡可能多地向大眾傳播,胡續冬在《新青年DVD手冊》第五輯卷首語寫道,“我們並不介意將那些引進了伯格曼、帕索裏尼給普通人的暗黑商人與盜火的普羅米修斯相提並論”。
四、胡子
巴西歸來,胡續冬與熱戀的網友完婚,留校任教,從講師到副教授,他的課從不點名,給學生的打分標準一直沒變,“心思活絡、思維奔溢的自有高分,東拚西湊連字體格式都懶得調的一律給69分,鼓勵其做學問不成可以多多69”。
這樣隨性的打分苦了學院的教務,每回都因為優秀率過高,無法往係統錄入成績,隻能求胡老師提交“成績突破正態分布申請報告”,再找院長簽字。
胡續冬喜歡和學生打成一片,他痛恨那種麵對權威時固有的敬畏,他調侃過某任校長講話水平是“縣長範兒”,他曾在迎新會上放映無刪減版的《本能》,他曾闖進學生會選舉現場拍桌大罵,也曾代表北大到湖北招生時,一句話就把猶豫不決的學生逗得捧腹,“雖然北大確實不是啥好學校,但是肯定比清華好吧。”
他的學生說,“胡子不像個老師,像個段子不停、不擺譜的師兄,他讓我們感受到所謂真正‘北大人’的氣質”。
熟人都叫胡續冬“胡子”,他的朋友遍布五湖四海,多半原因是他能模仿好幾個省的方言。
上學時,他一沒錢就到各省同鄉聚會乃至校內舉行的國際會議蹭飯,飯桌上隨便來幾句“家鄉話”就埋頭填飯,或者從容地操著西南口音的英語跟國際學者談論北京的天氣,等到旁人想起來盤道的時候,他已經打著飽嗝退席了,為數不多的失敗經曆是誤闖上海同鄉會的飯局,相聲裏學來的上海話讓胡續冬如坐針氈,好不容易挨到動筷子居然被要求AA飯錢,先結再吃。
結婚後,胡續冬不再蹭飯,每天和老婆鑽研廚藝,在家裏招待四海來客。這些年,幾位寫詩的朋友不告而別,有消失在瀾滄江的馬驊,有意外辭世的馬雁。不經意的時候,樂天的胡續冬也會流落出沉重,他有一首懷念老友的詩,叫《寫給那些在寫詩的道路上消失的朋友》:
你們終將
在最快樂的一瞬間重返詩歌的樂土:在那裏
金錢是王八蛋,美女是王八蛋,詩歌則是
最大的王八蛋,但它孕育著塵世的全部璀璨。
兩周前的中元節,胡續冬突發疾病,倒在了北大的辦公室裏,年僅47歲,在海子、駱一禾、戈麥之後,過早加入了北大五四文學社過世詩人的行列。
當年駱一禾的告別式上,沒有花圈和哀樂,長幅的白布上寫滿了親朋好友語句和詩行的紙片,臨到焚化時,臧棣從褲兜裏掏出一小塊畫著飛翔鴿子的白布放到紙片上,西川和其他人拉著靈床走向火化室。
三十二年後,還是在八寶山,禮堂裏放著胡續冬喜歡的歌《啊朋友再見》,九十年代相識的摯友們用挽聯送了胡子最後一程,“出中入西,卅載未名孜矻擢才俊;以詩為馬,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方舟載青年,外星定煙火不散;浮世留胡言,你我皆終身臥底”。
中午時分,許秋漢在禮堂門口拿出吉他,和朋友們席地而坐,合唱了一曲《未名湖是個海洋》,他們這撥91級校友本計劃在秋天重聚,胡子說過,北大不能就這麽忘了我們這一代。
幾個小時後,天邊出現了雙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