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不少老一輩的國畫家,他們從傳統出發,吸收了西方繪畫的某些因素,各自作出了程度不同的貢獻,大大拓寬了我國繪畫的領域。有不少老一輩的“西畫家”,他們從學來的西方繪畫的基礎上,再吸收我國傳統的因素,也大大促進了中西繪畫的結合。
老畫家林風眠在中西繪畫的結合方麵開辟了一條獨特的新路,那不是國畫的改良,也不是西畫的引進,不是二者簡學的結合,是化合。不,也不是化合,如新生的嬰兒並不就是父母的化合一樣,如果某些音容笑貌標誌著父母的遺傳,而性格特征卻完全是新生的了!
林風眠 仙人掌、彩陶與靜物,1952年
林風眠在創作上走的是一條寂寞的路,是孤獨者之路。中國畫家學習、吸取西方繪畫,多半是吸取西方繪畫的所謂寫實手法,比方形象的正確嗬、立體感嗬,甚至光影嗬,等等。但林風眠的情況卻不一樣,他早年留學法國,除掌握了油畫表現的雄厚實力外,他尤其對自印象派以後現代西方繪畫的精髓有著深刻的了解和體會。
我國在二十年代開始直接學習西畫時,一般是學其“像”,國內的欣賞水平更是大都停留在“洋畫片”的趣味上。至於塞尚、梵高、高更、馬蒂斯、畢加索等等早已為世界美術所公認的畫家,不僅極少介紹,還被視為蛇蠍。
我們幾乎不知道自從照相發明以後現代西方繪畫是怎麽回事。林風眠是向西方現代繪畫最早的取經者之一,他不僅是取經者,同時也是譯經者,他很少寫文章,很少作報告,他用繪畫本身的語言來翻譯,來移植。
林風眠 紫藤,1960年
如果說當時中國人尚未開始理解現代西方繪畫的結構、節奏及韻律感等等的形式美的基本因素的話,但對我國自己傳統繪畫的氣韻生動、抒情意趣以及“似與不似之間”等等的藝術規律卻深有體會的,而且一向認為這是我們東方藝術的精華,並為之感到驕傲。
林風眠吃透了東西方藝術之共通規律,他咀嚼著西方現代繪畫的形式美,用傳統繪畫的氣韻生動來“消化”它。林風眠走的這條拓荒者之路是頗不合時宜的,因為當時唯一能通行的隻是“寫實”的手法。林風眠又絕不向庸俗的觀點低頭,一意堅持探索自己的藝術風格,這必然是一條寂寞的路,也決定了他孤獨者的命運!他在孤獨中耕耘已近七十度春秋了!
林風眠 貓頭鷹
作品永遠透露作者的品質,裝腔作勢的作品是永遠騙不過讀者的。老畫家林風眠永遠是兒童,他作品中的感情真摯,赤子之心溢於畫麵。他畫的枝頭小鳥是稚氣的兒童,是同兒童一樣稚氣的林風眠內心的流露!他的作品表現了東方詩意、東方情調,尤其表現了東方兒童的天真與夢境!
林風眠曾是我們國立杭州藝術專科學校的校長,但我不算他的入室弟子,平時接觸也不多。1937年前在杭州,算是他生活最優裕寧靜的時期吧!在西子湖之濱,住著他自己設計的有著明亮畫室的小洋房,地板的花紋是拚成人字形的。學校陳列館裏、會客室裏懸掛著他彩色斑斑的油畫。
我那時年紀小,年級低,記得掛過他的一幅大幅油畫,畫著海濱的人們,回憶起來,有些象馬奈的作風,是大刀闊斧的黑白灰色調。那時,他已同時畫些水墨畫了,主要用線畫水鳥,我當然並不很理解,李超士老師對我們這班新生介紹說:這主要講筆力。我半信半疑。
林風眠 靜思,1940年代作
蘆溝橋的炮聲驚醒了林風眠為藝術而藝術的春夢。隨著全校師生,隨著廣大人民,他墜入了苦難生活的底層,滾進了國破家亡的激流。在沅陵,國立杭州藝專和國立北平藝專合並,當林風眠卸去校長職務離開學校時,留給另外二位校務委員的信中寫道:“……杭校員生,隨弟多年,無不念念,唯望二兄加意維護,勿使流離……”流亡中的師生讀到這信時哭了!我感到林風眠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紳士校長,而是最可親可愛的師友了!確乎,他從校長的寶座上跌下來了,確乎,他真真開始體驗現實生活了,開始抒寫自己的深刻感受了。這是林風眠的誕生!他用大筆揮寫湘西、貴州一帶的山川人物,濕漉漉的濃鬱的山,茫茫的水,離不開背筐的婦女……國土淪亡大半,殘山剩水實可悲,人民淒苦有誰憐,林風眠畫麵的情調是感傷的,籠罩著淡淡的哀愁!
林風眠 臨山而居,1940年代
在重慶,聽同學說,林風眠住在什麽倉庫的小屋裏,在大食堂買飯,來了客人自己加煮一小鍋豆腐算是款待。其時,他整天作畫,據李可染先生說,林先生有一回畫馬,用幾條線表現的馬,一天最多畫到九十幅。我沒有去吃過他煮的豆腐,也沒有看著他畫馬,隻在重慶中央圖書館的一次車如流水馬如龍的一個名畫家的個人展覽會上遇見了林先生,我依依不舍地跟著他看畫,注意到他的袖口是破爛的,我感到心酸!
林風眠 軋鋼,1950年代
寂寞中的勞動創造了價值,林風眠長期的辛勤耕耘種出了新品種的莊稼。20世紀初葉,許多西方的畫家們已逐漸不滿足於油畫的厚重感和堅實感了。塞尚晚期就已用輕快的筆調和稀薄的色層追求鬆動的效果,往往連畫布都沒有塗滿。日本畫、波斯畫對他們顯得是新穎的表現手法了。馬蒂斯、丟非、鬱脫利羅……他們力圖卸脫沉重的、粘糊糊的油色與粗麻布的累贅,追求流暢的自由奔放的即興情趣。常與泥塑石雕相鄰的油畫愛上了新的情人——輕音樂。林風眠接來他們的新歡,將之嫁到水墨之鄉。林風眠在宣紙上畫的藍衣女、白衣女、“寶蓮燈”、苗家姑娘、臨流水鳥……正是西方現代畫家們所追求的節奏感和東方音韻感的結合。但他自己卻謙虛地說:我是炒雜菜的。他用線有時如舞綢,如裂帛,如急雨,有時又極盡纏綿。當然也有隻偏愛屋漏痕的人們看不慣林風眠爽利的線條。舞蹈的美感靠練,歌唱的美感靠練,林風眠畫中的形、線、結構的美感也靠練。
林風眠 千裏馬
一天畫九十幅馬隻是一個平常的例子吧。他為了完美地表達一幅畫的構思和所要追求的美感,每每畫到深夜,然後將許多幅成品都鋪在地板上,他睡了。第二天一早,他一起床,第一眼先觀察這批畫,挑出其中的一、二幅,其他的便撕毀了,或者全部撕毀了!我讀小說或散文,一般隻讀一遍,看電影和話劇也往往如此。但對喜愛的詩詞卻願一讀再讀,百讀不厭,對周信芳等人的戲也屢著不厭,大概因為其間有更多的美感,那種通過艱苦的技術勞動而錘煉成的美感。人們之所以有欣賞藝術的需要,正由於藝術有不可或缺的娛樂性。我愛經常不斷地看林風眠的畫,看不厭!
林風眠 山居話舊
雕塑、建築的主要手段是空間,繪畫的主要手段是麵積。一幅畫的形成,主要依靠畫麵麵積的分割、安排和處理,即全局的整體效果及其間各部分相互的製約關係。畫中麵積愈大的部分它起的作用和影響也愈大。這不同於圖,一個圖像可以孤立地畫在一張白紙上,圖像以外的紙的空白大小似乎是無所謂的。我國傳統繪畫中有許多是圖與畫不分的,空白處可以隨便題詩、補跋、皇帝蓋印、收藏家記敘作品的經曆和遭遇。不必諱言,這是沒有進入構圖的嚴格科學領域。
潘天壽在這關鍵問題上是絲毫不放鬆的,他構圖時重點著眼在空白處,他題款的位置和形式的長短完完全全是畫麵結構的組成部分。馬蒂斯有一句名言:“畫麵上決無可有可無的部分,如不起積極的有益的作用,便必定起破壞作用。”林風眠在構圖中充分徹底地調動了畫麵的全部麵積,他的雞冠花、繡球花、大理花幾乎布滿了畫麵,決不讓盛花的壺罐去濫占寶貴的空間。同樣,當樹木山川是畫中主角時,一線之天或一角之地也是不輕易割讓的。
林風眠 秋山幽居,1970年代作
因之,他的畫麵顯得特別飽滿、充實。他喜歡方構圖,這更便於集中、緊湊。他連簽名的地位都不留,如果留白,那是表現中必須的白,絕非不了了之的白紙。他的白與黑的價值是相等的。“惜墨如金”是珍貴的遺訓,林風眠自己沒說話,但他在實踐中以“惜白如金”補足了這一遺訓的片麵性。對版畫說,這更是一個最基本的規律吧!
林風眠 魚鷹,1960年
1942年左右在重慶,曾從什麽小報上見到一條新聞:林風眠的棺材沒有人要。我當時不覺一震,仔細讀下去,原來在香港舉辦了林風眠的畫展,畫都賣光了,隻一幅棺材賣不掉,沒有人要。我沒有見過林先生畫的這幅棺材,但我想象著黑棺材與白衣哭靈婦女的對照效果。林風眠善於畫濃黑的美:黑烏鴉、黑鬆林、黑魚鷹、黑漁翁、黑屋、黑礁石……同樣他也善於表現潔白的美:白鷺、白蓮、白浪、白繡球……他牢牢掌握了西方現代繪畫中黑白灰之間的整體組織關係,以及其間的辯證關係。他的展翅白鷺身上的幾筆濃黑的羽毛真是痛快地揮毫。
林風眠 紅色花卉
林風眠 雞冠花
林風眠的用色也是傾向兩極的:要麽濃豔至極,如紅酣的雞冠花、閃光的器皿、斑斕的秋景、花園的一角、鮮豔的瓜果花卉及雜色器皿之類,濃重的色彩象被浸入清泉之中,永遠保持著水汪汪的濕潤之感。要麽畫麵通體淡雅,如極目成片的淺綠蓮葉中滿吐素白的睡蓮;淡墨滲入生宣浮起漫天的雲層,風吹葦低,孤雁失群;幾枝極淡的透明的蘭花插在幾乎無色的玻璃杯裏,隻幾點花心是烏金似的濃墨,簽名林風眠三字也淡淡地半退隱到虛無中去了。
林風眠 窗前魚缸與瓶花
林風眠不曾著色、染色或填色,他的色彩與濃墨或淡墨都是一體組成的,或直接將色調入墨中,或與墨搭配呼應,都屬繪畫的整體,是不可分割的血肉關係。他吸取西方色彩光影變化的華麗,服役於自己畫麵的裝飾效果,他用塊麵與線的有機結合創造了錯縱複雜、瑰麗多彩的形象世界,如他所畫的“寶蓮燈”等戲曲人物和一些靜物中,尤為明顯。
林風眠 檸檬與瓶花
林風眠完全打破了隻從某一死角去觀察物象的局限性:碟子和碟子裏的檸檬是俯視的,這樣,碟子和檸檬的形象特色更明顯,“量感”更美,並占領了畫麵更大的麵積。但花瓶卻往往是側影,因這樣更表現了花瓶的身段美。在《黃花魚盤》一畫中,取俯視桌麵與魚盤的大圓小圓的重疊美,取側麵花瓶的瘦長方形與雙重圓形來對照,三條瘦長的魚與花瓶之瘦長形相呼應,但彼此橫直相反又成對照,花朵的類似圓形與桌麵及魚盤是諧和美,其間大小之懸殊卻是對比美。就憑大小圓形與橫、直長條形組成了單純又多變的結構美。初學一點透視的學生也許看了這些畫會笑其錯誤吧,其實正是你自己“見與兒童鄰”了。
林風眠 山村暮色
林風眠的畫是抒情詩,蘊藏著深遠的意境。他畫中的詩意是由形象本身抒寫的。一抹遠山,眼前層層黑鬆林中偶然透露出兒小塊白,也許是林中屋,也許是林外江,也許……它令人舒暢,令人向往,令人……如果這些白太大或太小了,鬆林和遠山的濃淡關係變了,詩情畫意也就隨著消失了!這就是為什麽作者經常為同一題材內容要畫上無數幅,而其中絕大多數又都隻好被撕毀的原因!我見過很多幅林先生畫的離群孤雁,人們也許可根據其中任何一幅來寫詩,但畫本身卻不是每一幅都能表達作者的意境的。
林風眠 漁舟泊岸
抗日戰爭勝利了,林風眠拋棄了所有的行李,隻帶幾十公斤(飛機的最大磅限)未托裱的水墨畫回到了上海。人們可以想象到他的喜悅和希望!他當時為賀我結婚畫了幅紫藤枝頭上兩隻成團的小鳥,心情是愉快的。但接著來到的依舊是失望和苦難,蔣介石發動了內戰,金元券如廢紙飛揚。其時,我已在巴黎,讀到了林先生給巴黎一位同學的信,得知他的痛苦,他孤寂如故!
解放後在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過程中,諒來林先生有更多的甘苦,但我沒有與他聯係過,老同學中了解他內心活動的也很少。一九六一年前後吧,林風眠的個人畫展居然在北京美術館開幕了,我猶如遇見了散失多年的親人,真想撫摸每一幅作品。
林風眠 舞
林先生的作品已不全是淡淡的衰愁了,有欣欣向榮的滿樹梨花,花叢中還滿躲著小鳥;有高壓線;有幼兒園裏戲嬉的兒童;有捕魚的漁民;有正在收獲的人們……老畫家已走到人民的行列中來了!我記得記者訪問他,說起這位美術園裏的老園丁在談話中幾乎要落淚的激動情景!然而苦難並沒有終結。林風眠的畫展不過是曇花一現,接著來到的還是批判。米穀同誌因寫了一篇《我愛林風眠的畫》,聽說還因此遭到非議。林彪、“四人幫”一夥不僅將林風眠打為黑畫家,更以特務的罪名將他投入了牢獄,勞動改造四年半。
當我再見到林先生的時候,他剛出獄半年,人很瘦,神情很安詳,似乎一切都不再在意。他依舊一人獨居在小樓上,室內掛著一幅他學生早年畫的油畫,是他女兒的肖像。
林風眠 白衣仕女,1954年
後來聽說他要出國探親了,我為他將與家人團聚而高興,又為祖國暫時離去這樣一位傑出的畫家而惆悵!我一到上海就先急匆匆去看他,但除了竭力以粉碎了“四人幫”的歡樂感染他外,也找不到別的語言來安慰年將八十的老師!他感到我心裏的難過,說了一句使我高興的話:他到法國後將盡力做點中法文化交流方麵的工作。
林風眠 捕魚圖
他臨行前,掛號寄給我一幅畫,我哆嗦著打開了畫,畫的依舊是葦塘和歸雁,不過是青藍色調了。我立即複了他四句詩,希望趕在他離滬前收到:“奉讀畫圖濕淚花,青藍盈幅難安家,浮萍葦葉經霜打,失途歸雁去複還。”
林風眠 密林幽壑